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糖炒栗子(二更) 江砚白不多废话……
江砚白不多废话, 直入正题,问起冬菱当日三人席间谈论之事。
冬菱却道,当日席间并非三人而是四人。除了任程李三人, 还有一位徽州商人,这商人已于昨夜离开留芳阁, 动身回转徽州了。
冬菱简单交代,三言两语便道明了当日三人的来意,为一则临川先生的字帖,而那徽州商人便是字帖的拥有者,那商人因生意上出了些问题, 便想将字帖变卖。这桩生意最后是成了的,所以程梓明喜上眉梢多饮了几杯酒,兴起作诗,这才有了之后艳娘主动寻上门这事。
冬菱还刺了夏艳娘一句,“艳娘平日里甚为高傲,碰上程郎君这种真正身份高贵的世家子, 与我们也并无什么不同。”
同为青楼女子, 冬菱样貌不俗,想来并不服气夏艳娘花魁之名。但仅仅一番交谈,程梓明便与夏艳娘同寝, 足已见夏艳娘的确有惑人的本事。江砚白忽略她拈酸吃醋的话。
程梓明酷爱临川先生字帖, 若是他为此而来便不奇怪了。江砚白凝神思索,问道,“程梓明是如何得知那徽州商人有临川先生字帖的?”
冬菱并不确定, 老实道,“妾身不知,那徽州商人于留芳阁内住了半月, 任郎君来时他们二人时常攀谈,想来是任郎君做了个中人。”
有冬菱之证词,江砚白命人去传唤任文林,且让人在盛京打探那位徽州商人的下落。那商人昨夜才离开,现在去追,想必还来得及。
小杨去寻任文林时,他人并不在家,经左右邻居提醒,小杨最后在赌坊找到了输急眼的任文林。
任文林双眼赤红,腰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又从袖中掏出最后的十两银子,眼神紧盯着骰盅,哪里还有半分读书人的样子。
显然他运气不太好,“豹子,庄家通杀!”荷官打开骰盅,任文林后悔地拍了一下赌桌,摸摸浑身上下,没银子了,又输完了。
任文林垂头丧气地转身,一抬眼看见双手抱臂等着他的小杨。小杨轻蔑地瞥他一眼。“任郎君,和我走一趟吧。”
任文林眼珠一转,心慌不已,心想,莫不是那件事被发现了?他拔腿便跑,小杨追出数十米在街头将他擒获。
“嘿,跑什么呀,干了亏心事?”小杨把任文林双手反剪,押他回了大理寺。
任文林见公差转身便逃跑已是不打自招。江砚白都无需费口舌,他自己便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个明白。
任文林虽然好色嗜赌,却在书法上有些造诣。一日在留芳阁认识了那徽州商人,交谈间知晓对方在为生意周转不灵而苦恼,不得不卖了家中珍藏字帖。
徽州商人不愿卖真字帖,任文林也恰因赌博囊中羞涩。而任文林又知道程梓明对临川先生字帖爱不释手,两人一拍即合,定下了一条计策。由任文林率先仿制一副假字帖,再将程梓明引来,届时任文林以银钱不足为由劝说程梓明买下。
验货时用真字帖,再灌上程梓明两杯酒,待其神志不清时,再将字帖来个偷龙转凤,所得银两他便与徽州商人二一添作五。
任文林大声哭闹,说自己不该财迷心窍,“在下一时贪图钱财,还请江大人饶命!”想来定是程梓明回府后发现了不对劲,这官府才着人来捉他。
江砚白不耐烦打断他,“行了,没问你这个,程梓明昨夜死在了留芳阁。”
“啊?程兄……死了?”任文林昨夜拿到了钱后便在赌坊彻夜赌钱,竟是连程梓明的死讯都不知,他满脸不可置信,还问起程梓明的死因。
江砚白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且赌坊确有人证证实他确实整夜都在赌坊,便又问起那徽州商人来。
任文林仔细描述了徽州商人的样貌,与留芳阁众人所说并无出入。江砚白又询问了任文林是怎样与徽州商人相识,又是何日定下计策。
涉及命案,任文林事无巨细都答了,走出大理寺时,已是衣衫尽湿。
任文林这边的线索就算是断了,但江砚白一番分析之后,觉得那徽州商人有些奇怪。
其一,为何卖字帖会在留芳阁寻买家,一般来说去书肆更合理些吧。其二,那徽州商人走的也太急了些,也不必一卖出假字帖便走吧,真的是担心被程梓明发现吗?程梓明之父乃是安顺侯,他一届商贾,既是要做生意,又能逃去哪里。
徽州商人之事暂且先将人寻到再议,当务之急是调查程梓明生平,凶手目标明确,怕是与程梓明不是有新仇便是有旧怨。
暮时时分,黎辞舟从柳家回衙,柳香已经尽力回想,提供了一些重要线索。黎辞舟回来时,手中还拿着一包糖炒栗子。
江砚白正要出门,两人在大理寺门前遇上,黎辞舟问,“这是准备去安顺侯府?”
“嗯。”
“又没顾得上吃夕食吧?”黎辞舟把糖炒栗子递给他,“拿着,沈掌柜给的。”
油纸袋子被塞了过来,里头的栗子还热乎着,冰冷的手渐渐回温。江砚白眼底浮上笑意,香甜的糖炒栗子不及他心中甜蜜。
沈鱼知道他们一查起案子来便顾不上吃饭,特意让崔四在门口等着,不论是江砚白或是黎辞舟经过都送上一袋子。
油纸袋子中的栗子每个都个大饱满,火候恰到好处,是以不怎么费力便可以完整地剥出一个栗子肉。
小杨眼馋,摸了摸有些饥饿的肚子,试探性地开口道,“大人,我也饿了。”语气还有些委屈。
江砚白犹豫了下,想着小杨也确实辛苦,伸手抓了一小把,拿出来时指尖又漏出两颗,放在小杨掌心。
小杨展开笑脸,刚打算吃时,旁边武侯见状不乐意了,开着玩笑喊,“大人不公,我们也要。”
江砚白低头看了一眼油纸袋子里剩下的糖炒栗子,一人三颗还不够分的,随即收回了小杨手中的栗子,“晚间收工,我请你们吃夜宵,糖炒栗子便算了吧。”
小杨看着空了的掌心,哭笑不得。
安顺侯府已经挂起白幡,程梓明的尸体已经被认领回家,此时正停灵正厅。
安顺侯除程梓明外还有一子一女,程梓明与程三郎一母同胞,女儿则是妾室所生。
安顺侯初经丧子之痛,一夜间憔悴不少,儿子死在那种地方,他并不是很想见官府中人,只得强打起精神应对江砚白,只是他关心程梓明的读书成就而对儿子的人际交往半点不清楚。
江砚白问不出什么,安顺侯也嚷着头疼,由妾室扶回了房,反倒把安顺侯夫人冷落在一旁。
小杨凑近江砚白,低声道,“这安顺侯夫人,好似不大受宠啊。”儿子死了都没得到半分怜惜,这安顺侯还真的是色令智昏。
江砚白轻声回了一句,“我们是来查案的,旁人的家私不需要知晓太多。”
弟弟程三郎对程梓明的交友状况十分了解,任文林与程梓明是今年秋闱才相识,两人才学上颇有共通之处,而李十七则是从小相识。
程三郎道他大哥性情温和,宽厚豁达,从不与人结怨,若是哪个朋友受难,也会帮上一把,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仇人。
“大哥怎么就如此糊涂,一个清贵士子,往烟花之地跑。”程三郎言语间似乎对程梓明去留芳阁之事颇为不耻。
但凡杀人,总要有些缘由,不是仇杀,莫非是情杀?江砚白又问起程梓明的感情状况,但可惜的是程梓明自幼与人订亲,与未婚妻感情也很好,程梓明若未死,过了年便要将人娶进门了。
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线索,程梓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还需细查,有时表面君子的人,暗地里兴许藏着蛇蝎心肠,邱钰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江少卿,请您一定要查出真凶,让我大哥泉下有知也好安心去了。”程三郎言辞恳切,眼眶泛红,任谁见了都会觉得他与程梓明兄弟情深。
江砚白神色淡淡,并未因为程三郎这番话而动容,查案之人当心无旁骛,不在情感上偏颇。
安顺侯夫人兴许是因为安顺侯方才随妾室离去,脸色一直很不好看,对待江砚白的问题还是压着火气答了,直到那位程二娘出现。
程二娘穿了一身淡粉色衣裙,发间一支金灿灿的牡丹步摇,来找安顺侯夫人商议事情。
安顺侯夫人看见她的打扮便怒从心底起,也不顾忌江砚白在场,拍桌而起,“你大哥昨日才去世,你穿红着绿给谁看,给我滚回你的院子,把这身衣服换了!”
没想到安顺侯夫人的暴怒丝毫没有影响到程二娘,她抬起下巴,神情倨傲,“母亲,大哥曾说我穿这身衣裙好看,我这么打扮也是为了让大哥走得安心啊!”她虽是在与安顺侯夫人讲话,但眼神却不住地往江砚白那里瞟。
“我今日不想见到红的,你给我回去换了!”安顺侯夫人厉声道。当她不知道这小蹄子安的什么心思,江砚白这个年纪便是绯袍高官,前途无量,这小蹄子勾引人的手段,和她亲娘一模一样,真是两个祸害!
程二娘紧咬银牙,在江砚白面前也不好太过忤逆主母,给他留下个不懂规矩印象便不好了,只得行了个告退的礼,临走前还递了个欲语还羞的眼神给江砚白。
江砚白低头饮茶全然没看见,反而小杨见状暗自憋笑,这个程二娘打谁的注意不好,偏看上了他们大人,也不知该说她眼光好,还是不好。
这一插曲后,江砚白也不想问了,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从安顺侯府之人口中也问不出来什么。
“都说这安顺侯宠妾灭妻,不想这侯府夫人竟让一个庶女如此嚣张。”小杨撇嘴道。
另一个武侯道,“这事我倒是知道点,安顺侯夫人母家不丰,而那妾室有个兄弟在军中,好似是个校尉。”
小杨还是觉得有些离谱,一个主母竟然制不住一个庶女,且当着外人的面都敢这样,那外人见不着的时候,还不翻了天了。
“就算是这样,安顺侯也不怕圣上怪罪吗?”
“表面的功夫做得极好,任谁也挑不出错处。至于内里,谁知道呢?”
两人闲话一路,江砚白专心致志地剥了一路的糖炒栗子。
42. 扬州炒饭 黎辞舟难得没早些回家陪……
黎辞舟难得没早些回家陪老婆孩子, 加了个班,将柳香的话整理了一番。
江砚白回来两人一起讨论,黎辞舟拿着证词道, “线索还是太模糊。”
柳香说那日迷糊之间,似乎摸到凶手腹部有道凸起的伤痕, 大致凭感觉猜测了采花蜂的体型,其余再多便不知道了。
江砚白不以为意,“从前比这线索更少的案子又不是没有?”这个案子的难点就在于采花蜂是江湖人,不知其来历,做事没有章法, 若他不再犯案,要抓人的确难如登天。
“派去江临的人还要两日才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查到线索。”黎辞舟一阵发愁,轻摇了摇头。
江砚白仔细将柳香的证词看完,看了一眼在踱步的黎辞舟,“天色不早, 你回去吧, 回去晚了,小心又被念叨,到时候可别拉我吐苦水。”
这是嫌他碍眼了?不带这么用完就丢的!
见他拿着柳香证词, 黎辞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故意问道,“你可知这证词是谁问来的?”
江砚白未抬眼,眼神还是盯着手中纸张, “不是你?”
黎辞舟摸了摸下巴,双手抱臂道,“后来是我问的, 但这之前嘛——”他故意拖长了声线,缓缓道,“还要靠沈掌柜啊!”
江砚白顿了顿,指尖微微用了些力,摩挲着宣纸,仍未抬眼,淡笑道,“你劝不住柳香,所以请了沈娘子去?”
和太聪明的人做朋友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黎辞舟甚至觉得江砚白嘴角的笑是嘲笑,嘲笑自己废物。
“她说什么了?”
柳家的门隔音算不得太好,沈鱼在屋里与柳香说的话,黎辞舟一字不落都听见了。但江砚白既然问了,他就偏不说。
黎辞舟等着江砚白的追问,可人家云淡风轻地喝起了茶,压根没有要追问的意思。黎辞舟一肚子话憋在肚子里实在难受,还是自顾自地说了。
话痨之所以叫话痨,就是因为憋不住话。江砚白四两拨千斤,黎辞舟败北。
沈鱼之言由黎辞舟转述,江砚白静静聆听,似乎能想象到她说此话时的神情,应是泰然自若,熠熠生辉。
黎辞舟说完,正等江砚白抒发些感想,却见他收拾起了东西来,准备要走。
“你要回家?”有案子江少卿却不连明彻夜,难得遇上一回。
江砚白解释道,“答应了那帮小子请他们夜宵,不好太晚。”
黎辞舟恍然大悟,笑了起来,请人吃饭要去哪?还不是沈记!都是借口,借口!
夜已漆黑,连崔四都向沈鱼告辞回家去了。沈记只余阿莓与常二收拾着桌椅。
每日晚间,沈鱼都会让他们把桌椅用干抹布擦一遍,若是有些沾上了油渍,则要用沾了皂角的湿布擦,力求做到每一个角落都整洁。
正是这个时候,一堆穿着制服的武侯涌了进来,为首之人正是小杨,江砚白慢悠悠跟在他们身后。
众人都带着疲色,食肆已经是打烊了的,只是这般情景,沈鱼又怎么忍心将人赶出去呢。
“众位吃些什么?”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江砚白,沈鱼也一同向江砚白望去,看来今日是江少卿犒劳这帮手下。
江砚白怡然自得,也想不出点些什么,只好道,“沈娘子看着做吧。”
沈鱼微笑,“各位稍后。”熟悉的命题,上次沈鱼做了鲫鱼汤面,众人也都等着看这回沈掌柜能做个什么。
这么多人做菜太费时了,沈鱼让阿莓端来白日里的剩饭,打算给他们做个炒饭。
而且是正宗的扬州炒饭,也是江砚白之前提起的碎金饭。可别小瞧了这一碗炒饭,若在现世的大饭店,卖上六十六一碗不在话下。
有外来游客曾直呼离谱,六十六一碗的天价炒饭谁会去吃。扬州炒饭遍地都是,谁会当这个冤大头。当地人道外头的那些都不正宗,如尝到过正宗的碎金饭,定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有人不信邪,被激着买了一碗,等炒饭一端上来,这人就傻了!
金黄的蛋丝均匀的包裹着米粒,饭粒颗颗分明,中间夹杂着嫩绿的豌豆和一些鲜虾仁,没有酱油调色,没有火腿丁配菜,看上去清淡无比,入口却是爆香,米粒透亮晶莹而有嚼劲,蛋丝嫩滑筷夹而不断。
这样的扬州炒饭,六十六一碗,一个字——值!
沈鱼做的不算十分完美,因为这做上好的扬州炒饭得用籼米,籼米含水量比粳米少一些,细长扁平样貌好,且最好还是隔夜的。许多人只知道要用隔夜的米饭,却从来未深究其原因,反正从小妈妈就是这么教的,照做就是。
隔夜是为了让米饭脱水,这样在炒饭时,米饭便不会黏糊糊地粘在一起,自然便粒粒分明了。
做出金黄又细如牛毛的蛋丝是个手艺活,沈鱼从前常做,这一点不在话下。沈鱼热锅下油,一手拿着笊篱一手倒蛋液,倒完蛋液后飞快地搅拌,蛋丝渐渐成型,几息之间便要捞上来,不然就老了。
阿莓在一旁看得愣住了,沈鱼变戏法似的做成了蛋丝,她从不知道鸡蛋还可以变成这样,“小鱼好厉害。”饶是吃过了夕食,她此间也不免有些饿了。
冬豆是早上刚从集市买的,新鲜的很,用开水烫熟便可。沈鱼找系统兑了几个冬菇,将冬菇与鲜虾小火慢炖,冬菇切成小丁,混入炒饭中。
午间还剩了些鸡汤,沈鱼取了一些混着冬菇鲜虾汤一起倒入了炒饭,米粒失水的状态下吸收了鲜浓的汤汁,时间太仓促,只能简化一下了。小葱与冬豆最后放入,不需太久,大火随意翻炒十几秒,便可出锅了。
虽不是籼米,但对于这些没有吃过扬州炒饭的武侯,沈鱼做的这一碗炒饭,足以令人惊叹。
“娘嘞!这炒饭怎得那么香!”
“我怎么尝到了鸡肉味?”
武侯们大快朵颐,对着这份炒饭翻来覆去地看,也就是蛋丝的形状好看了些,其他与寻常炒饭并无不同啊,但味道怎么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呢?
“香,真香,这冬豆都格外好吃些。”
带着诸多不解,又往嘴里塞了两大口。沈鱼说炒饭管够,反正是江少卿请客,众人便松开了腰带大吃起来。
阿莓偷偷盛了一碗,躲在灶台后吃了。沈鱼每日都好吃好喝喂她,连日来胖了不少,幸好每日的运动量足够,但她还是嘱咐阿莓不可贪吃,太胖便会影响身体健康。可是这炒饭,实在太香,她忍不住,像极了瞒着家长偷吃的孩子。
沈鱼这个家长也只好做个糊涂家翁,装没看见。
众人吃罢,沈鱼又送上消食汤,消食汤是用山楂,山药,雪梨加了红枣冰糖煮出来的,酸酸甜甜,解渴健脾。
众武侯汤足饭饱,三三两两结伴离开。小杨吃完了不算还要外带一碗,拎着食盒与沈鱼道别,“沈掌柜,这食盒明日送还啊……”临走前不忘付了白日里那碗鲫鱼汤面的钱。
沈鱼笑而不语,领导请客,便逮着使劲薅羊毛吗?
“下属无状,望沈娘子不要见怪。”江砚白温言浅笑。
沈鱼坐下来,笑道,“江少卿又不会少我银钱,怕什么?”
江砚白吃东西向来赏心悦目,带着点文人的斯文,兼有武人的潇洒。他放下竹筷,从钱袋中挑出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
“这……太多了。”虽然炒饭确实好吃,她也不能黑心至此呀。
江砚白偏头望她,眸带笑意,“还有谢礼。多谢沈娘子出言相劝。”
“不过举手之劳。”沈鱼笑眯眯地将银子收入袖中,虽说帮朋友的忙提钱太过见外,她掂了掂袖里沉甸甸的银块,觉得有时见外一些也是不错的。
怎料江砚白下一句话,让沈鱼的笑瞬间僵在脸上,他道,“沈娘子言语间似对这世道有怨?”
沈鱼心头倏地一跳,细细回想白日有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江砚白这个身份说出此话,在沈鱼听来,就相当于,你对国家大环境不满意?
这个时代的女子被压迫习惯了,就算明知对女人不公,仍觉得是应该,毕竟千百年来女子都是如此过来的。但让沈鱼昧着良心否认,她做不到。
沈鱼眼中若有所思,“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譬如当个厨子,两个厨艺相当的厨子去做工,男子月银有五两,女子最多只有男子的一半。再譬如,女子状告丈夫需得判两年□□,而反过来却不用。”
江砚白神色渐渐凝重,嗓音低沉,“沈娘子言之有理。”沈鱼的话让他思索起了这个一直被他下意识忽略的问题,办案多年,有些律法于女子不公他又怎会不知。
曾有个案子,妻子常年遭受丈夫的家暴,终有一日忍无可忍,在一日丈夫熟睡后,愤而杀人。那女子的确可怜,当堂审问时掀开衣袖伤痕累累。依大齐律,妻杀丈夫需从重判罚,女子本应凌迟,江砚白心有不忍,还是判的斩立决。
让她走的痛快些,就是这样的一个判决,却被言官参了一本,说他不该对此罪大恶极之女子心有怜悯。幸好永嘉帝英名,未降罪于他,但还是敲打了几句,要他往后不要再如此。他也曾试图改变,但终究是徒劳。
沈鱼嘟起嘴,见江砚白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放松了下来,“江少卿不认为我离经叛道吗?”
江砚白低头浅笑,“沈娘子向来,语出惊人。”
沈鱼眯着眼回忆,不确定地道,“也……没有吧。”也就上次对田元武的猜测精准了些。
沈鱼看了他一眼,难道在江砚白心里,她的形象一直不怎么正面吗?她自觉淑女还是装的不错的,遇上不讲理的也温和处理。
江砚白淡笑不语,沈鱼抓心挠肝,待人走了,她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要在意江砚白的看法,简直徒增烦恼。早些睡觉才是真理,明日还要早起做吃食呢,被子当头一盖,沉沉睡去。
43. 第二个死者 一连查了几天,让江砚……
一连查了几天, 让江砚白意外的是,程梓明表里如一,的的确确是个君子, 在家孝顺父母,善待弟妹, 在外广交好友,慷慨解囊。
这样一个好人,被无故害死,程梓明的朋友得知后无不对他扼腕叹息,就算得知程梓明最后是死在青楼, 他们也多为程梓明开脱。
“程兄太过心善,那任文林就是个心术不正之人,程兄是被他坑害了呀!”他们大多责怪任文林不该带程梓明去留芳阁,而丝毫不怀疑程梓明去留芳阁不为寻欢作乐而是因为字帖。
得知程梓明是死于一个妓子床上之时,都纷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调查安顺侯府这些日子,还有一点让江砚白觉得十分奇怪。程梓明年过十八, 照例来说安顺侯应该向朝廷请封世子, 难道安顺侯并不打算让程梓明袭爵吗?但这也不合常理,程梓明乃安顺侯嫡长子,又极为出色, 安顺侯没道理不愿。
江砚白思考之际, 小杨进来禀报,说是那名徽州商人找到了,不幸的是, 人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那徽州商人死在城内的一家客栈,客栈偏远是以找人费了些功夫。小二上去添水的时候,才发现这人已经遇害。
江砚白查看那徽州商人尸体, 他是被人当胸插入了匕首而亡的。徽州商人死不瞑目,似是不可置信来人会杀他。
房间内并无匕首下落,想来是凶手行凶后便带走了。仵作正在验尸,见死者右手紧握,掰开来一看,死者掌心竟攥了一颗红宝石。
仵作用镊子夹起放在托盘上,江砚白凑近观察,“鸽血红,品质上乘,个头不算大,却也价值不菲。”红宝石边上有四个划痕,应是镶嵌留下的痕迹。
应当是凶手杀人时,死者想抓住什么,最终只抓下了这枚红宝石。想来这宝石不是匕首上的,便是凶手衣饰上的。
根据伤口来看,匕首是斜向下插入死者胸口的,说明凶手比死者高上一些。死者的银钱都在,而那传说中的临川先生字帖却不翼而飞。若说凶手是为了钱财,不该现成的金银不拿,且从凶手留下的红宝石来看,也必定不是个缺钱之人。
验尸还在继续,仵作举起死者的手,想查看他手臂内侧是否有伤痕,江砚白的目光一滞,停在死者的手上。
这人……不是商人……
江砚白又观他足底,果然足形走样,有厚厚一层老茧。
江砚白唤小杨拿来死者的身份文牒,他看了两眼,“假的。”
“啊?我刚从他的包袱里拿出来的,绝对没有人调换。”小杨笃定说道。
江砚白合上文牒,“不是被人偷换,而是本身就是假的。”
小杨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徽州商人?”
江砚白点头,“凡经过往,皆留痕迹。衣衫能换,各人体态却不能改。他掌心有硬茧,足底有厚茧。足以证明他常劳作,富庶商人出行有软轿或车马,若他真是个商人其手脚定不是如今的模样。”
“还有,”江砚白环视了一圈这个房间,“你不觉得这个屋子,小了点吗?”凡是富商,出门在外总是想住得好些,而这位死者身怀巨款,却只挑了这么个小屋子。
“那若是人到中年,一遭暴富呢?”
江砚白淡淡一笑,“那便与他身份文牒所述的世代行商对不上了。”
小杨打开文牒一看,真的对不上。
“地字一号房的客人是七日前到我们这儿的,他昨日吩咐我今日午间要沐浴,让我送些热水上去,谁成想他被人当胸刺了一刀……”小二捂着胸口诉说着,一副被吓坏的模样。
七日前便是他离开留芳阁的时候,死者并未出城而是来了这个客栈。
“那客人有些抠搜,每日房钱都要小人去催,他也不出门,时常抱着包袱,连下楼吃饭都抱着。”
“他来这做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但那客人每日午食便会下楼,五日来都是如此。”
江砚白又问一句,“他常坐的那张桌子在哪?”
小二随手一指,江砚白过去坐下,一坐下便明白了死者的意图。这张桌子靠近门口,最适宜观察门口来人,“他在等人。”
小杨坐在对面,“等谁?”
江砚白抬了抬下巴,“凶手。”
没想到一个临川先生的字帖能牵扯出这么多事情来。
目前看来,是有个幕后之人让人假扮徽州商人,再由徽州商人引任文林入局。
这就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程梓明从不与人结怨,究竟是谁对他有如此恨意,设了这么个局害他。此局要成功的关键,除了任文林的上钩,还要有夏艳娘恰到好处的出现。
所以江砚白决定,二审夏艳娘。
————
崔四端着托盘与阿莓互相推诿,“你去。”
“我不去,你去!”
两人推搡着,谁也不愿去前面那个雅间上菜,那位娇客,实在是太烦人了些。
沈鱼看不下去,接过托盘,“行了,我去吧。”
两人对视一眼,将托盘给了沈鱼,崔四提醒一句,“掌柜,小心啊!”
雅间里的客人,才坐下不久就已经挑了三四回毛病,一会儿嫌弃这胡凳上没铺软垫,一会儿又嫌水凉了让人赶紧添茶。
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带着婢子的程二娘,昨日安顺侯府一见,便对江砚白心向往之,再难忘怀,想着来大理寺旁兴许能偶遇上一回。
沈鱼端菜进来,还没将盘子放在桌上,那女婢便嚷上了,“诶,这炒饭里怎么有虾米,我家娘子吃不得虾米,你们这小店是不想要了吗?”
沈鱼连忙道歉,“是本店疏忽,不知小娘子忌口,马上重做一盘。”
她端着炒饭转身欲走,却被人唤住,“等等。”
程二娘缓缓转过头来,冷笑一声,这区区食肆厨娘,竟生得如此花容月貌,荆钗布裙难掩姿色,让她有些不爽了。
“小娘子还有什么吩咐?”沈鱼觉察到这是个难缠的主。
程二娘闲适玩着自己的指甲,“换一碗未免浪费,不如小娘子吃了吧,这炒饭精贵,小娘子虽在此做工,想来也没吃过吧,这碗便赏你了。”
话里话外的羞辱意味都太明显,沈鱼面带微笑,“谢小娘子赏。”
阿莓就在外边,怒气上涌,脱口便要骂人,崔四及时拉住了人,轻轻摇了摇头。
程二娘指着雅间一处角落,“便在那里吃吧。”
沈鱼也不知是哪里做错了,惹得这小姐发难,只当自己倒霉,“这等精贵饭食一时竟不舍得吃了,还望小娘子能准许奴带回去给家中之人,若能如此奴与家人,定感激不尽。”
末了还加了一句,“谢小娘子赏!”
这番话低声下气,极大的满足了程二娘身为贵女的虚荣心,长得美又如何,还不是得敬着她,心气顺了,有些细节就不计较了,重要的是这炒饭是她“赏”的。
程二娘摆摆手让沈鱼退下,沈鱼转身出了雅间。
连向来好脾气的邓氏都有些不悦,“掌柜何苦受这气?那小娘子也忒傲气了些。”
阿莓与崔四不好意思地向沈鱼道歉,若是他们进去,沈鱼便不会受此侮辱了。
“行了,开食肆,有三教九流也有高官贵女,受些气又怎么了,我又没有缺胳膊断腿,一个个地都哭丧着脸做甚。”沈鱼不觉得受了十分严重的侮辱,就这为难程度,连入门级都算不上。
“谁让你受气了?”大门外传来一声询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沈鱼见到来人,眼睛亮了亮,将口中“县主”二字咽了下去,毕竟她可不能自暴其短,她现在应当是不知县主的真实身份的。
端敬县主总算换了裙装,额上点了一朵梅花花钿,更显得明艳动人,手中仍拿着那把洒金折扇,不为扇风,只为装个潇洒态度。
端敬县主带着女婢,身后跟了四个彪形大汉,整齐的装束,挺拔的身姿,一看便知其武力不低。
端敬走近,又问了一遍,“谁让小美人受气了?”她观沈鱼神色,的确不如上次欢喜,那为难之人也太不怜香惜玉,对着这等娇憨的小美人,也能狠的下心。
崔四便替沈鱼说了,这一状告得绘声绘色,沈鱼都有些佩服崔四的语言组织能力了。
端敬听罢前因后果,朝雅间望了一眼,“我倒要看看是谁家的贵女,好大的架子!”有转头给了沈鱼一个眼神,似在说,等着我给你出头!
沈鱼觉得端敬最后的那个眼神帅爆了,这种有人撑腰的感觉,好爽!
侍卫替端敬县主打帘,程二娘正咬下一块排骨,端敬就进来了。
端敬不识得程二娘,程二娘却认识端敬。安顺侯府没有嫡女,而程二娘生母又受宠,安顺侯夫人即便再不愿,有时也得带着程二娘出门赴宴。
程二娘在宴席上见过端敬,但她不出挑,一大堆贵女往那儿一站,程二娘瞬间泯然众人。
程二娘起身行大礼,“见过端敬县主。”虽不知端敬为何来这儿,但程二娘知道这位县主性子并不那么好相与。
认识她?那就好办了,免得还要亮明身份,显得她有些仗势欺人了。端敬走过去坐在主位,随意问道,“你是?”
“奴是安顺侯府的程二娘。”
端敬单手托腮,回忆了半天没想起来,还是装作熟络道,“我们在这遇上也算有缘,来坐下一起吃吧。”
竟是反客为主,全然忘了这雅间是程二娘先在的,程二娘面露尴尬,敢怒不敢言。
不一会儿,崔四端上一碗没有放虾米的炒饭。程二娘刚想吃,就被端敬一把拖了过去,端敬吃了两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呀,忘了本县主近日上火,吃不得这燥热之物。这倒了又实在太可惜。”
端敬的女婢道,“圣上曾说一汤一饭当思来之不易,确实不好浪费的。”
主仆俩一唱一和,程二娘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那这盘炒饭,本县主便赏了二娘吧。”这个赏字还加了重音,炒饭又重新到了程二娘眼前,看着着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炒饭,程二娘久久没有动筷。
“怎么,二娘是嫌弃本县主?”端敬脸色有些沉了下来。
程二娘忙道不敢,带着屈辱吃完了这碗炒饭,便急匆匆告退了。端敬见她落荒而逃,还不忘加上一句,“记得结账。”
沈鱼隔着竹帘看了个清楚,端敬县主作弄起人来,还真是厉害,对付程二娘这种人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程二娘也不是傻子,自然猜地出这端敬县主是为那小娘子撑腰,虽不知县主为何认识一个食肆的厨娘,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程二娘猜测是沈记背后可能有什么大人物,打定主意今后还是离沈记远一些吧。
44. 芋泥肉松小贝 永嘉帝与荣亲王兄弟……
永嘉帝与荣亲王兄弟许久未见, 特许他在盛京多留几个月,留下来过了新年再走,端敬自然要陪着父王。
但采花贼这事一出, 端敬便被勒令不许出门,她的长相恰好是采花蜂喜欢的那一类, 荣亲王实在担心女儿遭毒手。
端敬被关了几天,她是个活泼发性子实在受不了,好说歹说才劝荣亲王松口,出门可以,必须要带着这几个侍卫。
可带着这四座铁塔般的侍卫, 去哪儿都不方便,就来了沈记,吃点美食排解排解。
“父王就是担心过度,哪有采花贼大白天掳人的,便是来了,本县主也要将他打个半死。”端敬拳脚不错, 且颇有侠义之心。
她拿扇子抵着下巴, 百无聊赖,“小美人,有没有好吃的呀, 如上次的蛋黄酥一般的。”
“你来得巧, 还真有,不过还在实验阶段。”沈鱼最近在琢磨甜品,各式小面包蛋糕什么的, 但这面包窑的火候实在不好掌握,她也是尝试了多次才做出一些成功的来。
端敬一听眼睛就亮了,催促着沈鱼不要藏私, 她要当第一个试吃的。沈鱼让阿莓把东西拿上来,端敬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糕点。
形如饺子但比饺子要大上一些,外头均匀地裹着肉松,她伸手去拿,劈里啪啦掉下来许多肉丝末,看得端敬直心疼。
这糕点拿在手中的感觉也与寻常的不同,异常绵软,端敬用另一只手接着,送入口中,一如想象中的松软,像棉花般轻盈,外边的肉松是咸的,里头的内馅却是甜的,双层口感,滋味无穷。
端敬一个吃罢又吃了一个,“太好吃了,这糕点叫什么?”
“芋泥肉松小贝。”沈鱼笑道。肉松做法不难,芋泥也只要将芋头捣烂,只是少了海苔碎缺了些风味。沈鱼简单和端敬描述了下做法,端敬听得云里雾里。
端敬觉得,在沈记当伙计实在是份好差事,每日都能吃到这般美味,不给工钱都行!
“肉松也可单独吃,或是洒些再米饭上,连不爱吃饭的小儿都能多吃上两口。”
一听这个,端敬就央着沈鱼想买肉松,“掌柜就给我做一罐吧~”
美人撒娇,沈鱼难以抵挡魅力,笑着答应。端敬又塞了几个银稞子给她,她到了门口的马车上,还拉着沈鱼的手,“小美人下次若还有好吃的,一定要寻我做试吃官!”
沈鱼浅笑着转身,遥遥望见长街另一头,过来了一顶花哨的软轿。不似寻常人家出行,且软轿边上还跟了一个小杨。
他那一身武侯衣服,与旁边的抬轿队伍相比,有些格格不入了。
崔四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这是花魁娘子的轿子呢!”
沈鱼还没见过花魁呢,俗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想看看这花魁比之后世的美人谁会略胜一筹?
软轿在大理寺门口停下,阿芸打起轿帘,夏艳娘缓缓下轿,停下的地方地面有些许不平,夏艳娘踩了裙角,幸而身后阿芸长臂一捞,夏艳娘堪堪稳住身形,那一身娇柔姿态,柔弱无骨,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沈鱼见过许多美人,仍为夏艳娘之美所惊叹,夏艳娘最绝的便是长了一张艳丽的脸,却透着小白花的气质,魅人于无形。
这次问话,不同于在留芳阁的温言细语,到了肃穆的公堂之上,夏艳娘没来由地有些心慌,几乎是将整个身子的力量都压在了阿芸的身上。
江砚白目光如炬,堂前质问夏艳娘,“夏娘子当日当真仅是因为倾慕程郎君才学而上前攀谈吗?”
夏艳娘眼神躲闪,身子微微颤抖,不再镇定,江砚白如此问,难道知道了些什么?
江砚白又道出,当日离去的徽州商人已经身亡,“夏艳娘,你若再隐瞒,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该是你。”
夏艳娘心头一震,被吓住了,眼泪随即落下,终究道出了她与那徽州商人乃是合谋设局。
“当日他来寻我,让我魅惑席上那位姓程的郎君,那商人道,只要我有本事让程郎君在我的房里留上一夜,他便给我一百两银钱。妾身便动了心思,答应了。”
阿芸递上帕子替夏艳娘拭干泪,脸上还有了些怒气,“谁知那商人说话不算话,当夜没给银钱就离开了留芳阁。我想着程郎君好歹也是个世家公子,便灌醉了他,第二日想找他要些赏钱。却万万料想不到,程郎君他……唉……”
事情到这里应该已经大致明了了,江砚白追问一句,“你没问那商人,为何要你魅惑程梓明吗?”
夏艳娘淡淡勾唇,“客人的事情,我们从不多问。且他给的银钱多,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道理往外推。”
夏艳娘的话的确合乎情理,但这凶手行事却有违常理,若真想取程梓明性命,直接请个杀手不是更简单,何苦大费周章,又是临川先生字帖又是请花魁惑人。
凶手为何要做如此画蛇添足的事情呢,一个局,知道的人越多,破绽也会越多。
程梓明已死,那他们的计划应该是成功了的,凶手没道理杀那个假徽州商人。假徽州商人的死,不像预谋,更像临时起意,不然也不会留下那颗红宝石了。
莫非是凶手的计划出了什么意外?越往深处调查,谜团解开一个又浮现更多的谜团。
假徽州商人的路引与身份文牒都做的十分精致,应当是凶手为他准备的。凶手身份成迷,只能判断出他久居盛京且身份不低,江砚白决定先从这假徽州商人的真实身份入手。
而在盛京能做出这般以假乱真的东西,只有一处——异人街。
异人街顾名思义,在那里卖东西的人,皆手艺精湛且有自己的独家本事,只是行事有些奇怪。异人街有个匠人人称巧手吴,巧手吴制假的手艺堪称一绝。
只要他见过的东西,几乎都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江砚白带着小杨,预备去拜访这位手艺人。
异人街风景与别处不同,不是一排的平屋,皆是一座座单独成户的小房子。外头瞧着平平无奇,但每一间小房子里头都别有洞天。
巧手吴点了一杆旱烟,躺在摇椅上双腿高高架起,吞云吐雾之间哼着小调,好不快活。正摇着摇椅间,他口中小调忽然停了,耳朵动了动,他眼神微眯,有人来了。
江砚白许久不曾踏入这里了,见到巧手吴好似与老友叙旧,“前辈,许久不见了。”
巧手吴却皱了皱眉,见到这小子,算不得什么好事,每次来都是因为案子,他一来,就代表又有人死了,活像个报丧的。
“江少卿难得来一趟啊,喝杯茶吧。”巧手吴身形未动,却有一茶盏临空飞出,直指江砚白面门。
江砚白衣袖一甩,稳稳接住,在一旁竹椅上坐下,饮下一口,“多谢。”
“这次,又是什么事啊?”
小杨递上从假徽州商人那处搜来的身份文牒与路引,巧手吴略瞟了一眼,缓缓道,“好像是有些眼熟。”
这便是承认了是出自他手,做假身份文牒自然是犯法的,但只要他不承认是他做的,江砚白便没有证据捉拿他。所以他不会明着承认,只通过一些暗示让江砚白明白。
江砚白端这茶盏,轻轻撇去上层浮沫,漫不经心问道,“买家是谁?”
巧手吴轻摇起摇椅,“江少卿,这不符合江湖规矩。”
“前辈身不在江湖,心仍属江湖吗?”来异人街定居的大多都是被朝廷招安的,有些人能力大,仇家也多,不愿四处躲避仇家,便来到这异人街,受朝廷保护,所以官府要是有什么事,这异人街里的人也必须提供帮助。
巧手吴淡笑道,“年纪大了,记不太清。”
江砚白低头浅笑,从怀中扔了个油纸包出来,油纸包不偏不倚落在巧手吴手边。
油纸包里散发出香甜气味,巧手吴不自觉咽了下口水,打开一瞧,是一个有些许变形的糕点。他左右看了一会儿才吃下肚中,吃完了连油纸包中剩下的肉松碎末都没放过。
这巧手吴善金工,木艺,甚至连针凿也略通一二,偏生于厨艺一窍不通,但有是个老饕。那芋泥肉松小贝沈鱼早上才给他送了两个,便宜这老头了。
一个芋泥肉松小贝下肚,巧手吴拍了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是个蒙着脸的年轻后生,腰间还挂了一把匕首,那匕首真是漂亮啊,把手是纯银打造,上面镶了好几颗红蓝宝石,上面的图腾不似中原之物。”
问明情况,江砚白便欲离去,巧手吴不忘问一句,“方才那糕点,哪里来的?”
江砚白嘴角噙了一抹笑,留下一句,“崇安坊沈记。”
巧手吴心情不错,又送了江砚白一个消息,“那人不仅要了这两样,还有样别的东西。”
“多谢前辈。”
江砚白在听巧手吴描述时,便觉得这匕首他好似在哪里见过。用料如此奢华,除皇家贡品外不作第二猜想。
江砚白回去翻阅了历年来外邦进献的宝物,果然让他找到了一样符合描述的东西,波斯曾于三年前,进贡一把乌金匕首。匕首通身由乌金打造,刀柄纯银所制,上嵌一枚红宝石与五枚蓝宝石,且有波斯皇室图腾。
而匕首的去向,这案卷记载的也很清楚,春三月,帝于围场捕猎,众臣随之,安顺侯猎得一麋鹿,帝大喜,解腰间乌金匕首,赐之。
安顺侯府,程梓明需停灵七日,过了今日,明天就要下葬了。
安顺侯夫人面有倦色,由程三郎扶着,给大儿子烧了一炷香,“大郎,安心去吧。”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父母最不愿见到的事了,幸好她还有的小儿子,不然真不知改如何活下去。
程三郎扶母亲回房,明日由他扶灵,安顺侯夫人多交代了几句,程三郎都淡淡应着。
安顺侯夫人捏了捏眉心,忽问道,“三郎,今日怎么没有带上侯爷赠你的乌金匕首?”
程三郎往腰后一摸,歉声道,“近来事多,儿忘了。”
安顺侯夫人提点他,“如今你大哥去了,你更应该好好讨你父亲欢心才是,日日带着才彰显你的孝心。”
“儿记住了。”程三郎拱手退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正欲回房时,忽闻阍人来报,江砚白又来了,跨出安顺侯夫人院门的脚,收了回来。
45. 不是真凶? 安顺侯以为是案子有了……
安顺侯以为是案子有了进展, 忙问道是否已经找到了凶手。江砚白却不慌不忙,还与他闲扯,“听闻三年前圣上赐予侯爷一把波斯的乌金匕首, 不知现在何处?”
安顺侯哑着嗓子道,“我家三郎甚是喜爱, 一年前他生辰日我赠予了三郎。”
江砚白若有所思,抬眸道,“不知下官可否一观?”
安顺侯没了耐心,深觉江砚白这个大理寺少卿从前的声望都是谣言,“江少卿, 大郎的案子究竟如何了,什么都还没查清楚,你却在这谈起乌金匕首来了。”
江砚白神色如常,抬手让安顺侯莫急,气定神闲道,“见了这乌金匕首, 我便知道这凶手是谁了。”
安顺侯将信将疑, “这……真的?”他全然想不到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只是江砚白既如此说了,给他看看那也无妨。
安顺侯正了正衣襟, 冷声道, “那便看吧,可若江少卿看完了还不知道凶手是谁,老夫定要告上御前, 定你一个玩忽职守之罪!”
江砚白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来人,让三郎带着乌金匕首来这儿一趟!”安顺侯吩咐一声, 仆人下去传话,但程三郎却久久未现身。
安顺侯在等待中渐渐焦急,心中有些打鼓,看一眼江砚白,他淡定自若地喝着茶,连姿势都未变。不免生出诸多猜测来,江砚白既言看见匕首就可知真凶,莫非大郎之死与三郎有关?
想到此处,安顺侯大惊失色,不会的,三郎与大郎向来兄弟情深,怎么可能……
“见过父亲,江少卿。”程三郎姗姗来迟,腰间系着孝带,后腰处别着一把匕首,“与母亲多说了一会儿话,久等了。”
程三郎拱手行礼,将匕首拿在手里,“不知父亲让我将乌金匕首带来作甚?”
安顺侯看了眼江砚白,“江少卿想一观,三郎拿给他吧。”
程三郎双手呈上乌金匕首,江砚白浅笑谢过,修长手指握着刀柄,便是因着他的手,这匕首的华丽都被压下去几分,显得矜贵清冷。
江砚白仔细察看,不放过一丝细节,余光还不忘观察程三郎的神情。
程三郎表面并无不寻常,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指,出卖了他此时心情。
江砚白抽出匕首,脸上寒光一闪,“好一把乌金匕首。”
安顺侯心烦意乱,只想让江砚白快些道明凶手,“江少卿已看过,可以说了吧?”
江砚白微微一笑,“侯爷莫急,还未看完。”收刀入鞘,慢慢抚摸起刀柄来,五枚蓝宝石与一枚红宝石都在,只是这枚红宝石颜色太过透亮了一些。
江砚白心中有了计较,“侯爷,真凶已明。”
“谁?”
江砚白举起手中匕首,“便是这匕首主人。”
安顺侯暴怒,“江砚白,你大胆!找不到凶手,便胡乱指证我家三郎吗?”
程三郎也一脸被冤的神情,“江少卿莫要血口喷人!”
“下官既敢指证,自有真凭实据。”江砚白神色坦荡。
安顺侯问,“证据在哪?”
江砚白将匕首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这把乌金匕首就是证据。”说着抽出小杨腰间官刀,朝匕首手柄上镶嵌宝石处,轻轻一劈。
江砚白动作太快,没有人来得及阻止,安顺侯当即更气,“江砚白你做什么!”
江砚白不慌不忙,“请侯爷移步来看。”
安顺侯虽气愤,但碍于江砚白官职不好发作,走上前一看,那被一圈蓝宝石包围的最中间的那枚红宝石竟四分五裂——碎了,而边上的几枚蓝宝石只有一些轻微划痕。
安顺侯瞪大了双眼,“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砚白收起官刀,慢慢解释道,“因为那枚根本就不是红宝石,而是红色琉璃珠。琉璃易碎,而宝石性坚,真正的红宝石,凶手昨日行凶时,被死者抓在了手里,如今正在大理寺的证物袋里。”
“我说得对吗,程三郎君?”江砚白嘴角含笑,说出的话却让在场之人心头一震。
安顺侯不可置信的看向小儿子,“三郎,你……”又想了下江砚白的话,突觉不对,程梓明是七日前死的,江砚白为何说昨日呢?
程三郎站在原地,低着头双手握拳,不言不语,良久,才抬起头来,双目发红,“人,是我杀的。”
“带走!”
程三郎被带走,安顺侯府上下皆惊,尤其安顺侯夫妇,才没了大儿子,连小儿子也要离他们而去吗?
大理寺堂前,程三郎跪下回话,道出了他以设局害人之事。他随意找了个人,让此人假扮徽州商人,在留芳阁等待任文林。
程三郎知晓任文林是个嗜赌的伪君子,以此局为饵,定能让其上钩,但他知道以任文林那点微末伎俩是骗不过他大哥的,他大哥向来谨慎,所以这徽州商人的身份也需天衣无缝,便在巧手吴处买了假字帖,身份文牒与路引。
夏艳娘的诱惑勾引,也是他定下的计策,只是不料那假徽州商人贪心不足,不仅把原本要给夏艳娘的银钱私吞,还想将“真”字帖据为己有。
“为何要杀害程梓明,他可是你的大哥。”
没想到程三郎忽然大吼道,“我没有想杀大哥,大哥不是我杀的!”
他吼完接着低头喃喃自语,“大哥从小就样样出色,我学问比不上他,交友也比不上他,父亲的关爱全都落在他的身上。虽然母亲偏爱于我,可出了门,大家提起我程三郎都不认识,而说起是程梓明的弟弟,便有不少人与我结交。”
“我不想一直生活在大哥的盛名之下,于是我便想着,若是大哥名声尽毁,安顺侯府便只能依仗于我。我让花魁诱人,真的只是想毁坏大哥的名声而已,我不想要他的性命,他毕竟,是我的大哥啊!”
程三郎这番话说得涕泪横流,言语间颇有愧疚之意,“若早知会让大哥送命,我万万不会如此。”
江砚白厉声道,“毁人声名,无异于毁人前程,难道你认为毁了程梓明前程不是罪过吗?”
程梓明死讯传来之时,程三郎也不可置信,伤心与哭泣都是真的,他还以为是那假商人自作主张将人杀害。他杀那假商人,是为了替他大哥报仇。
“既有猜测,不通知官府,却私下行事,你眼里可还有法纪?不过是怕到了公堂之上,你设局害人之事便无所遁形了,”
程三郎哑口无言。
骨肉兄弟,却因一己之私,不惜定下毒计。程梓明之死还不好下定论,但程三郎已承认了假徽州商人确是他所杀,江砚白依律将他收押。
陆主簿在记录案卷,见程三郎还不认罪,脱口道,“程三郎怎么还如此嘴硬,杀了一人已是死罪,何不痛痛快快承认了!”
“是啊,已经是死罪,还不承认。”那便是另有隐情了,江砚白低头沉思,程三郎的话解开了他很多疑惑,之前的不解都有了解释。
他不想要程梓明的命,所以大费周章,假字帖,夏艳娘,都是为了毁程梓明的名声,他的目的与所为也都相符。还有最关键的一点,程三郎的掌印与程梓明尸体上的对不上,假商人的也不对。
从程三郎卖假字帖都是亲历亲为来看,程三郎有帮手的可能性并不大,若是他要杀人,定不会假手于人。
难道还有第二拨人?线索似乎又断了。
江砚白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从头梳理一遍脉络。
黎辞舟手里提了包点心进来,劝道,“你也该歇歇,身子又不是铁打的。”连日辗转奔波,江砚白都没什么时间回府,几乎都是在后院对付一晚,天不亮就又起来看案卷。
“先吃些东西吧。”黎辞舟将手中点心扔给他。
江砚白未抬眼,打开了油纸包,拿出个松饼咬了一口,“不是沈记的?”
黎辞舟撇撇嘴,“沈掌柜又不是单给你一人做饭,哪能回回都有,是我特意去云糕坊买的。”说完猛然反应过来,脸上带着惊喜,“你能尝出味道了?”
江砚白味觉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一直忘了告诉这个嘴碎的好友,只好点点头,扯谎道,“丰敬的药起了些效。”
黎辞舟真心为他高兴,“看来他也不是全然没用。”黎辞舟与丰敬向来不大对付,丰敬喜静,但有黎辞舟的地方,多半都安静不了。
云糕坊的糕点在盛京也算数一数二了,但他只觉这松饼又冷又硬还太甜。江砚白轻笑着摇头,看来真是被她养刁了口味。
沈鱼大半夜的也没睡,在和面包窑做斗争。如今她已经能熟练的考出海绵蛋糕了,但做出松软的面包总算差了那么一点。
要不就是没发酵到位,面包没鼓起来,要不就是烤过了,拿出来都成了黑乎乎的焦炭。这些失败品,最终都进了阿莓和常二的肚子。
一个两个还好,十几二十个谁也受不了。最后阿莓与常二见了她就绕道走,沈鱼想把魔爪伸向了邓氏与王大厨,又怕他们年纪大了吃出些什么毛病就不好了。
沈鱼做梦也没想到,她一个厨艺小能手,有朝一日也会加入黑暗料理的大军。
但有天赋和手残党还是有隔了条鸿沟的,经过十几次的失败,沈鱼终于做出了成功的面包,甜口就夹些红豆,咸口就加些肉松。
只是不知为何,同样的炉温和时间,烤出来的面包有时候还是会失败,这让沈鱼想到,可能不是她自己的问题,而是面包窑出了问题。
专业的问题自然得让专业的人来解决,沈鱼去请来钱氏的儿子蒋航,这个面包窑就是他帮着搭的。
蒋航到了后院,简单检查了下便发现了问题所在,窑膛有处裂了个口子,漏风了。有时炉灰堆得高堵住了,有时没堵住,窑里的温度就上不去。
沈鱼可算是找到了罪魁,都是因为面包窑坏了,才不是她厨艺不行!
蒋航挖来黄土将窑补好,补好时天色已暗了下来,沈鱼留他吃夕食。蒋航笑着推却,“家中还有人等。”
沈鱼却道,“那有什么要紧,叫上钱姨他们一起过来,人多热闹,正好后厨得了几条新鲜的清江鱼,咱们做烤鱼吃!”
沈鱼没给蒋航拒绝的机会,便让崔四去喊钱氏了。
46. 炭火烤鱼 柳香大病初愈,大夫让她……
柳香大病初愈, 大夫让她多走动走动,她也想出门散散心。只是让她出门时多带些护卫,又有曹宇杰陪着, 柳父柳母才稍微放心一些。
柳香头一个想去的地方便是沈记,她想去看看沈鱼, 顺便亲口对她说声谢谢。
在屋子里闷了太久,一出门就觉得天青地阔,世间美好之事无数,从前生出想死的念头真是不应该。
天气越发冷了,沈记门口的竹帘换成了毛毡布帘, 从外头瞧,看不见里面在做什么。
女婢打帘入门,崔四正要起身迎,却被来人惊艳,一时间愣在当场。
柳香一袭水碧色花鸟长裙曳地,外罩一件银灰色斗篷, 斗篷用兔毛滚了边, 眉若远黛,面如傅粉,唇似樱桃, 丝毫不逊色那日的花魁夏艳娘。
里间突然传来阿莓的一声吼, “崔四,来搭把手!”崔四才蓦然回神,看见邓氏已经上前招呼了。
阿莓喊了两声都没见着人, 手里端着烤鱼出来,有些不悦道,“崔四你失了魂吗?”她定睛一看, 看见柳香,不自觉屏住了气,好好看的小娘子啊!
食肆里人很多,钱氏一家还有几个客人,见众人都望着她,眼神中有的只是单纯的欣赏与惊艳,面上微微发红,低下了头。
曹宇杰上前一步拦住了众人视线,“敢问沈娘子在吗?”
阿莓连声道,“在的,在的。”
沈鱼在后厨烤鱼,听到阿莓的呼唤手上的面粉都没擦干净就出来了,“什么事啊?”
“沈娘子!”一声轻唤,声音温柔似水。
沈鱼循声望去,看见了艳丽动人的柳香,惊喜道,“柳娘子!柳娘子来得正好,一起坐下吃烤鱼吧。我里面还煮着东西,柳娘子先坐。”说完便又进了厨房。
加了柳香几人,一张桌子就不够了,便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
一大桌子人有老有少,柳香衣着打扮都不俗,众人都猜测着是沈鱼认识的哪路贵女,唯有怀哥儿没有顾忌。
这小孩儿向来胆大嘴甜,对着他娘朗声道,“这位姐姐真好看,像天上的仙子!”
众人被逗笑,有怀哥儿活跃气氛,众女眷便和柳香攀谈起来,钱氏笑眯眯开口,“柳娘子是小鱼儿朋友?”
柳香思索了下,猜到这“小鱼儿”应该是沈鱼闺名,“沈娘子是我的恩人,此来是为道谢。”
钱氏好奇,问一句,“恩人?”
柳香浅笑回答,“前几日有些想不开,幸得沈娘子开解。”
邓氏大概猜到了这位娘子的身份,心中暗叹可惜,“世事无常,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这话题不免有些沉重,曹宇杰怕又勾起柳香伤心事连忙转移话题,“这是什么烤鱼,怎得这般香?”
介绍菜色崔四最拿手,也习惯性吹嘘沈鱼,沈鱼每次听崔四口中的自己,都觉得和她本人不是一个人,竖起大拇指,“我们掌柜呀,当代厨神!”
“又在胡吣了不是,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沈鱼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又一条烤鱼被端出来,崔四赶紧去接,咧嘴笑道,“吃了这烤鱼,他们就知道我崔四是不是胡吣了。”
扑面而来的蒜香,烤鱼诱人的色泽让人忍不住吞咽口水。沈鱼总共做了三种口味,蒜香,豆豉和微辣的。
以豆芽和土豆为配菜,出锅时撒上一大把葱碎和芫荽。清江鱼肉质紧实,鱼刺并不多,裹了淀粉炸过的鱼皮更加酥脆,里头的鱼肉依旧鲜嫩,蘸上汤汁来上一口,鱼肉的鲜香在口中弥漫,带着些烟火气。
烤鱼自然要边烤边吃才香,沈鱼拿暖手炉充当了个简易的酒精炉,里面放上无烟炭,砂锅里的鱼汤咕嘟咕嘟滚起来,再加入些小菜,氛围便烘托起来了。
曹宇杰细心为柳香剔去鱼刺,怀哥儿看见了,天真问道,“姐姐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吐刺吗?怀哥儿都会了。”
柳香闻言神色有些不自然,反观曹宇杰一个大男人涨红了脸。
钱氏轻拍了下小孙儿的脑袋,“多嘴。”又对柳香道歉,“童言无忌,冒犯柳娘子了。”
柳香不觉被冒犯,含笑道,“无事,怀哥儿很可爱。”
沈鱼解了围裙,随意擦了擦额头的汗,在柳香身边坐下,“身上有些油烟,柳娘子不介意吧?”
“怎会?”柳香低语一声,她很喜欢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感觉,她家中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体会过这种欢乐。
沈鱼见她神采奕奕,眉宇间也无愁色,应是真的想清楚了,笑着让她多吃些。
柳香胃口不大,碰上这烤鱼难得多吃了些,初时还觉不好意思,抬眼一看,众人你一筷我一筷正吃得不亦乐乎,根本无人注意到她。
怀哥儿还小吃不得辣,或许是吃不到才是最好的心理作祟,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爹碗里的微辣口味烤鱼。
蒋航故意作怪,夹了口含有辣椒籽的给他,怀哥儿吐着舌头直喊要水,蒋航妻子笑着捶了他两拳,“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有食客被香味吸引,便嚷着也让沈鱼做一份,沈鱼推说,“还没上菜牌子呢,都是自家人试菜。”
那食客不依,馋虫上来哪里还忍得了,“沈掌柜若不做,我便端着碗上你们那桌吃了!”
还是个倔脾气,沈鱼没办法只好放下筷子,去给那食客去做了一份。待做完归来,砂锅里哪里还有鱼在,只零星地飘着几根豆芽菜。
沈鱼双手叉腰,“好啊,一点儿也没给我留!平日里都白待你们好了。”柳香与钱氏一家是客人,王大厨和邓氏是长辈都不好朝着他们发火,剩下三人便遭了殃。
阿莓见沈鱼真要生气,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了一碗鱼肉,都是剔完了刺的,“小鱼别骂了,都是崔四的主意。”卖人卖得没有一丝犹豫,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沈鱼就知道是有人捉弄,眼神阴恻恻地转向了崔四。
崔四大骇,“阿莓,叛徒!”脚下动作飞快,三十六计走为上。
笑闹过后,钱氏一家告辞,其他人四散去做自己的事,独留柳香与沈鱼说话,曹宇杰一直都在身后静静地陪着。
交谈之间,柳香得知沈鱼竟比她还小上一岁,心中不免更加敬佩,称呼也换成了沈妹妹。
柳香临窗而坐,门外有武侯经过,柳香瞥见长叹一声,“也不知何时能捉到那个采花贼。”
“天网恢恢,会有因果报应的。”
江砚白已经好几日未来取食盒了,一般这样的情况,就代表江砚白要外出公干或者是直接留宿在了大理寺,江砚白都会让小杨来提前告知一声。
几日没来,就代表他在大理寺住了几日。沈鱼不免担忧,这次的案子是真的很棘手吧,不仅有采花蜂案,还有安顺侯府的命案,江砚白是否又没好好吃饭。
思及此,沈鱼装了几个白日里烤的肉松面包让崔四送过去,但只嘱咐他交给小杨。
在松软的肉松面包面前,小杨流露出了垂涎的神情,崔四指着几个纸包道,“这个是给你的跑路费,这个是黎大人的,最大的那个是给江少卿的。”
跑跑腿便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小杨拍着胸脯,笑道,“这活计以后尽可找我。”
小杨将东西送进门时,有人正在回话。派去江临的人终于回转,经过多日查探,终寻得采花蜂一些蛛丝马迹。
五年前采花蜂作案还不似如今滴水不漏,受害的姑娘里面便有好几个见过他真容的,但可惜的是当年的画像因存放案卷地方的一场意外,已经找不到了。
小谢只好遍寻当年的受害者,但五年过去,对采花蜂的印象早已模糊不堪,都只记得个大概。公差尽力了,却只得到一张不怎么准确的画像。
“那采花蜂还精通改换容貌之术,如今要找人更是难如登天!”因为这个原因,当年才逃脱了官府的追捕。
小谢轻叹了声,“当年的受害之人自杀死了大半,还有些更因此堕入风尘家破人亡,剩下的多半也过得不好。这采花蜂当真害人不浅!”
有线索总比没有好,江砚白看着这副拼凑出来的画像,莫名觉得有些眼熟,但若让他具体说是哪里眼熟,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采花蜂善易容,莫非曾在无意中见过该换容貌后的他?江砚白细思极恐。
因小谢去江临前还未发生程梓明的命案,小杨向他诉了好大一番苦,“这命案闹的,好几日没睡过安稳觉了。”
小谢听罢案情,对小杨提到的花魁夏艳娘感慨了一句,“想那夏艳娘当初也是良家女子,如今还卷入命案,当真命苦。”
江砚白却从这一句话中抓住了重点,“夏艳娘亦是当年的受害者?”
小谢答道,“对呀。”他回话后恍然,“怎么把她漏了,她说不定还记得那采花蜂模样。”
小谢当即便要去留芳阁,江砚白让他稍等,表示要一同前去。
“问话这等小事,便不劳烦大人了。”
“不仅仅是问话……”江砚白重新整理了案情脉络后,觉得留芳阁这个地方一直被他所忽略。
得知有人设局后,他便总想着是外人杀人,但若是留芳阁内部有人动手呢?
可惜他想通太晚,这么多日过去,那凶手还留在留芳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江砚白让留芳阁所有男子都印下手印,逐一对比,并没有与凶手相同的,又问那鸨母可有临时做工或者近日辞退的。
鸨母丢给江砚白一堆契,凡是在她这儿做工的,都要先签契,青楼多为人所不耻,是以有些工人不愿给青楼做活。开青楼的人就想了个法子,事先扮作良家签契,待契约生效就算对面知道是去青楼做活也不好推辞了。
江砚白圈出几个人名,命人去取得这些人的手印,但很可惜,依旧没有。江砚白低头沉思,难道他又想错了吗?
小谢的问话也进行的不是恨顺利,夏艳娘与其他受害者一样,已记不清采花蜂模样。
小谢展开画像,“请夏娘子再想想,看这幅画像是否有能改进之处。”
夏艳娘勾起一抹嘲讽的笑,瞥了眼画像,“官爷,我是真记不清了。”
47. 惊天秘密 这一趟留芳阁之行,皆无……
这一趟留芳阁之行, 皆无功而返。
小谢问话夏艳娘时,小杨就在一旁,他叹一声, “之前也不觉得呀,这夏艳娘对官府似乎有怨。”
小谢接话道, “也不怪她如此,当年的案子到现在还没抓到人,她与幼弟失散自己又堕入风尘,言语中对官家有些不满也是正常的。”小谢此去江临,将受害女子的身世皆查清, 得知夏艳娘被侮辱后,她双亲皆一病不起,甘愿自身卖入青楼换取医药费。
卖身换来的银子最终也没救下爹娘,反而让两位老人一命呜呼,幼弟只得寄养再伯父家,但所托非人, 她伯父一家竟趁机将她幼弟给卖了, 从此夏艳娘便踏上了寻找幼弟之路。
夏艳娘此来盛京,想必也是因此事。
江砚白听罢也不经唏嘘,“确是个苦命女子。”
树影重重, 夜风寒冷刺骨, 连日的低温,彰显着冬天的到来。
几人回大理寺途径沈记,街上只有沈记门前檐灯亮着。小杨故意放慢了脚步, 朝江砚白道,“大人不进去看看?”
江砚白睨了他一眼,“嫌差事不够多?”
小谢不知他们俩在打什么哑谜, 开口道,“我还未吃夕食呢,进去找些吃的。”
江砚白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上司,怎么会让下属饿肚子呢,顺势道,“你连日奔波也幸苦,敞开吃些吧,我来付账。”
小谢自然喜不自胜,“多谢大人。”
小杨在江砚白身后挤眉弄眼,这借口找的!
这么晚了,又是大理寺的人,沈鱼笑道,“我这都快成了你们大理寺堂食了。”见江砚白也在,沈鱼想着,难道面包没吃饱?
小谢赞道,“大理寺堂食可没沈掌柜做的好吃!”
“这话可千万别让你们大理寺庖厨听见。”
沈鱼从柜台走出来,没注意脚下有条长凳拦路,瞬间失去重心,身边阿莓赶紧去扶。但沈鱼倒下速度太快,阿莓虽然揽到了沈鱼身子,却被带着一起往地上摔,眼见俩人都要摔倒,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了她。
“小心!”
沈鱼惊魂未定,微喘后定神,“多谢江少卿。”
阿莓拍拍灰从地上爬起,上下检查沈鱼,“没摔着吧。”
“我无事,倒是你膝盖没事吧?”
阿莓笑起来,原地蹦了下,“我皮糙肉厚,耐摔。”
见她活动自如,快入冬了穿得也厚实,应当是没什么事的,才安下了心。
沈鱼低头轻语,“好奇怪啊……”不一会儿,抬眸问道,“江少卿,方才若是你来扶我,是否还会摔倒?”
突然问上这么一句,江砚白思维发散,这是怪我不在她身边?
“不会,若我在你身旁,定护你周全。”
此话一出,沈鱼没什么反应,仍然低头沉思,身后小杨和小谢都露出个了然的笑。
江砚白握拳放在唇边,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咳,咳。”
沈鱼喃喃自语道,“阿莓已经算是女子中力气较大的了,但还是扶不住我,那婢子的力气好大啊……”
“哪个婢子?”江砚白对“力气大”这三个字异常敏感,杀死程梓明的人,力气一定很大。
沈鱼随意道,“就是花魁身边的那个女婢啊,那次夏艳娘去大理寺,我去瞧热闹,看见她险些摔倒,她身边的女婢一下子就把她捞起来了,我以为阿莓也能拉的住我……”
此话让江砚白灵光一闪,茅塞顿开,他知道一直以来忽略的是什么了——女子,杀人者还有可能是力气大的女子。
程梓明被掐断颈骨,他便下意识以为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干的,想通关窍后,就立即让小杨带兵围了留芳阁。
“留芳阁许进不许出,若有人想走,带回大理寺。”之前的那次收集手印,应当已经打草惊蛇,却也同样是敲山震虎,那凶手若还在留芳阁,此时该坐不住了。
江砚白又转身对小谢说,“把夏艳娘的身世,再仔细说说,尤其关于她幼弟的事情。”
小谢不愧是一个合格的衙差,夏艳娘身世的细枝末节都不曾放过,“她幼弟据说是被卖去了一个戏班,九岁的孩子学戏有些迟了,但他生得好,扮上后漂亮的不得了,班主才松口收下了他。”
江砚白垂眸,当年九岁的孩子,现在应该是十四了……
一刻钟后,小杨押解着两名女子回来了,赫然是夏艳娘与她的婢女阿芸,阿芸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袱。
夏艳娘钗环散乱,不似前两次艳丽得体。
小杨向江砚白禀报,“那女婢想跑,夏艳娘见我们把人带走,也要跟来。”
江砚白走到阿芸跟前,“为何要走?”他的眼神在她身上逡巡,她脖颈间系了一条丝巾,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她有一双别于寻常女子的大手呢?
阿芸低着头不回话,夏艳娘护犊子似的挡在阿芸身前,“阿芸家里来信说父亲重病,才想着收拾东西回去,倒是江少卿无故围了留芳阁又将我们带来大理寺,您办案向来如此独揽权威吗?”
面对夏艳娘的咄咄逼人,江砚白只问一句,勾唇道,“既是家中来信,信呢?”
“信……”夏艳娘顿了顿,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江少卿并无查看私人信件之权。”
江砚白浅浅一笑,“夏娘子倒是懂些律法,但我并非想看信,今日只要你们将这封家信拿出来,我便放你们走。”
夏艳娘眉头紧锁,颤了颤身,泪水在眼眶聚集,气愤不已却无可奈何,她确实拿不出来这封家信,本就是情急编出来的说辞而已,江砚白……他看得太透。
小杨端来纸墨,站在阿芸身前,“小娘子请按个手印。”
砚台里的墨汁在流动,阿芸却觉浑身血液凝固,闭上了眼睛,认命般抬起手来。
夏艳娘突然扑过来抓住了阿芸的手,泪水涟涟,“不,不要。”
阿芸温柔地看着她,轻轻拂开了她的手,“阿姐,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一直不走,只是为了多陪你几日,阿姐,你不要哭……”
夏艳娘再憋不住,抽泣之声渐大,与阿芸抱在一处,放声大哭起来。
阿芸轻拍着姐姐的背,安抚着她,望向不远处的江砚白,苦笑着说,“江少卿不必比对了,我投案,确实是我杀了程梓明。”
阿芸不再伪装,扯掉了脖颈上的丝巾,声音也从细尖的女子音变成了清朗的青年音。
江砚白闭了闭眼,“你是夏云?”
阿芸点头,“是。”
“何时与你阿姐重逢的?”
“一年前,戏班兜兜转转又回到江临,而阿姐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寻找我的机会,这些年来找寻了无数戏班,终是老天有眼,让我们姐弟得以相聚。”
夏云不愿再离开姐姐,而夏艳娘难脱困于风尘。以男子之身留在青楼有些困难,他便乔装改扮一番在夏艳娘身边当个婢子。他容貌昳丽,年纪不算大,又于戏班习得伪声之法,是以这一年以来也无人怀疑他的女子身份。
江砚白继续问,“为什么要杀程梓明?”
“因为他该死!”夏云此话饱含怒气。
他怀中的夏艳娘抬起头,泪痕犹在,声音凄厉地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程梓明就是你们遍寻不见的采花蜂!”
48. 三审花魁 “不可能。”江砚白立刻……
“不可能。”江砚白立刻否定了夏艳娘的话。
夏艳娘冷哼一声, 大声道,“我不会认错人!五年来,我从未忘记过那张脸, 他日日折磨着我,他让我双亲离世, 幼弟分离!他的眉眼早已刻在了我记忆深处,我绝不会认错人!”
想当初夏艳娘只是好心给了门外的少年一碗水,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能对她做出这种事。这五年,她没有一刻不在后悔,若是当初没有开门该有多好, 她有相敬的双亲,有可爱的幼弟,又怎会落到如今的下场!
那日本是为着那一百两银子去的,没想到她的目标就是害了她一辈子的仇人,夏艳娘如何能放过。当晚使出浑身解数让程梓明留宿,本想拔下簪子刺死他, 却被夏云阻止, 说是这样太过明显。
夏云在戏班从小干体力活,双手很有力气,且他又有阿芸的女子身份为遮掩, 想来极少人会怀疑他。于是趁程梓明熟睡之际, 扼死了他。
江砚白提出一种可能,“那采花蜂擅长易容,许是他当年……”话说到一半他便自己察觉了漏洞, 五年前的采花蜂怎么会如此精准的易容成远在盛京的程梓明的模样呢?
但采花蜂与程梓明确非一人。柳香曾言,采花蜂腹部有道凸起的疤痕,而他见过程梓明尸体, 程梓明腹部平坦光滑并无半分伤痕。
且程梓明从出生起便未曾离开过盛京也不会轻功,更遑论在江临作案了。
但夏艳娘言之凿凿,也唯有采花蜂才能让她下此毒手,夏云既已认罪,他们也没有必要编上这么一段。
江砚白正思考之际,有武侯闯入堂前,“大人,采花蜂现身荣亲王府!”
江砚白忙问,“县主可安好?”
武侯禀报道,“荣王府戒备森严,那采花蜂并未得手。”
得知无人出事,江砚白放下心来,继续审问夏艳娘姐弟。
夏艳娘也听到了武侯的话,目眦尽裂,指着江砚白道,“假的,你们骗人,采花蜂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这不可能!”夏艳娘神情有些癫狂,让弟弟双手染血却杀错了人,这让她如何接受?
夏云也不似方才淡然,“江少卿,这怎么可能?”
“你们认为荣王府与本官在做戏吗?还是本官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江砚白甩下两声反问。
夏艳娘只觉心头被重重一击,浑身瘫软,再无支撑她站立的气力,受刺激过度竟直接晕了过去。
“阿姐!”
此情此景,江砚白也不忍心再审下去了,命人给夏艳娘请个大夫,特许他们姐弟同住一间牢房。
真凶已明,江砚白自然要遣人去告知安顺侯府,他夤夜去了一趟安顺侯府。
若夏艳娘不曾说谎,那便代表采花蜂与程梓明长了极为相似的一张脸。虽说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但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长得一样的可能性还是太小。
而能为他解惑的,只有一个人——安顺侯夫人。
安顺侯夫人自程三郎被带走那一日起,便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大郎被杀,三郎被关,且三郎还涉嫌谋害大郎,作为一个母亲实在是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
妇人卧房本外男不便进入,但安顺侯夫人实在是病得起不来,江砚白只得叨扰,一进门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而安顺侯夫人眼中无神,眼下一片乌青,比第一次江砚白初次见她时,更加憔悴。
江砚白也不想她再受打击,但有些事不得不问,只得狠下心肠,他让安顺侯夫人屏退左右,房中只余他们二人。
“敢问夫人,当年您诞下程大郎时,只有一个孩子吗?”
安顺侯夫人浑浊的眼闪过一丝激动,只一瞬,便又暗淡下去,“江少卿都知道了?”
江砚白顺势点头。
安顺侯夫人自嘲一笑,两个儿子的事情已经让她对尘世不再留恋,连命都不想要了,其他事情又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她斜倚在床边,缓缓道出一桩侯府秘辛。
十九年前,安顺侯夫人与宠姬几乎同时怀孕,而安顺侯却只对宠姬的孩子十分关切。她一气之下便回了江临的娘家,又怕宠姬暗害她腹中孩儿,索性在娘家将孩子生下再回府。
不幸的是,就在她诞下儿子三日后,儿子突发疾病夭折了。安顺侯夫人悲痛之余又担忧起自身处境来,那宠姬若是生下一个男孩,岂不成了安顺侯的庶长子,以侯爷对那宠姬的宠爱,袭爵也不是不可能,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于是联合家人,寻找刚出生的男婴,想来一招狸猫换太子。
程梓明是个好孩子,从小乖巧懂事,安顺侯夫人养了这么些年也将他当作了亲身孩儿,直到再次怀孕生下程三郎。
她的心便不由自主的开始偏颇,安顺侯早有立世子的想法,但都被安顺侯夫人以孩子还未取得功名为由拦了下来。
“您当年从农妇那报来的孩子,是双生子?”
安顺侯夫人闭了闭眼,“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约莫程梓明十岁时,江临的家人来信,说是在江临看见了年幼的程梓明,细查之下才知,原来当年抱养孩子的那家人生下的是双生子。
不过好在江临与盛京相距甚远,安顺侯夫人为保险起见回家省亲时从来都不带上程梓明。
但只要做了亏心事,就有被发现的风险。当年的宠姬能成为安顺侯的心肝肉自然有些手段,还有观察入微的本事。这个宠姬就是程二娘的母亲,她发现了这个秘密。
安顺侯吃不得河鲜,连同他生下的程二娘与程三郎都是如此,偏程梓明毫无顾忌。那宠姬就留了个心眼,偷偷取了父子俩的血滴血验亲,血果然不相容。
但宠姬并未将此事告诉安顺侯,一来即便暴露此事,安顺侯为了家族颜面也不会将安顺侯夫人休弃,二来她自己并没有儿子,而安顺侯夫人还有个侯爷亲生的程三郎。
揭穿此事于她并无实际的好处,反而她捏着安顺侯夫人的这个把柄,可以让女儿嫁得好一些,届时她也跟着享福。
是以安顺侯夫人她们对母女二人多有忍让,造成了如今外人看来不伦不类的情境。
案情终于明了,想来那采花蜂便是双生兄弟中的另一个。夏云对程梓明实为错杀,程梓明代替了他从未谋面的双生兄弟去死。
双生兄弟,一个为世家子弟,一个为采花贼盗,一个端正清雅,一个好色奸邪,真可谓命运弄人。
这个真相,对夏氏姐弟太过残忍,但程梓明又何其无辜,其情可悯,其罪难恕。
49. 肉松罐头 采花蜂在荣亲王府现身的……
采花蜂在荣亲王府现身的事情让沈鱼吓了一跳, 幸好传来端敬县主安然无恙的消息。她答应给端敬的肉松做好了,想借着送肉松去看望端敬,恰逢柳香也在, 沈鱼便邀她一同前去。
柳香有些忐忑,“我与县主并不熟识, 贸然前去是否不妥?”
沈鱼嫣然一笑,“才不会,她见着你这般的大美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柳香兴奋之余也纳罕,这话听上去像说的是个风流郡王, 而不是娇滴滴的县主。
荣亲王府大气巍峨,因着采花蜂一事,府外陈列了不少府兵,进去也没那么容易。
沈鱼递上端敬先前给她的洒金折扇,阍人脸上的轻蔑才收起,谄媚放了人进去, 但将曹宇杰拦住了, 说是荣王府不准陌生男子进入。
曹宇杰轻声道,“小姐随沈娘子进去吧,我在马车上等你们。”
县主的贴身女婢等在院门前迎人, 笑着对沈鱼说, “沈娘子来得正好。县主正念叨您呢!”
“她哪里是念叨我,是想这个呢。”沈鱼摇了摇怀中瓷坛。
端敬一身红衣劲装,在院里将手中长鞭舞得烈烈生风, 墙角的那棵老树遭了好大的殃,枝干树叶被连续打落。
她口中还念念有词,“该死的采花贼!”一鞭下去, 又揭下一块树皮来,她打得尽兴,忽听耳边传来清脆的拊掌声。
端敬转身一瞧,沈鱼就在身后,笑着奔过来,“小鱼儿你来看我啦,这几日我都快无趣死了,都怪那该死的采花贼!”
她又看见了柳香,眼睛倏地亮起来,“哪里来的大美人?”还是改不了挑人下巴的坏毛病,极其顺手就碰上了。
柳香哪曾被如此调戏过,不免羞红了脸,总算是想明白了沈鱼出门前那句话是何意,这县主行事确实不羁。
沈鱼故意道,“见着了大美人,眼中便没有我了,真是只闻新人笑,但见旧人哭啊。”
端敬哄人张口就来,揽了沈鱼的腰,“小鱼儿不开心,便是我的过错,该打,该打!”
柳香轻笑出声,这端敬县主还真是个妙人,常人遇上了采花贼皆胆战心惊,她倒是没什么影响。
“好了,不闹了!”沈鱼默默把端敬的手扒拉下来。
沈鱼见端敬心情开朗,无半分不适,也就放下心来,问起了当日情境。
端敬愠怒道,“那贼子想欲往我房中散迷香,我素来对香料敏感,察觉房中气息不对便屏气凝神,从后窗翻出大声呼救。”
巡防的府兵听见了响动便立即戒严,将荣亲王府围得水泄不通,府兵们也确实见到一黑衣身影,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这些情况都已经告知了江砚白,江砚白猜测是那采花蜂趁府兵追逐之际改换装束,混入了荣亲王府的卫队中,抑或是打扮成了下人。
荣亲王闻言不敢有丝毫懈怠,将端敬县主贴身的侍卫都寻来验明了正身,府里的生面孔也都不再让他们靠近端敬的院子。
“可惜差一点就能抓到人了,要是我出马就往那人脖颈后重重一劈……”荣亲王深谙女儿的性子,在采花蜂出现那一刻就把她给按住了,她那花架子武功,上去只能添乱。
“劈的地方有什么讲究吗?”柳香很捧场地问。
端敬见她感兴趣,给她科普起武功和穴位来。
沈鱼觉得端敬县主对自己的武功还是有个清楚的认知的,不然便不会第一时间翻窗逃走,而是应该冲上前去与人大战。
聊了许久天色渐晚,端敬即便再不舍也得让人回家,却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撒娇道,“小鱼儿留下了陪我嘛。”
沈鱼抿嘴,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她,“不行,明日食肆还要开门。”
出了荣王府大门,曹宇杰坐在马车外边,双手环抱着自己,眼皮耷拉,似是正在浅眠。
柳香轻哼一句,“这个呆子,也不知道进马车里等,这等寒风也由得它吹着,非得病了不可。”语气虽有责怪之意,却含着浓浓的关心。
柳香上前轻拍叫醒了他,软言软语责骂了曹宇杰几句。曹宇杰含笑听着骂声,将柳香扶上了马车。
沈鱼眼神在这两人之间流转,好像闻见了爱情的酸臭味。像她这样的单身人士,上马车是不配有人扶的。
马车内,柳香又往外面丢了个暖手袋,还装作是不小心踢出去的,“沾了外边的尘土就不必拿进来了。”
沈鱼眉眼带笑,“你还挺傲娇!”
这词柳香没听过,好奇问道,“何为傲娇?”
沈鱼笑着解释,“明明关心他,出口的话却是责骂,这种行为就是傲娇。”
柳香小心思被戳破,嘴硬道,“才没有。”
“嘴硬也是傲娇的一种体现。”
柳香更加赧然,“沈妹妹快别笑了。”她脸上笑容渐渐消失,车帘晃动,从缝隙中依稀能窥见外面风光,“我已非清白之身,配不上曹哥哥。”
沈鱼深吸一口气,合着那日只骂回了她的命,思想还没转过来,她急道,“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万事皆不可自轻自贱,你若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以后如何自立?”
柳父柳母放权给她,想着让她多打理些家中生意,就没时间胡思乱想。柳香从前只看过账簿,一下子接手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幸得曹宇杰在旁协助。柳香发现,这个一直在她身边的哥哥,在商场上竟是如此优秀,蓦地生出些自卑来。
她空有一张脸,娇弱又不聪慧,更是失去了清白。柳香知道曹宇杰对她有意,可如今的她真的配不上他。
见柳香垂首久久不说话,沈鱼叹道,“若是错失了良人,后悔的还是你自己。”柳香根深蒂固的思想一时还很难转变,感情之事,外人帮不了忙,为今之计,只有等她慢慢想通。希望曹宇杰的真情,能早日感动柳香吧。
于此同时,江砚白命小杨换上侍卫衣服,潜藏在荣亲王府暗中查探。
据采花峰以往的作案习惯来分析,他对自己盯上的猎物势在必得,曾经也有个小娘子一遭未曾让他得手,那小娘子一家甚至连夜搬离了住处,但仍旧遇害。
是以采花蜂二次对端敬县主下手的可能性很大,现在荣王府的戒备如此森严,若以采花蜂的思维来判断下一步该如何接近端敬县主,最好的办法就是伪装成一个下人隐藏在荣王府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王府人口众多院子又大,查探起来并不容易,满府上下走一遭,真是腿也要断了。
小杨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侍卫休息的地方,倒头便想睡。旁边兄弟拍拍他的肩,“兄弟,打个盹儿可以,别睡死了,待会儿轮到我们这一队去巡查了。”
小杨眼皮已经闭上了,嘟嘟哝哝道,“知道了,你待会儿知会我一声。”随即愉快地打起了鼾。
听见鼾声房里众人都笑了,侍卫长道,“最近兄弟们确实幸苦。”
有人痛斥起来,“那采花蜂是真该死!等老子逮到了他,定要打得他亲娘都认不出来。”
“就是,害得兄弟们连个安稳觉都没得睡。”
采花蜂引起群雄激愤,抓不到人,也唯有骂两句出出气了。小杨到底没有睡多久,就被身边的兄弟一巴掌拍醒。
小杨迷迷瞪瞪起来,边整理衣着边往外走,换班的侍卫正进来,小杨与他们错身而过,没来由地打了两个喷嚏。
“阿嚏,阿嚏。”小杨摸摸鼻子,难道近日来太劳累,着凉了?
————
凡杀人重罪者,若对所判不服,皆可申诉重审。
程三郎在得知他大哥的身世与案情真相后,竟然翻供。
全盘推翻之前所承认的情急之下杀了那假商人,反而说是假商人勒索于他,见他不从抢了他腰间匕首想威胁于他。他奋起反抗,两人推搡之间,匕首无意中刺入了假商人的身体,不是谋杀,而是误杀。
“屋内并无你们二人打斗痕迹。”
程三郎不慌不忙,“那是因为我临走之时清理了。”
办案论罪要讲究证据,当时屋内只有程三郎与假商人两人,并无旁人知道屋中发生了什么。可纵然江砚白不信程三郎翻供所言,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是故意杀人。
且早间齐寺卿给他送来一份东西,是有着御批的世子请封奏者。安顺侯为救亲儿,向永嘉帝递了请封世子的折子,而永嘉帝许是不忍安顺侯一脉就此绝嗣,准了安顺侯所奏。
程三郎便是身有爵位了,依照大齐律,勋贵犯罪,可罪减一等,且误杀比谋杀罪责轻。这样一来,程三郎的命就算保住了,改判流放三千里。
程三郎被带下去前,自嘲地问了一句江砚白,“江少卿是否觉得我是苟延残喘?”
江砚白低语一句,“人都有求生的本能。”
程三郎忽地笑起来,继而愈笑愈大声,“我还活着,可他已经死了,终有一日,我会回到盛京,而他,会随着时间而消逝,世人终究记得的,还是我程三郎。哈哈,到底还是我赢了。”
他笑得疯魔,似有癫狂之态。
江砚白看着远去的程三郎,轻摇了摇头。执念太深之人,走不远的。
小谢见他摇头,凑上前问,“大人觉得他说得不对吗?”
江砚白凝望远方,若有所思,“读过《临川先生文集》吗?”
小谢挠了挠后脑,笑嘻嘻道,“没有,大人知道我不爱读书的。”
江砚白轻笑,“会有人读过的。”
程梓明倾其一生都在收集临川先生的作品,并将其编写成册,每一篇文章后面他都写上了自己的评价和注解。
程梓明已将此文集刊印成册,此文集之珍贵足以传世,而每一本文集上都有着他的名字。
有些人的名字,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被人淡忘,反而会在岁月的洗礼中历久弥新。
50. 采花蜂现 秋雨很冷,尤其是临冬的秋……
秋雨很冷, 尤其是临冬的秋雨。即便是细丝般的雨滴打在身上,也是彻骨的寒。
街上行人寥寥,撑着伞的人裹紧了自己, 迎着冷风想要快些回家。
“这样的天气,小姐何必亲自来, 我一人来便是了。”曹宇杰语气有些责怪,但他深知柳香的性子,柳香想出来,他是拦不住的。
柳香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下马车,“如今我接手了这些事物, 总不好让你一人操劳。就淋些细雨而已,哪里就那么娇弱。”
他们二人是出来查账的,快到一季底了,柳家城中的铺子各自送上了账簿。曹宇杰一眼便看出有几家铺子的账面不对劲,就想去这些铺子看一看。柳香知道了后,非要跟着, 曹宇杰向来承受不住她的撒娇, 柳香声音一软他就狠不下心了。
柳香家里是做瓷器生意的,要查的这个铺子算是柳府最大的一个瓷器铺子了,
那掌柜见柳香来, 惶恐着上前来迎, “大小姐怎么有空来,也不打发人提前告知一声。”
要得就是出其不意。柳香淡笑道,“我何时来, 还要经过关掌柜的许可吗?”
关掌柜俯着身子,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大小姐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柳香倨傲地看他一眼,正色道,“去把这一季的账本子拿来。”
关掌柜摸了一下鼻子,“账本,账本不是已经送府里去了吗?您还没送回来呢。”
女婢扶着柳香坐下,柳香脸上一凛,提高了些声调,“我自然知道你送了账本到府上,我要看的是你店里这一份。”
“怎么,关掌柜不会和我说,没有吧?”柳家的账册向来要求一式两份,一份丢了另一份也好补上。
关掌柜如临大敌,脸色不好看了起来,柳香这架势不看到账本不会回去,只是看了这账本,他这个掌柜也算做到头了。
关掌柜下去取账本,柳香直挺挺的脊背松了松,挑了挑眉,笑着回头问曹宇杰,“曹哥哥,我演得怎么样?”
曹宇杰爽朗一笑,“嗯,像个当家作主的大小姐了。”
柳香是个绵软性子,柳父柳母又宠她,总觉得她还小,将来在学这些商场上的事情也来得及,直到出了意外,柳香被迫成长。
曹宇杰望着她的背影出了神,他知她心头仍有芥蒂,但他愿意等,只要能陪伴在她身旁,能看到她的侧颜,其他的可以不奢求。
关掌柜一份账本里的漏洞都做的怎么明显,曹宇杰笃定他没有时间做第二本,所以这一本应该是真的。
关掌柜哆哆嗦嗦递上账本,柳香粗粗翻看了几页,便看出与那一本中有许多的不同,账面上竟然少了数百两银子。
柳香板起小脸,素手往桌上一拍,“关掌柜,你好大的胆子!”
关掌柜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大小姐饶命啊!”接着开始道出亏空原因。
关掌柜在柳家多年任劳任怨,偏生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儿子沉迷赌博,输光了钱,竟还学人去借印子钱。催债的上门来要,他也不能看着人家要了他儿子的一条腿啊,便挪用了铺子里的银钱,本想一点点还上,终究还是被发现。
柳香生气的神态,在曹宇杰看来不仅不可怕,还十分可爱。
柳香念及关掌柜多年辛劳,没有将他扭送官府,只卸了他掌柜的职位,命他把银子还上。
出门时,柳香问曹宇杰,“曹哥哥觉得我此举,是否有失偏颇?”
“小姐是铺子的东家,您有权决定怎样处理关掌柜。”他不直言对错,只说她有决定的权力。
柳香笑起来,她总要成长起来,学着自己做决定,曹哥哥与父亲母亲帮不了她一辈子。她也想如沈鱼一般,撑起一方天地。
曹宇杰替她打伞,柳香轻移莲步,甜甜的笑着走在他的身旁。
门前有一侍卫奔袭而过,脚步重踏,所经之地溅起一地泥水。
“小姐小心!”曹宇杰一个旋身挡在柳香身前,为她挡去大半泥水,仍有星星点点挂在柳香裙角。
曹宇杰高大的身影遮蔽了她,柳香抬眼看见他的下颌,笑得更甜。
女婢检查着柳香衣裙,可惜道,“湿了好大一片。”女婢转脸向还未走远的侍卫怒吼道,“走路也不知道避着些人!没长眼吗?”
侍卫一列十人,有一人猛地转过头,狠狠朝女婢的方向瞪了一眼。
柳香正好抬眸,与那侍卫对上视线,心头猛然一跳,一股陌生的恐惧从心底滋生。
一直到坐上马车,柳香捂着胸口,仍惴惴不安,脑中不住地闪现那个侍卫的阴鸷眼神,她越努力想忘却,印象却更深刻,心慌的感觉也越明显。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她在哪里见过?脑海中浮现各色人眼,画面倏地定格。
“停车。”柳香哑着嗓子喊出这一句。
曹宇杰欻地掀帘进来,“小姐,怎么了?”柳香整个人都不太对劲,身子一直在微微颤抖。
“去荣亲王府。”
“为何——”
“去荣亲王府,快!”柳香攥紧胸口使劲全身力气喊着。
曹宇杰不敢耽搁,立即调转马头,往荣亲王府而去。
那侍卫的装束是荣亲王府的,那人就藏在荣亲王府,端敬有危险!
雨下得愈发大了,天阴沉沉地压下来。
马车一停,柳香顾不得风雨就往王府前跑,“我要见县主。”
王府阍人不止一个,这次这个没见过柳香,她又无信物在身,阍人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
柳香急得直跺脚,曹宇杰举着伞,衣衫尽湿,“有何事非得现在找县主?”
“很重要的事。”柳香不敢直说,她怕打草惊蛇。
曹宇杰劝她先回去,“我们进不去,不然先去找沈娘子?”
一来一回太耽搁时间,柳香思索过后,让女婢先去找人,但找的不是沈鱼,而是江砚白。
柳香回到马车前等,时刻盯着府门口,曹宇杰将马车牵到能避雨的地方,又问了柳香一句,“到底发生何事?”
“是他,曹哥哥!我看见他了!就在——啊——”一个身影,如鬼魅般;来到了他们马车身边,赫然是柳香先前看见的那个侍卫。
柳香看见了他,他自然也看见了柳香。
雨势渐大,雨滴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也渐响,加之王府门前不允许停车,他们的马车离得有些远。
曹宇杰忙于追赶被掳走的柳香,一时间忘了呼救。
柳香被采花蜂扛在肩上,拼命挣扎,但她力气太小,犹如蚍蜉撼树,根本对他造成不了困扰。
她拍打着采花蜂的背,突然想起前几日端敬对她说起的穴位来,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用尽全身力气,朝他脖颈重重一劈。
柳香运气不错,采花蜂眼前出现了一阵眩晕,制住她的手也松开了,柳香趁机从他身上挣脱,提着裙子拼命往身后跑去。
那一击的效果只有一瞬,采花蜂很快清醒过来,他脚步轻点便到了柳香身边,“小娘子最好乖一点,不然我可不会因为我们有一夕情缘,而怜香惜玉。”他阴郁的眼神死盯着她。
“曹哥哥!”
曹宇杰终于赶到,但他一介书生并不会武,只能凭蛮力向采花蜂撞去。采花蜂被他毫无技巧性的一击打了一个趔趄,柳香被曹宇杰拉开一段距离。
曹宇杰死死抱住采花蜂的腰,“小姐,快走!”他撑不了多久。
“快走!”
采花蜂肘击了两下曹宇杰的背部,十分用力,曹宇杰忍着剧痛没有松手。
“该死,放开!”这人完全不要命的阻拦。
柳香努力让自己不要回头,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她跑得好累,但她不能停,曹哥哥还等着她找人回去救他,她不能停!
柳香一股脑的往前冲,直直地撞进了一个人的怀中。
是小杨!
小杨望见这般狼狈的柳香,疑惑道,“柳娘子,你怎么了?”他查探多日,发现有一个侍卫有些奇怪,自己一靠近他就会制止不住地打喷嚏。他想起自己进采花蜂作案后的屋子时,也会被那满室的花蜜香薰得犯病。他发现那个可疑的侍卫不在房中,便出来找寻。
“小杨,快,救曹哥哥,采花蜂,采花蜂……”柳香指着身后,她太累了,已经说不清完整的句子,话音未落便晕了过去。
小杨大致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放出怀中信号弹,将柳香置于原地,便往柳香所指之处而去。
曹宇杰被打得口吐鲜血,双臂终于失去了力气,采花蜂一脚将他踹到一边,“该死!”
他正要提步往前走,曹宇杰又爬了上来抓住了他的脚踝,又涌出一大口鲜血,他青筋暴起,“不能……伤害……小姐……”
采花蜂彻底被激怒,掏出一把匕首向抓着他脚踝的那只手刺去,他向来只采花,不伤人性命,这人着实把他惹怒了,柳香已经逃脱,他更需尽快脱身才是。
所以下手毫不留情,曹宇杰的血,染红了他身下的青石板,连雨水也不能将它冲刷干净。
就在曹宇杰失去意识之际,小杨赶到拔刀与那采花贼缠斗起来。
曹宇杰朦胧间听见刀剑之声,嘴角含笑陷入昏迷。她得救了。
采花蜂轻功卓绝武功却并不十分精妙,几回合下来不敌小杨,趁人不备撒下一把迷药。小杨一时不察,吸入了迷药,雨滴阻挡了迷药的一部分效力,小杨用刀抵着地,摇摇欲坠。
采花蜂嚣张道,“大爷我就不陪你们玩了。”他提气欲走,倏地一颗石子破空而来,正中他的小腿。
“啊!”采花蜂抱着腿痛乎出声。
江砚白御马而至,抽出鞍上长剑,腾空而起,左手捏了一个剑诀,挥剑劈开雨幕欺身而上,身形皎若游龙,剑光飒沓。
采花蜂还欲故技重施,伸手撒出一把药粉,江砚白不闪不避,他早知这人最善使这种下作手段,提前服下了丰敬给的清心丹。
一旁的曹宇杰血流如注,撑不了多久了,江砚白必须速战速决。
只见一阵剑光闪过,采花蜂的手筋脚筋具被挑断,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江砚白剑尖直指,身形却忽然一晃,怎么会?他明明服过药了。
采花蜂大笑起来,“江少卿,百花散的滋味如何?”
清心丹还是发挥了些效用的,江砚白用内力将药力压制,“不如何。”手起剑落,断了采花蜂的孽根。
“啊!!”一声惨叫响彻云霄。采花蜂面白如纸,颤着牙根道,“江砚白,你滥用私刑……”
江砚白居高临下睥睨着他,雨水冲刷着剑身,雨滴从他的发梢滑落,一字一句缓缓道,“罪犯拒捕,刀剑无眼,本官,一、时、误、伤。”
援兵随后便到,江砚白就近将曹宇杰送到荣亲王府,小杨中的是普通迷药,睡一觉便没事了。端敬请了太医为曹医治,安顿好一切后,江砚白匆匆赶往了春安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