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问题:姬台会不会原谅乌野利。
闻昭第一次真切地理解了程野在从前的七世里,为何从未向她吐露过轮回的秘密。
因为太痛苦了。
而且,说了又有谁会信?
轮回之人,注定是孤独的囚徒,被记忆的荆棘缠绕,永世不得解脱。
那些血淋淋的过往,那些刻骨铭心的背叛与牺牲,那些无法挽回的伤痛……千年前的伤害——姬台自刎溅起的血花、卫矢决然撞向剑锋的闷响、李玄黓和相爷在身前被贯穿的景象——清晰得如同昨日,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冰冷的绝望。
记忆不存在,不代表伤害不存在。
就像周明舒曾经在与沈照清的接触中发现了轮回的存在,程野也不是傻子。闻昭那些欲言又止又或脱口而出的某些话早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准确的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闻昭就莫名其妙地排斥他,本来就是不寻常的事。
岁月洪流早就冲走了他们的故事,唯有江渌水和李玄黓是唯一可考的历史。
但是没有这么简单。作为一个理科生,程序员,程野天然信任科学和数据,唯独在此事上犯了难。
闻昭啊闻昭,你是我多年来最难解开的题。
多日研究后,他终于堵在了闻昭的教研室门口。
闻昭抱着那摞厚重的古籍,步履匆匆地走出教研室,沉甸甸的不仅是竹简的重量,更是压在心头千年的巨石。当她看到那个倚在走廊墙边、仿佛等候多时的身影时,心脏骤然一缩——程野。
“你怎么……”她下意识地开口,声音有些许紧绷。
“江渌水。”
程野突然说,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沉闷的空气。
“啪嗒!”
最顶端的竹简应声而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脆又惊心的声响。闻昭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也在那一刻冻结了。
程野弯下腰,动作轻柔地捡起那卷落地的竹简,拂去沾染的微尘。当他抬起头时,眼神不再是往日的困惑、讨好或受伤。澄澈、坦然,却又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刃,直直刺向闻昭竭力维持的防线。
千年恩怨,在此刻——
图穷匕见。
闻昭的第一反应,是逃。
这不像她。她曾是王姬,是将军,是诗人,是革命者。她可以为了家国天下直面刀锋,为了庇护弱小肝脑涂地。她曾多么鄙夷李玄黓的沉默、相爷的暗中守护、沈照清的欲言又止……可当这沉重的真相被猝然掀开一角,当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注视着她时,她竟如此可耻地、本能地选择了和他们同样的路。!
她几乎是踉跄着转身,将程野和那卷致命的竹简抛在身后,就这样跑开了。
下雨了。
她没有伞,只能狼狈地被困在教学楼延伸出的狭窄雨檐下,像一个被命运逼到角落的困兽。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亮起,是程野的消息:
【你在哪?还在楼里吗?】
她死死攥着手机,指尖冰凉,一个字也打不出来。沉默,是她此刻唯一的盔甲,也是她最深的绝望。
程野心下了然。他太了解她了——或者说,是灵魂深处那份跨越千年的熟悉感在疯狂叫嚣。她的沉默,本身就是最响亮的回答。她若想答,早已开口。
没有犹豫,程野深吸一口气,猛地冲进了滂沱大雨之中。
冰凉的雨水如同无数细针,瞬间穿透薄薄的衬衫,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刘海湿透,黏腻地贴在额前,眼镜片上瞬间蒙上厚厚的水雾,将整个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影。但他不管不顾,像一头固执的困兽,一栋楼一栋楼地搜寻,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张望。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衣角不断滴落,在积水中砸开小小的涟漪。他只想找到她,陪着她。哪怕她此刻只想把自己溺毙在这场大雨里,他也要陪她一起沉沦。他笨拙地想让她笑,想让她开心,却似乎总是在把事情搞砸,触碰到了她最深的伤疤,他只想弥补,只想靠近,哪怕只是分担一丝风雨。
当闻昭蜷缩在走廊尽头的冰冷长椅上,听见那由远及近、踏着积水而来的脚步声时,暴雨已经持续了两个小时。她像被惊醒的幼兽,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
“闻昭。”
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水汽,从走廊昏暗的尽头传来。
程野站在那里。浑身湿透,深色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因寒冷和疲惫而微微颤抖的轮廓。发梢、衣角都在不停地滴水,在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闻昭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窒息感再次袭来。
逃!还是逃!她几乎是弹跳起来,慌乱中,手中的竹简再次“哗啦”一声散落一地,脆弱的竹片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助地滚动。
然而,程野的动作比她更快。他没有试图去抓她、拦她,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他大步上前,毫不犹豫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竹片。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第三页的断句争议,”他低着头,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却又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你之前的理解可能受后世篡改版本影响更深。我查了,《左传》昭公七年的记载更贴近原意,这里的分歧点在于……”
他在给她台阶下。
用他最熟悉、也最让她无法抗拒的方式——学术的严谨,历史的真相,那些超越个人恩怨、值得她倾注一生心血的领域。温柔地,却又不容置喙地,将她从崩溃的边缘,拉回了她赖以生存的、相对安全的“现实”领域。他用考据的理性,为她混乱痛苦的精神世界筑起一道暂时的堤坝。
窗外的雨势,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减弱了一些,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
长久的沉默后,闻昭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几乎要被残留的雨声吞没:
“……你知道了多少?”她盯着他手中整理好的竹简,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雨水的冰凉。
程野将整理好的竹简递向她,水珠顺着他湿透的袖口和手腕滑下,滴落在竹片上。
“不多。”他的声音同样低沉,带着坦诚的疲惫,“历史不会记录所有。我只能确定,我们曾是江渌水和李玄黓。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穿透模糊的镜片,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不止一次,在那些湮没的尘埃里,在更早或更晚的时光洪流中,我们一定相遇过,纠缠过。你研究的那个开端,春秋时期……很可能就是我们最初相遇的时间。”
程野摘下那副起雾严重的眼镜,用同样湿透的衬衫袖子胡乱擦了擦,动作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笨拙。重新戴上眼镜,视线似乎清晰了一些。他看向闻昭,语气轻松得像是刚刚结束了一场普通的讨论,在询问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雨小了。送你回宿舍?还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依旧带着水汽的发梢和苍白的脸上,“你想继续淋会儿雨?”
闻昭彻底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在说什么?
程野眨掉睫毛上挂着的细密水珠,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坦然:“如果你想淋雨,我陪你。”
是吗?
闻昭没有说话,只是猛地转过身,一步踏出了雨檐的保护,再次走进了细密却依然冰冷的雨幕之中。雨水瞬间再次打湿了她微干的发丝和衣襟。
程野只愣了一瞬,随即毫不犹豫地快步追上,与她并肩,重新将自己暴露在雨水之下。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带着一种冲刷一切的决绝,仿佛一场迟来了千年、终于降临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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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愿意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程野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模糊又清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不愿意也没关系。”他补充道,没有逼迫,只有等待。
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与眼泪的界限。在这片冰冷的混沌中,闻昭终于缓缓开口。
她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渐渐变得平稳。她像一个无情的史官,将那张横跨千年、浸透了血泪与背叛的沉重卷轴,在他面前缓缓铺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残酷真相,第一次以她的视角,赤裸裸地呈现在这个遗忘了所有罪孽的“罪人”面前。
拥有记忆和知晓过去,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前者是灵魂深处永不愈合的伤疤,每一次触碰都鲜血淋漓。
后者,更像是在听一个遥远而悲惨的、别人的故事。
程野安静地听着。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然而,仅仅是“听”,那切肤之痛却如同实质的利刃,狠狠刺穿了他自以为坚固的认知壁垒。他以为江渌水与李玄黓已是悲剧的顶点,却没想到那仅仅是漫长苦旅中的一站。真相,远比他能想象的更加沉重、复杂、令人窒息。
她是怎样做到的?
背负着这样血淋淋、跨越千年的记忆,她是怎么熬过一年又一年,还能保持着清醒的理智,去研究、去生活?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痛楚和汹涌的愧疚彻底淹没了程野。他看向身边在雨中挺直脊背、仿佛要将千年重负一并倾诉出来的女子,内心无声地呐喊:
神明啊!让我也想起一切吧!
仅仅是听说,根本不够!
我想要感受她所感受的痛苦,我想要理解她每一次选择背后的绝望与挣扎,我想要知道她的一切——那些欢笑与泪水,那些坚韧与脆弱!让我分担这沉重的枷锁吧!
仿佛回应了他灵魂深处的祈求,那份被神明应允的“愿望文书”在冥冥中生效。一股庞大、混乱、夹杂着无数尖锐痛苦和破碎画面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程野意识的堤坝!
他终于知道了。
知道了被利刃刺穿胸膛的剧痛,知道了被权力倾轧碾碎的无力,知道了漫长寻找却终成空妄的绝望,知道了在疯癫幻觉中祈求天下太平的悲凉,知道了在时代洪流中眼睁睁看着她走向危险却无能为力的撕心裂肺……所有他曾承受过的死亡与痛苦,如潮水般涌回。
然而,所有这些痛楚,在感受到她的痛苦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终于切身体会到,当他作为乌野利固执地攻打洛邑时,姬台心中家国破碎的绝望;当他作为魏弦强娶卫矢时,她尊严被践踏的愤怒与不甘;当他在历世中自以为是地“守护”时,她理想被束缚、道路被扭曲的窒息感;当他一次次在她面前死去,她被迫背负起那沉重“牺牲”时的愧疚与无力……她的痛苦,是贯穿千年的利刃,是灵魂被反复撕裂的酷刑。
非要说的话,她每一世看似身份尊贵——王姬、女将军、贵族诗人、宫妃……他确实也努力过,或强硬、或守护、或寻找、或逃避、或牺牲……可他们终究逃不过时代强加给每个人的悲剧。直到这个相对太平的时代,他们才拥有了那么一点点……喘息的空间,一点点靠近的可能。
铺天盖地的愧疚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雨中。千年的恩怨纠葛,岂是几句道歉、几次陪伴、甚至几条性命就能轻易解开?
即便他曾守护过她,曾为她而死……也永远……永远感到不够!
至少此刻,让我分担你的痛苦。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念头。
雨,似乎又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但谁也没有提回去。他们就这样沉默地站在雨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也冲刷着灵魂深处翻涌的、无法言说的过去与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