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猎山风里夹杂着古怪的嘶吼,如马鸣,如咒骂,已经变成了惊弓之鸟的年轻人许久才镇定下来。
“真好。”韩世谔已经毫无求生意志,只是喃喃说道,“我好像看到老爷子真的用他的上柱国车舆来接我了——到底我还是他亲生儿子,他怕我去了下面也太寒酸。哈哈。”
“你看看梵娘啊,你昨天说得好好的。”长孙青璟急切将梵娘推到这个濒死之人面前,毫无章法地大叫,“你答应不去想杨广、不去管宇文述,只管下半辈子好好把梵娘当女儿照顾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长孙娘子,李公子……”韩世谔颤抖着说出最后的愿望,“我在杨广的噩梦里活了这么多年,已无憾。望二位看在我昨夜到今晨是真心救助的份上照拂这个乡野女孩——转告李客师,像照顾故人之女一样照顾梵娘,我死也瞑目。”
“我不去那个什么李客师家里,我就陪着你,直到你伤好。我不管你得罪了皇帝还是别的我都没听说过的奸臣,我从此就是韦先生的女儿,奉养照顾韦先生……”她茫然地抱起韩世谔,“李公子,长孙娘子,你们救救韦先生啊!”
李世民转过脸去,眼前山景已是一片模糊。他随即抹干净泪水,接受了不可逆的结局,握紧韩世谔的手道:“我答应你,一定照顾好她。”
“你怎么可以这么爽快答应他,他脑子本来就糊涂了,听了你的话就更不想活了。”长孙青璟一时也不知如何面对韩世谔突如其来的遗言,只是无理取闹般捶打李世民,“你劝劝他,告诉他你有办法救他啊!”
李世民皱眉承受住了肋骨将被击碎的疼痛。
“长孙娘子,你不要为难他。”韩世谔的目光涣散起来,“你们都是有大义方正仁者,比我明理守道——得遇君子,韩某平生已酬。——梵娘,梵娘……”韩世谔的手颤抖着探向空中。
李梵娘握住了养父的手:“阿耶,阿耶,我在这里。”
长孙青璟不知道这个已经失去过亲生父亲的女孩该如何面对养父的弃世。
“好好活下去啊,梵娘,活到暴君身死国灭,百姓拨云见日。”
“我听你的,阿耶。”
“我不要像条狗一样死去,你替我把箭簇拔了,麻利点。”他指向胸口补充道,“记住,你阿耶是战死的,反抗昏君暴君战死的,虽说他和已经埋在泉下多年的同袍们会面晚了点。但也不能说他辱没了自己父亲名声的逆贼。”
李梵娘点点头,念了一声“南无释迦牟尼佛”,颤抖着将双手移近半截箭柄。
长孙青璟侧过脸,攥紧了拳头,浑身战栗如筛糠。
韩世谔微笑点头,鼓励李梵娘动手。
父亲向女儿祈求一个体面的死亡。
少女握紧了半截箭杆,拼尽全力向上拔取,喷涌的鲜血飞溅向她的面颊、脖子。
服徭役而死的民夫的血与企图倾覆天下的国之栋梁的血就这样以一种奇异而惨烈的方式汇聚到同一个女孩身上。
双倍的鲜血,双倍的仇恨。双倍的血债就记在杨广身上了。
李梵娘扑倒在韩世谔胸前抽泣着,痛哭命运的不公。
韩世谔比众人想象得平静得多,他嘴角蠕动了几下,身体振摇数下便气绝身亡。
“天真高,真蓝。”这似乎是韩世谔生前最后的低语。
是你也触不到吗?——长孙青璟默默地回忆着数个回荡在脑海深处的声音,兀自面对着并不炽烈却依旧灼眼的日光,张开了五指。
最后,一切不甘与对人间的怀恋都被山风吞噬。
长孙青璟从李梵娘身边捡起鲜血逐渐凝固的断箭,将它狠狠投掷向远方,心中充满了对杨广快意的嘲弄。
大隋寿光县公韩擒虎的嗣子、杨玄感最为得力的同谋者与先锋、宇文述出动最精锐候人也无法捉拿归案的逆贼、杨广噩梦里永生不死的常驻客——韩世谔,永远失踪了,而关于他逃亡的、活着的、与山贼为伍的谣言将长盛不衰,永远盘桓在杨广和宇文述心里和梦里。
多么意犹未尽的、恶作剧般的落幕!
李梵娘哭了许久,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警醒。
她按照韩世谔的临终嘱托恳求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帮助自己掩埋父亲,不树不封。
三人临时将韩世谔遗体安顿在一个不起眼的山洞中,以树枝岩石遮掩,准备入夜入土为安。
“屋子应该烧干净了。”李梵娘靠着洞口坐下,才发现养父的血在她脸颊上凝结,她深吸了一口血腥的空气,不以为意地说道,“再也没人找得到他了。在皇帝的噩梦里,他不会再消散。”
她转过头,眼中满是虔诚:“长孙娘子,不管世人怎么说我养父,他都是我心中大义方正的君子……你有空可以跟我说说他的掌故吗?”
“可以。梵娘,你不必在意世人非议,你父亲就是君子。”长孙青璟安慰李梵娘道,“你也可以把所有的见闻都讲给韩公的表兄弟们听……”
“我要活下去。活到张亮回来接我,活到去长安面见我养父亲眷……”李梵娘将双手环住肩膀御寒,“活到昏君暴毙,活到拨云见日,然后重新把他葬回故里。为他封土树碑,写上墓志,重新正名,还他清白……”
长孙青璟握紧这不通文墨却与自己异常契合的少女的手,承诺似的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们都能做到,静观其变吧。”
李梵娘点点头,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团布帛交给长孙青璟:“方才忙乱,差点忘记了段公子的嘱托……”
“他给我的?”长孙青璟惊异地打开布帛,正是晋阳宫地图。
“是,千真万确。”李梵娘回忆起昨晚种种情状,“就是你与阿耶出门收药材时,他嘱咐我等他离去后转交你的。他千叮万嘱等他走远了再给你,此刻你确实也追不上他了……”
“是我不好,一定是我那副对玉龙子垂涎三尺的情态让他左右为难了……”长孙青璟对掠人之美一事耿耿于怀,并不敢接受这份段志玄这份用性命换来的大礼。
“段公子那天跟我说,你和阿耶肯定不是收药材,估计合伙杀人去了……”李梵娘轻松地说道,她对死亡已经无所畏惧。
“是,我们合伙埋了个候人,还差点把他扒光了分赃。”长孙青璟点头承认。
李世民半蹲在她们身边侧耳倾听。
“段公子说,你和阿耶于他有大恩。他说不知道阿耶喜欢什么,日后来拜访时再问清楚——而这晋阳宫图理应给你——你偷了杨广的东西就等同于他偷了,你扬名了就等同于他扬名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他宁可给他河东那个凶悍无比的未婚妻捉一千只萤火虫赔罪也要把地图送你,你可不要辜负他。”李梵娘道,“只是,他真的没猜到你是娘子,只把你当成可以交付性命的亲兄弟……还说伤好了会带一群河东大侠来拜会你——他会尽量把他们教训得文雅一些,不然你一定会嫌弃他们。”
“我是男是女,与是不是他刎颈之交无关。”长孙青璟低头吸了一下鼻子,眼眶又酸又痒,“我怎么会嫌弃他朋友?”
“说得好!我也看看地图。”李世民凑到长孙青璟身边细看地图,“看在段志玄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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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迫给未婚妻抓那么多萤火虫、将要受那么多蚊虫叮咬之苦的份上,这玉龙子我是非偷不可了。不然,岂不遭五陵恶少们耻笑。”
长孙青璟苦笑了一下,望着灰头土脸的丈夫,只觉一寐之顷,世变若此,不知如何应对回到别业之后的寻常生活。
“对不起。闹出这么大乱子。”李世民捏了捏长孙青璟的手背,满眼写着再也回不到年少无忧时光的惶然。
将洞口又添些枯枝碎叶,确认无虞之后,李世民向隐藏着韩世谔遗体的山洞最后跪拜三次。
李梵娘轻轻倚靠在长孙青璟的肩头,均匀的气息里混合着血腥和朝露的味道。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长孙青璟哼唱着古老的挽歌,拍打着李梵娘起起伏伏,忽然因梦中奇景而震颤的脊背。
她偶尔会在梦里露出一丝笑意。有些人,跨过蒲津渡可以相见;有些人,跨过无数次苦难煎熬可以相见;这个时代更多命运多舛的普通人,却只能通过梦境相见了……
一束点地梅从她背靠的岩石上方垂落下来,微小花瓣上的露水正被晨风和朝阳一点点收回。
李世民转头仰望东方的天空,企图抑制泪水。
灰色的天际已经完全变得清透澄澈,失光黯淡的群星已经完全被明亮的、鲜艳的光色吞没。金红交错的间色裙裾在天际舒展开,像凤凰尾翼般流光曳影。
他突然想起自己错过了十六岁的生日,不过庆幸的是,他还赶得上长孙青璟十四岁的生日。
天空终于收回了华丽的裙裾与尾翼。
北邙的春天来得无比艰难,但是毕竟有那么点金腰带,紫花地丁,点地梅,野蔷薇不识时务地迎着料峭春寒开放。
长孙青璟摘下幞头,为自己重新挽起蓬松的发髻。然后截下几株盘桓在这个不起眼坟墓上方的点地梅,将它们盘结成一支粗糙的发簪,歪斜地插入发鬓之间。
发鬓间白色的点地梅被风吹得变形却执着地附着于枝条之上,似乎是花在逗弄寒风而不是寒风在滥施淫威。
蓬头垢面的年轻人迎来了人生中真正的冠礼与笄礼,迎来了一夕之间的仓促成长。
变幻莫测的命运,向来不会怜惜凡夫俗子的理想、赤诚、意气,不会顾及惊世骇俗的恋情与血浓于水的亲缘。
这个世上,总有些东西是血腥、兵戈、权势与死亡威胁不了的。
鲜血浸润的成长却意外地开出了最纯净的花朵——弱小却攀满了整个向阳的南坡,易碎又无惧生死。
李世民半蹲在长孙青璟面前,布满了尘土和伤痕的手掌怜爱地为那些繁星般的点地梅遮风。
“碧支契萝。”他喃喃说道,像哀叹,像沉吟,像深思。
长孙青璟抬头,不胜欣悦:“是这花的雅名吗?真好听。像一块玉石,像一个承诺,绵延不绝。”
“是的,很好听,像一个发着光的约定,生生不息。”李世民微笑着望着清朗的天。
那不是点地梅的别名,那是北语里的“我爱你”。
在他被郎中判定得了疠疫必死无疑、百药无医的那一年,窦夫人就这样抱着九岁的次子,借助自己能借助的所有祖先的、神鬼的力量,呼唤着“碧支契萝”“毘提诃”,将即将渡河前往另一个世界的男孩叫了回来,——是的,那像是一根绵延不绝的藤蔓,牵引着迷路的孩子回家,守护着那些弱小的稚嫩的生命。
他爱这个和他一起闯祸一起逃亡的女孩,爱眼前满山满坡微光摇曳的点地梅,爱这个支离破碎却忍辱待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