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海的罡风与雪境被远远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人间都城鼎沸的喧嚣与融融暖意。
人间，正是除夕夜。
恨海众神隐去神光，化作寻常旅人，融入了一座繁华城镇的喧嚣人流。此地远离战火，又逢盛世，新年庆典的喜庆几乎冲破了天际。
甫一落地，喧嚣的声浪与斑斓的色彩便扑面而来。长街两侧挂满了形态各异的花灯，鲤鱼、莲花、走马宫灯流光溢彩，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的硝烟味、食物的香气、孩童的欢笑和鼎沸的人声。舞龙舞狮的队伍锣鼓喧天地穿行而过，引得人群阵阵喝彩；杂耍艺人喷吐着火龙，引来惊呼与掌声；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糖画晶莹剔透，冰糖葫芦红艳诱人，热气腾腾的汤圆和饺子摊前围满了人。
荔娅走在人群中，如同踏入一个光怪陆离却又生机勃勃的梦境。她成神的代价——“永载人间恨意”尤其是“乱世之恨”——在此刻被这极致的人间暖意稍稍压制。那些无孔不入的、来自历史与未来的悲鸣和诅咒暂时被眼前真实的、鲜活的喜悦冲淡了。她感觉自己像一块投入温水中的寒冰，虽然内核依旧冰冷坚硬，但表层正被这喧嚣的暖意一点点浸染、消融。
她贪婪地吸了一口这饱含烟火气的空气，绿眸中闪过些许迷茫与……渴望。
她看到小贩手中的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山楂红得像血，裹着亮晶晶的糖衣。
处于某种惯性，这让她一瞬间想到乱世里饥民啃食树皮的绝望。
但下一秒，旁边一个小女孩拉着母亲的手，踮着脚尖买下一串，咬了一口后露出的满足笑容，又像一道暖流，中和了那瞬间涌起的阴冷恨意。
这种拉扯感让她有些眩晕。
“哇——！”田蓼和采菲瞬间化作了两只兴奋的雀鸟，拉着彼此的手就冲向了卖糖人和面塑的摊子，叽叽喳喳，又把目光投向了糖葫芦的摊子。
“糖葫芦！红彤彤的好漂亮！”田蓼拉着采菲，跑向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前。，很快便人手一串，糖衣在灯火下晶莹剔透。
“俗艳。”纫兰嘴上嫌弃，却忍不住被一盏镶嵌着琉璃、巧夺天工的孔雀灯吸引了目光，驻足细看。纫兰不喜欢被挤着走，天倪撑起了柔和的光罩，将她和人群稍稍隔开。
“纫兰，快看这个玉簪。虽然质地粗糙，但雕工颇有古意。”天倪捧来一支廉价的玉簪，眼睛发亮。纫兰瞥了一眼，哼道：“凡品中的凡品！不过……样式倒有几分像西周早期的‘鸟形笄’，买回去研究研究也无妨。天倪，付钱！”她嘴上刻薄，却已开始兴致勃勃地扫视其他摊位。
“共老，吕老，这边！”伯蒲兴致勃勃地引着两位老者去看猜灯谜的摊子，自己则对着一个写着“万千神明的梦中情神（打一物）”的谜面挤眉弄眼，惹得束荷指尖寒气微冒，在他腰间软肉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束荷指尖一点蓝光闪过，空中飘落的几片雪花在她周围凝成了精巧的冰晶蝴蝶，绕着伯蒲飞舞。伯蒲笑嘻嘻地伸手去接，冰蝶却在他指尖融化，留下一点沁凉。他夸张地缩回手，引来束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这小小的“神迹”无人察觉，只当是冬夜奇景。
樊娀则站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看得极其专注。摊主手腕翻飞，金黄的糖浆流淌，顷刻间便勾勒出一只展翅的凤凰。樊娀缓缓地、缓缓地眨了眨眼，似乎在确认这神奇的过程，然后慢悠悠地掏出了点钱递过去。
灵霙安静地跟在子飞身侧，赤瞳平静地扫过喧嚣的人间百态，无悲无喜，像一尊精致的瓷偶。子飞温和地询问他是否想尝尝刚出锅的元宵，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灵霙对糖葫芦没有渴望，对喧闹没有兴奋，但看着田蓼采菲纯然的快乐，看着纫兰明明嫌弃却认真“研究”凡品的样子，看着樊娀专注等待糖画完成的侧脸，他眼中那层因契约而生的漠然之下，似乎也掠过些许淡淡的、名为“理解”的微光。
荔娅站在人流边缘，火红的衣袍在灯火下显得格外耀眼。她望着眼前沸腾的、充满生命力的景象，绿眸中情绪翻涌。她有些无措。这份人间的安宁，好像……不该属于她。
就在这时，一支由数十名壮汉舞动的巨大“金龙”摇头摆尾地冲过街道，锣鼓声震耳欲聋。人群瞬间沸腾，欢呼着向前涌去，形成一股强大的人潮。
“小心！”子飞的声音被淹没在喧嚣中。
荔娅只觉得一股大力从侧面涌来，她下意识地想稳住身形，却已被裹挟着向旁边踉跄了几步。就在她即将被推入更汹涌的人流时——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荔娅愕然转头，撞进申由深邃如夜的眼眸中。喧嚣的人声、炫目的灯火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他眼中专注的光，和他掌心的温度。
申由看着她惊诧的绿眸，脸上惯常的戏谑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荔娅从未见过的紧张。他拉着她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微微收紧，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人多。”他顿了顿，“我……怕你迷路。”
怕你迷路。
没有冠冕堂皇的“邦谊”借口，只是一个简单直接的理由：怕她迷路，怕她被人群冲撞。
简单的四个字，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荔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申由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在意和担忧，千年来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柔软得不可思议。所有过往的针锋相对与小心翼翼，都在这人声鼎沸的烟火人间，化作了掌心相贴的暖意。
“我……没那么容易迷路。”她低声反驳，声音却没了平日的锐利，反而带上了点别扭。绿眸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在灯笼暖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她任由他拉着，在拥挤的人潮中开辟出一方安稳的小小空间。
“申叔河，你太小看我了。”
听到她唤自己的字，申由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眼底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仿佛万千星辰落入人间灯火。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握着她的手却更紧了些，指腹在她手腕内侧轻轻摩挲了一下。
“是是是，荔娅上神神通广大。”他顺着她的话，语气轻松下来，带着熟悉的调侃，却又多了份亲昵。
“不过嘛……”他微微倾身，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迷不迷路是一回事，我拉不拉着，是另一回事。”
“咚——！咚——！咚——！”
浑厚悠远的钟声，自城中最高的钟鼓楼传来，穿透鼎沸的人声，宣告着子时的来临。
瞬间，仿佛收到了无声的号令，夜空中骤然一亮。
“咻——嘭！”
第一道绚丽的火光撕裂墨蓝的夜幕，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在极高处轰然炸开。金红交织的硕大牡丹，带着灼目的光尾，在万众仰望中粲然盛放，将整个都城映照得亮如白昼，连星辰都黯然失色。
紧接着——
“嘭！嘭！嘭！”
无数道流光争先恐后地蹿上天空，如同倒卷的星河。银蛇狂舞，金菊怒绽，紫霞漫天，翠柳垂绦……千姿百态，姹紫嫣红。巨大的轰鸣声连绵不绝，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动。火树银花不夜天。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无数张仰起的脸上都洋溢着纯粹的喜悦和惊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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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恨海众神纷纷停下脚步，抬头仰望这凡尘最极致的璀璨献礼。
申由感觉到身边荔娅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侧过头，借着烟花的明灭，看到她仰着脸，绿眸被漫天华彩映亮，不再是承载恨意的深渊，而是像两泓映着星河的碧泉。
烟火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一滴微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水光，悬在她纤长的睫毛末端，欲坠未坠，在下一朵更大更亮的烟花炸开的瞬间，折射出璀璨的光华，然后悄然隐没在喧嚣的光影里。
荔娅根本没有见过，不是乱世的人间。
成神的代价让她根本摆脱不了乱世的恨意。千年以来，即便是偶尔太平，她也总是会被强制与那些关于边边角角的冲突的文书撞上。
眼前，是她曾短暂停留又仓皇逃离的人间，是乱世烽火下她未曾真正体会过的太平喜乐。
她没有哭出声，但那滴悬而未落的微光，比任何嚎啕都更触动人心。那是被至深恨意冰封了千年的心湖，在人间最盛大的暖意与喧嚣中，悄然融化的一滴。
申由的心被那滴微光狠狠撞了一下。他握着荔娅手腕的手指，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些，仿佛想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他没有说话，假装没有看到，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侧，用身体为她挡住侧面涌来的人潮，仰头陪她看着这场绚烂的烟火。
她仰着头，绿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不断炸裂、燃烧、坠落，又不断重生、怒放、铺满天穹的极致光华。
视线变得模糊，五彩斑斓的光晕在泪水中氤氲、扩散、变形。不是悲伤，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完全陌生的冲击感，狠狠撞在她的心口。
她的记忆、她的感知、她为之付出代价的根源，都浸满了战火映红的天幕和绝望的嘶喊。眼前这璀璨的安宁，美好得像一个虚幻的梦，一个对她残酷神职最尖锐的讽刺，也像一个……迟来的、不敢奢望的救赎。
第二滴，第三滴……无声地滚落。
申由终于还是忍不住收回望向天空的目光，侧过头，正看见她脸上蜿蜒的泪痕，在漫天烟火的映照下，清晰得刺眼。她的绿眸里盛满了破碎的星光和令人窒息的茫然与震撼，仿佛一个在永夜中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猝不及防被正午最炽烈的阳光灼伤了眼睛。
他的心猛地一揪，瞬间明白了她为何落泪。那千钧重负的代价，那被乱世恨意填满的视野，此刻被这太平盛世的烟花狠狠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外面她从未想象过的、温暖的光。
申由没有说“别哭”，也没有问“怎么了”。他握着荔娅手腕的手，轻轻下滑，无比自然地、坚定地，握住了她微凉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紧贴，将她微颤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而稳定的掌中。
“你看，”在又一波烟花轰鸣的间隙，申由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几乎融在风里，只有紧贴着他的荔娅能听清。
“荔娅，值得的。”
申由曾对荔娅如此痴迷处理文书感到不解，感到不值。但是现在，他理解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漫天华彩，扫过周围每一张沉浸在幸福中的脸庞，扫过远处伙伴们惊叹的身影，最后，深深看进她盈满泪水的绿眸里。
“没有战火，没有离散……这就是人间该有的样子。”
“值得的。”
“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所付出的一切代价，所守护的一切……”
“都是值得的。”
她没有回答。漫天烟花的轰鸣淹没了所有言语。在这片被爆竹硝烟、食物香气和鼎沸人声填满的、恨意被短暂驱逐的人间暖夜里，在这只坚定而温热的手掌的牵引下，她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那份支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