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天边一抹鱼肚白。宫城笼罩在一层寒霜下,往来宫人行步匆匆,神情严肃。
两仪殿屋檐下,一串风铃轻轻摇晃。
内阁、三省六部、大理寺、通政使司、都察院等官员端正肃穆,着官服,在偏殿等候。陈郁真一身青色官袍,坐在翰林学士身旁,他们这一片都是翰林院的人。
按照惯例,每年年初各部院的官员将由长官带领着去皇帝面前述职。许多年轻官员都期盼着这一天,好去皇帝面前露露脸。历来也有很多阁老就是这么从一众官员中脱颖而出的。
两仪殿这里有四五个偏殿,挤挤攘攘地,全都是人。他们翰林院地位高超,有储相之称,谁都要给几分面子。除了内阁,第一个进去的就是他们。
都察院有个红袍官员笑道:“王大人,一会恐怕就该您们进去了吧。哎呦,我们都察院不行,我腰酸背痛的,还不知要干坐这多久。”
翰林学士闻言笑开了花,他最为得意的就是在翰林院为官。
清贵、清贵。就算是阁老也得给他几分薄面。
他拱手,略带些矜持道:“是,每年除了内阁外,就是我们翰林院最前了。排前面好啊,圣上还乐意多说几句。若是排在后面,圣上看过那么多人,恐怕都记不住脸。”
他见面前都察院官员脸色不好,忙找补道:“不过都察院最为清正,大人又是二品,何须在乎多等这一会呢。”
都察院官员这才喜笑颜开。
他不由看向翰林学士背后的俊秀青年,其长相格外引人注目,在这一群老头子里面堪称鹤立鸡群。
探花出身,何等矜贵风流啊。
以后前程更是不可限量。
“江山代有才人出,等这些年轻人出山,怕不是把我们这些老不死地拍在沙滩上喽。”
陈郁真拱手回礼。
翰林学士连忙道:“他年纪还小,沉不住气。大人别太夸他了。免得让他得意。”
都察院官员正要说,却见众人都齐齐往殿门处望去。
刘喜公公缓步入内,他环顾一圈,殿内顿时失声。众人面露期待。
而翰林院学士早已整整衣袍,准备站起。
“请,户部尚书、左右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并十三清吏司、四科民科、度支科、金科、仓科、下设照磨所、广盈库等官员入内。”
唰一下,目光全都集中到翰林学士脸上,他脸涨得通红,尴尬地坐下去。
户部尚书大马金刀地站起,他向诸位拱手,施施然带着户部众官员去了。
陈尧在人群中,对陈郁真挑眉笑。
待他们走后,人群小声讨论。翰林学士脸皮发烫,恨不得躲进地缝里。
都察院官员安慰道:“今年户部奉命督查夏税、秋粮。年初三省大旱,户部官员还在计算地方税粮以及赈灾事宜。圣上对此关心地紧,先叫他们也是理所应当。”
翰林学士勉强安下神来。
可等下一次,叫去的也不是翰林院。
殿内越发空荡,日光渐渐明亮。翰林学士如坐针毡。
周围人窃窃私语,无数疑惑、探究的目光扫过来。翰林院的人都发现了不对,垂头丧气地。
“请翰林院学士、翰林院编修、庶吉士等入殿觐见!”
一道声音传来,宛若天籁。
翰林学士忙起身,带着翰林院官员们上前。他们位次排在中间,好歹……不算太丢脸。
他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前方有何等着自己。
陈郁真落在人群后方,最后一个进殿。
绕过山水雕纹屏风,七八张椅子呈拱形环绕。皇帝端坐在乌木七屏卷书式扶手椅上,中间用一张书案隔开。
书案上文书奏折满满当当,皇帝垂眸翻着,并没有抬头看来人。
直到请安叩头的声音传来,他才冷淡道:“起来吧。”
小内侍们飞快给他们换茶倒茶。众人品阶不高,在皇帝面前放不开,讷讷极了。
“不必拘礼。王大人,近来公中事忙么?”皇帝语气温和。
翰林学士忙想站起身来回话,又被皇帝示意坐下。他激动道:“回圣上,今年比往年事多了些。除去日常的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臣还率领众官员重修《会典》。”
皇帝称赞。
此后,皇帝还问了数个问题,翰林学士都一一回答。皇帝语气温和,神态专注。翰林院悄悄放下了心,觉得次序虽然变了,但圣心并没有变。
翰林学士结束问答之后,便是侍读、侍讲学士。
依旧是询问许多问题。甚至一向冰冷的皇帝还询问了侍读家中老母身体如何,得到了不太好的回答后,另特赐了两株百年人参。
侍读感动的无可复加,连连叩首。
皇帝暖言安慰,言多为国尽忠便是。
一时之间,殿内欢快极了,来之前的愁眉苦脸一扫而尽。
按照官职次序,皇帝一一问过。每个都问得很详细。等到了陈郁真时,皇帝含笑的眸光极其自然地落到他身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依旧是极温和地问:“朕听闻探花郎今日也在修习《会典》,不知感受如何?”
陈郁真低下头,回答。
他们二人,一个如常的问,一个如常的回答。
皇帝如常的问了三两个问题,然后如常的将目光投到下一个人身上。
就好像天底下最最最普通的君臣。
皇帝的疏离很明显,从不让他面圣、到因为他,整个翰林院面圣时间都被押后、最后到寻常君臣叙话。陈郁真心思细腻敏感,他很快察觉到皇帝的意思。
昔日友好信重的皇帝消失不见,变成了如出一辙的、长着同样面孔的皇帝。
他们双方都回退到自己该有的位置。
君臣,也只能是君臣。
陈郁真低着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手指略有些颤抖。
他只是有点伤心而已。
他最后看了一眼台上皇帝冷峻深刻的面孔。男人还在同另一人讲着话,和刚才是同出一辙的温和。
陈郁真最后看了他一眼。
接着,便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