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时,慕卿浔醒了。
身侧的位置是空的,触手一片冰凉。昨夜那杯毒酒的余韵,仍在她四肢百骸里作祟,不是疼痛,而是一种更沉重的、被枷锁束缚的无力感。
她坐起身,大红的寝衣滑落肩头。
“夫人醒了。”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
不多时,数名侍女鱼贯而入,捧着盥洗用具和一套崭新的宫装。为首的,是谢绪凌身边的管事嬷嬷,姓周。
“国师大人已在前厅等候,请夫人梳洗,今日需入宫谢恩。”周嬷嬷的话语恭敬,却不带任何温度,像是在执行一道命令。
慕卿浔没有作声。她任由侍女们为她梳妆,换上一身石青色绣暗金祥云纹的宫装。繁复的衣饰层层叠叠,压在她身上,像另一重无形的枷锁。
铜镜里的人,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杯酒之后,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不再是慕家那个只求安稳的慕卿浔。她是谢绪凌的妻子,是他谋逆棋盘上,最关键的一颗棋子。
前厅,谢绪凌正在喝茶。
他换下了一身喜服,穿着绯色官袍,金玉腰带,整个人又恢复了那个权倾朝野的内阁国师模样。仿佛昨夜那个疯子,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他放下茶杯,抬起头看她。
“准备好了?”
“嗯。”慕卿浔淡淡应了一声。
“宫里不比外面,话多,眼杂。”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替她理了理并不凌乱的衣领,“你是谢夫人,不必对任何人卑躬屈膝。但记住,你的每一句话,都代表着谢家。”
“也代表着你的‘天命’,不是吗?”她反问。
谢绪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替她将衣领抚平。“走吧。”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早有内侍等候,引着二人往后宫的凤仪宫去。今日是皇后主持的宫宴,名为谢恩,实为各方势力对她这个新任“紫微星”的第一次审视。
凤仪宫内,早已是珠翠环绕,衣香鬓影。
皇后端坐主位,两侧是各宫妃嫔,下手则是宗室命妇与重臣女眷。谢绪凌与慕卿浔一踏入殿内,所有的喧嚣都瞬间静止了。
无数道探究、嫉妒、审视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慕卿浔身上。
“臣,谢绪凌,携内子慕氏,叩谢天恩,拜见皇后娘娘。”
“谢国师与谢夫人快快请起,赐座。”皇后的声音温和,却透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慕卿浔随谢绪凌落座,位置就在皇后下首,甚至比几位资历老的夫人还要靠前。这无疑是皇后的刻意抬举,也是一种捧杀。
“早就听闻谢夫人乃紫微星降世,今日一见,果真是气度不凡。”开口的是一位穿着华贵的夫人,德夫人。她的话听似恭维,却直接将慕卿浔架在了火上。
慕卿浔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夫人谬赞。星象之说,不过是坊间趣谈,当不得真。倒是夫人今日这支凤钗,流光溢彩,与您的身份正相配。”
她不接“紫微星”的话,反而将焦点引回对方身上。
德夫人被她堵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看。
“谢夫人真是谦虚。”另一位妃嫔,淑妃,娇笑着接过了话头,“本宫可是听说了,国师大人迎亲那日,天降祥瑞,百鸟朝凤。这若都当不得真,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加刁钻。
承认,就是坐实了谢绪凌利用天命造势,有不臣之心。
否认,就是当众打谢绪凌的脸,驳斥他一手营造的“祥瑞”。
慕卿浔放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殿内愈发安静。
她抬起头,先是看向淑妃,然后环视一周,最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淑妃娘娘说笑了。臣妇只是一介凡人,哪里敢与天象扯上关系。”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臣妇倒是觉得,所谓的祥瑞,并非指臣妇一人。”
“哦?此话怎讲?”皇后也来了兴致,身体微微前倾。
“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陛下圣明,皇后娘娘仁德,这才是天下最大的祥瑞。”慕卿浔站起身,对着皇后福了一福,“至于迎亲那日的异象,想来,是上天也被陛下的德政与国师大人的忠心所感,故而降下此兆,以彰我朝之盛世。臣妇不过是恰逢其会,沾了圣上与娘娘的光罢了。”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
既撇清了自己,又将功劳归于帝后,还顺带夸了谢绪凌一句“忠心”。
殿内一众女眷的表情,变得精彩纷呈。她们本想看一个空有美貌的草包如何出丑,却没想到,对方竟是这样一个巧舌如簧、滴水不漏的角色。
淑妃的笑容僵在脸上。
谢绪凌端着茶杯,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没有说话,也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说得好。”皇后终于开口,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谢夫人不仅容貌出众,更是蕙质兰心。谢国师,你可真是觅得了一位贤内助啊。”
“皇后娘娘过誉了。”谢绪凌起身,微微躬身。
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似乎就此落幕。
然而,慕卿浔知道,这只是开始。
宴至中途,皇后借口更衣,暂时离席。殿内的气氛顿时松快了许多。几位年轻的贵女按捺不住,围了上来。
“谢夫人,听闻您在闺中时便才名远播,不知可否让我们开开眼界?”一位郡主娇声问道。
这又是新一轮的试探。
慕卿浔正要开口婉拒,一旁的德夫人却忽然出声:“今日宫宴,弹琴作画未免俗气。我倒是有个新奇的玩法。”
她拍了拍手,立刻有侍女端上来一个托盘,上面盖着红布。
“这里面,是我前日得的一件西域奇珍。据说此物有灵,能辨人心善恶。不如,就请我们的‘紫微星’来瞧瞧,这究竟是何物?”德夫人的语气里,满是挑衅。
这已经不是试探,而是公然的刁难了。
红布之下,谁知道是什么牛鬼蛇神。若是猜错了,正好落了她的面子。若是里面是什么不祥之物,冲撞了她这个“紫微星”,更是能让谢家脸上无光。
“夫人这是信不过臣妇,还是信不过国师大人?”慕卿浔不去看那托盘,反而直接将问题抛了回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德夫人脸色一沉。
“夫人既说此物能辨善恶,又请臣妇来猜。这岂不是说,夫人怀疑臣妇与国师大人一手营造的‘天命’有假?”慕卿浔的语气平静,但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还是说,夫人是在怀疑皇后娘娘与陛下的眼光?”
她将个人的刁难,直接上升到了对皇权和谢绪凌的挑衅。
德夫人的呼吸一窒,她没想到对方竟如此伶牙俐齿,三言两语就给她扣上了这么大一顶帽子。
“你……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强词夺理!”
“臣妇是否强词夺理,在座的各位心中自有一杆秤。”慕卿浔站起身,走到那托盘前,“不过,既然夫人有此雅兴,臣妇若不奉陪,倒显得小气了。”
她没有去揭那块红布。
她只是伸出手,在那红布上轻轻拂过。
“西域之物,多喜干燥,畏惧潮湿。此物入手触感温润,隐有水汽,想来不是金石玉器。”她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臣妇斗胆猜一猜,这红布之下,应是一株活物。而且,是一株需要精心养护,离了水便活不成的奇花异草,对吗,夫人?”
德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周围的命妇们也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慕卿浔没有停下,她继续说:“夫人将如此娇贵之物藏于红布之下,殿内又暖,稍有不慎便会枯萎。夫人是想借此物,来试探臣妇的‘天命’,还是想借臣妇之手,毁了这件奇珍,好安上一个‘紫微星名不副实,致奇珍枯萎’的罪名?”
她每说一句,德夫人的脸色就白一分。
最后,慕卿浔停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夫人,臣妇说得对吗?”
整个凤仪宫,落针可闻。
谢绪凌自始至终都没有插手,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个局外人。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皇后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德夫人,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皇后回来了。
德夫人像是找到了救星,又像是被抓住了错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后娘娘,臣妾……臣妾只是想同谢夫人开个玩笑。”
“玩笑?”皇后走到托盘前,一把掀开了红布。
红布之下,果然是一盆极为罕见的蓝色莲花,花瓣娇嫩,此刻却因为被闷得太久,显得有些萎靡。
“这就是你的玩笑?”皇后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拿西域进贡的‘幽昙雪莲’来开玩笑?德夫人,你是觉得本宫的凤仪宫,规矩太松了吗?”
德夫人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卿浔对着皇后行了一礼,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她知道,这场仗,她赢了。不仅赢了德夫人,也赢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她用自己的智慧和锋芒,坐实了“谢夫人”这个身份,也坐实了她并非一个任人拿捏的棋子。
她看向身旁的谢绪凌。
他正端起酒杯,遥遥地向她举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那姿态,像是在庆贺,又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武器,第一次展露它应有的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