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疏星寥寥,院内百卉含英,暗香飘散而来。
夜幕时分,蝉鸣不止。
八角窗上水光潋滟,竹影摇曳不止,清风吹拂,窗前烛台上烛火扑闪,映照着忙碌的人影。
门被推开,舒砚迈过门槛,站在室内。
所有的视线都向她投来,包括远远坐在床上那个人影。
“见过舒小君。”
下人们向她行礼,舒砚轻轻动了动,略一点头算是应了。
行至桌前,舒砚单手攥住桌角,满室的下人都在看着她,端坐在床上的人影身子微微前倾,似乎也在等着她的动作。
满室桂馥兰香,月影透过丝绢制的窗纱照在楠木镂雕拔步床上。
周昀静坐在那里,微微侧着身子,似乎也在期待着。
舒砚当然知道他们都在等着什么。
似乎是看她久久没有动作,礼官含笑上前,拱手,道:“请舒小君作却扇诗。”
按理来说新婚这一天,只有作诗打动了对方,这遮面的扇子才能放下。
作诗……
舒砚眉眼微动。
缓缓踱步拨开珠帘,总算是离周昀近了一些。
她看着扇面上的鸳鸯凝眉半晌,直到周昀捏着扇子骨的手都僵了,身旁的下人适时唤了她一声:“舒小君,别误了吉时。”
舒砚垂眸,只见捏着扇柄的手骨节微微泛白,不知是那人是在紧张期待,还是悔恨又愤怒。
“作诗,我不会。”
甫一开口,那捏着扇柄的手几乎刹那间凝滞。
“你……”率先按捺不住的是吉祥,他未成想舒义明会如此给人难堪。
礼官打圆场道:“舒小君当真是风趣幽默,按理来说这诗都是提前准备的,我们舒小君也一定准备了吧?”
说罢,礼官几乎是哀求地看着舒砚。
从两个人拜堂互相不配合时礼官心中就有不好的预感,只是未成想,舒小君竟然会毫不掩饰地下了景珩长公子的面子。
“整个天枢城基本都知道,我舒义明文韬武略中,也只有‘武’堪堪过关,不过上次却也是被人一箭去了半条命。”
舒砚抬手,漫不经心地抚着珠帘,寂静的室内一阵清脆的鸣响。
远处,烟花在天边炸开,朱门碧瓦上流火四溢,瞬间亮如白昼。
舒砚看向夜空:“我这样的人,当真是不知某人看上了哪处,也许是想从我这里讨点什么别的东西吧。”
说到此处,她拨弄珠帘的动作停了,室内霎时针落可闻。
“舒小君慎言!你有什么值得别人图谋的?”
舒砚重复了一句:“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图谋的?是啊,我也想问呢。”
礼官抬手擦拭着额头上的冷汗,战战兢兢地接话:“嫁娶之事,自然是因为两情相悦了。”
何来两情相悦。
舒砚唇角凝了一抹嘲弄的笑容,终是一步一步向着床幔走去。
直至即将顶上周昀膝盖,舒砚驻足站在周昀的身前,冷眼睥睨着攥紧画扇的男子。
依稀可见其容貌,影影绰绰,镜花水月一般。
沈腰潘鬓,傅粉何郎。
当真是不一般的人物。
锦衣玉食长大的人,遭此奚落竟然还能如此沉得住气——
舒砚有些对他刮目相看了。
“诗,我不会作,”舒砚轻轻开口,声音低喃,“前人有两句诗,我倒是还算熟悉,公子,你想听吗?”
月影长斜,清凌凌的月光镀在周昀的发丝上,金丝银线绣织的婚服落在舒砚的眼底,一片赤红。
像是傍晚迎亲时,铺展半个天际的晚霞。
周昀掩在扇后的面庞有刹那间的松动,眸光微垂,却看那双锦靴露在他的面前。
她就那样近的站在自己面前,强硬的,不肯给他一点喘息的空间。
按理来说,在听到让自己满意的却扇诗前,周昀都是不能开口说话的。
可他的声音就那么突兀地打破了规矩。
“我想听听看,你会记得怎么样的诗。”
在周昀发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礼官急忙前行两步想要阻止,可已然来不及。
舒砚的指尖轻轻触碰着扇子上的鸳鸯,抚摸的动作轻轻缓缓。
而在礼官的这个角度,景珩长公子清俊的面容映衬在画上,那鸳鸯游在他眼中的一汪清水中。
她冷静地描摹着画,也在描摹着周昀的容颜。
周昀眼波如水,任由那栩栩如生的鸳鸯在他的眼中放肆游曳,轻柔的指尖,最后落在了水波之中。
舒砚的一吐一吸在他听来似乎也格外清楚。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是其中一句,”她指腹在画扇边框流连,“还有一句……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她的指腹用力,几乎捏断扇子。
周昀就着她的力气,顺从地放下扇子。
映入眼帘的是舒砚端在身前的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铺满云纹的袖子遮盖住她半个手掌。
周昀的视线顺着云纹一路向上,最终撞进了那满是冰原的眼瞳中。
他道:“你,喜欢哪句?”
他问自己喜欢哪句?
舒砚轻嗤一声:“我都不喜欢。”
周昀微微一怔,看着被自己主动移开的扇子,有些清苦地笑了一下。
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你连做做样子,都不会吗?”
舒砚俯下身,外人看来格外亲昵,两个人几乎是贴在了一起。
“做样子,应对你的挑衅吗?”
挑衅?
周昀眸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嘴角那抹清苦的笑容几乎凝固住了。
礼官许是觉得气氛缓和许多,忙道:“第一句倒也使得,我们长公子可还喜欢?”
不等周昀回答,礼官忙开口,许是怕舒义明或者是景珩长公子谁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瞧我,长公子肯放下扇子,自然是喜欢的了。”
满室的人纷纷贺喜,岁岁年年共此时。
彼时舒砚坐在周昀的身侧,听着他们的声音,心中不无嘲弄地想。
若真的岁岁年年共此时,那周昀只怕要悔不当初吧?
……
而后坐床撒帐、沃盥礼,观者言笑晏晏,一概繁文缛节,周昀竟也极有耐心地配合着。
也是,周昀便是这样一个人,循规蹈矩,对所有人都温和有礼。
满室热热闹闹,唯有舒砚似是应付一般,宛若一个提线木偶。
直到合卺酒,杯盏中倒映出舒砚平静无波的面容。
身前,一道呼吸清清浅浅,离她那样近。
周昀主动环上她的手臂,温热的气息一点点将她包裹。
唇瓣翕动,水色眸光映出了舒砚的面容,他道:“长夜漫漫,我们两个之间才刚刚开始。”
礼官暗暗一叹,瞧着倒像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景珩长公子看着冷心冷情,可未成想倒是个情深义重的人。
只可惜——
所托非人啊。
耳畔,周昀声音微沉,舒砚的耳朵有些痒。
“下马威吗?”舒砚压低声音,配合着他的动作一饮而尽,“来日方长。”
状似多情的人,实则最为无情。
礼官不忍心再看下去,拿来一把缠着红绸的剪刀,示意二人。
“新娘新郎请剪发结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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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舒砚拿起那把剪刀,挑起周昀的一缕发丝,没有一丝犹豫地就剪了下来。
周昀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轻轻剪下舒砚一缕青丝,接过自己的那一缕打了个结,而后亲手装入香囊中,藏于枕下。
……
满室仆人说了几句祝福词便退下了,唯有吉祥在将要出门前还呆愣愣站着,似是舒砚能活吃了他家长公子一般。
礼官何尝不担心?
只是事已至此,旁人担心无用。
便只能说着吉祥小郎君不解风情,你家公子洞房花烛,你杵在这跟木头一样作甚?
最终半哄半劝地叫吉祥退了出去。
室内刹那间趋于寂静。
舒砚和周昀肩并着肩坐在床畔,许久都没有开口。
直至一支蜡烛的烛台上积了厚厚一层蜡泪,舒砚闭目,不再去看半支开的窗子透进来的月光。
泠泠的月光照着汩汩的流水,流水不停,亦不知流向何处。
流水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遇缝则过,遇石则穿。
是啊,身不由己,却总能顺势而为。
身侧的周昀忽然动了动,起身走至桌案前。
舒砚没有看他一眼,只是入定一般,静静坐着,如玉塑的神像。
片刻后,周昀端着玉盏站在她的面前。
玉盏内盛着琥珀色的流光。
舒砚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抬头终于看向了他。
这是今日,她第一次正眼看着周昀。
后者凝视着舒砚,毫不介意她眼底的冷漠与萧疏。
“屋子里没有茶,只有酒,润润喉吧。”
舒砚没有接过,反倒是问了一句:“为何?”
周昀攥着玉盏的手轻轻用力,垂眸。
屋内岑寂,似乎能够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
伴随着一沉一重的宛如鼓声一般的心跳,他看了一眼舒砚的唇,又飞快垂下视线。
道:“你的唇,有些干。”
“是么。”舒砚伸手接过,饮尽。
周昀怔然看着她:“你不是一向警惕心很强吗,不怕我下毒?”
舒砚起身从他身旁错过,摘下沉重的发冠放在妆奁前,铜镜映照出她妆点精致的面容,从前的十几年里,舒砚从未这般艳丽过。
那么此刻,她是谁呢?
舒砚不会妆此冶容,舒征不会做违心的事。
那她呢?
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到底是什么人?
指节上空空的,没有那枚熟悉的扳指,于是她抬手拔下金簪,不疾不徐回道。
“下毒,你敢吗?”
周昀站在她的身后,与她只有半步的距离,抬手想要帮她摘下繁重的金冠。
手放触碰上她的一瞬,像是被他笼罩在怀里的舒砚倏地转身,一把攥住了周昀的手腕,往前一扯。
将他牢牢控制住。
唇上的口脂被酒水润泽,鲜妍靓丽。
他的新婚妻子,双颊微红,却满面惕厉:“周昀,你不会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吧?敢暗害我,就等着跟我一起下地狱!”
她怒意昭昭,金簪已然抵上周昀的喉咙。
周昀眸底异色一闪而过,心中疑窦暗升,皱眉看向她:“此话何意?”
那金簪往前逼近几分,舒砚呼吸急促,身子抖得厉害:“你的酒里,有东西。”
周昀刹那间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舒砚的面容,眼皮一点点垂下了。
目光落在了她隐隐颤抖的手上,皓腕内侧,筋骨凸起。
“别怕,不是毒,”周昀抿唇,攀上她的手,“宫里的人弄的,新婚之夜……我知道那是什么,你,需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