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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北邙

作者:鱼一头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长孙青璟听到这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惊讶。


    她毕竟有些不甘心听到丈夫离奇失踪的消息,便问道:“去周围找过没有?或是受人之邀,或是登门拜访,寄宿在友人庄园中。”


    ——话刚出口,她自己便先于心中将这想法否定了。丈夫对母亲至孝,到洛阳之后,若不是陪同父亲外出或是有人来访,他都懒得走出阁子一步,她实在无法想象他会在受制之时作出逾礼之举。


    “部曲们想得到的庄园都找过了,毫无头绪,所以不得不回报娘子。”家令无可奈何道。


    “或是庄中人疏忽,未有留意他留下的手条或口信?”长孙青璟仍然存着一丝希望。


    “凡是庄中放置有纸笔之处也都细细搜查过——二郎若留手条,也通常置于最显眼处。往日也不是没有不辞而别的情形,但最多第二日清晨,总会差人回来报信。”


    长孙青璟可以听出家令心中的惴惴不安。


    刘娘子又上前道:“长孙娘子,初时家令也觉得或是二郎早回了洛阳。所以急着赶回来确认,结果失望之至。我又细细盘查侍奉他的几个婢子,她们也未听得二郎有何会友打算。二郎那性子,凡是亲近之人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太久,都要着急寻找,哪会不辞而别。”


    “是啊,二郎不是个言而无信之人。初时允诺我当天往返,如此遁形实在不是他行事风格。”长孙青璟这也算作变相承认丈夫失踪的事实。


    家令上前问道:“是否告知唐公?我需娘子亲书手条,再由皇城外贿赂人传讯。”


    刘娘子却道:“唐公现在鞭长莫及,不如直接告官。公爵的爱子失踪了,河南尹与洛阳令总不能装聋作哑吧!”


    “万万不可!”长孙青璟与家令异口同声道。


    “这是何故?你们拉不下脸来告官,由我这老妪前去便是!”刘娘子一时气结,顿觉家令与长孙青璟简直生性凉薄,毫不顾忌小郎君的死活。


    “阿嬭稍安勿躁。”长孙青璟条分缕析道,“如今皇帝筹备在洛阳大办上元庆典,区区一个公爵儿子若惊动了刑曹参军与武侯出动寻找,传到圣上耳中,恐怕对大人不利。”


    她吩咐蝉衣研墨,自己就靠坐在窦夫人往常处理府中大小事务所做的几案上,边写手条边嘱咐家令:“先生,我看暂时不要惊扰大人,他若知晓也无能为力。若为此分心妨碍宿卫之职,只怕反而惹得圣上不快。不如这样,你安排稳妥的家生与部曲前往与大人交厚的官宦府上,呈上我的信笺,若能助力那求之不得,若面露难色也不要强求。——自家的难事只得自家着手料理。你现在为我备快马,我亲自去一趟北邙!”


    “不可!”家令与刘娘子竭力劝阻。


    家生拱手道:“娘子心急如焚,我是知道的。但若因此事受风寒染疾,我们在两位郎君面前承担不起。娘子但在府中安坐,我得了娘子手条,前去拜会唐公那些手可通天的亲友,定将二郎毫发无损带回。娘子切不可贸然前往北邙!”


    长孙青璟不解道:“先生,我是前任右骁卫将军的女儿,也略通些弓马技艺,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还是能承受的。我亲自去庄上查看一下,兴许会有些头绪。”


    家令的表情愈发严肃起来:“长孙娘子,这与您是否弓马娴熟毫无关联。您一定不要走邙阪道!”


    “为什么?因为邙山有鬼怪,敢以铁轮碾出皇帝的脑髓,所以先生不让我走?”


    长孙青璟提及了大业初年杨广的噩梦,在座信佛的诸位管事娘子都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念佛。


    “罪过罪过,长孙娘子赶紧忘记这个传闻为妙!”刘娘子双手合十道。


    家令对这个坊间流传的噩梦不以为意,只是坚持说道:“不可以走邙阪道。娘子定会后悔的。没有人想走第二次!”


    “备马!”看来她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


    家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倔强的女孩,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与之妥协。


    他先是考虑新婚夫妇情笃,放弃了令长孙娘子干坐等待的计划,建议她前往陈国府求舅氏相助;但是在长孙娘子声泪俱下的据理力争中,他终于落了下风,同意她坐马车,由部曲护卫前往北邙;当然这仍旧不能使得长孙娘子满意,最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长孙娘子只以冪?遮面,由四名健妇贴身侍奉,另选十几名部曲在外围环绕护卫,草草上路,策马直奔邙阪道。


    家令向来马厩送别的刘娘子摇摇头道:“这位新主母大概真是与二郎气类相感,性灵相召。之前只需要对付一棵不展新枝条的倔强松,现在松树旁又站着一只逆风鹤,着实为难我了。”


    他说罢,不敢有半点怠慢,翻身上马,疾驰追赶小主母那支傲慢自大的仪从队,以免她有丝毫闪失。


    “唵嘛呢叭咪吽莎诃。”刘娘子与阿彩等人念着观音救难咒,目送一众人等远去……


    一行人北出徽安门,直入官道。长孙青璟一开始尚且觉得一切并没有异常,官道齐整如常,偶有胥吏在道旁向流民分发陈年米粟,士兵来回巡逻。她单纯地认为家令只是出于谨小慎微的心理不允许她前往北邙,故而危言耸听。


    路程过半时,官道上开始吵嚷起来。行尸走肉般的饥氓、流民不绝如缕地从四面八方涌上前来,企图到洛阳上东门碰碰运气。


    “上东门已经封闭!诸位请回吧!”有胥吏大声宣告来自洛阳的最新指令。


    长孙青璟及其所带仪从便这样被困在双方僵持的路中。


    “这是唐国公亲眷,公等明察,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李家家令与这一带的胥吏熟识,自报家门之时,便有差役为长孙青璟从人潮中辟出一条狭窄小径来。


    “娘子快走,不可顾盼!”家令叮嘱道。


    “明府,朝廷的赋税已经征收到我孙子辈,征辽东修运河建行宫,老人、女人、孩子都不放过。我等早已家破人亡,如今不过是去洛阳讨要一口馊粥,为何阻挡?”


    迎接质询的只有沉重的皮鞭。流民开始四散逃窜,又不停寻找新的突破口蜂拥向洛阳城而去。


    “快走,莫要再停留!”家令的催促之声方落,一个皮粘枯骨,几乎看不出年龄的妇人冲至长孙青璟马前。


    受惊的马匹后腿如人站立,颈鬃裂天,险些将长孙青璟掀下马背。而那妇人自身却丝毫不在意会被惊马践踏致死,只是跪在马前,解下腰间系绳,竭力将头颅硕大、吮指干嚎的婴儿举止长孙青璟马鞍高处。


    “夫人,娘子!请行行善吧!”她已经流不出眼泪,只用嘶哑的声音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只要一握麸皮,把他带走吧。”


    “娘子,别碰那个婴儿,他活不长!”护卫长孙青璟的一位健妇阻止涉世未深的年轻女主人做傻事。


    长孙青璟颤抖着将右手伸进左袖囊袋,企图在里面翻找出几枚星月纹样的开皇五铢钱。两名部曲却已经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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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那怀抱婴儿求助的妇人拖走。


    “娘子,留下孩子吧!娘子,给孩子一条生路啊!”被拖远的妇人字字泣血,如锥子扎疼长孙青璟的心。她惊魂未定地问家令:“昨日二郎也看到这些了?”


    家令颔首,沉痛地说道:“你们救不过来的,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不堪了。快走吧。”


    长孙青璟不再固执多言,只是赶路,对中途那些拄蒿匍匐,伏尸而哭的流民不敢再多看一眼。


    田庄将至之时,远望见官道旁枯树的丫枝上挂满了凌乱的布匹,在风中翻飞。


    她想询问家令难道官道上也需用绸布装饰树木庆贺上元节,行近时却看到一株株悲寂矗立的行道树通身树皮皆被刮去,便觉得这与上元的气氛明显不同,简直鬼气森森,不可名状。


    自己已然惹出麻烦,她便羞于再开口询问。


    然而有一双不甘心就此罢休的手硬是将长孙青璟的眼皮撑开了——一位形销骨立的饥民正努力攀上一株枯槐树的树冠,越过悬挂得重重叠叠的白衣,将一件似乎是婴孩的衣物挂在树的顶端。


    然后,她就像失去了所有意志般直直地、毫无生机地掉落了下来。


    长孙青璟顾不得被家令指责多管闲事,下马直扑树下。


    那摔落的妇人气息尚存,十指嵌入泥土中支撑着自己匍匐前行。终于,她摸到了前方赤裸的死婴,便心满意足地将他抱入怀中。妇人皮肤皴裂,骨骼显形。


    她竭力使出最后的气力将婴儿裹入衣襟之中。


    她的双肋如透光的竹帘,胸前的破烂麻衣上尽是血渍与乳垢。


    长孙青璟取下厚重的帔帛为母子二人披上。


    将死的母亲眼前出现了幻象:


    “奴奴真聪明,阿娘刚挂好招魂幡就找回来了。”


    “奴奴,拉好阿娘的手,观音菩萨来接我们了。”


    再没有赋税、徭役、饥馁的灾难能把这对母子分开了。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年轻的贵女摘下冪?,跪在这对母子身前,攥紧双拳,轻轻吟诵着属于庶民的挽歌,泪如泉涌。


    一树树的招魂幡在正月的寒风里摇曳披拂,上下翻卷,哀悼着凝固在春天的生命。


    作为元魏皇族远支,长孙青璟对于佛教不甚虔诚。此时她却真心祈求希望有一阵香风导引这些受尽苦难的普罗大众登上般若舟,远离人间的刀山火海。


    “娘子,外面险象环生,您也亲历了。我们去田庄里吧!”家令劝道。


    “我大概猜到二郎会去何处了。他不会莫名失踪,他只是困住了,我去找他!”长孙青璟擦干眼泪,振臂腾鞍,绝尘而逝,不留给随扈丝毫喘息与思考的机会。


    她纵马登上南麓台地,忽觉马腹轻颤,便揽辔下鞍。


    那么多帝陵、高台、山坡,她的丈夫会在何处呢?长孙青璟挽丝徐行,攀岩扪萝,仰首间却见李世民正负手站在更高处。


    “毘提诃!”长孙青璟摇动着冪?。


    李世民显然看到了妻子。他满面愕然,亟需掐臂自证。长孙青璟喜极而泣,扔下骏马,驰赴高处。


    骏马发出警觉的啸叫,但是长孙青璟并没有在意。


    “观音婢,趴下,快趴下!”李世民彀弓持满,目窥山魈,怵惕骇然地大叫。


    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血腥荒诞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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