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许！”
光球在她正上方颤了一下，她听见内部通讯里传来一声惊呼，是吴廿的声音。
戚许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猛烈的撞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相反，一道结实的力量缠住她的腰。她睁眼一看，是残破不堪的机械触手。
程虔拿双臂当补丁，拉住触手断裂的接口，操控机械触手妥帖地把戚许放在地上。
就在戚许双腿重新踩在地面上的瞬间，机械触手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使命，从根部断裂，彻底崩坏。
戚许颓然坐在地上，狩猎的快感如潮水渐渐退去，疼痛和疲惫就像细密无垠的沙子一样全部显露出来。
腿疼，脑子疼，眼睛也疼。
骷髅虾已经彻底融化，失去了透明躯体的支撑，仿佛有人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骨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透明的血水流了满地，就像刚刚下过一场雨，积水中却蔓延着诡异的血腥味。
戚许就坐在满地积水里，她明明打了胜仗，但惶然坐在那里却像一个丢盔卸甲的落魄小兵。
原本一肚子火的陈让尘看见她这模样，也生不出气。昨天晚上她也是这副德行，像个流浪猫一样蹲在自己家门口。
陈让尘大步流星走上前来，一只手跨住她胳膊，一把将她从血水中捞起来。
戚许比她预想中还要更轻一点，至此，陈让尘终于相信了她体检报告上“营养不良”的诊断结果，她灰色的眸子顿了一下，到底什么组织会安排体质这么差的人来卧底？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
戚许不知道陈让尘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她乱七八糟地站起来，扶着洞壁，兴奋地看向陈让尘：“厉害吗！队长！我厉害吗！”
陈让尘不动声色地检查一遍她的作战服，头盔没有开裂，身上没有伤口，这才把冰冷的目光落在戚许脸上。
她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眯着眼睛看戚许：“厉害，不跟我商量就擅自行动，你真、厉、害。”
戚许笑容僵在脸上，陈让尘都快把“厉害”两个字嚼碎了，戚许当然能听出她的气愤。她努起嘴巴，小声嘀咕：“那不是情况紧急嘛……”
陈让尘的目光又像冰锥一样飞过来。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戚许撇着嘴巴嘟囔着低下头。
陈让尘终于收回目光，她递给程虔一个眼神，随后转身向异种头部方向走去。吴廿掉转光球，跟上陈让尘。
戚许松了口气，陈让尘的目光像冰山一样压得她抬不起头。程虔不知道什么时候凑到身边，他没说什么，只长臂一揽，把戚许的胳膊搭在他肩膀，把她一部份力量承托过来。
他比戚许高一些，怕她被扯得不舒服，还特意弯下腰，让自己的肩膀处在合适的位置。
“我没事。”戚许还想逞强，“我能走。”
程虔看了她一眼，目光又渐渐下移到她腿上。她腿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疯狂颤抖，她试着调动力量，但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她的话听起来就像在讲笑话。
她尴尬地笑了两声，最终妥协，把程虔当做拐杖。
看到程虔始终弯着腰，金发挡在额前随着他的动作颤动，戚许不由得觉得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内疚地发问：“你这样很累吧？”
程虔明显愣了一下，像一个运转正常的机器突然输入错误代码，整个人都混乱了一瞬，而后他缓缓转头看向戚许，那双漂亮的金色眸子乖巧地眨了眨。
“我是仿生人，我不会累。”程虔说这话的时候，光球刚好打亮他的颈环，金属光泽提醒着戚许，他和人类不一样。
“哦！”从旧时代来的戚许终究还是不太适应和仿生人共同生存，她懊恼地道歉，“不好意思，我忘记了。”
程虔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
仿生人靠近异种不用佩戴头盔，因为不会被感染。不需要头盔也能内部通讯，因为黄昏可以直接把内部通讯通道接入他们的大脑。这都是仿生人才能做到的事，这些差别也时刻提醒着他们，他们是仿生人，是和人类不同的存在。
她其实不用道歉，这不是什么值得抱歉的事情。但她好像没有把仿生人当做机器，而是当做同类，这对程虔来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可他作为仿生人，又有什么资格评判人类的行为呢？
他没有，于是干脆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
被程虔支撑着挪到陈让尘身边，戚许看见那个女人正跪坐在地上，惊慌而失落地看着异种的头。
那个巨大的虾头就在她面前陨落，她亲眼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摔在地上，支撑脸部的结构在融化，五官正在扭曲、干瘪，像漂浮在水中的倒影。
可她知道，那不是倒影，是真切陪伴过她的生命。她哭起来，却发不出声音，猛烈的痛苦正在撕扯她的五脏六腑。眼泪滴落，她的男人没了，就像泪水消失在血水中。
突然，戚许顿住脚步，她的手扣住程虔肩膀，疲惫不堪的身体又紧绷起来。
“怎么了？”程虔问。
“有动静。”戚许回答。
戚许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传到陈让尘耳朵里，她反手摸枪，也警戒起来。
嚓，嚓，嚓……
的确有响动，仔细听，似乎是什么东西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不止一个，很多，至少十几个。
戚许强打精神，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虽然没像上次一样直接当场晕厥，但也不容乐观，能在使用三次未来透视之后依然保持清醒，已经是侥幸了。如果一会儿再有什么危险，她不确定自己还能活着出去。
程虔瞬间切换到战斗状态，眉头微微蹙起，脸上的温柔和调皮顿时荡然无存，睫毛覆盖不住的杀意悄悄涌现出来。
几道阴影投射在地面，有东西靠近了！
程虔往前迈了一小步，把戚许挡在身后。戚许试图感应到那些正在靠近的生物，但那种奇妙的感应竟然消失了。
近了，更近了！离陈让尘只有三步的距离，她几乎已经能看见那些阴影的形状。
“这是……老胡？”
阴影发出人类的声音，陈让尘克制扣动扳机的冲动，退后一步，没有放松。
那些阴影一个接一个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穿着和女人差不多的衣服。戚许数了数，算上那个女人，一共19个人。
原来是人类，怪不得没有感应，戚许放松下来，肩膀跟着垮下去，整个人脱力地靠在程虔身上。
他们靠近那个女人，戚许听到人群中发出小声惊呼，洞内空间不大，细微的议论声也很容易就能听到。
“那个一直杀人的怪物竟然是老胡？！”
“他不是已经失踪两天了吗？”
“别乱说，他是被异种寄生了，不是他在杀人，是异种在杀人！”
“可是……可是那个异种长着老胡的脸……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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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胡是为了给我们找下一个生存地才出去的，他是英雄！你躲在这里苟且偷生，凭什么说他可怕！”
“可他被异种寄生是事实，他一直躲在洞里，杀了很多人。”
“我再说一次，不是他杀人，是寄生在他身上的异种在杀人！”
“如果他不出去，也不会被异种寄生，那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情况发生！我当时就投了反对票，根本就不该出去找什么下一个生存地！他杀了我老婆孩子，这都是你们的错！”
“你冷静点！”
“你少在这得了便宜还卖乖，海平面每天都在上升，淹没防空洞是迟早的事。不去寻找下一个生存地，我们早晚要死在这里。况且，如果老胡真的找到了新的生存地，你会不跟着我们一起搬走吗？”
“就是！你老婆孩子不是被你害死的吗？怪物要杀你的时候，是你拉着她们挡刀才害死她们的！”
“靠，都给老子闭嘴！”
他们围着那个女人，七嘴八舌地吵起来，戚许听着听着，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海平面上升，防空洞可能会在短时间内被海水淹没，这群没有住所的人类只能重新寻找下一个生存的地方。
但是，其中有少部分人觉得海水倒灌只是谣言，是十一区为了清理他们这些人而编造的谎言，贸然出去实在危险，不如就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
群体达成一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投票，少数服从多数，大多数人认为应该动身寻找下一个像防空洞这样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
老胡被选中，成为走出防空洞寻找合适生存地的勇士。前几天还只是早出晚归，直到三天前，彻底失去音讯。
老胡的老婆叫严书兰，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一群人去垃圾场找残余的营养液，她总是找的最多的那个，防空洞里最有威望的老太太也最喜欢她。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被厄运肆意戏弄。
听着他们互相指责，戚许她们几个只能站在那里，束手无策，直到老胡的脸彻底在血水中变成一张洇湿的纸，严书兰终于站起身来。
她表情悲伤到几近绝望，但看向陈让尘的时候依旧温和且坚定。
“你能带我们出去吗？”严书兰说话时尾音在颤抖，她梗着脖子不让自己低头，她不敢再多看老胡那张脸一眼了。
陈让尘对她点头，吴廿立刻将光球放在通道正中间，戚许和程虔也侧过身，为她们让出一条笔直明亮的通路。
“当然！”通道另一端传来一道男声，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戚许皱了皱眉，这声音有点耳熟。
那几道脚步声的主人停在戚许面前的时候，她才认出来，是在门口见过的治安局的人。戚许数了数，有五个，估计另一个正在外面等着接应。
“当然，”走在最前面的男人重复了一遍，他两手一抬，姿态端庄高傲，笑容彬彬有礼，像准备谢幕的音乐剧演员，“我是治安管理局救援部087小队队长，柯耀杰，我们是来帮大家脱离险境的。”
他向身后挥挥手，他的队友立刻抱着大大小小的箱子走上前来，两盒十二支装的营养液，一箱干净温暖的毛毯，各类药品补品人人有份。
看见物资，那些人眼睛发出光亮，带着饿虎扑食般的渴望。
柯耀杰没理会他们的反应，说着鞠了一躬：“我们来晚了，让各位受到伤害是治安局的失职，恳请诸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