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出生的时候就爱笑。
眼睛圆溜溜的,又黑又亮,像形状饱满而有光泽的黑葡萄,水汪汪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比晴朗的玻璃还要澄澈透彻,望向初次相见的世界与人类,竟然一点也不怯场。
产房里一片哭声,就他眨巴着眼睛懵懵地笑,半天不到就风靡全院,不少医生和护士都过来凑热闹,就为了看一眼这个长得漂亮还爱笑的天使宝宝。
照护的护士爱得不得了,问一旁的顾辞爸爸:“宝宝真可爱,以后叫什么名字呀?”
那个时候顾辞还不叫顾辞,按照顾妈妈和顾爸爸原本讨论的,生下的女宝宝叫顾无虞,愿她岁岁无虞、长安常乐。男宝宝则叫顾驰,愿他驰而不息、慢而有恒。
顾爸爸乐呵呵地扶着顾妈妈喝水,充满幸福又不好意思地说:“将来叫顾驰。”
当晚九点,生下他七个小时后,顾妈妈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出血,在床边守侯的顾爸爸立即叫来医生,将她送进了抢救室。
抢救持续到凌晨四点,灯光湮灭,蒙着白布的顾妈妈被推出,医生无力走出,正式宣告她生命历程的终结。
顾爸爸一手抱着妻子的骨灰盒,另一只手抱着还在襁褓中的顾辞,在漫天大雪中彳亍。
从此,顾家的庭院中多了一棵新绿的梧桐,差点成为“顾驰”的顾辞取了顾妈妈名中一字,开始了属于顾辞的人生。
几乎可以预见的是,顾辞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都像妈妈,从小就生得漂亮,白白嫩嫩的,清瘦秀气,活生生的美人胚子,还偏偏爱笑,典型的不给阳光也能灿烂。
顾爸爸是霍家掌权人的贴身保镖,刚开始,再晚也要每天赶回去,只为了能看一眼小顾辞恬静乖巧的睡颜。到越后面,随着霍先生的行程越发繁忙,国与国之间辗转是常见的事,他能亲力亲为照看顾辞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但顾辞这小孩最大的特点就是乖。虽然爸爸常年在外,由保姆阿姨一手带大,可他从来不哭不闹,只安安静静地看书玩玩具,到了点就吃饭睡觉,丝毫没有忘记按时长大。
六岁的时候,顾辞学校开二年级的家长会,顾爸爸因为执行安保任务迟到,等他风尘仆仆赶来的时候,小班长顾辞已经在台上发表完了考年级第一的心得体会。
见爸爸来了,顾辞眉眼弯弯,给他拉出板凳坐,又从抽屉里给他拿出一瓶提前买的矿泉水,踮脚用肉乎乎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说悄悄话。
“爸爸辛苦啦!学校给年级第一发了奖金,辞辞今晚请你吃大餐!”
顾爸爸接近一米九五的身高,铁骨铮铮,被界内人称为“活阎王”,但那天,他抱着小小一只的顾辞,不顾形象地哭得稀里哗啦,还要顾辞哄着给他递纸巾抹眼泪。
十二岁的时候,顾爸爸提前预约了假期,为他举办了生日宴,邀请亲朋好友参礼。彼时的顾辞出落得越发像妈妈,连桃花眼下小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看着顾辞穿着白色的小西装,成熟又稚气地对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道谢,顾爸爸感动得都要冒泡,灌了一瓶白酒泪洒当场。
“老战友,不是我吹。”只有这个时候,顾爸爸可以放下一切戒备,心无旁骛地搭着霍先生吹嘘,“我们家辞辞,见过的没有不夸的,都说他乖、省心。”
再一瓶白酒下肚,他的眼睛又有些湿润,揉红了眼说:“但我不想他让人省心。老霍,你知道吗?他跟阙辞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就从来没见他哭过。有一次,他八岁发高烧,半夜还坚持着等我回来给我煮生日面。”
他又哭又笑道:“我只想他这辈子能快乐无忧,如果我不在了……老霍,你多担待。”
外界中不苟言笑的霍先生沉默地喝了一口酒,看向相识二十多年的好友:“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无需牵挂。”
两年后,那一天来了。
正在进行学月考试的顾辞被班主任叫出去,被霍先生的贴身司机连夜接到二百公里外的城市,在那里见到了睡着的父亲。
“爸爸?”他有些害怕,但还是上前轻轻拍拍父亲的肩膀。
“爸爸,我来接你回家了。”
对他有求必应的顾爸爸嘴角平和,再也没有回应过他。
白日无阻,黑夜无期,顾辞迷茫地背着书包,再度回到归城,手中多了一座流动的墓碑。
“这小孩都不哭的。”接送他的司机在车门前抽烟时这么评价,“两百七十五公里,比成年人都还冷静,省心得不得了。”
霍骁掐灭手里的烟,打开车门,冲里面怯生生抱着骨灰盒的小男孩弯下腰。
“小辞,跟我回霍家吧。”
顾辞懵懂地睁大双眼,将骨灰盒抱紧了些,小心往后缩了缩。
司机说:“先生,他还是个孩子,让我来吧。”
霍骁沉默着让出位置,只见司机冲顾辞温和一笑,说:“你好哇小顾辞,这是霍先生,你爸爸的好朋友,以后我们接你回霍家生活,好不好?”
见顾辞没有点头,他又接着说:“霍先生家也有一个小哥哥,比你大三个月,以后你们一起上学,怎么样?”
霍骁垂下眼,朝他伸出手:“顾礼托付我照看你,我不会让你受到委屈。”
顾辞抬起黑白分明的双眼,听到其中某一句话,轻轻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
朝阳初升,霍骁牵着顾辞,将他带到了霍家。
顾辞紧张地打量这座比他们家小院大上不知多少倍的老宅,抬头一片金碧辉煌,还有从来没见过的水晶吊灯和古董挂钟。
一大堆仆人跟过来,更衣的负责更衣,换鞋的负责换鞋,接物的负责接物,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叔叔单独站在一旁,唤霍叔叔“先生”。
霍叔叔问:“闻渊好些了吗?带他下来见见顾辞。”
顾辞乖巧地坐在真皮沙发上,双手紧张交叠,望向电梯门口的方向,忐忑又期待。
隔了十分钟,黑框眼镜叔叔独自从电梯中走出,面露难色地说:“少爷有些不舒服,不太方便下来。”
“还没好吗?”霍闻渊眉心一蹙,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对顾辞道,“闻渊身体不太好,下次封管家带你们认识。”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或封管家。”
顾辞点头,自此,在诺大的霍家有了一处栖息停泊的地方。
封管家先安排人将他的行李送进房间,又亲自引着他熟悉这座宅邸的环境,走了一会儿,犹豫片刻还是停下来道:“小辞,还有件事得告诉你。”
他望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解释说:“你以前的学校离这里要两个小时,上下学都不太方便,我们为你办理了转学手续,和少爷同一个班级,以后,老杜就可以一道送你们上下学了。”
封管家其实也有些紧张:被所谓的大人擅作主张地转学,离开熟悉的环境与老师同学,他以为顾辞多少会说点什么,但顾辞只是睁大了眼,随后很客气很礼貌地后退一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满脸诚恳。
“谢谢封叔叔,麻烦您们了。”
封管家有些汗颜,也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紧张,连忙拉起顾辞,满心的熨帖与感慨。
跟司机老杜说的一样,这孩子果真懂事。
他引着顾辞到二楼,走进一处刚收拾出来的房间,介绍道:“小辞,这里就是你的卧室。”
顾辞从封管家身旁探出头,嘴巴微微张开。
跟霍宅整体复古华贵的风格不太相符,眼前的房间布置得异常温馨,整体是偏暖黄色的奶油风色调,新床被和枕头也是柔软的嫩黄色,和他原来卧室里的布置极为相似。
封管家背着手,满眼期待地低头看他:“怎么样小辞,喜欢吗?”
顾辞悄悄背过身揉了揉眼睛,转过来狠狠点头,仰起笑脸说:“喜欢!谢谢封叔叔!”
封管家觉得这几天的熬夜和监工都值了。
按照霍先生的授意,这间卧室根据顾家卧室的装扮1:1复刻,希望小顾辞今后能在这里开心顺利,也不枉顾礼忠于霍家的这一生。
他强行收回差点落在顾辞毛绒绒的头顶的手,一副为人长辈的正经样子,示意他看向对面的房间:“对面是霍少爷的房间,以后,你就跟他作个伴,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学校,相互都可以有个照应。”
顾辞顺着望向那处紧闭的房门,想到封管家之前在楼下说的话,隐约有些担心:“霍少爷……还好吗?”
封管家更觉得顾辞体贴细心,有些遗憾地说:“少爷自小身体就不太好,除了学校和医院,基本不怎么出门。”
见顾辞面露担忧,他又安慰道:“不过你放心,随着年纪增长和长期治疗,少爷现在生病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不会影响你们做朋友的。”
顾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到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那……封叔叔,少爷会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那当然了!”封管家笃定地说,“你愿意就行,少爷人很好的。”
顾辞冲封管家笑,眼睛弯得像月牙:“只要少爷愿意,那我也愿意!”
“我不愿意!”
这一边,听完封管家的提议,霍闻渊想也没想就合上了书。
他咳嗽几声,掀开被子起身道:“他转不转学我不管,但跟我一起上下学,我不同意。”
封管家连忙追过去,试图说服道:“少爷,你还没见过小辞呢,他长得很可爱的,又乖巧又懂礼貌,您要是见到,一定会喜欢的。”
“管他是谁、怎么样,我绝对不可能喜欢他。”霍闻渊斩钉截铁地拒绝,狭长的凤眼中满是抗拒。
封管家说来说去,使尽浑身解数也劝不动一点,像是一团棉花打在了铜墙铁壁上。
霍少爷虽然才十五岁,却和当年的霍先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仅五官如出一辙的深邃冷峻,就连性格也是一样的说一不二。
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封管家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关上了门。
刚走出门,就对上一双乌漆嘛黑的卡姿兰大眼,吓得他差点从真丝波斯地毯上弹起。
他推了推眼镜,很快恢复了镇定,温和无比地问:“小辞是在等我吗?”
顾辞也没想到会那样,充满歉意道:“对不起封叔叔,我是不是吓到您了?”
“哪有。”封管家弯下腰,双手搭在顾辞的肩膀上,“小辞这么乖,怎么被吓到我。说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找我?”
“实在不好意思。”顾辞低下头,“封叔叔,我的确有事想和您说。”
封管家点头,等他把话说完。
顾辞如实说:“其实……如果会打扰到少爷,我也可以自己乘坐交通工具上学,或者住校也行的!”
封管家惊讶地抬起头,对上顾辞真挚诚恳的眼神,内心又复杂几分。
“傻孩子。”封管家的手终于还是落在他的头上,瞟向一旁紧闭的卧室房门,面不改色地说,“少爷一点也没说觉得打扰。”
的确没说打扰,只是暂时还不太同意。
不过没关系,封管家对顾辞很有信心:“明天早上七点,我叫你起床,穿好校服,我跟老杜送你和少爷一起去学校。”
顾辞又仰起头,露出右脸的小酒窝:“谢谢封叔叔!谢谢少爷!谢谢杜叔叔!”
封管家恍惚还以为看见了天使的笑容,头一次有种在云上飘飘然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七点,顾辞揉着眼睛,准时起床,穿好校服又背好了书包,却没有见到霍少爷的身影。
封管家刚从医院赶回来,眼下泛着一圈熬夜后的青,亲自手忙脚乱地给顾辞装好牛奶面包和鸡蛋,领着他走到一辆轿车前。
“封叔叔。”站在轿车前,顾辞回头望了又望,“少爷不一起吗?”
封管家叹了一口气:“少爷半夜过敏住院了,小辞,今天你得一个人去学校了。”
顾辞懵懂地点头,心想这位霍少爷的身体看来是真的不太好。
不过没关系,既然就要做朋友了,以后,他也可以照顾少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