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
“你说段青玄几乎不会离开朝岚山，那为何总能有源源不断的酒？若是弟子看望带去，也总不会带你口中并不香醇的酒才是。”
张迁想了想，道：“那应当是……季行之为他带去的。”
黎盏捕捉到了想要的关键词：“季行之？”
“算是大师兄的徒弟吧，”张迁道，“听说以前只是个五灵根外门弟子，后来得了大师兄指点，虽入了内门，却没有拜任何一峰长老为师，而是将大师兄称作师父。”
黎盏道：“原是这样！那些话本倒是没有写……”
张迁发笑：“话本都是门外闲人编造的，若是真的还得了？季师兄虽修为已至元婴，却十分低调，每日只在宗内修行习剑，甚至连池阳大比也不参与，自然很少人知道他。”
他求着张师兄行行好，说哪怕见一面剑尊徒弟，也算圆了心愿。
张迁本还要推拒，可黎盏实在一副期盼模样，转念一想，这又不是什么天大秘密，哪怕不问他，问宗内其他弟子也一样可以知晓，自己又何必让人多费一轮心思？
于是松了口，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可以告诉你，但朝岚山自大师兄陨落后就被季师兄下了禁制，你要是吃了闭门羹，或者惹了季师兄不高兴，可别把师兄我供出来。”
张迁定下神来，道：“朝岚山是大师兄曾经居住之地，季师兄自然不会在那，他在朝岚山旁的齐鸣峰洞天福地，你看到面相凶冷，额间有一道浅蓝竖云纹的就是。”
又叮嘱：“莫要着急，李儒师兄是出了名的严格，这几日先好好修行，打好基础才是正事。”
果然是他。
黎盏不自觉啃咬着指尖。
若说整个常华剑宗有人知晓段青玄要陨落一事，那便只有这个季行之。否则他便不会在段青玄离世前，与酒楼老板说是最后一次前来。
*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黎盏在常华剑宗还有一位在药峰的老熟人，名为崔平鸿，可惜他向两个弟子打听，才知道崔平鸿出去采药，已经数月未归了。
一顿晃悠，已过了亥时，经行过与明隐峰、紫极峰相接的栈桥，本该一路回青竹居，却遥遥听见几道谈话声，从下方小竹林后传来。
这个时间点还有谁在？黎盏顺行而下，以为能偷听点八卦或者捉个奸，谁料走近了，声音也变得熟悉起来。
李昭明：“为什么剑要朝左方向？劈砍后接右斜刺才对吧？”
朝玄答道：“正因惯性如此，上一剑落点在左，常人都会下意识防范左侧，此时右攻，则出其不意，不算顺手，但多练习方能熟练。”
李昭明：“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能使出段青玄的剑法了，要违背惯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眼看又要重新握剑切磋，黎盏轻咳一声，打断二人，自小径后走来：“这么晚不回房，你们做什么呢？偷/情？”
李昭明见来人是黎盏，收剑入鞘，挠了挠头：“我是打算想回屋睡一觉的，结果碰见朝玄搁这转悠，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里空旷，还没人打扰，就想着学习学习，交流一下同门感情嘛。”
黎盏一想朝玄不是才上半个时辰课就被李儒赶走了吗，转头又问：“你又在这干嘛？”
朝玄：“……第一天来，有点不认路。”
黎盏“哦”了一声，问道：“你路痴？”
朝玄眼神坚定：“不。”
黎盏微微挑眉。
从前段青玄倒是个彻头彻尾的路痴，开始没发现是因为他在常华剑宗待了太久总算认路，结果但凡两人到临化镇以外的地方做个委托，一不把人看着就能给自己迷路到十万八千里外。
后来黎盏实在受不了了，恨不得买个项圈给他套在脖子上，牵牛一样的拽。
他觉得三个人在这傻站怪蠢的：“……那走吧，都还愣着做什么呢？还没练够？”
李昭明赶忙道：“够了够了，饿了一天了，走，去膳堂看看还有没有东西。”
黎盏瞅了一眼朝玄，脸色苍白，看上去也挺需要补充一下体力的。
结果到了明隐峰膳堂，才发现忘记时间，这儿早就关门了。李昭明一屁股往地上坐，拉着个脸，就差写上倒霉两字，脑袋上装饰的破烂羽毛也跟着耷拉下来。
“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唔……？”正想着抱怨几句，突而被捂上嘴巴，李昭明瞪大眼睛，不明所以地看向黎盏。
对方在唇边比了个“嘘”字手势，轻声道，“别说话，有人。”
朝玄也跟着俯下身形，他们在膳堂后方的一圈小石林，看见一个白衣人鬼鬼祟祟地往膳堂没关紧的窗子里钻，不一会出来时，怀里还塞得鼓鼓囊囊，哼哧哼哧地往东边跑了。
李昭明道：“那个方向……好像是严衡长老的思存峰，李儒师兄就是他门下弟子。”
黎盏心念一动：“走，跟上去看看。”
此人境界看来不高，好几次李昭明险些露馅都没发觉，三人一路尾随，到靠近思存峰鉴影小湖后，黎盏停下脚步，道：“别跟了，再靠近可能会被发现。”
前方是一处洞天福地，用篱笆简单在湖边围了个院墙，结界正好在后院的小菜园处，黎盏想了想，道：“我有能暂时阻隔对方神识查探的法器，只是说话要小心些，动作也不能大。”
被勾起好奇心的人是势必要求到个答案的，李昭明连连应好，于是三人小心移到了小菜园斜后方，勉强能从半开的支摘窗下望见屋中景象。
屋子里竟支起了一个小烤炉，炉上一个大锅，锅里煮着什么东西，桌上摆着酱肉，大葱，炒瓜，鱼汤和几碟单独用小碟装的调料，一人侧对着他们仰头喝酒。
李昭明一个激灵，捂着自己嘴巴，低声道：“这人不就是，不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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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就是李儒吗！
屋门打开，从膳堂跑回的白衣人兔子一样扑进李儒怀中，黎盏也看清了他的面貌，正是才分别不久的江然，他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几张油纸裹好的豆皮。
两人从锅中捞出几个鸡蛋，剥开壳后，却不似寻常鸡蛋平滑，反而似有骨肉一般混沌。
朝玄不解：“这是什么？”
黎盏凭借着自己勉强多了些许的见识回答：“毛鸡蛋，发育一半又终止的小鸡。”
李昭明也点头：“我老家就有人专门摆摊卖这个，可香了。”
朝玄再看向毛鸡蛋的脸色瞬间变得古怪起来，似乎十分不理解这些奇异的爱好。
随着屋中二人将毛鸡蛋浸过热油，又往桌上的辣椒、花椒粉滚了一遭，香气直扑鼻而来。
李昭明吞咽一口口水，悲愤交加：“好个李儒！你还记不记得白天他说什么，他是不是说，修行之人，当修身养性，束身自好……他自从结丹以后，便再没有吃过俗世食物，也瞧不起这些连口舌之欲都无法掌控之人。”
黎盏：“……好像是这么说过。”
所以里面吃得那么香的人是谁？？？
三人盯着李儒江然吃完毛鸡蛋吃豆皮裹大葱酱肉，好酒好菜不断，江然叼着豆皮卷问他：“今天这样开心，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李儒夹了一口酱肉，正要回答，这厢李昭明还在低低唾骂，丝毫没注意脚下不知何时来了只母鸡。
他身上作装饰的翎羽本就是从那些禽鸟灵兽身上薅的，母鸡嗅到味儿，扑腾翅膀，猛地往他身上一啄，只听李昭明“哎唷”一声，发现母鸡之后，更是吓得蹬腿，一个趔趄，直摔进李儒的小菜园里。
屋内之人瞬间警醒：“谁！”
这下遭了！
李昭明已然穿过小结界，是必然逃不脱这一遭了，现下情况，能不共沉沦已是上上之策。李昭明大义凛然，以眼神示意，黎盏心领神会，果断下了决定：“跑！”
夜色浓稠，寒星疏落，身后李儒愤而拔剑的出鞘叱骂之声渐远，黎盏舔了舔齿尖，半分毫无惧怕之意。
他霸道地抓住朝玄的手向外奔逃，带着踩踏万水千山的气势，不像犯了错事的躲藏，而像要去做一件无可匹敌的大事。
穿过深夜的浓雾，跑过山间相连的栈桥，山风呜咽如号，在朝玄眼前扬起黎盏奔袭中如水墨泼洒的满头青丝。
目光落在莹白后颈，也似嗅闻到被清风挑送进鼻间的一缕清香。
又抬手，拦住一截将要飞落后方的发带。
月光地面投下破碎摇曳的光斑，匆乱踩过一地枯黄竹叶。
他停下脚步，粗粗喘息，视线撞上离自己近在迟尺的黎盏，浑身血液翻涌沸腾，耳侧是巨大的、擂鼓般轰鸣的心跳声。
夜风寒凉，唯独一直交握的掌心无比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