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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云满

作者:鱼一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李世民望着妻子在他去北邙料理田庄事务时让阿彩所制新衣——这当然也是完美应对计划的一部分,不以为然蹙眉,然后如李渊言传身教般摆起了一家之主的架子。


    “不是婚礼不是祭礼不是冠礼不是大朝会,穿什么褒衣大袖,太古怪了。不会又是什么最近宫廷里时兴的款式吧?”李世民一脸嫌弃地问道。


    “然也!正中鹄的。”这充满嫌弃的语调并没有吓退这个前外交使节的女儿。


    长孙青璟开始适应所谓“一家之主”的气势不输之说。总之,对付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人,她可有办法呢。


    她倒也不恼火,只是慢条斯理地解释:“陛下曾任扬州都督,习吴俗,与当地士人甚至能用吴语交谈。每念及青年时光,便自着大袖,令妃嫔们也着间色裙。你就勉为其难,阿附他一下?”


    “绠短汲深,臣力有不逮啊!”李世民道,“开皇年间不是把这种形制的衣物都禁了吗?为何如今妖氛再炽?缺骻袍比这舒服百倍。”


    “奴婢已经按娘子所嘱将大袖改为琵琶袖,方便郎君行动。哪里有妖气?”阿彩耗费了两天精力却被否定得如此彻底,眼睛也变得模糊不清,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几句。


    府中已经许久没有婢子用这种口气与小郎君说话,李世民的怒火有些按捺不住。


    正准备发作时,他细想阿彩乃是妻子带来的侍婢,又是按照主母嘱咐认真行事之人,贸然越俎代庖随便训斥怕是会招致长孙青璟不悦。他便憋着一口气道:“有劳阿彩费心,无奈我就是不喜欢。”


    “阿彩,郎君不喜欢,就暂且把衣服收起来……”长孙青璟故作遗憾,“可惜了,这可是正统魏晋士人所着宽袍大衣,王右军当年就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写下《兰亭集序》……”长孙青璟一脸遗憾地望着再三拒绝的丈夫。


    “观音婢,你们两个竟然消遣我,这么要紧的事情不早说。”李世民扔下菓子酪浆腾身而立,爽快地展臂招呼阿彩,“是我眼拙。重新审视,没有妖气,只有仙气。快给我换上,铜镜在哪里?我就说这衣裳一看就有林下之风呢!我个子高,肩又宽,峨冠博带肯定好看。”


    长孙青璟满口酪浆吞吐两难,呛噎得咳喘不已;阿彩转忧为喜,雀跃着为郎君试新衣;蝉衣手滑,险些将铜镜摔落到地板上;进来看小郎君试新衣的刘娘子槌案摇头道:“还是和三岁时一个模样啊!”


    试衣吃喝完毕,大家一时睡意全无。刘娘子见年轻夫妇还在说一些令她一知半解的“微行入闾阎”、“潜服访市廛”之类的言辞,便向阿彩与蝉衣使眼色,退出屋外。


    显而易见,李世民本人对这些梁陈旧服并无特殊好恶,无非是对曾经或者现在穿着者的臧否影响了判断。


    当然,他现在正沉浸于永和九年的那场著名禊礼中,一时舍不得脱下王羲之的礼服。


    长孙青璟剪除了一段剧烈跳动的灯芯,又将烛台移近了李世民一些。除了新婚那天,她似乎还没有仔细端详过他。


    他的长相,大概不会引得过路的贵女一眼相中,以骏马相赠终身相许;若是一开口与人交谈,那些思出尘表的言论绝对令人咋舌,别说良马了,恐怕连个木瓜都没人送他。


    可是他现在伏案的模样,如玉山将倾,似兰亭挥翰,广袖垂云,风姿俊逸,实在令她情移神荡。


    “你不会是一边偷看我受罪一边偷笑吧?”李世民继续誊抄着他并不太喜爱的《泛龙舟》《喜春游歌》,目不斜视地问道,“看着我老老实实做着自己讨厌的事情,你不会特别得意吧?”


    “哪有?我明明在勘误。”


    “你那本《御夫术》已然烂熟于心了吧?不妨送我。”


    “不准胡说八道,我才没读过那种书。”长孙青璟好奇地问道,“你要《御夫术》作甚?”


    “送给我新认的从妹当嫁妆啊,装人家堂兄总要装得滴水不漏、让左邻右舍都看不出破绽吧。”


    “张亮一定对你感激涕零。你这人当真是思如云诡。——人家好心救了你,你却教他未婚妻如何持其短长,未免太过忘恩负义。”长孙青璟抿嘴道,“我问你个问题。”


    “嗯。”大概是杨广这几首诗实属下品,浮夸到不堪入目,需要有人闲扯些趣事才下得去笔抄,李世民便由着长孙青璟打岔。


    “你这么多年,与窦家,独孤家,王家,阎家那些表姊妹想必也经常能见着面吧?”


    “偶尔能见着,不过还是与表兄弟厮混有趣。你问她们作甚?”


    “她们——那些出身与你一般高贵的娘子,有没有夸过你聪敏俊朗的?”长孙青璟试探着问道。


    李世民瞥了一眼铜镜中完全南朝士人打扮的陌生少年,突然停笔,以双臂环胸,很谨慎地告诉长孙青璟:“我九岁时得了一场大病,所有人都以为我活不下去了,连阿嬭都在大海寺的佛像前磕得头破血流,更不用说父母多绝望了。那时,全家人应该已经准备好我的后事,没人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能够在一年经历两次疫疬之后毫发无损地活下来。好像上天听到了父母他们的祷告似的,我就在所有人的疑惑中神奇地活下来了……大病初愈时,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古怪而诡谲,好像我是从寿光县公韩子通那里逃出来似的——总觉得我这条命一半属于父母,另一半寄存在韩子通那里,那属于父母的半条命早晚也被韩子通给收去了……”


    他抚膺微笑道,“除了无忌。你兄长不一样,从不把我当病人。我养病时,我们坐谈高远,行不践迹。他说,能从寿光县公手里逃出来的小郎君,将来都是高寿,而且能成大事。病未痊愈时,我说想吃冷而甜的东西,别人都是如临大敌,大呼小叫拒绝我,就只有他会偷偷带糖酪浇樱桃给我;我说想蹴鞠,别人不是笑话我就是将我看得更紧,唯独他会设法将一堆袄衫枕头塞进被褥里作假,然后将我偷带去空旷之处,把我安顿在远处干瞪眼看着,然后他和一群少年还有家生奴踢球给我看——其实他击鞠的火候真是未到,一招一式简直惨不忍睹,甚至连你都不如。你若穿上男装混在一群家仆中间击鞠,比他更像右骁卫将军的儿子——啊,这句不准告诉他。所说他蹴鞠的身形笨拙,可是我就是看得很开心。”


    一丝辛酸涌上长孙青璟心头。酸涩中翻腾着一个九岁孩子的孤独沮丧以及屈指可数的快乐。她明明只是想问问像他那样家世显赫、姿貌尚可、擅骑射、能属文公子难道不曾有过情投意合的女孩子?怎么就被他把话题引到九岁的那场大病?而且她还听得醰醰有味。


    “我没有收到过娘子们所赠的梅子、李子、木瓜、柑橘……我赠予娘子的第一份礼物就是那支几乎干枯的牡丹,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你的一束头发——虽说是婚礼的程式,不过勉强也算吧……”李世民摇摇头,“不对,好像更早些,我记得你分过我半个胡桃的仁。那时你刚被高先生从长孙安业那里救出来,满脸尘灰,张皇失措,又饿又馋,难得仍旧心窍玲珑,计皆狡黠,居然还可怜兮兮地哄我为你剥核桃,你见我为救你出力报信,勉为其难地分了点果仁给我——这算是我第一次收到娘子所赠的礼物吧。”


    “我是那么悭吝的人吗?”长孙青璟忍不住调侃道,“你这人真是心胸褊狭,将那半个胡桃记了那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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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李世民大概猜出长孙青璟想问什么,索性一次说个明白:“若据实以陈,我的表姊妹们确实都很漂亮,但也很吵闹。”


    “健谈?”


    “就是吵闹,就是吵吵嚷嚷,让我的耳鼓不得半分休息。不像你,总是恬然晏如,安安静静。”


    安静?长孙青璟忍俊不禁,李世民已经把问题带向了奇怪的方向。从小到大,父母夸她可怜,兄长夸她活泼,舅父母夸她聪慧,高氏缌亲夸她清秀类高氏女……总之,没人会将“安静”作为她的优点,因为她就是好动的性子,而且她在李家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本性。为什么李世民觉得她安静。


    “你胡诌的!”


    她再也不会问他这种傻问题了,因为但凡问了,就一定会收获一个比问题本身更蠢的答案。


    上元节的清晨,青璟越过瀍河漕渠往修善坊谒见故友。回府后一直闷闷不乐。


    她攀上四架楼阁的最高处,眺望通远市。大概是呆得时间太久,李世民便也上阁子里看她。


    一股纸张烧焦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阿彩紧觉地将最后一张纸投入炭盆。


    “这是一些不用的旧物,鸡肋似的,干脆烧了。”


    李世民点头,丝毫没有怀疑她会对自己撒谎:“你的故友还好吧。”


    “她出嫁了。”平淡如水的一句话。


    “丈夫待她不好吗?你一直在生闷气。”李世民问道。


    “这倒不是。”她剥除手衣,执起新写的诗,摇摇头,团成纸球投入火中,“娘家人待她也一般,不过是交相为用,各取所需。不是……不是通常的那种嫁娶……”


    李世民愣了片刻,听懂了长孙青璟话中深意:“听着有些辛酸,她不是还有你这个好友吗?”


    “是啊。”长孙青璟苦笑着俯瞰庭中园中被彩绸装饰一新的枯树,“我着实不太喜欢这个奢靡虚伪的东都,宫殿繁复浮夸,士人矜情矫饰……”因为无处不充斥着浓重的杨广式的标格才调。


    “你写过永明体新诗吗?”


    “学过,写过,张夫子说尽管写,皇帝不会因为我写的任何一首诗将我下狱的……张夫子还说就我这点文才,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什么忌讳。我很真诚地吟咏过我那把随身携带的弓。弓倒是是好弓,诗大概有些见不得人。我的诗常常配不上所咏之物,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写为妙。”


    “唉,我本来也和崔,薛,颜家几位颇有才学的娘子也学过沈休文和小谢的永明诗。今日突然想吟咏一下圣朝的杨树,落笔却尽是虚情假意。就把这见不得人的新诗烧了。”


    “你处处为我着想,我感激不尽。”他将妻子双手拉近炭盆,“只是一味智虑圆通,事无遗算本身就是苛察克楮。对于陛下来说,一个既忠诚又呆傻的人是足够安全的。我在圣上面前装个忠贞痴傻的人也不错。”


    长孙青璟眼前明朗起来:“你说得对,一个完美的计划看起来未免太像圈套,不妨留点缺憾。我们不要在圣上面前显得聪明过头,让他觉得被算计,被设陷阱。不妨给圣上留些委径达玄、理丝覈茧的余地。”


    这个傲慢的,常常目空一切的少女开始理解为什么这个奇诡倜傥、不循常理的人可以成为五陵恶少们天然的领袖。


    哪怕长孙青璟不为上元夜皇帝的突然造访做任何绸缪,李世民应该也能自如应对过去。


    “你顿悟得分毫不差。譬如你觉得我是喜欢通婚书上那个‘蕙质兰心,琼姿玉映’的女孩子呢还是北邙某个封土堆上满头沾着枯草陪我喝闷酒的女孩子呢?”李世民把长孙青璟拉起来看风景,撑着栏杆调皮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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