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玉罗刹起身,面纱下唇瓣微颤,声音陡然低沉,带着刻骨的自嘲与悲凉。
故国的阴影与北域的恩情,在她心中交织成难以言说的沉重。
“我玉罗刹……早已被东域朝廷弃如敝履,当作媾和的筹码献于那蛮酋榻上……”
“身已污,名已裂,还有何颜面……再称将军?!”
最后二字,几是从齿缝中迸出,带着血泪。
“玉姐姐!”顾婉婉倏然上前,一把握住她冰冷微颤、布满旧茧的手,目光灼灼,如暗夜中的启明星。
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敲在在场每一个女子的心坎上:
“女子之价,岂由他人妄断?!这世间浊浪滔天,轻贱女子如尘泥者众!”
“然我等之心志、傲骨、才情、修为……皆是煌煌明珠,岂容瓦砾掩其光?!”
她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庞,声音越发清越激昂:
“只要我等昂首挺胸,不自轻,不自弃!纵使前路荆棘载途,亦可劈开属于我女子的朗朗乾坤!”
“大人……!”玉罗刹浑身剧震,积压多年的屈辱、愤懑、自厌,在这番如醍醐灌顶的话语下轰然溃散!
热泪夺眶而出,瞬间浸透面纱。她猛地再次单膝跪地,这一次,是心悦诚服,是重获新生般的叩拜:
“玉罗刹……谢司宸使大人再造之恩!此生此命,愿为大人前驱,百死无悔!”
“谢司宸使大人再造之恩!”十余道清越的女声齐声应和,饱含感激与激昂!
十余位玄衣女子,无论出身贵贱,无论曾历何等苦难。
此刻皆面向顾婉婉,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甲胄与沙砾碰撞之声汇成一片!
她们的目光,如星火汇聚,炽热而忠诚。
眼前这些女子,顾婉婉认出不少熟悉面孔——
多是当年震动朝野的“五品官员虐女案”中,那些被从地狱里拖出来的可怜人。
她们曾如凋零的花,如今却在女子学堂中重焕生机,修为傍身,英姿飒爽,与自己年纪相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暖流瞬间涌上顾婉婉心头,泪水亦模糊了视线。
“快……快起来!”她声音哽咽,亲自上前,一一将众人扶起。
当最后扶起玉罗刹时,她看着那一双双明亮坚毅的眼睛,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力量,脱口而出:
“往后……我们便以姐妹相称,祸福与共,生死相扶!可好?!”
“好——!”十余道声音汇成一股清泉,冲破风沙的呜咽!
众女子起身,不约而同地将顾婉婉簇拥在中心!没有繁文缛节,只有最真挚的拥抱!
玄色的衣袖交织在一起,如同坚韧的藤蔓相互缠绕支撑。
玉罗刹亦紧紧回拥住顾婉婉,泪水无声流淌,却不再是苦涩,而是洗尽铅华后的释然与归属。
顾婉婉被这温暖的怀抱环绕,鼻尖萦绕着姐妹们身上混合着风沙与淡淡清露的气息。
长久以来深埋心底的孤寂与重压,在这一刻被这纯粹的姐妹情谊悄然抚平。
一种从未有过的、蓬勃的欢愉如同春草般在她心田疯长。
原来,并肩而立,心意相通,是如此令人心安与快活!
风沙依旧狂烈,驼铃叮当。
这支由女子组成的队伍,在无垠的玄黄沙海中紧紧相拥,如同一朵于绝境中傲然绽放的墨色莲花。
前路凶险未卜,然此心已定,此志已坚。
“姐妹们,”顾婉婉从温暖的怀抱中抬起头,拭去眼角泪花,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最后定格在东方:
“目标——碧波港!”
“好!”清越的应和声,带着蓬勃的朝气与无畏的决心,再次压过漫天风吼!
驼队重整旗鼓,迎着风沙,朝着那座象征着新生与挑战的“断魂丘”,坚定进发!
顾婉婉一行十余人,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在崎岖的沙丘上疾驰。
墨绿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马蹄踏碎沉寂,溅起炙热的沙石。
————
越靠近东域腹地,空气中那股湿热的、带着腐朽草木气息的水汽便愈发浓重。
仿佛一层无形的粘稠帷幕,笼罩着前路。
顾婉婉一行人以帷帽遮面,低调进入这座名为“碧波城”的东域边城。
出乎意料的是,入城过程异常顺利,守城兵卒只是例行盘查,目光并未在她们这群外乡女子身上过多停留。
更令人惊异的是城中景象——
与虎牢关外毁天灭地的沙暴和南域死气沉沉的魔雾相比,此地简直如同遗世独立的仙境!
街道整洁宽敞,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光可鉴人。
两侧店铺林立,悬挂着精巧的贝壳风铃和海草编织的招牌。
空气中弥漫着海风的咸鲜与花果的清甜,而非南域的腐浊。
孩童在街角追逐嬉戏,老妪坐在门前悠闲地纺着色彩斑斓的鲛绡纱。
商贩的吆喝声带着独特的海岛腔调,交织成一派平和繁荣的海边小镇画卷。
远处,碧蓝的海湾波光粼粼,白帆点点,鸥鸟翔集。
顾婉婉初见此景,只觉心旷神怡,紧绷的心弦也不由得放松几分。
她轻声感叹:“此地竟能独善其身,未受魔气侵扰,真是难得。”
“大人……”走在她身侧的玉罗刹却蹙紧了眉头。
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熟悉的街巷,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此地……变化太大了!”
“我自幼长在碧波城,魔气虽未如南域那般肆虐,却也常年阴云低垂,海风中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腥腐。”
“街市虽未断绝,却也远不及眼前这般……生机勃勃,简直……比魔气降临前还要繁荣安泰!”
“这……太不对劲了!”
见到故乡非但未凋敝,反而呈现前所未有的盛景。
玉罗刹心中那份被故国抛弃的郁结,竟被眼前这诡异的“繁荣”冲淡了不少,甚至生出几分恍惚的欣喜。
她暂且压下疑虑,拉着顾婉婉的手,兴致勃勃地为她指点介绍起来:
“大人您看,那是‘海珍坊’,专售深海奇珍……那是‘鲛人泪’酒肆,他家的‘碧潮酿’最是清冽……还有那边,是……”
顾婉婉含笑听着,目光却随着玉罗刹的介绍,渐渐染上更深的疑虑。
这繁荣,美则美矣,却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不真实的完美感,如同精心描绘的幻境。
玉罗刹的困惑更印证了她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