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库洛洛跟这只猫大抵是无缘的。
阎无妄也不过才还给他没多久,便又丢了。
昨天一早起来，库洛洛发现猫不见了之后就开始找，一直找到下午才找到。
当时小猫的尸体被插在地面露出来的一根钢筋上,黝黑发亮的皮毛被凝固的血液黏在一起,眼睛被挖出来丢在地上已经变形干瘪。
库洛洛知道是谁干的, 10区帮会那群人看不惯他很久了, 因为长老院的三长老念在跟他父亲是旧识的份儿上一直很照顾他。
他们上次还骂着让他滚出10区，否则就要他好看。
谁想拿他的猫开了刀。
那可是他大半夜追进13区也要找到的小猫咪，宁可被当时还不熟的阎无妄钓着跑，也想要回来的小宠物啊。
想想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富兰克林声音低哑：“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捅了帮会一个骨干, 已经被那些人打的不成人形了, 昏死之前，他让我带他来找你。”
沉默片刻, 阎无妄道：“知道了。”
库洛洛没一会儿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表情几乎是空的。
没有恐惧、没有怨恨、没有伤心、甚至没有痛苦——按理说他身上应该是很疼很疼的。
皮肉伤很容易治好，可断骨又哪有那么好接。
阎无妄到底不是一个医修。
可库洛洛就是表情空空如也，直直地盯着山洞上方。
很难想象能从一个只有十岁的小孩子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阎无妄戳了戳他的脸：“怎么，受挫了？”
库洛洛转动眼珠看到床边坐着的人,片刻后,眼眶中溢满泪水,叫了声：“姐姐……”
他想说：姐姐, 墨宝死了。
他想说：姐姐，我杀人了。
他想说：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去找他们本来是只想理论理论、给墨宝讨个公道，是他要拿刀杀了我,我才反手杀了他。
可由于嗓子坏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实际上连那声姐姐都并没有叫出声来，看上去只是嘴唇嗡动了一下而已。
阎无妄却笑笑，“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库洛洛看似还想再说什么，阎无妄轻轻拍了拍他：“睡吧，再睡一觉就会好了。”
库洛洛努力转头看向别的地方，直到看到站在旁边的富兰克林，才松了口气一般，合眼睛睡去了。
治好了库洛洛的致命伤，阎无妄停了下来。
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个半大孩子，眼神略过他同样沾了血迹和泥土的衣服、不自然角度弯曲的手臂，以及脸颊上一道狰狞的刀伤。
“手，抬一下。”阎无妄说。
富兰克林看上去有点惊讶，道：“我没关系，你先治库洛洛。”
阎无妄没理，抬手轻轻托起他的手肘，治疗他断掉的小臂，问，“你叫什么名字？”
伤处的疼痛慢慢褪去，传来熨帖的温热。
富兰克林神情显出几分局促。
“富兰克林。”他抬起肩膀蹭了一把侧脸的血迹，道：“富兰克林·波多尔。”.
时间流逝的飞快，尤其是在梦中。
库洛洛被送过来那天刚刚不过立夏，当他的伤彻底好起来、能跑能跳的时候，地上已经铺满一层薄雪了。
这几个月他没再回过家，在阎无妄的山洞里住了下来。
左右回去也是他自己一个人， 10区帮会那些人也一定不会放过他，哪怕阎无妄在他伤好之后赶了他很多次，他还是赖着不肯走。
“你看，我的胳膊还不太灵活呢，一定还没有养好。”
“啊我的腿好疼，会不会落下残疾呢？”
“姐姐，我万一养不好怎么办？你再帮我治治好不好嘛。”
每次都有新的理由把自己留下来。
很会耍赖。
完全没有刚醒过来时的沮丧了。
左右不过是个小孩子，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儿，阎无妄便就随他去了。
富兰克林成了这里的常客。
他经常会给他们带食物来，还很会照顾人。
自从有了富兰克林，山洞里有了桌椅，石床上有了被褥，锅碗瓢盆一样不少，简直跟正常过日子差不多了。
阎无妄可以辟谷不进食，库洛洛却不行，为此富兰克林还把山洞前面的土地犁了犁，撒了种子下去，一个月后竟然真的长出了绿油油的青菜。
只不过富兰克林好像很忙，他没时间的时候，就会拜托窝金来送食物。
窝金是个大喇喇的性格，跟阎无妄有点合不来——那个期间的阎乐实际有些孤僻，毕竟刚从暗狱逃出来，任谁被关押一百多年，性格都会内向——大抵看不惯阎无妄不爱理人的样子，窝金常常只是放下东西就走，连饭都没留下吃过。
阎无妄见到侠客和飞坦，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期的事情。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淌过。
阎乐虽然是旁观者、透明人，可一路看下来，简直都快爱上这种平和宁静日子了。
可她知道不会太长久的。
因为阎无妄的原神修复好了。
这天夜里，阎无妄照旧站在洞外看星星。
她总是不需要休息的。
除了库洛洛重伤那几日高烧不退，又因为误杀了人睡不踏实，阎无妄为了安抚他，搂着他睡了几天，之后就再也没睡过觉，最多偶尔疲倦了，坐下来打打坐，一到晚上多数都是在外面看天的。
库洛洛好奇地问：“姐姐，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阎无妄跟他说：“我在看星星啊。”
库洛洛：“为什么看星星？”
阎无妄：“在找坐标呢。”
“什么坐标？”
“我家乡的坐标。”
“姐姐也有家乡吗？”
阎无妄无奈地笑笑：“当然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乡不是吗？就像你的家乡是流星街一样。”
“哦，我知道了。”库洛洛说：“九州是吧，它在星星里面吗？”
阎无妄说：“对啊，等我回家之后，你想我了就可以抬头看看星星，说不定就会看到我呢。”
虽然她开玩笑一样的说着这种话，小小的库洛洛却还是像被针刺了一下，眉毛微微抽动，不再问下去了。
等库洛洛回去睡觉，刀灵道：“主人，我们随时都可以走了。”
阎无妄点点头：“我知道。”
刀灵：“那主人？”
阎无妄说：“再些日子吧。”.
从这天起，阎无妄没再带库洛洛傻玩。
她先是找了一柄匕首给他，道：“拿着，抱着杀了我的心态，攻击我。”
库洛洛一开始做得不够好，始终一副狠不下心的样子，直到被阎无妄寒下脸狠狠训斥了一顿才有所好转。
匕首掌握的差不多后，阎无妄又给他尝试了其他武器，发现他非常适合便携又轻巧的短兵器，于是教了他很多种短兵器的使用方法。之后又教他基本的拳脚知识，格斗要点，时常还会拉富兰克林对练，简直跟收了个关门弟子差不多。
库洛洛大概明白阎无妄为什么教他这些，所以学的很认真。
就这样又过了五个月，转年开春，阎无妄对富兰克林说：“明天开始，带库洛洛回去住吧。”
结果还没等富兰克林说话，库洛洛先不乐意了：“不，我才不走呢。”
阎无妄说：“不行，你不能总待在我这里，都跟外面脱节了。”
库洛洛说：“我哪有总待在这里，昨天才跟富兰克林去市场买过东西啊，还有上周，还有上上周。”
“那也不行。”阎无妄说：“你长大了，是个男人了，不能再跟我住在一起了。”
才刚过11岁生日的库洛洛，脸竟然红了红。
似乎觉得这真是个合理的理由。
可他依旧不肯点头，一副无法反驳，却又不肯妥协的样子。
明明往日对阎无妄的指令全部都会无条件服从的。
大抵是潜意识里的某种感觉告诉他，这次如果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吧。
于是阎无妄静静地看着他，他也倔强地看着阎无妄。
久久僵持不下。
阎无妄忽然问道：“还记得打死墨宝的人有几个吗？”
库洛洛一怔，回答道：“五个。”
阎无妄说：“你杀了几个？”
库洛洛：“……”
阎无妄又问：“打断你手脚的人有几个。”
库洛洛：“十几个……”
阎无妄咄咄逼人：“他们现在在干什么，一定没有卧床修养好几个月吧。”
库洛洛：“……”
阎无妄：“你整天呆在这里，是要做深闺大小姐吗？我教你本事，可不是要让你放任仇家逍遥法外的。”
库洛洛终于垂下了眼。
阎无妄说：“去吧，别丢我的脸。”
库洛洛点了点头，可往出走了几步之后，他又转过来道：“姐姐，我会很快回来的。”
阎无妄说：“嗯。”
库洛洛不确定地道：“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还会在的，对吧？”
阎无妄勾了下唇角，道：“嗯，我等你回来。”
库洛洛终于肯走了。
再次回来是十天后。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他很聪明，全都挑没人的地方做的。
库洛洛就这么站在阎无妄面前，平静地汇报他动手的经过，脸上丝毫没有第一次杀人时的那种恐惧与空洞了。
就好像阎无妄只是让他去杀几只鸡，他去杀完了，回来问是烤还是炖汤差不多。
跟着阎无妄这大半年来，他每天吃喝不愁、又很快乐，人都胖了些，个子也窜了一大截，看起来竟然真的好像长大了好多。
汇报完之后，库洛洛抬头期待地看着阎无妄。
阎无妄道：“很好，不错，很厉害呀小朋友。”
库洛洛听到夸奖后果然很高兴。
“给你点奖励吧。”阎无妄蹲下身来，张开双臂说：“要抱抱吗？”
库洛洛脸颊红了红：“什么呀，我都不是小孩子了。 ”
阎无妄笑笑道：“是啊，库洛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是大小伙子了，那……要还是不要啊？”
她依旧张着手臂。
库洛洛好一番犹犹豫豫、扭扭捏捏之后，才上前一点，轻轻环住了阎无妄的脖子。
他侧脸贴着她柔顺的长发，下巴搭在她的肩上，神情依恋地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
能看出库洛洛是很喜欢阎无妄抱他的。
但他其实不常有这个待遇。
除了上次生病以外，这还是阎无妄第一次主动要抱他。
片刻后，库洛洛忽然睁开眼睛，问：“姐姐，你是要走了对不对？”
阎无妄神情一怔，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库洛洛推开她一些，道：“我知道的，我都看出来了——姐姐，你不要走好不好？或者，如果觉得我不麻烦的话，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我可以自己照顾我自己……”
阎无妄说：“不可以。”
库洛洛话音倏然顿住，轻声地问：“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走？
为什么不能带我？
是我不够乖吗？
我可以很乖很乖，很听话很听话，所以不要丢下我好不好呢？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呢？
看着小朋友倔强的模样，如果放做平日，阎无妄一定会开玩笑地对他说：“当然是因为我要去的地方小屁孩去不了呀，因为路程实在太远了半路要是把你弄丢了怎么办呀，你只要乖乖在这里等我，我肯定会再回来看你的呀。”
可阎无妄沉默片刻，只是揉了揉库洛洛的头发，依旧什么也没说。
没有得到任何解释的库洛洛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从一开始的小声啜泣，到后来放声大哭，他死死地攥着阎无妄的袖口，一副这辈子也不肯放开的样子。
阎无妄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是：“要好好长大。”
她按着库洛洛的后脑，向前一点贴上他的额头。
短暂的接触过后，库洛洛仿佛被抽走了什么一样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阎无妄接住库洛洛软倒的身体，喃喃道：“忘了我吧。”
第二天一早，富兰克林一进门就看到阎无妄站在传送阵前，库洛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起初吓了一跳，可接着明白过来什么。
阎无妄对他笑笑说：“是的，我要走了。”
富兰克林声音干涩地问：“还回来吗？”
“唔——”阎无妄还真的思考了一下，说：“或许吧，我回去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呢，得等办完了再说。”
富兰克林沉默地点了点头。
阎无妄对这个一直以来都很照顾她的大个子印象很好，说：“很高兴认识你哦富兰克林，对了，库洛洛的记忆被我拿走了，他醒了以后大概就不会记得我——你的记忆我就不拿啦，记得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秘密。”
她说完地面上的传送阵猛地亮起强光，一声嗡鸣过后，所有光芒消散，她已经不在洞中。
……
画面到了这里，阎乐本以为到了尾声，却不想竟然还没有。
周边景象倏然变得光怪陆离，眼前快速划过的画面，古老的仿佛是一段上万年的旅程。
阎乐依旧是旁观者的角度。
她看到阎无妄一头扎进了传送阵法。
看到通往两界一条漫长无边的隧道。
看到由于时间、空间乃至次元的差别太大，隧道开始摇晃坍塌，哪怕阎无妄耗尽一身真元，油尽灯枯，也依旧无法维持。
她看到无妄刀铮然出鞘。
“主人，我送你一程。”
在刀灵声音响起的同时，一股浩瀚磅礴的力量稳固住了这段回家的路。
烟尘袅袅，静如死水的无端海面，倏然亮起传送阵法，阎无妄睡颜安静，像一株浮萍，孤零零地在海上漂浮了很久才被一名修士捡了起来。
那修士唤醒她问：“这位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大凶之地？你的同门呢？”
阎乐看到阎无妄迷茫了很久很久，才说：“我忘了。”
修士：“忘了？”
阎无妄道：“是啊，我……不记得了。”.
此后的事情阎乐便都知道了。
她回了九州之后运气很好，虽然在传送过程中耗干了自己，但很快被掌门师兄捡了回去，治好一身伤后便血洗了六大派，给九州洗了个牌。
掌门师兄佛的一批、无心理政，卸权退隐后将门派交给了阎乐，由于刚拿六大派立过威，这番交接交的十分顺利。
可惜她杀孽太重，此后便戒了酒、戒了杀，性格也慢慢活泼起来了。
只是完全不记得那段异世之旅，不记得无妄刀丢去了哪里，也不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库洛洛的小朋友如此依恋过她。
而库洛洛这边。
阎乐走后转年他便成立了幻影旅团，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真的有在好好长大了。
虽然路子有点歪。
但谁叫他本身就出身泥潭。
深渊中朝天伸出的手，能是什么干干净净的吗？
睡梦中忽然惊醒。
阎乐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屋里，她看着房间内熟悉的景物，一时竟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昨晚睡得很晚，库洛洛这会儿睡得很熟。
阎乐转头看了看他，摸过手机一看，才7点钟，不过睡了两三个小时。
可梦中已是两三年过去了。
心中情绪复杂，她下地用冷水洗了把脸。
回来的时候库洛洛掀开被子。
阎乐顿了顿，钻进他怀里，说：“抱歉，吵醒你了。”
库洛洛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阎乐说：“嗯，做了个梦。”
库洛洛：“什么梦？”
阎乐说：“才不告诉你呢。”
库洛洛轻声一笑，紧了紧搂着她臂弯。
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阎乐看着眼前的男人，弯了眼睛。
此前的一切不自然之处都有了答案。
原来不是怦然心动。
而是久别重逢。
你好啊我的小朋友。
一别经年。
我回来找你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