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王主任是个热场好手，他完全没察觉这些涌动的暗流，只当是团长在场，大家有些拘谨。
他热情地招呼着：“来来来，都别拘着！咱们公社条件差，没什么好招待的，就是自家种的白菜，自己磨的面，厉团长您可千万别嫌弃啊！”
厉璟恒端起缸子，和王主任碰了一下，声音没什么起伏：“王主任客气了，入乡随俗，这样很好。”
他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斜对面的那对母女。
宋玉恩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窝窝头，仿佛桌上只有她和女儿两个人。
而岚岚，大概是饿了，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安安静静地吃着饭，小脸上一片认真。
可厉璟恒看着，心里有些发闷。
“小陆啊，你也多吃点！你看看你，来我们这儿都瘦了！”王主任又转向陆明远，“你们这些知青，都是我们公社的宝贝，可不能饿着了！”
陆明远笑了笑，应道：“谢谢王主任关心，食堂的饭菜挺好的。”
说着，他极其自然地伸出筷子，从那盘唯一的菜——炖白菜里，夹了一筷子炖得软烂的白菜叶，放进了岚岚面前的小碗里。
“岚岚，多吃点菜，才能长高高。”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习以为常的亲昵。
岚岚抬起头，冲着陆明远甜甜一笑，然后便乖巧地低下头，用小勺子把碗里的白菜叶往嘴里送，吃得津津有味。
厉璟恒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生气。
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有些发白。
他下意识的也学着陆明远的样子，伸出筷子，笨拙的夹了一块白菜放到岚岚的碗里。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岚岚看着碗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块肉，愣住了。
她抬起小脸，看看厉璟恒，又看看身边的陆明远，最后，她的目光投向了她的妈妈，宋玉恩。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知所措和询问。
厉璟恒有些难受，他明显感觉到岚岚对他的态度和以前不一样了。
宋玉恩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她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平静。
她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让厉璟恒下不来台，更不想让岚岚为难。
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放柔了声音：“岚岚，是厉团长给你夹的菜，快吃吧。”
“厉团长”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
得到了妈妈的许可，岚岚又看了一眼厉璟恒，然后低下头，小口地把那块白菜吃了下去。
她的动作远没有吃陆明远夹的菜时那么开心，反而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拘谨。
厉璟恒默默地收回了筷子。
他输了。
他的女儿已经从一个需要人抱在怀里的小婴儿，长成了一个有自己思想和情绪的小姑娘。
“哎呀，你看我们岚岚多招人喜欢！”王主任丝毫没有察觉到饭桌上的暗流，他看着岚岚，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厉团长关心，陆同志也关心！我们岚岚就是我们公社的小公主啊！”
他喝了口水，话匣子就打开了，带着几分感慨说道：“不过说真的，厉团长，咱们乡下的条件，跟你们城里真是没法比。就说这孩子上学吧，我们公社就一个小学，老师也就那么几个，教的东西也简单。哪像城里的孩子，听说从小就能上什么幼儿园，学画画，学唱歌的。”
“还有吃的穿的，那就更不用说了。城里孩子能喝上牛奶，吃上面包，我们这儿的孩子，能吃饱饭，过年能有件新衣服穿，那就是顶天了的幸福了。”
“城里孩子有各种洋娃娃、小汽车，听说还有什么积木、画笔，花样多着呢。咱们这儿呢？一个土坷垃，几根木棍，那就是最好的玩具了。男娃子们在泥地里滚，女娃子们跳皮筋、踢毽子，都是自己找乐子。”
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也带着几分质朴的骄傲，“可也别说，咱们这儿的孩子，一个个都皮实着呢，打小就跟着大人下地，放牛，帮着家里干活，可懂事了。”
厉璟恒把王主任的话听到心里去了。
他想起了宋淑仪那个被娇惯得无法无天的儿子，想起了他随手就能丢掉的玩具，想起了他吃不完就倒掉的饭菜。
而他的女儿，却在这里，过着连温饱都可能成为问题的日子。
厉璟恒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缸子边缘。
岚岚在这里是不是也像王主任说的那样，玩着土坷垃，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宋玉恩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话，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厉璟恒，发现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岚岚，那眼神复杂得让她有些读不懂。
陆明远在一旁，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他适时地开口，避免王主任因为没人接话而尴尬：“王主任说得是，乡下的孩子确实早熟懂事。“
“我刚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光着脚在田埂上跑，追着蝴蝶，也觉得挺心疼的。但后来发现，他们虽然物质上匮乏，但精神上却很自由，有自己的小世界。”
他顿了顿看向厉璟恒，语气自然的说：“厉团长，您看岚岚，她虽然才来不久，但也挺喜欢这里的。”
厉璟恒闻言心头一滞。
“她……”厉璟恒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她平时……都玩些什么？”
他极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可喉咙里的哽咽还是出卖了他。
宋玉恩听到厉璟恒问起岚岚，抬眼看了看他，厉璟恒的脸上满是想要了解岚岚生活的意思。
她心底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岚岚喜欢看书。”宋玉恩的声音很轻，“她喜欢听故事，也喜欢画画。她是个很安静的孩子，平时不太喜欢吵闹。”
她没有说岚岚没有玩伴，也没有说她被排挤，只是用平淡的描述着女儿的喜好。
王主任听了，连连点头：“是是是，岚岚这孩子就是文静，像个小淑女。我们公社的孩子们都野惯了，可能不太会跟岚岚玩。不过宋医生你放心，咱们公社的人都喜欢岚岚，她是个好孩子。”
文静？
不爱吵闹？
还是说，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去吵闹，去玩耍？
厉璟恒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家属院里呼朋唤友，爬树掏鸟窝，摔得浑身是泥也乐此不疲。
而他的女儿，却只能安静地看书、画画，甚至没有玩伴。
这种对比，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欠她的，似乎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