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彩和两个部曲也终于到灯下与主人汇合。
流动的商贩巧舌如簧,开始在人群中兜售河灯。
长孙青璟为父亲选了一盏漆绘木胎菩提叶灯,为长兄行布,次兄恒安各选了一盏宝相花纱灯;李世民为母亲选了一盏泥金银千叶莲灯,为三弟玄霸选了一盏转鹭灯。两人大手大脚、随随便便,共花了六百文钱。
部曲和阿彩正准备用自己私蓄买五文钱的荷叶灯时,被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阻止,两人另花了九十文钱买了三盏竹骨油纸灯——一盏兔子形状的给阿彩,两盏鱼龙形状的给部曲。
灯贩子听着主仆五人叽叽喳喳谈论着把河灯送给哪些亡故的亲人,感慨自己一下子做了笔大买卖。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反复掂量五铢钱的轻重,又凑近灯火检查五铢钱是否是私铸的、剪边的。
确认这对年轻主顾出手阔绰又缺心眼后,灯贩子说道:“郎君与娘子不为自己买一盏青瓷刻花浮灯吗?也就五百文。”
“你喜欢吗?”李世民问长孙青璟,招呼部曲上前付钱。
“我不要。”长孙青璟坚决地说道,“太贵了。”
阿彩好奇地晃近灯前,只听得长孙青璟轻声咕哝:“丑。”
这毫无教养的抱怨只有阿彩一人听见,她掩口轻笑,低头退后长孙青璟身后。
灯贩子愣怔了一下:“从来只有女子挑贵的要买,男子嫌贵重不买的;没听说反过来。”
灯贩捧着越瓷浮灯,敲出环佩叮当的金石之音,向李世民道:“公子听这金石之音多悦耳,神佛一定能听到二位的祷告;再看这并蒂莲,嘉瑞吉祥——郎君,你为娘子放一盏青瓷灯祈愿吧。你二人定琴瑟在御,白首偕老。”
“我看这灯挺清秀雅致,合你胃口,不如买下吧。”李世民抚着并蒂莲花纹说道。
“不买。”长孙青璟指着李世民调侃道,“你这人天天在我面前鸢飞鱼跃,无病无灾,我祷祝做什么?”
“铺主,我娘子觉得我不值那五百文,那我也无计可施了。”李世民两手一摊——看来青璟是真不喜欢这灯。
阿彩与部曲也抱着各自河灯微笑。
灯贩悻悻道:“娘子真是爱恶皎然,性情中人,那在下就告辞了。”
祈愿的人群捧着河灯,涌向码头。
水声潺湲,暗涌如诉。
大小不同,形制有异,贵贱有别的河灯带着点点火光,渐次离开河岸,涌向未知的彼岸。
夜漕的船只也悬灯满舟,昏黄摇曳,映水成金。
河灯、船灯、星光,顿时连成一片。
祷告与祈福声不绝于耳……
长河如练,自天际蜿蜒而下。又带着人间的憧憬,通往另一个世界。
洛阳,不愧是天下之中,王气所钟。即便是阴阳两界与天国的交通也是这般壮阔迷离与不容置喙。
长孙青璟、李世民等五人目送着八盏河灯随着潮水漂流至远方,期待着彼岸的亲人可以收到人间的讯息。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人群因街使与骑卒的突然经过而骚乱起来。
“着火了吗?”有人好奇地问带领着数人小分队在人群中反复探查、盘问的候长。洛阳百姓对金吾不禁的副作用了然于心,但这次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比着火还糟糕,含嘉仓失窃了。”候长回答道,“盗贼被仓督派人堵截,却成功逃脱,目击者说这窃贼趁着夜色大摇大摆进城了……”
“哦!”人群中发出古怪的声音。
“河东人干的?”好事者问道。
候长点点头,召唤步卒与逻卒离开码头。
人群中议论纷纷。大家一边望着河灯远去,一边拼凑着最近听到的稀罕事情。
“河东人都饿疯了呀,听说抱着蒲津渡的浮冰就过来了。”
“少瞎扯!饿鬼哪有力气洑水,多半是劫了渡船过的河。”
“你们记得,不要去上东门。”有年长者吓唬孩童,“饥民饿得跟野兽似的,都能煮泥巴果腹,你要去了上东门,准会被他们分着吃了。”
“北邙也不要去,邙阪道上舆尸工都忙不过来。”又有人凑近来分享北邙饿殍遍野的惨剧。
“死人堵塞了水井。胥吏们说舆尸工收了三倍的工钱才愿意从水里捞人。洛阳的矾石都涨了十倍价钱。供不应求。附近村里都让年轻健壮的汉子日夜看护水井。”有人补充道,“我北邙的亲戚刚进城看灯时,亲口告诉我的。”
“自缢的也不少。”
“吊死在谁家门口谁家倒霉呗。难道还有人力看着村口的树?”
“野狗天天吃人肉,比猪还肥。”
“喂喂喂,我在吃胡饼,你们少说几句……”
“乱讲,我今天下午刚从北郊纵马进城,并没有传说中的死尸、野狗、招魂幡……”
“你不知道前两日为了筹备这上元节,洛阳动用了多少胥吏与军士驱赶流民、清理官道吗?”
“听说死尸全部扔去北山乱葬岗。新尸体下面垫着大业八年的尸骨……”
谈论饥民的人越聚越多,一开始是猎奇,然后是唏嘘,最后便成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
歌舞升平、金碧辉煌的东都城内,就这样突然出现了一些真实的、不谐调的声响。
“说来也不过是为了一把粟子果腹。”
“能勉强吃饱的话谁乐意来河南乞讨?”
“国家又不缺粮……”
“唉——”
长孙青璟垂下了头:“唉,我本该给邙阪道上那对可怜的母子放一盏河灯的,那可怜妇人临死前还呼唤着观音……这世上,也不知还有没有牵挂他们母子的人了?”
她懊恼地拨开人群,搜索着灯贩的身影,却是徒劳。
“我这性子真不好。”长孙青璟望着满河星辉,心情抑郁,向紧随的阿彩抱怨自己,“阿娘常说我是执竞之徒,好折人言,看来所言非虚。哪怕我刚才多买一盏灯也好……”
“娘子将帔帛给了濒死的母子,他们可算体面离开了。娘子不要再自责了。”阿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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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声安慰长孙青璟。
“喂——大家让一让,我等有要务在身,烦请让出一条道来!”坊正,街使高举着木腰牌大声叫道。
如是再三,裹挟着他们的漩涡才磨磨蹭蹭地为坊正、街使、候长、逻卒、骑卒、步卒们让出一条窄窄的缝隙,这些抓捕偷含嘉仓粮食逃犯的大小官吏才得以脱身。
与坊正同行的瘦弱男子盯着长孙青璟主仆五人端详了须臾,令人十分不适。这人看着不像兵士长相,也许更像是某位目击证人。
长孙青璟几乎要斥责他无礼时,步卒便将欲言又止的奇怪证人拖走了。
“哇,快看!”鼎沸的人群中突然响起清脆的叫声。
原来是她误会了,被迫轮值的差役们、从一处被转到另一处的证人在上元夜也会忍不住观看远方的灯轮——谁乐意黑灯瞎火盯着她看?
长孙青璟朝向年轻的士人游女翘首雀跃的方向,朱雀街整肃的灯轮巨树突然同时迸发出夺目的光芒,赤红如血的、碧绿似玉的火焰率先喷薄而入云霄,接着,靛蓝、鹅黄、绛紫的火焰次第绽放,将整片天空染成了流动的彩绸,与金色的通济渠交相辉映。
“愿消三障,长乐太平。”
“与君同醉,安乐升平。”
“岁首吉庆,百疾不侵。”
男女老少,情侣夫妇,熟人生人,都在这个上元之夜互致祝福。
时近中宵,火焰与烟雾悉数散尽,空中的彤云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不是温柔的绯红的熹微,不是朝霞光焰万丈的金红,而是莫可名状的滞涩的、凝固的暗红,如同被恶狠狠地撕去了一层皮后留下的血淋淋的筋骨。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鲜血的味道——虽说长孙青璟一再安慰自己那只是铁屑的味道,但是奇怪的腥臭一直追逐着她,令她无所遁形。
李世民默然良久,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在紫微宫里也见过这样的血色。就在九洲池的上空,燃烧着地狱的烈焰。那晚我身心俱疲。”
天空与朱雀街的楼阁那并不平整的交接处就像被撕裂的口子,里面渗出暗黄色的脓浆,带着血丝,慢慢扩散、包裹起目之所及的每一道城垣,每一座楼阁。脓液流经之处,星星便次第熄灭了。
长孙青璟不敢抬头仰望了,她害怕那漫天的腐肉与脓液会压到她的头顶;她也不敢低头,因为在这天光下浸润久了,有时会看到滴血的裙摆;她只敢望着李世民那张依旧清朗无翳的脸。
那个属于惟德动天,无远弗届的圣王时代的洛阳,那个带着竹简的芬芳、青铜的古拙、玉琮光华的洛阳,在两个年轻人的心中坍塌了。
他们只想逃离。逃离烈火焚烧或脓浆迸溅的洛阳的天空。
“我们回去吧。”长孙青璟对李世民说道,“我还要给无忌写信。我心里难受极了,不吐不快。”
洛阳,是天枢在中夏的投影,是熔化的血髓珊瑚,是燃烧的朱红绸缎,是灯轮枝头盛放又暗淡的焰光,是温泉中涌起又破灭的气泡,是华美衣饰掩盖下腐烂流脓的血肉,是葱茏中夭折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