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开宝八年,十一月。金陵城破,李煜肉袒出降,南唐灭亡。】
【开宝九年正月,李煜及其宗室、百官正式启程,被宋军押送往汴京。】
【与李煜一同被押着北上的,是整个南唐统治的核心层和精英。】
【有李煜续弦的小周氏皇后,有李从镒等众多李氏宗族,还有李煜的儿女们。】
【更有高级文武官员,文臣徐铉,宰相张洎等。大将殷崇义等。】
【还包括其他官员和部分家眷,队伍庞大,总共有数百人。】
【这是一次公开的、仪式性的“献俘”行动,旨在昭告天下南唐的灭亡和大宋的胜利。从金陵出发,沿大运河水陆并进,前往汴京。】
【这条路线是当时连接江南与中原的主要通道,沿途百姓皆可目睹,极具震慑效果。】
【开宝九年二月,一行人抵达汴京。】
【汴京。】
【寒气尚未从这座北方都城的青石板缝中褪去,皇宫大庆殿在冬日苍白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巍峨肃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崭新的权威。】
【对于刚从温暖江南被押解至此的李煜来说,这里的风都带着刺骨的陌生与敌意。】
【他脱去了昔日的龙袍,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色囚衣。】
【“宣——降臣李煜,觐见!”】
【李煜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整了整并无需整理的衣冠,在卫士的护送下,一步步迈上那高耸的台阶。】
【大殿之内,光线晦明交错。尽头御座之上,宋太祖赵匡胤并未全副冕旒,只着一身赭黄常服,却自有一股沙场淬炼出的帝王雄踞之气。】
【李煜走到御阶之下,依照早已被告知的礼仪,缓缓跪伏于地,额头轻触冰冷的地砖。】
【“臣……李煜,叩见皇帝陛下。”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赵匡胤并没有立刻让他起身。】
【他仔细地打量着伏在脚下的这个人,这个以词名动天下、却丢了江山的君王……】
【终于,赵匡胤开口了,声音洪亮而平稳,不带太多情绪,却自有千钧之力,“李煜,抬起头来。”】
【李煜依言缓缓抬头,但目光依旧低垂,不敢直视天颜。】
【他面容憔悴,往日的风流倜傥已被深深的屈辱和哀愁取代,唯有那双眼睛,仍残留着属于文人的敏感与清亮。】
【李煜只听上面发出一声惊讶的轻叹:“是你?”】
【李煜不明所以,但还是好奇地抬眼看去。】
【御座之上,一个威严的中年男子,正怔怔地看着自己。】
【似乎,也有些眼熟。】
【想了许久,李煜才想了起来,不由惊呼道:“是你,赵匡胤!”】
【“大胆!”】
【“放肆!”】
【李煜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他还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那时候自己跟着使团来到中原……那时候,中原的朝廷还是大汉。】
【他路上遇见了一个英武的男子,那个男子武艺高强,却不会作诗填词,他还可惜了片刻。】
【当初,他还想着让这个男子给自己做护卫,可惜被拒绝了。】
【那个男子,就叫赵匡胤!】
【中原经历了大汉,大周,到了现在的大宋……原来这大宋的开国皇帝,竟然就是他!】
【一股荒诞虚无的感觉朝着李煜袭来,他脑中一片空白。】
【当初以李煜和赵匡胤的身份差距,赵匡胤是不配问李煜的名字的,所以赵匡胤一直以为那只是个大官家的公子,没想到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李从嘉、李煜。】 【以赵匡胤现在的心性,当初的那一面,实在不值一提。】
【“李煜……朕待你不薄,为何屡召不至,负隅顽抗至最后一刻?”赵匡胤直接问道。】
【李煜喉头滚动,终于回过神来,艰涩地回答:“臣……臣愚昧昏聩,不识天命所归,妄恃长江天险,以至干戈再起,生灵涂炭……实乃万死之罪。”】
【两国仗都打完了,就没必要再说什么因病不能行的话了。】
【赵匡胤看着他苍白而惶恐的脸,似乎满意于他态度恭顺。】
【他轻哼一声,语气略缓,“念你最终能自缚归降,使江南百姓免于兵祸,也算一功。前尘旧事,朕可暂不追究。”】
【“谢陛下天恩!”李煜再次叩首。】
【“朕授你‘违命侯’。赐宅汴京,好生思过度日吧。”赵匡胤说出了早已定好的封号。】
【听闻违命侯,李煜身体一颤,脸色更加苍白,但还是叩头谢恩:“臣……谢陛下隆恩。”】
【赵匡胤给李煜封了侯,赐了宅子。】
【但李煜过的并不舒心,甚至可以说是艰难。】
【他并不是真正的侯爵,只是个囚徒而已。】
【半年后。】
【更深露重。】
【北地的秋风远比金陵凛冽许多,它呼啸着穿过庭院中枯瘦的槐树枝桠,拍打着糊窗的厚纸,发出呜呜的声响。】
【李煜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梦中,他又回到了金陵城破的那一天,烽烟蔽日,杀声震天,宋军的玄甲洪流冲破宫门……他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胸腔。】
【环顾四周,没有熟悉的龙涎香,没有鲛绡帐,没有值夜的宫娥柔声询问。只有这间汴梁囚笼的冷寂和空旷。】
【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惨淡的清辉,照亮了案几上那套简陋的文房四宝——这是宋皇“恩赐”的,许是他觉得,一个沉溺诗书的亡国之君,总比一个心怀怨怼的囚徒要好管理些。】
【再也无法入睡。】
【那梦魇般的记忆,连同白日里受到的监视、屈辱,以及无时无刻不啃噬着他的故国之思,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淹没。】
【南唐自烈祖开国至今,近四十载的基业啊,被自己葬送了……那辽阔的江山,或许自己再也没有机会踏足。】
【昔日的繁华极致,宫殿巍峨,苑囿瑰丽,以往觉得平淡无奇的,现在想来,竟如同仙境。】
【这仙境,终究是如梦般破碎了。】
【现在的他,只是个任人宰割的俘虏。】
【耳边总是会莫名地响起一些欢笑声、歌舞声和……哭喊声。】
【心中总是会不由地生出无尽的悔恨、仓皇、羞愧,和绝望】
【窗外,风声更紧了。】
【那些汹涌的情绪在他胸中左冲右突,快要将他撕裂。】
【他磨墨。】
【他看着那浓黑的墨汁,仿佛看到了金陵的夜色,看到了太庙深邃的殿堂,看到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他提起笔,笔尖饱蘸墨汁,也饱蘸了他的血泪。】
【《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