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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上元

作者:鱼一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李渊既不像虞世基那般装聋作哑,也不敢学萧皇后直言以告,只能以无作有道:“陛下,有臣在,虽肝脑涂地,也定保陛下周全!”


    “朕可以相信你,将安危托付与你吗?”杨广的目光阴刻鸷忍,令在场所有人感到刳肝剖心的恐惧。


    “臣之丹心贯日,死生不贰。”李渊泣涕叩首。


    “此话当真。”杨广忽然抓起方才心情愉悦时搁置在御座前书案上的几张藤纸——李世民所“私淑”“课写”的杨广诗赋。


    “叔德,你父子二人可愿意为朕的鹰犬?”杨广扬起《咏鹰诗》凝重地问道,“去应对那些如谋不轨的暴民流寇与倾覆者。”


    他的脑际,仍然回荡着饥饿的野兽,也许是饥饿的流民啃噬玉阶的声音。


    河东那些不安分的百姓,不知感恩的群氓,在他眼前异化成人首兽身或兽首人身的怪物,刨食着一切可食不可食的物事。


    紫微宫里每一块青砖,每一片琉璃,每一根廊柱都在被无形的指爪刮剥齮龁。


    洛阳,坠地的天枢,正在被饥饿贪婪的魑魅魍魉啮噬吞咽。


    “你们听……”杨广的手指也只是在虚空中乱舞,挥向并不存在的精魅。


    长孙青璟回想起邙阪道上的噩梦,现实中的《地狱变》横轴,还有那头差点偷袭得手的豺狗……


    她突然意识到虞世基、裴蕴、裴矩也许从不曾蒙蔽杨广,能够欺罔天地,堵塞忠谏之路、对倒悬之危充耳不闻的从来不是什么佞幸,而是皇帝本人。


    其实杨广什么都知道,知道天下的沸腾,知道民众的怨怼……只是一个意图比迹秦皇汉武的人哪里看得见宏图伟业里的草木砖石,


    燕雀蝼蚁。徭役、赋税、死亡……只是奏对里一两行冰冷的数字罢了。他又何曾怜惜过?


    倏忽间,李世民松开了攥紧的手,急趋至李渊身边,陪同父亲一起跪拜。


    “臣虽驽怯,愿充鹰犬,效其尺寸,万死不辞!”李世民朗声道。


    “好!好!”杨广挣脱皇后与两位驸马的殷勤侍奉,嘱托李氏父子扶起他,缓步移至屏风外侧,直视院中灯火,稀星朗月。


    “所以,此处是洛阳不是腐臭的大兴?我所处的是唐国府而不是仁寿宫?”


    “是,陛下。”李渊回答。


    “所以,有唐公为朕前驱,定能保圣躬,安社稷?”杨广步步紧逼。


    “臣必万全以卫,不令有失。”李渊这一晚上彰晦之间效誓丹忱的次数大概比得上之前四十年间的总和。但是他任然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剖白自己的葵藿倾阳之诚。


    杨广的狐疑不决、刚愎自用、外宽内忌令李世民与长孙青璟叹为观止。


    长孙青璟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自己英武一世的父亲输肝沥胆,誓死效忠的君主是这样一个表弘里狭、望之不似人君的小人。


    李世民也无法想象父亲这么多年是如何一次次平安度过伴虎之虞的。


    在深吸了数口冷气之后,杨广脑畔的嘈杂声逐渐散去,鼻腔中间混合着血腥的砂石味道也慢慢恢复成安息香与炭火杂糅的夜的氛氲。


    他的神志逐渐清明,突然严肃地问李氏父子:“朝中传言盗贼处处啸聚,寇乱相寻,卿等以为如何?”


    长孙青璟喉间如炙,恨不能撕一张纸写上“效叔孙通故事”揉作一团扔进李世民怀中。


    “不要请缨!不要请缨!不要请缨!”她默念着,“以你的性格,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区区群盗,不过鼠窃狗偷之辈,不足为虑。”李世民代替迟疑不决的父亲答道。


    长孙青璟忧惧冰涣,胸臆顿开——她那质直而好义的丈夫终于也学会了粉饰太平,令她的千钧重负立式消散无影。


    “说得好。”杨广振衣攘袂道,“鼠窃狗偷,不足为惧。樊子盖那个酒囊饭袋,连几个流民都阻拦不了,由着他们从河东自蒲津渡越过重重关卡直至上东门乞讨。我早晚将这个渎职的河东慰抚大使除名鞫审。废物!”


    “愿陛下珍摄圣体,以副天下之望。不要再被这衣架饭囊气坏了身体。”一直沉默伏跪的虞世基终于得以握机立论,表达自己同样的忠贞。


    杨广并不理睬他,只是一味徙倚阶前,对着地面咄咄念念,心思难测。


    他突然神授电照般大叫:“且不去管河东解牛之末。朕眼下亟需一场胜利来震慑天下蠢蠢欲动的宵小。朕将要用事于突厥,然后南下扬州。武备耀于疆场,富饶陈于阛阓,令黎庶仰德,奸宄息谋。在此之前,朕要征发民夫复太行道、营东都、筑坞壁,缮毗陵宫。”


    在座诸人都知晓耀武以慑不臣,炫富以固民心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丁壮充役致使春耕荒废,农时被夺导致仓廪空虚。


    这简直就是一场场环环相扣的闹剧!然而在场所有人又不得不装作体察君心,忧国忧民的模样一同加入这场闹剧。


    “陛下威加海内,富示寰宇,实乃驭世之长策。臣敢请执鞭坠镫,效死扈从!”李渊感奋叩首道。


    李世民感觉母亲今夜一定在冥冥之中护佑着父亲,使得一向真性不伪饰的父亲口吐莲花,语落瑶华,使得杨广对李家积年累加的疑阻,涣然融解消释。


    杨广并不打算给任何人反驳自己既定计划的机会,只是示意皇后公主驸马们上前:“今夜不虚此行。唐公款接之诚,实慰朕心。——表兄,且在府中歇息几日,待籍田之后,与朕同赴河东。”


    长孙青璟觉得皇帝的言辞犹楚人之鬻矛盾,自语相违。一方面他尚且记得籍田劝农桑,一方面不舍巡省宣威之事——不知他将如何两全?


    而李家在今晚却获得了皇帝杨广亲自签章的登堂之契。


    至少短时期内,唐国公将成为皇室最坚定的盟友,最为皇帝所信重的鹰犬。


    至于这张契约什么时候被莫名撕毁,便不是当事人们所能精准预测的了。


    当杨广自负地认定同在谶纬之上的这一门李氏对他陨首结草、丹诚不渝的那一刻,他便萌生了去意。


    李渊、李世民与长孙青璟便在中门外叩送杨广与其余扈从扬长而去,消失在积善坊的街角。


    李渊拍却膝上尘土,问起儿子近来有无来信。长孙青璟忙令蝈娘呈上一沓要求李渊或者窦氏亲启的书信。李渊看了一眼那些并不知晓窦氏已逝而投寄而来、期待她展阅的书笺,不禁悲从中来,挟着信笺,几乎没有听到年轻夫妇对他宜早偃息的劝告。中庭花木翕张,绸叶微倾,吞没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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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寂寥孤寂的形影。


    李世民在杨广的试探之后确是一副气完神足的模样,他有一肚子牢骚、疑惑、愤慨想倾吐。


    长孙青璟陪伴丈夫回到守制的暖阁之中,婢女们正在收拾杯盏,擦拭案几,更换凭几与茵褥。


    长孙青璟留意到李世民对杨广方才所坐临时御座的嫌恶表情,便嘱咐婢女们将门窗全部打开通风。


    “熏球中换上胡椒与龙脑。”她反复叮咛蝉衣撤走安息香,换上另一种更辛辣遮腥膻的香料。


    李世民喃喃道:“也不知烧多久才能把那股腐烂的味道驱散。陛下总是嫌弃大兴秽臭,殊不知那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


    长孙青璟深吸一口熏球中透出的新味道,呼吸吐纳,将恐惧不安与污浊一并呼出:“总算尘埃落定,冥冥之中有母亲相助。想来在伊阙的祷告也显灵了。李家,即将时来运转。”


    她一边感慨一边也因过度的劳累担忧而坐定。白日里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又开始涌上心间,令她神思恍惚。


    李世民却执意要求她回答自己的困惑:“观音婢,你一副对皇帝喜好熟稔于心的样子让我很惊奇。应对得太完美以致令我和父亲都很迷惑。这明显是你力所不及,心所不逮之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对不起。”长孙青璟似听非听,突然嚎啕大哭,“我方才命人烧了薛道衡的《高祖文皇帝颂》与《惜惜盐》,对不起!现在你知道真相,一定气坏了。”她绞着手,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


    李世民拢住她双手:“无妨,无妨。《文皇帝颂》是《鱼藻》之属,通篇都是微言大义,我都好奇母亲为何会收藏这篇颂文,与她性格大不相符;《惜惜盐》是因才遭妒的绝命之诗,这两篇都不吉利,烧了也好。”


    他警觉地问道:“你是不是去见长孙安业了,还从他那里打探到不少圣上的好恶?”


    “是的。”长孙青璟抽噎着.“一切都过去了。”


    李世民便不再顾及刘娘子与众婢女尚在屏风外侍候,将她揽在怀中:“一切都过去了。你想哭就哭个痛快。方才因皇帝假意问讯,公主心存刁难,你一定为了我不被人笑话,费了很大的气力才伪作兄弟姊妹埙篪之合。你和无忌与这混账分爨已久,却为了你父亲身后名假作连枝——这一切实在太过难为你。只可惜我是白身,将来若是得志,我一定设法为你出了这口胸中恶气,让他跪在你面前磕头讨饶!你听好了,以后不准去见长孙安业,没什么理由,我就是对他恨之入骨。总之……你就是不准见他。我就算烂死在大理寺和御史台的监狱里,也不要他帮忙。”


    老天是如何把右骁卫将军善良颖慧的一半与邪恶诡诈另一半极端地分配给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妹的!


    长孙青璟倏忽间挣脱李世民的怀抱,颐动眸凝,穆如清风:“安业伤不着我,我也不会为他哭。我只是可惜薛玄卿的锦绣文章。”


    真是一个糟糕至极的上元夜,幸好他们还有彼此相伴。


    “我以后也再也不会违背本心去讨好任何人了!哪怕面前坐的是皇帝本人。”李世民敛衽危坐,肃肃如松下风。


    胡椒与龙脑混合的味道给人一种嫩醪性烈的神摇迷醉感。


    哪怕那是有毒的,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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