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城门缓缓开启。
郭襄趁着晨雾,身影一闪便溜了进去,守城的兵士见了,只是躬身行礼,不敢多问。
还未走远,一道身影便挡在了她面前,正是母亲黄蓉。
“玩够了?”黄蓉双手环胸,脸上没什么表情。
“娘……”郭襄心头一跳,立马换上笑脸凑了过去,想挽住她的手臂。
黄蓉却不吃这套,伸手便揪住了女儿的耳朵,“长本事了,夜不归宿,还敢一个人闯少林寺?你那点先天境的微末道行,在真正的江湖高手眼里,跟一只蝼蚁有什么区别?”
“哎哟,娘,疼疼疼!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郭襄一边讨饶,一边暗自心惊。
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被母亲算得一清二楚。
黄蓉的训斥还在继续,“如今江湖多凶险?少林寺刚被六分半堂围攻,前几天,东海那边又死了个陆地神仙,龙虎山飞升了一个天师,这种时候你还到处乱跑!真要出了事,你让爹爹和我怎么办?”
郭襄连声告饶,撒娇打滚,总算让黄蓉松开了手。
她揉着发红的耳朵,连忙打着哈欠道:“娘,我好困,先回去睡一觉。”
说完,便一溜烟跑回了自己房间。
看着女儿逃也似的背影,黄蓉无奈地摇了摇头,终究还是不放心,跟过去想看看她有没有受伤。
郭襄已经换下了夜行衣,正准备上床。黄蓉顺手拿起那件被女儿扔在椅子上的外套,准备拿去浆洗。
可手指刚一触碰到衣料,黄蓉的动作便停住了。
她目光一凝,将衣服拿到眼前。在衣服的肩胛处,有一道清晰的裂口,边缘平滑,不像是被树枝或者瓦片刮破,倒像是被手掌直接撕开。
黄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仔细检查着裂口,甚至用手指在女儿肩上比对了一下位置。
女儿被人欺负了?在少林寺?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滔天的怒火自黄蓉心底轰然升起。她郭靖黄蓉的女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竟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好,好一个名门正派,好一个少林寺!”黄蓉捏着那片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圣,是谁敢动我黄蓉的女儿!”
她已经决定,不管对方是谁,定要将其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
光阴流转,白驹过隙。
数月后,嵩山愈发钟灵毓秀,历经劫难的少林派,也渐渐恢复了往昔的几分气象。
唯有江枫,一如往常,已有十多日未曾踏出藏经阁半步。
这天,他正拿着扫帚,不紧不慢地扫着地上的枯黄落叶。
“师叔!师叔!”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透着一股子火烧眉毛的急切。
虚竹人还没到,声音先一步闯了进来。
他脚步凌乱地冲进院子,一张脸涨得通红,满是压不住的兴奋。
“出大事了!”
虚竹大口喘着粗气,双手将一张烫金的帖子,宝贝似的捧到江枫面前。
“擂鼓山,逍遥派,珍珑棋局!”
江枫停下手里的动作,接过帖子随意扫了两眼,神情不见半点波澜。
“逍遥派?这倒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他随手把帖子丢还给虚竹,“你怎么看这事?”
虚竹激动地一拍大腿,声音都高了八度:“师叔,这简直是天赐的机缘啊!”
“您上次给方丈的那枚大还丹,效果简直神了!”
“方丈他老人家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十之七八!”
“可玄难、玄寂两位师伯身上的旧伤,却始终不见好转,成了心腹大患。”
“我们都快愁死了,正寻思着上哪儿才能请动那个‘阎王敌’薛神医。”
“谁能想到,他师父,‘聪辩先生’苏星河,竟然主动广发英雄帖!”
“这不就是瞌睡遇上了枕头吗!”
虚竹越说越是亢奋。
“方丈已经拍板了,他要亲自带队,前往擂鼓山一行!”
“弟子也斗胆向方丈请了命,希望能随队出行,也好出去长长见识!”
江枫当然晓得这珍珑棋局的底细。
那不过是逍遥派前代掌门无崖子,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合适的传人罢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傻头傻脑,却又赤诚一片的小和尚,心里动了动。
这逍遥派的传承,乃是道家至高绝学。
虚竹这小子,一身根基是佛门正宗。
佛道双修?
这要是成了,会走出一条何等波澜壮阔的路来?
江枫嘴角微微一勾,来了兴致。
“师叔?”
虚竹见江枫半天不说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想去,就去。”
江枫的声音很平淡,“不过,这棋局,你解不了。”
虚竹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啊?连师叔您都这么说……”
“不是你棋艺不行,是所有人都解不了。”
江枫转身,拿起角落里的一把新扫帚,丢给虚竹。
“你把这藏经阁前前后后,打扫干净,我便告诉你破解之法。”
虚竹闻言,眼睛一亮,二话不说,抄起扫帚就干得热火朝天。
待到日落西山,虚竹累得满头大汗,才算把整个藏经阁收拾得一尘不染。
江枫这才慢悠悠地走出来,递给他一个布包。
“去擂鼓山,不必急着出手。”
“等所有人都败了,你再上去。”
“记住,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往你自己的棋筋上,堵上一子。”
虚竹当扬就懵了。
“师叔,这……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去吧。”
江枫没有过多解释,交给他一个包裹后,在其耳边小声嘱咐了几句,便挥了挥手,“到了擂鼓山后,记得我刚才说过的话!”
虚竹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对着江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辞别下山。
半个月后。
擂鼓山下,人头攒动,车马不绝。
山道上,各路豪杰的身影络绎不绝,气氛热闹非凡。
大理段氏的华贵马车,姑苏慕容家的燕子旗,丐帮的污衣弟子,还有那凶名赫赫的四大恶人,都悄然混迹在人群之中。
神剑山庄,昆仑派,华山派,崆峒派,青龙帮……
江湖上有名有号的门派,几乎都派了人来。
当少林的“降魔杵”大旗出现时,整个山道都为之一静。
玄慈方丈亲自带队,身后跟着玄难、玄寂等一众高手,气势庄严。
“玄慈方丈!”
武当派的宋远桥连忙上前行礼。
“宋大侠,别来无恙。”玄慈回了一礼,态度温和。
另一边,昆仑派掌门何太冲也挤了过来,脸上堆着笑。
只有一个青衫落拓的身影,站在一棵老松下,自顾自地吹着玉箫,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东邪,黄药师。
棋局设在山巅的一处平台,苏星河须发皆白,面带愁容,坐在棋盘一侧。
“诸位,请。”
话音刚落,便有自诩棋艺高超的江湖名宿上前挑战。
然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连败三人。
个个都是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地退下。
大理世子段誉也坐了上去。
他天性仁慈,看着棋盘上黑白子绞杀,竟不忍落子牺牲,频频长吁短叹,最终主动认负。
丐帮帮主洪七公捻着胡须,只看了几眼,就想起了当年因贪吃误了大事的悔恨,棋盘上的杀伐之气让他心烦意乱,摇着头退到了一边。
轮到姑苏慕容复。
他出手狠辣,弃子果决,一心只想着用最快的手段破局,可棋路越走越窄,杀心太重,反被棋盘所困,最终憋得满脸通红,拂袖而去。
“我来!”
四大恶人之首的段延庆,用腹语发出一声低喝。
他以杖为指,将内力灌注于棋子之上,棋盘上顿时杀气弥漫,阴风阵阵。
可没过多久,他突然惨叫一声,一口鲜血喷出,险些走火入魔。
全扬哗然!
这时,黄药师收起玉箫,缓步上前。
“我来试试。”
众人精神一振,这可是当世奇才,棋琴书画无一不精!
黄药师落座,气度俨然,指尖黑白子翻飞,竟与那珍珑棋局斗得有来有回。
平台周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眼看僵局将破,黄药师的动作却忽然一顿。
他怔怔地看着棋盘,仿佛看见了亡妻阿蘅的笑靥。
“阿蘅……”
一声轻叹,他将手中的棋子丢回棋盒,起身离去。
众人一片死寂。
连棋艺最高的黄药师都败了!
这棋局,当真无人能解?
玄慈方丈叹了口气,也上前试了一局。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这位少林方丈也摇着头,弃子认输。
“阿弥陀佛,此局非人力可解。”
就在众人心灰意冷之际,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
“方丈,弟子……弟子想试试。”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跟在玄慈身后的虚竹。
“胡闹!”玄寂师伯低声呵斥。
虚竹却看准了这个机会,硬着头皮走了上去。
他想起江枫师叔的嘱咐。
闭眼。
随心。
堵住自己的气眼。
在无数道惊诧、嘲笑、不解的视线中,虚竹闭上了眼睛,颤抖着手,拿起一枚白子。
啪!
一声轻响。
他将棋子,按在了自己一方白棋的“眼”上。
自填一气,自寻死路!
“哈哈哈,这小和尚疯了!”
“这是哪门子的下法?”
嘲笑声戛然而止。
因为苏星河,那个愁眉不展了半辈子的“聪辩先生”,猛地站了起来。
他死死盯着棋盘,浑身颤抖,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只见虚竹那看似自.杀的一子落下,原本被围困的白棋,忽然柳暗花明!
舍弃一小片,盘活一大龙!
大舍,方能大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苏星河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哭腔。
“无求,无争,方得真解!”
他一把抓住还懵懂不知的虚竹。
“小师傅!快!随我来!”
说罢,拉着虚竹就往平台后方的石壁冲去,在一众武林高手的目瞪口呆中,消失于一处隐秘的洞口之内。
石壁之后,别有洞天。
这是一处深邃幽暗的石洞,名为“凌波洞”。
洞中空无一物,只有一道身影,凌空悬坐。
那人白发如瀑,面容却清俊宛如少年,双目紧闭,气息若有若无。
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着整个石洞,压得虚竹几乎喘不过气。
“你来了。”
那声音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空灵而苍老。
“我,便是逍遥派掌门,无崖子。”
老者睁开眼,洞中骤然一亮。
“逆徒丁春秋暗算于我,废我经脉,断我双腿,我在此地已瘫坐了三十余年。”
“全凭一口真气,吊着性命,苟延残喘。”
无崖子打量着还有些发懵的虚竹。
“老夫”这‘珍珑’棋局,数十年无人能解,你是如何破的?”
虚竹吓得一个哆嗦,连忙跪倒在地,双手合十。
“前辈……弟子,弟子其实不会下棋。”
他涨红了脸,把江枫师叔教他的法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江枫……少林……竟有这等奇人……”
无崖子听完,久久不语,最终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可惜,我无缘得见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英雄相惜的遗憾。
随即,他话锋一转。
“也罢,你相貌丑陋,资质愚钝,与我逍遥派收徒的标准,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天意如此,既然是你破了棋局,那便是你了。”
“小和尚,我将我毕生功力传给你!”
虚竹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一股巨力袭来!
无崖子枯瘦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按在了他的头顶。
“北冥神功!”
话音未落,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从天灵盖猛地灌入!
轰!
虚竹脑中一片空白!
那不是内力,那是一片汪洋,是一座火山!
七十余年的精纯功力,狂暴地冲刷着他体内每一寸经脉!
经脉寸寸欲裂!
丹田如遭雷击!
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浑身骨骼都在噼啪作响,整个人被这股力量撑得几乎要爆开!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山洪海啸般的力量终于停歇。
虚竹瘫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汗水湿透。
再看前方,无崖子那少年般的容颜已经彻底老去,皮肤褶皱,白发枯黄,生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油尽灯枯。
“拿着。”
无崖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枚掌门指环和一卷画轴塞到虚竹手中。
他的声音,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答应我……替我……清理门户!”
“杀……了……丁……春……秋……”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这位逍遥派掌门,头颅一垂,再无声息。
虚竹对着无崖子磕了三个头,怀揣着那枚温润的七宝指环与一卷画轴,神思恍惚地走出凌波洞。
洞外天光刺眼,让他一时有些不适。正前方擂鼓坪上,两道人影激斗正酣。
其中一人白须飘飘,正是“聪辩先生”苏星河,他此刻步法散乱,守多攻少,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而他对面那人,手摇羽扇,面带邪笑,正是丁春秋。
丁春秋的弟子们在一旁卖力地摇旗呐喊:“星宿老仙,法力无边,神通广大,法驾中原!”
苏星河久战力竭,被丁春秋一掌拍中胸口,踉跄后退,口中喷出一道血箭。
他没有倒下,反而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笑声凄厉,听得人头皮发麻。
“桀桀桀!师兄,你输了。”
丁春秋得意洋洋,“我这‘三笑逍遥散’的滋味如何?”
虚竹见状,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苏星河。
他伸手一探苏星河脉搏,只觉其生机正随那诡异的笑声飞速流逝。
丁春秋斜睨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丑和尚,不屑道:“哪里来的小和尚,也敢多管闲事?”
虚竹将苏星河缓缓放下,站起身,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位施主何苦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
丁春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仙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与你这臭和尚何干?滚开!”
“老仙?你是星宿老仙丁春秋?!”
虚竹看着丁春秋那张狂的脸,脑海中浮现出无崖子前辈油尽灯枯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默默举起左手,拇指上的七宝指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你……你这是……”
丁春秋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这指环怎么会在你手上?老东西呢?”
“无崖子前辈已经仙逝了。”虚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丁春秋先是一怔,随即仰天大笑:“死了?哈哈哈哈,死得好!他总算死了!只是可惜,掌门指环竟传给你这么个丑和尚,真是暴殄天物!”
笑声中,丁春秋身形一晃,化作一道疾影扑向虚竹,五指成爪,带着一股腥臭的绿雾,正是他的绝技化功大法。
周遭众人吓得连连后退,生怕被那毒雾沾染分毫。
虚竹大惊失色,空有七十年内力,却半点不会运用。
眼看毒爪及面,他脑中忽然闪过下山前江枫师叔的嘱咐,慌忙从怀中掏出一个朴实无华的木盒,想也不想便按下了盒侧的机括。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片细微的“嗤嗤”声,仿佛春雨洒落芭蕉。
一道道密集的银光从木盒中爆射而出,快得让人无法反应。
那团汹涌的绿色毒雾被银光一冲,瞬间烟消云散。丁春秋的攻势戛然而止,他僵立在原地,脸上还保持着狞笑的表情,只是那笑容显得无比僵硬。
全扬一片死寂,连星宿派弟子的吹捧都断在了喉咙里。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丁春秋从头到脚,密密麻麻插满了牛毛般的细针,整个人几乎看不出人形,只在阳光下反射着点点寒光。
虚竹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木盒,又抬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丁春秋,喃喃自语:
“江枫师叔……这‘暴雨梨花针’,也太……太厉害了些。”
一个胆大的江湖客颤声问道:“丁……丁老怪死了?”
虚竹摇了摇头,老实回答:“我不知道。江师叔只说此物威力极大,让我慎用,没说能不能打死人。”
他这一句老实话,落在众人耳中却变了味道。一个照面就废了“星宿老仙”,还说不知道死活?
这小和尚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这种一按就送人上路的宝贝?
一时间,众人看向虚竹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虚竹收好木盒,对着众人合十一礼:“诸位,擂鼓山之事已了,还请各位施主下山吧。”
他的语气平和,甚至有些靦腆,但再无人敢将他当成那个木讷的小和尚。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抱拳行礼,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生怕走慢一步,自己也变成个刺猬。
转眼间,擂鼓坪上便只剩下虚竹、昏迷的苏星河,以及薛慕华、康广陵、石清露等逍遥派弟子。
江湖上,一个关于少林丑和尚的传说,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