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悯睡了快三百年,甫一睁眼,先是被他的毛驴凶巴巴地吼了一遭,再是被一位小仙痛骂,随即又被受惊的毛驴驮着奔袭八百里。
这八百里还是在那地势起伏不平的侍山京里过的,震得他屁股快碎成八瓣,着实不能说过得痛快。
世事多烦扰,春悯便只得往好处想:屁股虽然难受了些,但往好处想,他方才睡眼惺忪,这下可不就颠醒了吗?
确实是醒了。
他这一路奔袭,闯出了侍山京,直入了百文京。
刚过这世间第一寂寥城,便见眼前这第一聒噪京——街上人来往往,摩肩擦踵,行商走贩不亚于人间集市之热闹,这边喊着“上好法器,十香一件,十五香两件”,那边叫着“绝品灵兽神龟,龟壳上生仙草,可入药”,凡此种种不绝于耳。
路以金石铸,屋舍琉璃飞角,楼间挂着七彩绸缎,诗文名画在绸缎上游弋。
若有它们瞧得上的人经过,它们便会从绸缎上一跃而下,在人周身盘旋,由此人点评一番,若是点评得叫它们满意,便会自行在诗后附上此人的评说,若是不满意,便会卷起身来,在人头上敲上一下,再慢慢地飘回原处。
春悯入百文京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有诗文寻他。
他不免落寞地摸了摸毛驴的头,叹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平日里还是得多读书少睡觉,不然连诗词都瞧不上你。”
毛驴不屑地哼气,想来是也看不上那些诗词。
又行出一阵,便听前方一阵喧闹。
春悯抬眼看去,见前面一三层小楼前聚着一群人,小楼门前挂着“轻都观礼”的招子,还推了张木桌出来,木桌上摆着些牌,每张牌都反扣在桌上。
桌前的人神色紧张,双手摩挲,半晌下定决心一掀——却见牌上空无一物,顿时捶胸顿足,周遭也是一声声“哎呀”“可惜”的叫唤。
春悯三百年没推过牌九,有些技痒,看清楚了才发现并非他所想的牌局,而似在抽签作赌局。
他赶着毛驴朝前凑了凑。因他眼覆黑带,旁人以为他有眼疾,倒是很照顾地给他让开了位置。
春悯到了桌前便问:“诶,劳驾,敢问此处是做什么的?”
身旁一个蓝袍小仙正在袖子里找香,闻言顺口便答:“这你看不见?当然是抽轻都通行令的啊。”
他掏出了两注香来,拍在桌上,抬眼却看见了春悯眼覆黑布的模样,立时尴尬道:“兄弟对不住,我不是那个意思……”
春悯倒不解释,只是笑笑接着问:“轻都不是想去便能去的吗,怎的还要通行令?”
“平时是这样,可现在自然不同。”一旁又有人插嘴道,“你是何时上来的小仙,竟不知轻都祝礼吗?”
这倒是把春悯问住了,掐算下来,他估计飞升了能有三百多年,但途中大半时间在睡,醒来时则基本都在与人打架斗殴,确实没碰上过这热闹。
他老实地摇头道:“倒是没听过,小兄弟可否与我说道一二?”
蓝袍小仙道:“这轻都祝礼,乃是百年一次的盛会,是凡民叩谢天恩的大礼。每一百年,天阶落地,人间礼天阁便会叫他们选出的祝祷,携一众信徒沿天阶而上,赴轻都祝礼。”
“祝礼分为开坛、点香、献乐、献舞、礼赞五项。”一个摸了白牌的仙子说,“为期一月,礼天阁的人都会住在轻都光华殿,只有各路的大神仙,能凭借生名玉进光华殿内观礼,如我们这般的点化仙,没有通行令,连轻都都不让进。”
春悯了然。
这人间的秩序严密,天上的也不遑多让。
神仙飞升有三种途径,一是有大功德,以功德飞升,便被封为某某圣者,是大神仙;二是有大修为,以修道求真飞升,便被称为某某真君,也是大神仙;三则是因为机缘巧合,被大神仙点化,或摸到了些仙家宝器意外上来的,被称为点化仙,没有封号,亦没有道名,自然是算不上“大神仙”的行列了。
小仙们的称呼都是自己给编的,有些以自己的俗名相称,比如“张三仙”,有些以自己的住处称仙,便如“百文三街二巷仙”,春悯的称呼便算是后者,住在倏山,所以是倏山仙。
遥想他当年飞升时也是有两个称号,但因为三始神要避其名讳,不得直言犯忌,久而久之没人正经叫他,他就不记得自己当年的封号了,只记得个“倏山仙”。
春悯没有听说过什么生名玉,想来是没有他的份。心里有些凉飕飕的:我为仙京流过血,我为百姓出过力,不过睡了两百年,如今连个“神”都混不上了,当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他没法,便只能问:“只要是带个‘仙’的,没有通行令都不让进?”
“那是自然。”蓝袍小仙说,“若人人都能进,那轻都还献什么礼,直接看人挤人得了。”
“这可就麻烦了。”春悯拍了拍他的毛驴,“这倔驴子就爱吃轻都的仙草,现下进不去,怎么办?”
那小仙闻言奇道:“你这养的什么灵兽?竟只吃轻都的草?”
春悯便笑:“就是只寻常畜生。不过天上难寻地上的草,就轻都的福龛圣者的院子里种了些故乡的草来,我去他院子里拿点。”
他说得不算大声,可四下一静,随即众人纷纷退后几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那蓝袍小仙也大惊:“你你你你你你——你竟敢偷圣者家中的草?”
春悯忙道:“那哪儿能啊,我是正经问他拿的,怎么就成偷了?”
此言一出,一手持玉杖的白发老翁便大笑:“什么后生这般好吹嘘?你什么人物,福龛圣者要将后院的草给你?”
周遭的人不知怎的纷纷给那老头让出道来,随后也跟着哈哈大笑,嘲讽之意毫不遮掩。
春悯不以为意,反倒问道:“那草不过是福龛圣者养来怀乡的,喂我一个驴子又用不了多少,吃了会长,长了还能吃,世间草木皆是如此,老先生又为何觉得他会不肯?”
“那可是福龛圣者亲自养的草,用来喂你的驴,那他成了什么?你的圉官*还是你的牧童?”老翁冷冷道,“敢问尊驾何人,竟这般能耐,可驱策福龛圣者做这下等差事!”
春悯闻言,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齐居贤放牧的样子。那是个一行一坐都要如松如钟的严谨人,要他去放牧,怕不是这驴今日吃草几寸,远行几步,都要分毫不差地按照计划来,多吃一口都得从明日的份额里扣下来。
这样的人来做这头驴的圉官,不出三日便只能活一个了。
这般想着,他竟一时笑出了声来。
他这一笑在老翁眼里更显轻蔑,登时愈怒,以为他有意寻晦气,抄起手杖便要施法。
春悯脸上笑意渐淡。
“且慢!且慢!”
却是那蓝袍小仙出来打圆场。
“老神仙,您瞧这人,连轻都观礼都没听说过,想来是个新来的小仙,不懂规矩的。”那蓝袍小仙一边挡在春悯面前,一边不着痕迹地在身后比划着“快走”的手势,“又有眼疾,很是可怜,吹嘘几句来叫自己壮胆,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老翁不吃这套,玉杖在地上重重一敲,横眉冷道:“岂有此理,拿福龛圣者来壮胆,我看他胆不是一般的大!”
“哎呀,以和为贵,以和为贵!”那蓝袍小仙说着去推春悯的驴,那驴不识好人心,扭头就去咬蓝袍小仙的头发,春悯眼疾眼快地拽住了绳儿。
这畜生遭瘟,被抓了还闹脾气,那老翁此时要敲他棍,棍还没挥下来,便被毛驴堪破了敌意,竟是一口便往那人手上咬过去。
“畜生敢尔!”
只听一声怒喝,春悯忙要道歉,那蓝袍小仙却忽而截下了他的绳,拉着他的驴往人群外冲去。
“站住!”老神仙高高举着棍,朝着这两人敲来。
蓝袍小仙大喊:“祥云!来!”
几朵行云应声召来,蓝袍小仙往云上一口气扔了三炷香,那云吞了香,立马便载着他们急飞而去。
“哪里跑!百文京内没有我老神仙抓不到的人!站住!给我站住!”
春悯刚从三百年的睡梦里醒来半个时辰,东南西北分得够呛,就被接连带跑了两次。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怀疑今日是不是不宜出山,不然怎能跟个过街老鼠样的狼狈?
“小兄弟……兄弟——”春悯回头已看不到那小楼,而自己的毛驴却已经快吐了,忙道,“可以了,那老神仙追不上了!诶,我的驴,我的驴晕了!”
那蓝袍小仙转头道:“不成!你当那老头是谁!他可是老神仙!你要还想在百文京混,便赶紧寻人给你捏张新脸吧!”
春悯闻言大骇:“那老人家又是何许人也,难道百文京如今不归赵文清管了吗?”
蓝袍小仙比他更骇:“你要死!疏怀圣者的本名你都敢叫,你到底是哪里的糊涂仙?”
春悯诚实道:“倏山。”
蓝袍小仙骤然变色,尚不待他说什么,三朵行云猛地停住,两人一驴当即如投石般冲出去,在长街上划过三道不太美观的流火,随即重重砸往一座高楼。
春悯虽然四体不勤地睡了很久,但好歹是反应了过来,在空中略一旋身,道袍鼓风翩飞,便如一片鸦羽般落在了屋顶,而后两手一伸,分别抓住了那一驴一人,手上卸力一提,随即轻轻地放了下来。
那蓝袍小仙同他的毛驴一同落地,虽没磕到脑袋,却一副叫人敲了闷棍的傻样。
过了许久才讷讷道:“你……你好放肆……”
春悯:“……”
春悯:“……我真的是——”
“行了!打住!你不要再说话了!听得都折仙寿!”蓝袍小仙捂着耳朵大喊,“我不要知道你是谁,不要知道你从哪里来,行行好,今日就当我们没见过!”
“可我——”
“就是因为有你这种胡言乱语的小仙,如今的上神才人人佩戴生名玉!三始神各有出山玉,你哪怕要装也至少装得像一点吧!”
什么出山玉生名玉的,春悯确实拿不出来,半晌只能只能无奈地笑笑:“无论如何,今个儿还是得谢您出手相助。”
“不用,免了,我只是看你眼睛不好瞧着可怜,怕那老神仙今天非跟你过不去才出手相帮,早知道你是这种敢不敬三始神的糊涂仙,我决计不帮你。”
方才那行云也是被春悯大逆不道的话给惊得吐出了香,不载他们了。两人一驴被摔在楼上,一旁的诗画绸缎近在咫尺也不愿搭理他们,犹自高傲地飘着。
百文京内四季如春,谁人楼后小院里种的桃花飘来暗香,春悯深深叹了口气,本就写着“春困”的神色越发无精打采:“小兄弟好人做到底,我可否再问件事儿?”
蓝袍小仙谨慎地看着他:“再有惊人之语,我决计不睬你。”
“好说好说,再不敢了。方才话说一半,我记得百文京应当是赵——疏怀圣者的管辖。那老神仙是何许人也,仙名为何,百文京怎的就轮到他当家了?”
闻听此言,那小仙有些纳闷地皱起眉头,他眉间有一道小疤,皱起眉时便见那小疤泛着白光。
“你不会是今日才飞升的吧,还是从前没来过百文京?”
春悯说:“许久不曾来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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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太久了,老神仙在百文京理事都快有百年了。”蓝袍小仙理了理自己的衣袍,盘腿坐下,“他是疏怀圣者在人间的账房先生,疏怀圣者点了他上来后便再没现身过,老神仙代行京使之权已是百年有余。”
毛驴有些恐高,不复方才的威风,一动不动。春悯得意地拘着它,继续问道:“百年不见人?那他的供香从何而来?”
蓝袍小仙摇头:“疏怀圣者本尊虽然日日窝在纾成行不露面,但是香是一点没少赚的。”
“怎么说?”
“老神仙替他奔波通商,这入京的货物,出京的香,都是算得很清楚的。京内最大的拍卖行纾成行,便是圣者名下的铺子,据说他本人就住在纾成行后面的宅子里,那宅子里全是供香,他就在那供香里凫水玩乐,还有现在这通行令——”
闻听通行令,春悯忙竖起耳朵细听。
“这通行令,本是配给上神身边的小仙们用的,可圣者却搜集起来,将它在京中售卖。”蓝袍小仙竖起了三根手指,“总共分了三处卖,一处是方才的赌坊,只能靠赌得到;一处是纾成行,只能靠巨款拍卖;还有一处是东风楼,由这些诗画择人,谁得了这些诗画的青睐,谁便能拿最后那一张通行令。”
春悯闻言如遭雷劈。
赌,他是不会的,最要紧的是他兜里没钱,上赌桌的本钱都没有。拍卖,那更是无稽之谈。
剩下这诗画……
他怅然地望向那些绸缎,很有些自知之明地收回了视线,拍了拍毛驴的头道:“看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主仆一场,自个儿选吧,是做饿死鬼,还是下去如寻常毛驴那样寿终正寝?”
蓝袍小仙探头道:“你要送毛驴下界?你可想好了,这等凡物若想下去只能走天阶,天阶可是在轻都。”
春悯又看向毛驴说:“看来你只能当个饿死鬼了。”
毛驴已有弑主之意,狠狠地喷气,可碍于此地太高,不敢擅动。
“其实这些诗画,你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蓝袍小仙清了清嗓子,向他解释道,“这一片的诗画大多是描绘少年意气风发,或老当益壮的慷慨奋发之情,如你这般……春眠不觉晓之人,它们看不上也是寻常。”
春眠不觉晓的那位不以为耻,笑呵呵道:“过誉,过誉。”
“……但我方才看你身手似还可以。”
虽是惊惧仓促之间,但那蓝袍小仙还是意识到了方才两人落地时,对方格外灵巧的动作。
“美人愁情、英雄慷慨、才子风流、侠客快意,这四种题材一向在诗画里很热门,你若是对自己的身手自信,不妨去那试上一试。”蓝袍小仙道,“那儿近日建了文武两个擂台,文台用以才子斗诗作画弹曲,武台许英雄与侠客过招,且不论输赢,若能一展风姿,说不好那诗画便会看上你。”
春悯喜道:“真有此事?”
“我骗你这个糊涂仙做什么?”那蓝袍小仙回答,语气却略低了些,显出些底气不足的样子,“只是那通行令能管三人出入,若你当真撞了个彩,能不能……”
春悯善解人意道:“小兄弟帮我这样大的忙,若是能得手,我自然会投桃报李,与你一起入轻都的。”
那蓝袍小仙面色渐缓,半晌露出个稍显腼腆的笑来:“你这人虽有些爱吹牛的毛病,却也不算恶人。”
“说来,尚未问过小兄弟的仙名。”春悯也温和地笑开,“在下春悯——眠,春眠,仙名便叫春眠仙。”
蓝袍小仙眼睛一亮,很高兴道:“我也是以俗名为仙,我叫李四,仙名就是李四仙。”
春悯颇为敬佩:“好个大道至简的仙名。”
李四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回夸道:“你的也……人如其名,很是相称。”
两人客套一番,寻了个人少的时候跳下了楼,一路猥琐地挑着小路走,担心被老神仙的人给碰着了。
甫一落地,毛驴便跟入水的王八般得意,并不配合他们低调行事的意思,时而尥蹶子,时而原地不动地喷气,时而要啃李四的头发,一路就没安生过。
好在这百文京并非上三京,往来多是小仙,比之上神清居之处要热闹喧嚣得多。
其中也不乏些举止怪异,故作癫狂想要吸引诗画注意的人,他们与之相比并不算惹眼,饶是如此,这一路也走得心惊胆战,好容易到了东风楼前,李四忍不住擦了擦额角的汗,感慨道:“你这头驴子气性可真大。”
春悯正把缰绳捆在那驴子的嘴上,而后绑在了门前的树下。绑绳子的时候又险些被毛驴愤怒地踹到胸口,一边躲闪一边道:“是养得太没规矩了。”
“这驴子看着确是凡物。”李四站得远远地问,生怕这驴子又嚼他头发,“你从哪儿弄来的?”
“飞升时带上来的。”
“啊,你飞升带了头驴子上来?”李四奇道,“说来你之前也说,进轻都是为了给这驴找口粮,这畜生有何特别之处,叫你这般上心?”
春悯把驴子捆紧了,又追加了个定身术,才拍了拍驴头,透过黑布望着那驴眼里倒映的自己,答道:“先荆所留,不敢怠慢。”
李四闻言一时哑然,半晌叹服道:“不曾想你竟还是这等痴情之人。我们这些点化仙大多不愿提人间时的事,你却将头毛驴带了上来以慰思情,想来你与尊夫人必定情深似海,碧落黄泉不相忘啊。”
那驴子艰难地“哼”出了一口气。
春悯被这驴子的一声哼气弄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又挠了挠后脑勺,决定还是据实相告:“痴情二字我是万不敢当,说来惭愧,其实我已经不记得我妻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