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唱人一段长长的劝人为善的说教之后,景弄终于进入了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合生情节里。
什么妃主争锋,诸王夺嫡、州牧造反轮番演绎,令人目不暇接。
拂菻炀王泥嚧本非储君,只因王后阿毗那日夜在惠襄王面前谮太子之过,拂菻惠襄王便废长立幼,以炀王为太子……
“哦。这些情节怎么这么眼熟。”李世民拿起一串胡炙,“你看,像不像你那出《拨头》的续篇?”
“妄语谬说。”长孙青璟掀开幂篱,紧张不已。
条支人又不是傻子。李世民自然是胡说八道。
说唱人与面具戏者配合着讲演下文。
拂菻惠襄王驾崩后,炀王行桀纣之事,国人恶之。太后终于忍无可忍,扬言逐炀王,欲复废太子。
炀王先发制人,弑母杀妻,隐诛恩师,昵近妖后,疏远贤妃,狎邪佞,疏忠良,一味好大喜功,游逸无度。
众人屏息凝神,也不知条支人是无心还是有意演绎这出景弄。
“你说,他们是请了个洛阳的读书汉写脚本吗?”后排一个高鼻深目的青年以纯正的洛阳雅言与李世民攀谈。
“谁知道呢?这位炀王身上,可是混杂着无数我们熟识的暴虐之君呢!”李世民接口道,“看得我心壅智顿。”
戏舞到了瑜罕难被这暴君放逐波摩岛的情节,果不其然,芸芸众生满心希望圣贤证道,自己享受证道硕果,又不屑了解他们证道的经过。
忧伤的高昌调琵琶独奏催得人昏昏欲睡——果然大家更爱看拂菻宫廷秘闻,不爱看成圣之路。
“这波斯枣很甜,是如何蜜煎的?”李世民好奇地问道。
“不是蜜煎法,波斯枣本来就这么甜。”后排貌似是粟特人的年轻人炫耀着自己的见识。
“不过也未可知。”长孙青璟沉浸在是否有中原儒生润色这个拂菻故事的思索中,并没有意识到身边人无聊至极,开始谈论异域果枣。
长孙青璟总觉得自己在看一个铜镜中的国朝:“既然尧舜禹汤有类中国,那必然桀纣厉幽也有类中国。圣君贤王总能用不同的方式拔乱反正,使国家重归大道;庸主昏君,亡国的方式便是千篇一律,乏善可陈。”
“夫人高见。”粟特人拊掌赞道。
长孙青璟回头致意,粟特人又赞道:“夫人真天人。”
面对李世民戏谑的目光,粟特年轻人坦然自我介绍:“在下姓曹,名瑜罕,谯郡人。”
他说罢,指了指舞台上在暗夜的孤岛上奋笔疾书的长者。大家对他姓名的来历便了然于心。
长孙青璟被蔷薇露呛得咳嗽连连。李世民却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失敬失敬。幸会幸会。”
波摩岛的情状就这样被说唱者——中国人习惯称之为参军的俳优一笔带过。
大概这位擅长戏谑的优伶实在也无法将苦难说得更加愉悦一些,环顾看台上昏昏欲睡的众人,将心一横,索性又转场回到拂菻京师。
头戴拂菻王金冠面具的俳优站在舞台最高处,吟唱着激烈昂扬的诗篇:“炽炎吞城映夜彤,金宫重起旧垣空。丝竹不辍底勃醉,独扪星辰咏大风。”
“也是个爱属文的圣上。”长孙青璟自言自语道。她陡然觉得这个“也”字十分不妥,赶紧捂嘴,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在意她的言辞,才放心继续看戏。
“这又是唱的什么《大风歌》?气势倒是很足。豪情壮志足以媲美圣上那一串征辽诗。”李世民问道。
粟特人默契一笑道:“不是风,是火。不过我听条支沙弥说,这出景弄讲的约莫是王莽乱政同时代的事情,通事偷懒,将炀王泥嚧的诗作翻译成永明体,照理翻译成楚辞汉赋才对味。譬如这样——”
他清清嗓子道:“砥左焮兮焰龙翔,天枢烬兮生新阳。抚弦歌兮睨八荒,驾玉辂兮披火裳!——可不比那永明体好上十倍。”
“曹君天授英华,神驰藻思,无愧谯郡出身。李某叹服。”
“发痫!”长孙青璟低头轻轻咒骂了一声。
长孙青璟因嫌弃他二人多嘴,便以帔帛轻抽李世民的肩膀。
粟特人抱拳道:“夫人勿忧,我们只是就诗论诗,绝无含沙射影之意。来来来,我做东,再添点波斯枣与羊肉波斯囊,看歌舞看歌舞……”
紧张的筚篥与琵琶声暗示出一场人间惨剧。
波斯人将翻滚的红绸与殷红的血髓珊瑚高擎在舞台四周转着圈,然后同时施展吐火幻术。
一时烈焰腾空,熛矢射幕。
整个舞台模拟出拂菻京师赤舌舐天,朱鳞啮阁的景象。
“那天就是这样的火光燃烧在九州池上空……”李世民皱着眉头,一改刚才插科打诨、冷嘲热讽的语气,后背也一下子僵直起来。
“胡说八道,拂菻哪来的九州池,那叫砥勃河——你少跟曹君一唱一和误了看戏的正事,认真点!”长孙青璟拍了李世民膝盖一下。
她意外地发现丈夫的身体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舞台上虚拟的业火勾起了他某些糟糕的、未曾与她提及的过往。
也许她错怪了他?
舞台上,无辜的百姓哀嚎奔逃,流离失所。
他们的王却站在山巅诗兴大发,罔顾百姓死活。
“菩萨呀。”
“阿罗诃。”
台下不同长相、不同信仰的人满怀对无辜者的同情,呼唤着心中的神明。
波斯人暂时退下,说唱着演说着六天后,大火熄灭,拂菻王召集六部官员议事。臣子们明知是炀王不过为了神思跃虹而命人纵火残害百姓,却一个个噤若寒蝉。
彤管已就,世人汹汹。
接下来便是大理寺和刑部希旨将纵火之罪推托到景教徒身上,缇骑全程戒严搜捕,然后将这些景教徒投入角抵场、百戏台供贵人娱乐。
全神贯注的阿彩突然发出尖利的号呼,将头埋进长孙青璟怀中。
“都是波斯障眼法,假的,都是假的。没有人被伤到。”长孙青璟拍打着阿彩的后背安慰道。她注视着台上耸人听闻的剧情。
戴着面具的俳优假扮各种野兽,与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角抵。明晃晃的灯轮映照着一地残肢、血污、滚落在皮囊外的心肝肠肺……
“没事,没事,快结束了,快结束了。”长孙青璟抱紧了阿彩,“我向你保证,波斯俳优一点外伤都没有,不信,谢幕的时候你仔细看,那些死去的俳优又活蹦乱跳地来讨要赏钱了。”
长孙青璟的眼中蓄着泪水,脑海中全是邙阪道上流民的身影,一树树的招魂幡,临死前衣不蔽体的母子,相枕于道的尸首,水井中走投无路的巨人观,饱食人肉的嗜血豺狗……这些可怜的百姓,未尝不是被他们的皇帝丢入了另一个求生不能的角抵场。
“我本来以为把冤屈的良籍子女送进教坊司打为贱籍已经很过分了,谁料这位国君更是过甚,直接变着法子弄死这么又遭火患又被冤屈的百姓。这个‘炀’的谥号可谓形神兼备了。”李世民嘲讽道。
“再加个‘厉’字可好。”曹君自言自语道,“不过‘厉’字还是太过便宜泥嚧了,还是‘炀’字妥当。”
“喂,两位郎君能否小声些,我家娘子要看后妃邀宠、御苑惊鸿的歌舞,你二人说话声比筚篥还响,她什么都听不清了……”前排有人不耐烦地回头斥责道。
“抱歉抱歉……”曹君作揖致歉。
一阵沉默之后,活动的灯轮掠过舞台,花枝燃起了金色的圣光。瑜罕难从波摩岛赶回解救百姓,揭破了泥嚧纵火的真相,最终殉道而死。
“这真的是另一个子路了。”曹君叹道。
“唉——”席间一片唏嘘。
阿彩也从长孙青璟的怀中坐起,满怀歉意地拢了一下头发,又坐定继续观戏。
李世民直视舞台,侧手向长孙青璟递来一方叠好的丝帕。
“我不要用你的。”长孙青璟推开他的手。
“放心,我只是想起些往事,又没哭,这丝帕我没用过。”李世民关注着禁军密谋弑君的新剧情,头也不回地说道,“你那块绢帕被涕泪沾湿不能用了吧。眼睛是不是又红又肿?”
“无稽之谈。”长孙青璟取过丝帕攥在掌中,言辞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啊——这是天下皆反,禁军准备拥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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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君了?”她指着被侍卫团团围住的泥嚧问道。
李世民耸耸肩:“汉朝人所言非虚,大秦国这一锅蜩螗沸羹果然有类中国……”
“死得好!”身后的曹君突如炸雷般高叫,然后拊髀大笑,“拨云见日,大快人心!”
堂堂拂菻王泥嚧就在禁军威逼下仓皇出逃,众叛亲离。唯有因多次婉谏而被疏远的贤妃及一众奴婢不离不弃。
情急之下,泥嚧指着自己那颗疯癫的诗人头颅大叫:“昂然匠首,巧工之元,汝曹安敢斫之?”
俳优就这样既悲戚又傲慢地哀嚎了两次。
观戏众宾客发出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嘘声。
“一国之君,不要这样不体面。”
“自刎!”
“鸩杀他!”
“令他自缢以谢天下!”
最终,一柄马槊扎入了他的咽喉。波斯人总能将这种血浆迸射的场景表现得宛然若真。憋屈了半日的观众觉得痛快极了!
贤妃抱着他的尸体仰天悲鸣。禁军不忍诛杀这忠贞不二的女子,便任由她与宫人们拼凑起金宫中所有紫色绸缎,包裹着昏虐之君的尸体,将他匆匆掩埋。
“确实死得好。”长孙青璟喃喃自语。
“只怕州牧们又要开始借勤王混战了……反正倒霉的都是百姓。”李世民与长孙青璟、曹郎假设着接下来的剧情。
“他们也会有八王之乱?”长孙青璟问道。
“谁知道呢?”李世民不置可否。
“肯定有。”曹郎却不愧是粟特人,“不过今晚肯定不演,条支人还需要吊着我们胃口,盼着下一次的酒水打赏呢!兴许上巳节就有新景弄。”
一场戏而已,大家突然释然大笑。
阿彩却委委屈屈地与长孙青璟道:“娘子啊,我没想到大秦国也有谈容娘一样的傻娘子——贤妃自少女时代就追随这昏君,待他情深义重,也不曾残害忠良,却落得秋扇见捐的结局。她不会为了这种无情无义的无道之君殉节吧?太不值得了。贤妃定要远离是非之地,好好活着。”
“承你吉言,那本是个温婉贤惠的女子,可惜所托非人。你看歌舞里那些凶残的禁军士兵,不也放过贤妃了吗?她应当不会有事。”
奇怪,蔷薇露明明不是酒,长孙青璟的脑海中却凭空生出几行字:“慕周姒之遗风,美虞妃之圣则。仰先哲之高才,贵至人之休德。”
她害怕极了,不敢再往下深思。
羯鼓声响,绘有莲座与十字的吴绫被高举起来,复活的瑜罕难在那吴绫后出现,重新踏上前往拂菻的路。
“甚好!”
“妙哉!”
“大善!”
众人欢呼着炀王罪有应得的横死,世尊死而复生的奥迹。
坚持大道的灵魂昂然屹立,自绝于仁的独夫身受显戮。
“好!”李世民真诚地赞美道。他为这世间为数不多的履方执正的君子、蹈道而行志士拊掌。
“毘提诃,我不太舒服!”长孙青璟看到远处座位上几个无心看戏,无意喝彩,满脸紧张,一味环视的皂衣青年,牵引起李世民的衣袖,示意要离开,“有候人混在宾客中,我们快走。”
她取下项间璎珞并手上累丝嵌琉璃指鋜及一封回信交给阿彩,令她寻找秦六娘,便催促着同行众人赶紧离开这鼎沸之局。
秦六娘收好长孙青璟打赏之物与写给六娘父亲的书信,便攥着一个同时织有十字纹、莲花纹、云气纹的银丝圣物囊,跑去这个令她颇有好感的娘子的落座处。
遗憾的是,她只见到几副搁置整齐的杯盘,点头啁啾的自鸣鸟,以及桌面上不知是蔷薇露还是眼泪勾勒的一头独角兽,独角兽的额上似乎中了一箭。
她只懂鱼符、鸽子、火焰这些符号纹样,在自己长大的地方从来没见过独角兽的符纹。
“不过也无妨,改日找个来喝酒听曲的儒生问问中箭的独角兽是什么意思。”这个开朗泼辣的条支少女将本来打算送给长孙青璟的圣物囊仔细收好,系牢掉落的面纱,托起一个葡萄纹银盘,哼着土龟兹,挨个儿向满座的勋贵公子们要起了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