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这不是抄给老太太的……”好半日,姚韶仪还是怯怯地开口了。
她和生母白姨娘的感情极好,从不瞒着白姨娘自己的事儿。
听她说完晏宜要众姐妹一同抄书的事,白姨娘弯了弯嘴角,有片刻没有说话,似乎是在想着些什么。
姚韶仪心中惶恐,连忙道:“娘,您别生气,女儿不抄了就是。”
白姨娘笑了笑,又摸了摸她的头发。
“闺阁女儿,抄些经书也没什么。只是咱们家又不是那起子揭不开锅的人家,哪里就需要姑娘们鬻文为生了?”
白姨娘说着,将女儿书案上的瓷青纸和泥金墨都收到了一边,忽的问道:“韶儿,你想嫁给萧家大哥儿吗?”
姚韶仪大惊失色,“可那是三姐姐的未婚夫!”
“总有法子让他不是!”姚韶仪看着生母忽然变得十分狰狞的面容,一时有些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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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姨娘的枕边都会摆着一卷《资治通鉴》。
书能教会人许多道理,这还是姑娘告诉她的。在白姨娘成为姨娘之前的很多年里,她先是谢家大姑娘的贴身丫鬟,那时她的名字叫“雪絮”,雪絮也不是她本来的名字,是姑娘给她后来改的,姑娘爱读书,喜欢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
而在成为谢大姑娘最得用的大丫鬟雪絮之前,她叫小荷,是绍兴乡下的一个村女,娘生了很多孩子,但只活了她和弟弟。家里穷,只有四五亩地,爹和娘一年到头在田里拼了命地劳作,可是怎么都喂不饱一家四口人的肚子。小弟弟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娘”,第二句话就是“饿”,第三句话才是“姐姐”。
那时候爹娘整天在田里干活儿,还要当大户家里帮工,弟弟只好交给她来照顾,六七岁的小荷,把更小的弟弟背在身上,劈柴、烧火、做饭、打扫屋子,根本不知道书本是什么,也当然不会喜欢读书。
直到有一天,弟弟吃了她从河里捞的鱼,拉起了肚子,一连小半个月,左邻右舍都说弟弟这下活不了了。请大夫抓药要花很多钱,家里的地不能卖,就有人和她爹娘说和,让爹妈把她卖了。
可是她娘却不让。娘说,弟弟这病就算问医吃药也不一定能好,小荷已经能帮家里干活了,把小荷卖了又治不好弟弟怎么办?干脆等弟弟死了,再生一个男娃就是了,还给小荷带。
是小荷哭着对娘说,把她卖了吧,换钱给弟弟治病。于是七岁这一年,小荷被卖进了杭州府数一数二的富户谢家,成了谢大姑娘身边的一个小丫鬟,改名叫了雪絮。
谢家家大业大,却只有一个姑娘,锦衣玉食,千娇万宠,还给谢大姑娘延请名师,教大姑娘写诗、作画、弹琴,样样都比男儿强过百倍。
姑娘上课的时候,她就在边上伺候,帮姑娘或研墨,或换水。有时候姑娘见她全神贯注地听着,会说,雪絮你也要拜师么?
她惶恐地摇头,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奴婢不配。”
也许是因为没有玩伴,太过寂寞,谢大姑娘神气十足地对她说:“这样吧,你就拜我为师。”
就这样,她跟着姑娘读了七年的书。她十四岁之年,姑娘十七岁,老爷千挑万选,选中了阁老家的二公子为婿。
姑爷生得面如冠玉,又博学多才,和才貌双全的姑娘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姑娘很快就生下了长子,姚家的大儿媳妇婚后几年一直无所出,姑娘一下子成了公婆跟前的红人。
水涨船高的,雪絮也成了姚府里能说的上话的大丫鬟,有时候姑爷见了她也会客客气气地说几句话。
如无意外,她会被指给主子跟前哪个得用的男仆,然后生下一窝小奴仆,儿子给姑娘生的大哥儿做书童,女儿给姑娘未来生的小姑娘当丫鬟。大奶奶的乳母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自己的儿子,但姑娘说她家儿子吃酒赌钱不好,要给她找一户好的。
可是什么才是好的呢?
再有出息的男仆也是奴籍,往后多少代她的孩子考不了科举,和良家通不了婚。放出去嫁一个小门小户的男子?她又想起了七岁之前辛苦劳作的日子,她不想终年累月吃不到一块肉,平民百姓也不会允许她整日捧着一本书。
姑娘又有身子了。
这一胎怀得很辛苦,姑娘闻到姑爷身上的味都会吐,干脆让姑爷去书房睡。
偶尔也有想体贴的时候,就让她拿着一盘葡萄到书房给姑爷,还打趣道:“我的葡萄可不是白吃的,你让他给我画幅葡萄还回来。”
姑爷提笔画葡萄的时候,她一反常态地没有走开,而是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怎么您先画葡萄再枝叶?”雪絮忍不住开口,眼中尽是不解之意,“这世上不都是先有了枝,才有的果么?”
姚二老爷,那时还是姚二爷,讶然地抬起头,望了她一眼,“你也喜欢绘画不成?”
雪絮笑得很柔顺:“从前二奶奶学画的时候在边上听过一耳朵。”
姑娘和姑爷拌嘴了。
老爷入阁,圣上开恩,准许姚家大爷荫封了鸿胪寺寺丞,从六品的官。姑娘心中不悦,加倍地督促姑爷用功念书。姑爷十八岁中举时人人说他是前途无量的少年才俊,谢老爷当年首肯这桩婚事也是看中了这个。没想到婚后这几年,姑爷的功名始终没有长进。一连考了几次会试都名落孙山。
说得多了,姑爷便道:“娘子,你有所不知,科场如赌场,时文做得再好,考官看不上又有什么法子?再说了,功名富贵不过如同过眼云烟,咱们有诗有酒的,操那些心做什么?”
姑娘听了,气得大半个月不肯搭理姑爷,姑爷是少爷脾气,也待姑娘冷淡了起来。姑娘的乳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吩咐雪絮去书房给姑爷送些点心,就说是姑娘让送的,想着缓和一二。
雪絮提着食笼到了外院的书房,姑爷又在画画。雪絮不说话,就在边上静悄悄地看着。
姑爷终于发现了她,吃了一惊:“你来做什么?”
雪絮提了提手里的的食笼,仍然是那副千年万年不变的柔顺谦卑的模样,“二爷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多少请用些吧。”
姑爷瞥了她一眼,忽的问:“你家姑娘让你拿来的?”
在一生中,她很少记住某一个时刻,但已经成了白姨娘的雪絮后来回想起来,总能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当时说的每个字,每个人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历历在目。
那是改变她一生的瞬间。
她并没有像乳娘吩咐的那样,说是姑娘让她送来的。
只是沉默。
在沉默了一瞬之后,又强打起笑脸,“是,正是姑娘让奴婢送来的。”
一切都如此恰到好处,既让她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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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说谎,又无从指责她的行事。
姚二爷果然怫然不悦,重重地搁下画笔。
雪絮却在他开口之前抢先问道:“二爷是在画鸡吗?为什么要用这么多支笔呢,奴婢瞧着它们都长得差不多呀?”
姚二爷被她的无知逗得大笑,竟真的给她讲起几种画笔的不同。
雪絮在边上似懂非懂地点头,忽的小心翼翼地问:“二爷能给奴婢画一幅画吗?什么都行,奴婢想摆在跟前,日夜学习技法。”
画很快就被姑娘发现了。
夫妻五六年,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姚二爷的笔法,可却并没有如同雪絮想象中的那样大发雷霆,甚至发卖了她——雪絮早已在心里筹谋好了的,姑娘一发作,她就哭着说自己只是仰慕姑爷的才华,想要学画罢了。
最好姑娘还能打她几板子,到时候她就带着满身的伤痕到姑爷面前哭,姑爷若是生姑娘的气了,她再假意劝几句……
可是这些都没有发生。
姑娘只是略了一眼,将画扔到了地上,淡淡的道——
“脏。”
第二日大早,雪絮刚起来,姑娘的乳母就过来了。
居高临下地用一双三角眼打量了她一眼,语气嘲讽:“今儿起,你就去姑爷那伺候吧!也算如了你的意了!”
于是谢大姑娘少了一个大丫鬟雪絮,姚家多了一个白姨娘。
不乏有人嘲讽她背主求荣,还有许多下三路的骂词,可她一次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过。
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再去争论一个虚名又有什么意义呢?
但姑娘问过她两句话。
姑娘问她,雪絮,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么?
她跪在地上,给姑娘磕头:“姑娘待奴婢恩重如山。”
姑娘说,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这回轮到她不说话了。
过去的很多事情在她的眼前氤氲回转,她想起小时候姑娘给她留好吃的好玩的,教她读书作画,也想起这些时刻她的诚惶诚恐、奴颜婢膝。
姑娘不明白,想让一个奴婢一直做奴婢,就不该对她太好。
好的让她忘了自己本来只是一个奴婢。
当一个奴婢读过书,作过画,见识过琳琅满目的古董,她就再不能甘心伺候别人。
姑娘是对她很好,甚至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背叛姑娘,踩着她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不过因为,那是她唯一能够背叛的人。
后来,她有了女儿,当上了有名有份的姨娘。
她总是对自己的女儿姚韶仪说:“你要小心你身边的女人,她们无时无刻不在找机会背叛你。”
她也将自己这么多年来在姚家安稳度日的诀窍告诉了女儿:“一定要嫁一个好男人。女人再强,嫁错了男人一样是永世不得翻身。”
姚阁老过世后,姚二爷就成了姚二老爷。
家里前头的几个女孩都定下了婚事,姚二老爷总宽慰她,他会亲自掌眼,给姚韶仪挑一个家底殷实又前途大好的如意郎君,就像姚老太爷给孙女儿晏宜定下的萧凤翥一般。
可她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萧凤翥这个女婿最好,和她的女儿韶仪最般配。同样都是姚家的女孩儿,换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