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来宋府,照旧是小六引路。
上回盯着他看的那个蒙面大高个,这回仍旧一双眼睛挂在他身上。
剩下两位虽没戴面具了,但也各有各的诡异。
先说那个姑娘,每次小六偷偷摸摸回头看她时,她总会扯唇讥笑一下,像洞察他所有隐秘的秘密般。
只有那个秀才看起来好点。不过,秀才翻来覆去看他那本本,也不知是否在谋算什么歪心思。
啧,人不可貌相,兴许最毒的是这位。
杨羡文没有什么歪心思,他不过是把昨晚入狱到方才饭桌上的对话都补记下来,眼下在查漏补缺罢了。
“夫人身子不适,正卧床休息。”小六照例推开那扇房门,“三位有何指示只管说便是,我们都会尽力配合。”
“正有指示。”乐言拍拍他的肩,“把当晚所有来过这间屋子的下人全都叫来,我们重演一遍。”
三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破案,于是只能摸着郝正嘴里那本书一步步摸索。这回学到的便是“案件重演”这一说,三人准备今日都耗在这间屋子里,看能否探出疑点来。
不多时,屋里便站满了人。熙熙攘攘的,比菜场还热闹。
乐言惯会把控局面,她利落拍了三下手,然后清嗓指挥:“大家安静一下,不要再交头接耳了!今日我们便将案发前、中、后发生的事重新呈现一遍。你们与两位老爷接触时,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有何疑点,通通都要告诉我们,明白了吗?”
下人们仍在嘟囔:
“这是要干什么?”
“谁知道,衙门办案怎么神神叨叨的?”
“哈哈,不知道,不干活就行。”
“都多久了,我不记得了怎么办?”
“这得演多久?”
乐言接过话茬:“演到找出疑点为止。好了,他俩入座后,第一个进来的是谁?你是吧,来,你先演。”
“就…这样吗?”丫鬟凝露捧着食案,朝桌边并不存在的两位老爷弯腰。
门外挤了一堆人,踮起脚看热闹。
乐言:“对,就这样。当时他们俩在聊什么?心情是好是坏?表情是喜是忧?”
杨羡文已准备动笔记了。
“聊什么…嗯…”凝露苦思冥想,“我实在不记得了,但应当是高兴的,我倒酒的时候,听见老爷在笑。”
杨羡文伏在桌上念念有词:“老爷在笑…”
乐言:“那你家二老爷呢?是哭还是笑?高兴还是难过?”
“我不记得了…”凝露挤出张皱巴巴的脸蛋。
“是高兴的呀。”扒在门口一小厮扬声说道,“每年这个时候,两位老爷总是很高兴的。”
“这个时候是哪个时候?这个时候怎么了?为何高兴?”乐言回头,先在角落看见一个被郝正盯得局促不安的小六。
小厮顺儿被好些人注视着,不免有些骄傲起来,他挺直腰背道:“这几年酒庄生意好,两位老爷常在十一月初二这天喝酒庆祝。凝露刚来,自然不知道这事。”
有几个下人跟着点头。
乐言疑惑:“十一月初二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么?专门定在这一天庆祝?”
顺儿:“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主子的心思,只管顺着就好。哎,前两年都在这天庆祝,我们今年刚摸出规律提前备好酒菜,谁能想到会出这档子事呢。”
杨羡文确认了一遍:“所以每年喝酒庆祝的,就单单只有他们兄弟二人?不与宋夫人一起?”
这和他在牢房里问宋思礼那句“为什么不喊其他人一起喝”,实际是一个意思。
往日杨羡文家里庆祝些什么事儿,什么初雪啦什么小妹会说话啦什么荷花开啦,都是一大家子一起。因此,他不太理解“酒庄生意好”这件事,为何两兄弟不喊上宋夫人一道庆祝?好似把曲清霜当成外人一般。
“对,就他们俩。”顺儿没领悟到杨羡文的深意,摇头叹息道,“兄弟情深啊…哎…”
乐言心里连翻八个白眼,死都死透了,还兄弟情深呢。
“好了,下一位!”
月儿连食案都不拿了,只两掌朝上做个样子:“我当时进来。”她迈过门槛,指着窗边说:“二老爷刚巧合上窗,还推了推看关没关好。表情么…就是醉醺醺的。老爷倒还好,看着还算清醒,他让二老爷过去,给他看看匕首…”
匕首终于出现了,三人激动不已,连郝正都将眼睛摆正了,小六终于舒一口气。
“酒菜都上齐了,我就这样退出来。”月儿躬身往后退,“退到这儿…”
她立在门边,抬头看宋思哲生前坐过的那把椅子,说:“老爷喊住我,说‘都退下,看看药好了没,给夫人送去’。然后我就把门关上了。”
乐言拉长音“哦”了一声:“所以你是最后一个进屋的,最后一个看见你家老爷的人喽?”
“是是…”月儿被吓得打磕巴,“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可没说啊。”乐言拍拍杨羡文,“秀才觉得呢?”
杨羡文的确有话要问:“宋老爷说的药可是安胎药?”
他方才翻了翻本儿,上头记了,出事之后曲清霜生了场大病。那在这之前,她喝的是什么药呢?
月儿:“算是安胎药吧。夫人一个月前染了温病,这个节骨眼害病,怕对腹中胎儿有影响,那药方子自然有保胎的效果。”
“宋夫人是冻着了?”想着前些日子塞在鼻孔的纸团,乐言感同身受。
“郎中说是惊吓过度。”月儿像知道他们接下来会问什么似的,又加了句,“夫人说是因为她做了噩梦。”
“好。”乐言摸着下巴点点头,“接着是两刻钟后,小六来敲门是不是?小六,到你了!”
“哎…来了…”小六欲哭无泪。他半边身子都要被旁边这个官爷看麻了,此刻总算有正当理由动动腿了。
只可惜他一抬腿,郝正也跟了过去。
小六拍门:“老爷,老爷,大事不好…”
“停!”乐言打断他,“你当时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敲门?太假了,重演重演!”
小六深呼一口气,拾起演技,右手噼里啪啦快把门板拍烂:“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咱们酒庄走水了!”
郝正终于开口:“你当时可有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
小六颤颤巍巍:“没有…官爷,我不记得了…当时太着急了。官爷,我真没干什么坏事…”
郝正相当深沉:“嗯,你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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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推门,怎么都推不开。”小六上脚踹,“踹也踹不开。”
“我急得要死,回头喊人帮忙。”小六说着便回头嚎了一嗓子,“快来人呐!”
霎时间,廊下院里冒出四五个早早待命的脑袋。
他们朝小六快步冲来,嘴里还念着当日的台词。
“出什么事了?”
“门怎么锁了?”
“推不开啊!”
小六果然喊起口号:“一!二!踹!”
乐言推开门,先众人一步钻进屋里:“你们家老爷躺在这儿,你们家二老爷站在这儿对不对?”
“对。”小六跑进来,朝站在宋思礼位置上的乐言身前虚空一抓,“我就这样把他的匕首夺过来。大家伙有的跑过来按住二老爷,有的去看老爷。”
某小厮:“我没去,我吓傻了,走不动。”
某丫鬟:“我也没去,我怕血,直接晕了。”
乐言指着那丫鬟说:“那你现在可以晕了。”
“好嘞。”丫鬟“噗通”倒下。
乐言:“然后呢?”
小六:“然后夫人来了,二老爷说‘不是我,我没杀哥哥’,情绪相当激动。我们怕二老爷再伤着人,就把他拉了出去。”
说罢,他大步迈出房门,而后转了个身看屋内的下文。
顺儿接话:“老爷身上全是血,我怕他死了,也冲出去喊郎中。”
随后,他与小六一样,扒在门边继续看戏。
那个吓呆的小厮开口了:“我一直这么站着,是夫人开口喊我我才回过神来。她扶着门,对我说,‘喊郎中来,我肚子好疼’。”
于是这个小厮也理所应当地出了门。
躺在地上的丫鬟闭着眼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已经在床上了。”
“后来我先回来的。”顺儿又走进来,指着门边说,“夫人就晕倒在这儿,春棠抱着她哭,又催我赶紧把郎中找来。”
完全没有冤情可言。
乐言泄气,她很想说:秀才,这样吧。你就说宋思礼是疯子,或者说他体内有妖魔,常年被病痛折磨,让县太爷网开一面,留他条生路吧。
她以入棺的姿势往地上一躺:“郝大哥,杨秀才,你们俩有看出什么疑点吗?”
郝正:“暂时没有。”连对小六的猜疑都少了不少。
“我也没有。”杨羡文凑过来,蹲在她身边,“乐言,你先起来,地上凉。”
她来月事这事,他可没忘。
乐言冲他张开手臂。
她嘴没动,但眼睛在说话。杨羡文听懂了,又是那句“呜呜呜呜那你抱我”。
但他这回不再忸怩,两只手穿过乐言腋下,将人给捞了起来。
乐言刚站了没多久,又如滑溜的泥鳅般蹲了下去,满面愁容地道:“现在怎么办?往哪儿查?”
查来查去,不过在死胡同里打转罢了。
下步动作可不能让满屋的嫌犯听见,郝正顺势清场。他把还躺在地上装晕的丫鬟叫了起来,而后合上房门。
杨羡文拿着本儿,蹲在她面前翻:“若凶手当真另有其人,我们要不要代入凶手的视角,试试看如何才能逃出这间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