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志涛带着三个儿子打马行至杜府大门前时，见昭信侯府的马车停在前头，当即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身后的杜令鸿、杜令康、杜令煜也陆续跳下马背，动作利索。
昭信侯夫人容氏在仆妇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一身孔雀蓝织金褙子，头发挽了圆髻，簪了支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手腕上佩了一串东珠手钏，颗颗饱满圆润，色如月华，在手腕晃动间更多了几分不疾不徐的从容。
容夫人下车后，又跟着下来一对面容肖似年龄相仿的兄妹。
前头的那个少年约莫十岁上下，一身绣银线石青杭绸箭袖，明明身形尚未完全长开，肩背却见挺拔，举手投足间也没有寻常孩童的毛躁。
他眉眼生的清俊，尤其是一双眼睛，瞳仁漆黑如墨，眼角微微上挑，像是注意到有人正在看他，他微微侧头。
马车内杜若嘉正掀着帘子瞧的入神，冷不丁对上那道视线，眉头一挑，也不躲，毫无顾忌的将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啧，假以时日定是个小帅哥。
“那位夫人是婉姐儿的婆母。”马车内，段氏顺着杜若嘉的目光看出去，能乘昭信侯府的马车，又是双生子，那对兄妹的身份自然不难辨认。
“前头两个是齐家的二少爷和三姑娘，按辈分还得叫你姐姐一声表嫂。”
她们说的什么那少年自然不知道，只是他显然没料到有朝一日会被姑娘这样不加掩饰的投以注视，虽然强撑着没有移开视线，但耳根子却悄悄染上了绯色。
“哥哥，你看什么呢？”跟在后头下来的齐又晴，正好撞见他这幅模样，伸手轻轻的扯了扯他的衣袖，“你耳朵怎么红了？”
“热的。”少年齐怀瑾有些羞恼，心头暗自嘀咕，那姑娘谁家的，怎么这么不知羞直勾勾的盯着男子瞧？
齐又晴听哥哥这么说，抬头看了看天空，今儿没出太阳，还有些刮风，吹着凉飕飕的，很热吗？
她正要追问，齐怀瑾却恼了，“你怎么这么多话？”
他和齐又晴虽说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但除了相貌，却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齐又晴活泼开朗，齐怀瑾却性子沉静，不太爱玩乐。
先行下马的杜志涛已经整理好衣襟上前了，他朝容夫人拱手道，“若婉这孩子也真是的，怎的还劳烦嫂夫人亲自过来，老侯爷可还安好？”
见是杜志涛，容氏微笑颔首回礼，“杜大人客气了，昨夜老侯爷风寒咳喘不止，文博那孩子自小养在老侯爷膝下的，放心不下，若婉也陪着守到深夜，今日老太太寿辰，她本该亲自来请安的，偏我想着怕是过了病气，反倒不美，便让她在府里歇着了。”
杜志涛闻言也只是点头，他是男子，昭信侯又未出现，他自然不好停留太久，见段氏已经行至跟前了，这才同容夫人招呼几句便带着儿子们先行入府了。
跟在后头的杜令煜朝容夫人见礼后，又朝齐怀瑾眨眨眼，而后才跟着杜志涛入府给祖母磕头去了。
他俩的交情还是在书院里来的，齐怀瑾今年不过十岁，小小年纪便凭着真才实学考进了文正道书院，拜在狄先生门下，与杜令煜算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
因着家世和年龄小的原因，齐家是断然不会让家里的少爷同其他学生一样住在书院中，但毕竟是在外求学，偶尔也会有歇脚的时候。
因此不管齐少爷住不住的，院监还是给他安排了一座院子，就在杜令煜兄弟二人的斋舍旁。
有比邻而居的情谊在，加之杜令煜嫡亲的大姐又是齐怀瑾的表嫂，这一来二去亲上加亲的，自然也就更熟上三分。
那边杜志涛带着儿子们先进去了，这头两个亲家贵妇人也已经热切的拉住了手，姑娘们相互见礼后便亲亲热热的携手入府了。
杜家是个大家族，除了她们二房分府别居外，三房、四房、五房都是住在一起的。
段氏和容夫人进去的时候，舒氏已经得了消息了，跟着她迎上来的女眷有十好几个，一时间周围相互招呼的声音不断。
齐又晴低声说，“嘉妹妹，你家好热闹啊。”
齐又晴是个自来熟的，但杜若溪和杜若妍年龄都比她大，她在家里就是最小的姑娘，自然喜欢和跟她年龄相仿但又小上几岁的杜若嘉说话。
杜若嘉一边嘴上附和着说话，一边在心头啧啧称奇，这大宅院的女人就是有这等本事，明明不太熟稔，却还都十分亲近的模样。
她向来不擅长掩饰内心的情绪，多少有几分露在了面上，恰好让回头的齐怀瑾看个正着。
但她没像别的姑娘那样慌忙低头，反而是迎着他的目光咧嘴笑了。
是嘛，杜若嘉本来就是个不怕人看的，曾经当着百来号人的面做汇报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被个少年人看呢。
齐怀瑾被杜若嘉那揶揄的一笑，笑的晃了神，脚下不留神还磕了一下，多亏少爷反应快，迅速站稳了，倒也没被人看见。
不过齐少爷的第一反应倒不是怕其他人看见，而是糟了，又要被那小丫头看笑话了。
果然等他站稳后一回头，那姑娘笑的更灿烂了几分。
齐少爷被杜若嘉的揶揄猛的闹了个大红脸，一时间只觉得耳根子火烧火燎的，一向少年老成的壳子都有点撑不住了。
他别扭的扭头，而后闷着头大步向前，时不时还能听见后头妹妹的嬉笑声，他本想回头训斥两句，但抿抿唇还是作罢了，他怕又看见那姑娘促狭的目光。
杜若嘉哪里知道自己只是随便笑了一下，就惹的少年羞窘不已，只是跟着大部队一路走向杜老太太纪氏所在的荣华堂。
一进荣华堂的次间，就看见纪氏正在坐在上首那张紫檀木透雕松鹤延年纹的罗汉床上。
老太太生了一张福气的脸，身材虽然微胖，皮肤却保养的白皙光润，脸上的皱纹和着她的笑意更添了几分慈祥。
往常杜若嘉跟着母亲来请安的时候，纪氏穿的都比较简单，但今儿个她是寿星，难得穿了件绛色织锦绣寿纹的缎面褙子，就连衣襟袖口处都滚圈镶着银灰色的貂绒边。
跟着进门后，齐又晴总算是松开了杜若嘉的胳膊，乖乖的跟到了她姨母的后头。
段氏带着杜若嘉兄弟姐妹磕头请安后，容氏又带着齐怀瑾兄妹二人上前去给杜老太太行礼。
虽说她是侯夫人，可杜老太太要说还算是容氏拐着弯儿的伯母，所以这个礼她倒也受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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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容氏到底是侯爵夫人，又是婉姐儿的婆母，哪里还能真让她多礼。
杜老太太在大堂姐杜若华和三堂姐杜若英的搀扶下，上前扶了容夫人一把，脸上笑的和蔼，“快别多礼了，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听说老侯爷不适，可大安了？”
“劳老太太挂心了，已经好多了。”容夫人握着老太太的手，“说起来，今儿还有一桩喜事要告诉老太太。”
纪氏笑着拍拍她的手，“什么喜事让你这么高兴？说来也让我老婆子高兴高兴。”
“若婉本来是铁了心要来的，偏昨儿夜里侍疾太晚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可把我们吓坏了，请了大夫一瞧才知道，竟是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哎呦，真有了？大夫怎么说，胎像稳不稳？”纪氏一听杜若婉有孕，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叠在一起了，将容夫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杜若婉在她房里养了那么些年，祖孙情谊自然深厚，这小两口成婚已经快两年了，一直没有好消息传出来，可给她老人家担心坏了。
“老太太别急，大夫看了，稳着呢，本想等着再过些日子再声张，可我想着今儿老太太寿辰，这等喜事正好添彩了。”
“好好好，总算是有了。”段氏一听这消息也是高兴的不行，虽说班文彬不是嫡长子，不需要继承侯府的爵位，可长女嫁的到底不是寻常人家，若没有个孩子傍身，这地位总归是不稳的。
现在女儿总算是有孕了，段氏心头绷了一年的那根弦可算是松了。
杜若嘉看着堂上众人讨论着诸如杜若婉好福气，就算两年无子班家竟也没纳妾，若是落到他家如何如何…
还有段氏并不生气反而与有荣焉喜笑颜开的模样，杜若嘉莫名有些扼腕。
虽说她和杜若婉相处不多，可她时常能从杜若妍口中听说大姐姐在闺中时课业有多么的好，管家的能力有多么的出色。
可就这样一个才情容貌样样出挑的女子，这一刻在所有人的眼中，仿佛终于完成了她最重要的使命，不是因为她读过多少书，也不是因为她待人有多好，只是因为她肚子里多了个尚未成型的孩子。
想到这里，杜若嘉突然就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曾经所在的时代，女孩子可以上学、可以赚钱、可以大声的说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生育从来不是衡量她们价值的唯一标尺。
可在这里，任由杜若婉是个怎样知书达理的女子，也要靠着肚子来让全家人松口气。
杜若嘉随即又想到了自己，那么她呢？她也是女子，以后也要靠着嫁人生子来让家人松口气吗？
“嘉嘉怎么了？”杜若妍见她脸色不对，轻轻的碰了下她的胳膊。
杜若嘉回神摇了摇头，勉强笑笑，“没事儿。”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这满屋子的人，包括段氏和纪老太太她们的欢喜都是真心的。
站在容氏身边的齐怀瑾也注意到了杜若嘉的脸色。
心头有些诧异，这姑娘刚才毫不避讳的笑的张扬，怎么一会儿功夫就蔫儿了？是身子不适？可方才不是还笑的开怀，看这表情也不像是难受的样子，她怎么了？
齐怀瑾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看的有多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