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世子温言拢伴读
道痴在,陈赤忠在,刘从云在,吕文召也从家里回来,陆炳跟在世子身后也在。府学六伴读中,现下只缺了王琪。
众人坐在茶室,一片静寂。
世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诸君是正德十三年七月入府,至今两年又九个月。孤原以为府学这边要九月才散学,却不想离别在即……”
几个年长的还罢,府学散学就散学了,只要有机会依旧在世子身边就好;年纪最小的陆炳,则有些伤感。
除了世子打小相伴长大,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道痴。这三年除了府学这边,校场那边的功课,两人也是常相伴。
府学散了,道痴又是个立志读书的志向,两人想要凑到一起读书谈何容易。
道痴看见陆炳的“幽怨”,心里有些犹豫,要不要拐陆炳入国子监。陆炳才十三岁,离出仕的时候还早,即便随世子进京,以后也会以课业为主。
道痴正想着,就听陈赤忠接着世子的话茬道:“虽说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可得以随侍殿下读书,本是我等之幸。即便我等琭琭不成材,却是忠心昭昭,愿为殿下效命。”
这里表上忠心,只是太浅白了些,世子晓得陈赤忠眼里尽是野心。可是这世上,谁能没有野心。就是他自己,即便不喜欢麻烦,可听到遗旨的那刻,心中隐隐也带了欣喜。
天下之主,再也不是被豢养在一地的藩王子弟。
他并不厌恶陈赤忠的野心,只要陈赤忠知趣。
这两日应付京城权贵,已经使得世子身心厌倦。
他不喜欢那些人,那些面上小心翼翼,实际上却端着架子的勋贵。在那些人看来,怕是当他是“乡下人”,言谈之中多有“提点”。世子虽很温顺地听了这些话,可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尼玛,瞧不起谁?自己是皇孙,是王子,又不是要饭花子、小可怜,轮得着他们打量考校。
只是,现下还不是发作的时候。自己名字虽在遗旨上,可想要顺利登上大位,还需要那些人老实。否则的话,真要小人作祟,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世子看了看自己的几个伴读,或许眼前这几个少年,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同那些说话都打着机锋的京城大佬相比,世子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些人。
想到这里,世子的脸上带了笑意,看着陈赤忠,道:“诸君本就是孤身边近人,即便想要离了孤,孤也不肯放人。”
这已经是承诺了。
陈赤忠喜形于色,脸上的激动压也压不住。
世子又望向刘从云,道:“三郎入值长吏司两年,袁大人同孤赞过几遭。孤现下身边正缺人,三郎若是愿意,就随孤进京吧。”
刘从云闻言一愣,虽说早知道王府中会有不少人随世子进京,可是他真没想到自己身上,毕竟世子待他那般疏离。
不过既然世子成嗣皇,他也不愿意放弃这通天之途。原想着即便自己不在王府进京众人的名册上,也不急争一时,留在安陆准备举业。
没想到世子会主动开口邀请自己。机会天降,刘从云如何肯放弃?
刘从云起身作揖道:“谨遵殿下吩咐。”
世子点点头,看着刘从云,心里想着袁宗皋的话。
点刘从云进京,是袁宗皋的意思,等世子入禁中,外朝总要有几个放心使唤的人。刘从云虽只是生员,可只要恩典到了,也有资格补个小官。官职高低不用计较,只要能为世子耳目就是好事。刘从云在众伴读中,虽过分伶俐些,可有的时候伶俐不是坏事。在与京城那些老狐狸周旋时,若不伶俐些,也立不住脚。
吕文召在旁,等的有些心急。
这场倒春寒,将他折腾的够呛,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瘦的都有些脱形。虽说他现下身体虚,可是晓得若是能从龙进京,是极体面之事,当然是千盼万盼,否则不会巴巴地赶回王府。
吕文召急的几乎要跳脚,世子终于望向他,道:“孤有事要托付给大郎,大郎可应否?”
吕文召几乎呆住,半响才小声道:“托付于我?我没听错吧?”
见他这般呆滞模样,世子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道:“孤舅家暂时依旧留在安陆,那也是大郎的岳家,大郎在安陆多看顾些。”
吕文召还是觉得有些怪,不解道:“殿下?我家看顾蒋家?蒋家连知州衙门都敬着,哪里还需要人看顾?”
世子这般说,不过是念在同学一场的面上,给吕文召一个台阶,省的众人都进京,落下他一个面上过不去。没想到他脑子拎不清,这个时候较真起来。
世子的脸黑了。
众人面面相觑。
世子本不是温和的性子,方才好言好语地与众伴读说话,也不过是念着着几年伴读情分,也是有心收拢这几人。
说实在话,他虽没打算带吕文召进京,可也没打算彻底舍弃,所以才好言好语地给其一个台阶下。
谁想到吕文召这个时候犯起执拗。
世子只觉得心里搓火,望向吕文召的目光就带了几分不善。
吕文召脸上,除了不解,什么都没有。看来他是真的不明白,为何蒋家需要自己看顾,才与世子辩嘴。
世子看出来这点,火熄了大半。
这就不是明白人,自己这三年不是看的清清楚楚么,还与他费什么劲?他心中不免有些后悔,蒋家的人本就行事糊涂,又多个拎不清的姑爷,不是糊涂到一块去了。自己是不是不该拦着蒋家毁亲?
不过想着吕文召只是愚钝些、嘴欠些,并没有做坏事的胆子。要是蒋家找个野心勃勃的女婿,自己会觉得更繁。
三个年长伴读都说了一圈,剩下两个小的,以后吃住都要随侍在旁,世子还真说不出什么惜别的话,只是想起道痴提及进京后入监之事,道:“等孤进京,就遣人来迎母妃,二郎祖母若进京,可以与王府这边同行。”
道痴忙道:“谢过殿下恩典,只是家祖母年迈体衰,经不得暑热。即便出行,也等等到入秋后,怕是赶不上娘娘的队伍。”
世子闻言,道:“那怎么是好?二郎到时回来接,京城离安陆可远?”
换做其他伴读,这个时候阖家进京,世子心里都要思量一二。道痴却是因早就报备过如此安排,这回不过是进京的时间提前,所以对于道痴家北迁之事,世子乐意成见。
即便还没有离开安陆,只要想想两千余里外的京城,世子期待中便带了几分畏惧。身边能多几个相熟的人在,他心里也安心些。
与四人说完话,世子看了陆炳一眼,道:“二郎也不必难过,聚散离合,也是世情百态。今日散了,明日再聚就是。”
只不过再聚的时候,大家的身份与关系都会与现下不同。
陆炳强笑点点头,世子需要忙的事情还多,便不再耽搁,只告诉众人,即日起府学正式散学,众人以后即便白日来王府,也可以如其他王府属员那样,早来夕去。
众人将世子与陆炳送出府学,回转到茶室来。
吕文召后知后觉,终于晓得世子说那番话的意思,是告诉自己不会带自己进京。
他脸色涨红,恶狠狠地看看陈赤忠,又看看沈从云,冷哼一声,挑了帘子出去。
刘从云见状,苦笑道:“吕大郎也太心急了……殿下肯给他台阶下,本是好事。即便他这回不能跟着进京,殿下那里定也有其他安排。他是蒋家女婿,殿下以后不会略蒋家去。”
他的话没有点名,可道痴与陈赤忠不是傻子,闻弦知雅意。蒋麟为世子所厌,可有王妃在,世子荣登大宝后又没有将母族撂在一边的道理。那样的话,要是世子抬举蒋家女婿,也是多少给蒋家面子。
同蒋麟的傲慢、狂妄、狠辣相比,吕文召就太可爱可亲。
道痴看看眼下这两个,都要结伴进京的,方才听说散学时长生的那一丝酸涩,也消失不见。
他起身道:“既是散学,就回去收拾东西。府学是殿下读书之所,以后这个地方说不得会升级为学宫。咱们早些收拾了,早日回家,明早还有大事。”
今日是三月三十,明日是初一,世子会去兴王墓祭拜王爷。
陈赤忠与刘从云无异议,道痴之前请了假回家,他们两个还没离开王府,出发在即,外头也有许多事需要安排。
三人出来,招呼各自小厮,回屋子收拾行李。
道痴因前两日回家时,带走大半行李,收拾起来,倒是比众人都快。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他与惊蛰主仆两人就提了书箱,背着裹在院子里与大家作别,而后出了府学……
昨日孙子才回王府,今日又大小地回来,王宁氏唬了一跳。
待晓得只是府学散学,并无其他大师,老太太心里才安生下来。
次日,众伴读复回王府,随着浩浩荡荡的王府仪仗,还有数千骑京城侍卫亲军,世子离了安陆,前往兴王墓……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临行际喜获良言
亲王墓地,都有规制。
道痴这两年,也随着世子来过数次。之前还不觉得什么,现下看来,却是地方小了。
此次祭礼,比兴王大丧时还要热闹。
全套的礼乐不说,陪祭人数也是最多的。
五千京城来的侍卫亲军来了四千,五千昨日至的湖广都司将士来了三千,加上世子的仪仗与王府随行护军,京城来的钦差大佬,武昌府赶过来的三司长官,与安陆地方过来陪祭的文武品官,将近万人。
放眼一看,都是乌泱泱的人头望不到边。
道痴穿着深衣,与刘从云、陈赤忠等站在王府属官身后。从今日起,他就是世子侍从身份,本当随侍世子左右。可是因大祭礼上,规矩多,陪祭众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他又不是官吏,身上没有品级,只好混在王府属官后。
与其说是祭拜,实际上应该说是告别。因为王府与京城钦差已经商议妥当,明日起世子就要启程北上。
护送世子北上的,除了王府的三千人马,还有京城来的五千人马,湖广都司奉命奔过来的五千人马,小计一万三千人。
除了这些人马护送外,从安陆到京城这一路上,已经有几处将领奉命带兵马恭迎。随着世子一路北上,这些将士也将与世子身后的人马汇合在一处,恭送世子北上。
别说中原腹地现下太平无事,就是哪个藩王不开眼,带了府卫想要拼一把,也只是白折腾罢了。
兴王墓碑前,第一层是世子。
世子身后是京城钦差,钦差身后是湖广三司长官,三司长官后是安陆文武,王府属官排在最后。道痴与刘从文几个,又站在王府属官方阵中的位置偏后,距离世子足有十几丈的距离。
因此,对于世子在兴王墓前的祭拜,道痴则是只问礼乐声声,不见其人。
只听得礼乐阵阵,而后他就跟着前面倒下的众人,跟着跪拜下去。过了一会起身,前面有礼官说了什么,众人再次叩拜。
一行人马卯初(早上五点)就从王府出发,到达兴王墓的时候是辰正(早上八点)。
结果世子在墓前,祭拜、辞别,就用了将近三个时辰。
才进四月,可正午时候,暑热渐显,大家因祭拜的缘故,都穿着礼服,结果悲剧。
就是道痴与陈赤忠这样身体结实的,行动都有些僵硬迟缓,更不要说刘从云这样的文人,汗流浃背不说,面色惨白,都是强挺着。
年轻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上了年纪的,几位京城过来的大佬倒下两个。
随行太医看过,只是中了暑气,并无太大妨碍,可到底打岔,世子也没有了继续哀悼的心思,终于发话回城……
道痴因授命明日起随侍世子左右,回城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王府。明早王府这边启程的早,回去睡反而要折腾老太太,所以还是回到王府。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是陆松暗中知会,让道痴开始谨言慎行。
毕竟他与陆炳两个明日起就在世子身边做侍从,行迹还是在王府这边才好,省的惹嫌疑。
道痴原是打算带了惊蛰去邢百户那里与虎头那里挤一晚,结果被陆炳硬拉了陆家来。
范氏与陆松都不在,范氏得王妃托付,将随世子北上,照看世子起居;陆松则是有护卫之责,因明早就要出行,夫妻两个各自忙活去了。
陆家小院里, 陆炜手中拿着把木刀,在那里“嘿嘿哈哈”地乱舞一气,看到二人过来,陆炜一下子扔了木刀,冲过来仰着脖子道:“王二哥!”
见他满眼放光的模样,道痴不禁莞尔,往腰间抹去,却摸了个空。原来陆炜也是个爱吃糖的,道痴因虎头的缘故,荷里常放了糖果小食,不过因今天穿深衣,为显端庄,他腰间垂下玉佩,并没有带荷。
陆炜顺着道痴的胳膊望去,自然也发现他腰间没系荷,不免有些失望,带着控诉的眼神看着道痴:“王二哥,是不是你的好吃的都给了鼎山哥哥?”
道痴摸了摸他的头顶道:“你鼎山哥哥虽爱吃糖,可换牙的时候却是不敢吃的,要不然牙齿坏了,一口黑牙、吓人不吓人。”
陆炜听了,忙捂住嘴巴。倒不是他牙齿坏了,而是因换牙的缘故,门牙掉了一颗,看着黑洞洞的。
陆炳皱眉道:“这都胖成什么样了,还要吃糖?”
陆家三兄妹,陆灿与陆炳的长相都随了范氏,肤色也偏红;陆炳却与兄姊不同,白白嫩嫩的,十分可爱。又因嗜好甜食的缘故,小家伙跟吹气球似的,圆滚滚的。
陆炜冲着哥哥做了个鬼脸道:“大哥又啰嗦。”说罢,过去搬救兵去了。
陆家夫妇不在,除了兄弟两个,就只剩下陆灿。
陆灿早在屋子里,就听到外头的动静,道痴对陆炜说的话,她也听得清清楚楚,很是念道痴的好。
这两年道痴在这里通家不避,陆灿便也不扭捏,从屋子里出来招呼客人茶水。
不过到底是将及笄的大姑娘,为道痴准备好茶水吃食后,陆灿又回了自己屋子。
陆炜在屋子里待不住,拿了两块点心,出去耍了。
道痴道:“二郎还不晓得叔父、婶娘明日走?”
不知是不是陆炜年纪最小的缘故,极为依恋范氏,恨不得牛皮糖似的跟着。不过他是幼子,兄姊也无人与之计较。
陆炳苦笑道:“谁敢告诉这个磨人精,要是闹腾起来,可怎么好。只能等我们走后,让姐姐再告诉他。这小子极有眼色,娘不在跟前,他哭闹也得不着好,反而就老实了。”
道痴闻言,不禁莞尔。
等到了晚饭时候,范氏才回来,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
陆炳见状,吓了一跳,忙道:“娘这是怎么了?”
陆灿听到动静,也到了上房,见范氏如此,忙投了毛巾给她敷眼睛。
范氏欣慰地看看一双儿女,而后不好意思地对道痴道:“方才见殿下与王妃作别,母子伤心不说,我们这些旁观的,也都跟着心酸。不知不觉眼泪多了些,成了这个模样。”
道痴见她眉眼间都是愁绪,道:“婶娘勿要担心殿下。王妃是殿下生身之母,殿下继大位后,自会接王妃进京。”
范氏闻言,有些迟疑,道:“虽说殿下孝顺,会记得接王妃,可是京中那些人会顺了殿下么?”
不怪她迟疑,怕是就连王妃,现下心里也没底。
世子即便继皇位大统,那就不再是藩王子弟身份。王妃依旧是藩王妃,名下多半会过继其他王府子弟来承继兴王府香火。
虽说王妃与世子是亲母子,可名分礼法上,或许随着这一别,就是两家人。
后宫现下又有太后与皇后双重凤主在,王妃想要以天子之母的身份进京,谈何容易。
道痴却是晓得小嘉靖刚登基,就闹出“大礼仪”之争,王妃这个太后做定了。因此,他笃定道:“那些人想要拦着,也要看殿下心意。殿下若登大位,就是天下之主,谁能拦得了殿下?殿下事亲至孝,当然会将王妃接到身边奉养。”
听道痴说的笃定,范氏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好,要不然骨肉相隔,殿下不好受,我们这些人也跟着心里发酸……”
陆松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
他之前都嘱咐了道痴与陆炳几次,可临行在即,少不得又叮嘱一番:“殿下是个念旧的人,你们二人待殿下恭敬需恭敬,可暂时也无需改变太多。殿下愿意留你们二人在身边,哪里是为了侍卫安全,不过也是怕路上寂寞,多两个说话的人作伴。若是你们一下子将殿下敬到天上去,两下不得亲近,反而逆了殿下本意。”
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道:“不过也要注意分寸,殿下看上去待人温和,实际上是注重尊卑的性子。要是因与殿下亲近,就忘形乱了尊卑,就会惹殿下不喜。即便不立时发作,过后殿下心里也会不痛快。你们两个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只要告诫自己,即便殿下待之再亲近,也勿要过了尊卑界限。从王爷选你们入府学开始,你们就是‘侍臣’,殿下是‘主君’,同窗之类的情分,说的当是你们众伴读之间,而不是君臣之间。”
陆炳听得皱眉,苦着小脸,道:“爹,儿子都听糊涂了。这到底是亲近,还是不亲近呢?”
道痴在旁却晓得,陆松这些话与其说叮嘱他们两个,还不如说是专门在提点他。之前类似的话,陆松偶尔也会提点一句两句,只是不会说的这样直白。
如今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怕道痴因态度不当浪费这个与世子朝夕作伴的好机会。府学这些人,因曾与世子伴《》似未来一片通途。可是前提条件有一个,那就是不能得世子厌弃。
一个被世子厌弃的伴读,还哪里有什么前程可说?
至于陆炳,则是世子看着长大的,又有乳兄弟的情分。即便偶尔疏漏,世子也不会怪罪。在世子眼中,陆家是自家人。陆炳即便有不当之处,他这个做兄长的替乳母管家就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千里路,今日行
四月初二,卯初(凌晨三点),世子携亲随侍卫,往凤翔宫,跪别王妃。
该嘱咐的话,王妃昨晚已经嘱咐完,现下只剩下无语泪凝。待世子跪拜,说了离别之语,王妃已经微微颤抖。
她身体已经站不稳,由三郡主、四郡主扶着,才走到世子身边。
她扶起世子,除了流泪,一句字也说不出。
世子饶是看着再镇定,毕竟年纪在这里,又是平生第一次离家。见到王妃如此,他也为离别所苦,眼泪滚滚而下。
三郡主在旁,跟着拭泪。年纪最小的四郡主,已是忍不住呜咽出声。
一时之间,凤翔殿里都是饮泣之声。
王妃拭泪,强笑道:“雏鹰总要展翅,我儿长大了。快收了泪,北上后我儿要好生保重自己,勿要让为母牵挂。”
世子哽咽道:“不孝子谨遵慈谕。”
王妃欣慰地点点头,望向旁边侍立的范氏,正色道:“范宜人,殿下就托付给你照看了。”
范氏郑重道:“王妃放心,妾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王妃又望了望世子身后的道痴、陆炳等人,却没有说什么。虽说京城来的几位大人没有随世子来辞别王妃,可几位内官都在……
一行人从凤翔宫出来时,已经是卯正(凌晨四点)。
王妃即便心性坚韧,可母子连心,难受的几乎失态。世子心疼王妃,怎么能忍心让她目送自己远行。三郡主与四郡主也苦劝,最后是姊妹两个代王妃将世子送到王府大门口。
世子虽受遗命进京继皇位,可毕竟没有登基,出行用的还是全套亲王仪仗。
世子与姊妹作别,带了道痴、陆炳等人登上象辂。
从王府门口到城门的官道,早已戒严。安陆地方文武官员以及有头脸的士绅乡老,都汇集在王府门外,随着王府仪仗步行到城门外,而后跪送世子离国。
王家族长王老太爷、宗孙王珍,都在队列之中。看到道痴穿着素服,站在世子身后,两人脸上有些怔住。道痴微微点头致意,而后随着世子登车。
车是象辂,六匹白马驾车。说是车,更像是一间小屋子,高一丈一尺,面阔七尺九分。
除了道痴、陆炳与虎头外,世子还带了黄锦上车服侍。即便车里坐了五人,依旧不显拥挤,又因是六匹马驾车的缘故,极为稳当。车中小几上的茶水,随着马车行进,水波微动,却始终没有溢出来。
外头是“踏踏”的马蹄声响,世子还沉浸在离别愁绪中,众人有眼色,便也没有吵他。
道痴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想着自己与陆炳随世子登车时,几位京城大佬眼中的惊诧。
黄锦是世子身边最得用的内官,虎头早几日就被世子带在身边,自己与陆炳虽之前也在京城大佬跟前露过脸,可是能陪世子登车,他们心中少不得要重新掂量掂量二人分量。
相信用不了两日,自己与陆炳的身份,就会被这些大佬查个底掉。
陆炳还罢,是世子的乳兄弟,又是生在王府、养在王府,是铁杆中的铁杆。自己这个三年前入王府的伴读,落在旁人眼中,怕是有机可乘。
自己这个身份,又是出继子,等到“大礼仪”之争时,别在有人借题发挥。
自己年幼不入朝,即便有人借题发挥,作用也不大,不过是让世子心里添堵,最坏的结果是世子厌了自己。不过要是世子与自己交情深些,反而会觉得那些人居心叵测,会更愿意回护自己。
先前钦差们在世子跟前禀告行程时,道痴也听到。计划是每日四驿,百二十里,从安陆到京城二十三日。
世子对他的印象本有五分好,他需要在二十二日将这五分变成八分。并且抽个机会将家事仔细说说,省的以后因“过继”二字,引得世子心里生嫌隙。
想到这里,道痴开口打破车里寂静:“殿下出过安陆么?今天能走出安陆么?”
世子闻言一愣,随即摇摇头道:“孤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梁王墓。不过藩国国土不过一府之地,今天应能出了安陆。”
道痴带了几分不安道:“书上说,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也不知京城到底什么样。”
世子道:“孤听父王提过京城,皇宫极大极气派,王府建制虽是仿皇宫,可对比之下,就是云泥之别。京城人口也多,足有几百万。”
这话说的笼统,他自己想起来,也没有太大概念,便问黄锦道:“你不是打京城来的么?京城到底什么样?”
黄锦苦笑道:“殿下,奴婢出京时才八岁,对京城记得实在不多。倒是对宫里的生活,依稀记得些。红墙黄瓦,就是一堵墙也极为气派。”说话间,语气很是有荣乃焉的意思。
王府的建筑也以恢弘为主,一时之间,世子与陆炳都有些跑神,似乎在想象紫禁城的宫墙到底有多气派。
道痴面上也跟着沉思,心里却是波澜不惊。五百年后紫禁城成了故宫博物院,亲朋好友进京,陪着必去的景点之一。后宫建筑多,有些记不得;前面几处大殿,他都记得清楚。
明代亲王王府规制,都是太祖朝制定的,对亲王已经极为优待。皇宫与王宫的区别,也不能说是云泥之别。
没想到看似淡薄名利的兴王,还曾有这种口气说起过皇宫。
成化皇帝无嫡子,弘治皇帝得封太子之位,不过是因成化长子早夭,弘治成了实际上的长子。兴王只因排齿在弘治皇帝后,成为藩王,可以说离皇位曾经一人之隔。
世子醒过神来,笑道:“再气派也不过是一堵墙。再好的屋子,也只是屋子罢了。”
话题既提到京城,众人就围着京城说起来,倒是冲淡了原本的离愁别绪。众人都是头一回出远门,难免有些亢奋。
不知不觉,到了午时,队伍到了驿站。
从安陆城至此,行了六十里,世子的象辂要换马,随行将士也要暂歇一二。
等到马车停下时,外头已供世子小憩的王帐已经搭好。
谷大用带了两个内官,近前恭请世子下车。
虽说队伍顺着官路而上,是停在驿站处,可这上万人马,哪里能进驿站。
停在驿站,不过是因取水方便。
王妃虽将照顾世子之事托付给范氏,可范氏并没有对行程之类的指手画脚,只是接手世子饮食。除了膳食之外,就是一口热水,都是范氏亲自看着烧开的验过,才拿给世子。
即便晓得,不过是以防万一,可是就是为了这万一可能,也无人敢丝毫马虎。
随行将士,用的是行军灶。京城钦差与王府这边有品级的属官,用的是驿站小灶。王府其他人,则用的是驿站的大灶。
陆炳、道痴与虎头,饭食都是大灶的。因此,午饭时间,惊蛰就将三人的例饭送过来。
看来一小盆连汤带水的炒白菜,还有一大盆零星带了两块肥肉的萝卜汤,世子满脸嫌弃。
虽说在出行路上,可世子每餐膳食依有十来道菜。于是,道痴几个借光,世子发话停了他们三个大灶膳食,陪侍他用膳。
每日午歇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可世子的膳食并不粗陋。除了几道小炒之外,每餐都有两道羹汤,都是在路上就用小炉子煨着。
等到下午出发时,京城的几位大佬就得了消息,世子不仅带几个少年同车,而且还同食。
像张国舅这样脑子不怎么好使的,则是对世子生出几分轻鄙,想着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作甚都需要人作伴。
几个内官则惊讶陆家的分量。
陆松负责王府卫队,范氏负责世子饮食,连半大小子陆炳都成了世子亲随。世子待乳母一家甚众,身边内官反而没有什么分量。对于陆氏一家,可千万不能得罪了。
礼部尚书则想着,在朝中王侍郎只是平平,在安陆却是头一份,难得是与王府关系又好。世子带着同车的三个侍从,两个出自安陆王氏。听说王侍郎亲侄是三郡主未婚夫,也是世子伴读之一。王家兴起,势不可挡,等回了京中,两家也当好生亲近一二。
大学士梁储老成持重,亲眼见证了正德皇帝十数年的荒唐,见了世子选的几个侍从,未免有些担忧。
王鼎山是锦衣卫,是武人;王瑾有生员功名,是文人;陆炳虽年幼,可出身锦衣卫世家,以后也是武职。
世子三个侍从,两武一文,这是不是也能显示世子待文武的态度?
若是世子也像大行皇帝一样喜欢舞刀弄枪地爱折腾,那他们这些老臣可是要哭死。
不过他既是三朝老臣,即便心中有些担忧,面上也不显,只是仔细留心世子行事。早晚与世子见面对答时,对这位嗣天子与他的三个侍从也暗暗观察。
待两、三日后,他终于放下心来。
那三个侍从,身材健硕那个沉默寡言,十二就中秀才的这个没有少年人傲气与浮躁,斯文有礼;剩下世子的乳兄弟,即便年纪虽小些,可观其言行是个老实孩子。
这三人在世子身边,即便世子待他们亲近些,也生不出祸端。
再看世子行事,一板一眼,极为守规矩,同大行皇帝少年时的放荡不羁截然不同。
队伍已经到了湖北与河南交界,眼看就要入信阳。
襄王府使者至,襄王遇带世子迎送嗣皇帝……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寻良机初谈承继事
大明宗室被圈在藩国不出,除了吃喝玩乐,手中没有半点实权。尽管如此,宗室尊严依旧不是臣子可冒犯的。这就是为何宁王造反前,在南昌祸害了不少朝廷命官,可朝廷也无人为其张目的原因。
襄王既派了使者过来,就是钦差之首大学士梁储也没有资格应对此事,只能与谷大用一起面见世子,禀告此事,请世子定夺。
直至此刻,世子才明白嗣天子的身份带给自己什么。
大明规制,两王不相见。虽说襄王府与兴王府的藩地相邻,可实际上世子并没有见过襄王。可是对于襄王府的“大名”,他却早已听闻。
早在兴王就藩前,梁庄王身死除藩后墓兵与祭地,由临近的襄王府托管,梁庄王祭祀也由襄王府负责。兴王就藩后,襄王府依仗资格老,在朝廷已经将梁王祭祀交给兴王府后,依旧扣下祭地与人口。
兴王向来好脾气,可事关国土,寸步不让。毕竟梁王墓地在兴国内,若是不将土地夺回来,岂不是允许襄王府势力伸到兴国。最后在朝廷打了官司,襄王府到底理亏,才不情不愿地将土地交出来,人口却是留下青壮,推出来一堆老弱病残。
为了这场官司,两王藩地即便相邻,可也是彼此不相往来。
即便兴王是弘治帝亲弟,正德帝亲叔父,襄王也没有将其放在眼中。
如今世子进京,路过的第一个藩地就是襄藩。
襄王遣王府长吏为使,欲携子来迎送,态度不可说不恭敬。同多年前那个仗着襄藩是大藩,对新藩宁王府不屑一顾的态度截然不同。
世子心中一阵快意,可在梁储与谷大用面前,只神色淡淡,道:“前路遥远,不好违例。”
原来早在众人从安陆出发前,梁储等就请示过世子,关于路途上地方官员参拜之事。嗣天子进京,路远的宗室与外官一时半会得不到消息,可上万队伍出行,沿途地方官是瞒不住的。不管是京中钦差,还是世子与王府属官,都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越早进京越好。
皇位不宜空悬是一回事,大行皇帝的治丧又是一回事。
尽管现下有遗诏为凭,世子是名正言顺的嗣天子,可一日没有登基大典,一日朝廷就安定不下来。
按照钦差们的意思,自然藩王与地方文武同例,能不见就不见,否则就要耽搁行程。特意过来请示世子,不过是礼敬藩王。如今世子已发话,他们回绝起来也就没有顾忌。
襄王府长吏怅怅而归,河南都司抽调过来的人马已经到了,送嗣皇帝进京的将士又多五千人。
两万将士出行,且都是精骑,如何能不惹人瞩目。兴献王长子继皇位的消息,随着大军北上,迅速地在通过各种方式,在地方上流传开来。
只是队伍行进的速度依旧保持每日四驿,即便地方文武与宗室听到动静,想要如何时,队伍已经过境。
根据之前的调令,在入直隶境内前,河南都司还有五千骑汇聚过来。京城的新消息也接踵而至,兵部尚书谋谋奉命带京卫两万人已经南下,恭迎嗣天子。
世子在钦差与属官面前再淡定,回到辂车里时,心里也带了几分忐忑。
只是马车里这几人,黄锦是内侍,不是能与之说事的,虎头又是个痴儿,陆炳的话……世子向来端着兄长的架势,享受着陆炳的崇敬与膜拜,不愿意再其面前露怯。
能说话的只有道痴了。即便年岁小,可因博览群书的缘故,有几分见识。
想到这些,世子便对陆炳道:“鼎山在车上闷了几日,每天看旁人骑马眼睛都放光,今日天色晴好,你带了鼎山去骑马,别在车里闷着。”
陆炳闻言,摇头道:“殿下,鼎山哥哥不能下车,我也不能下车。”
见他小脸绷得紧紧的,一本正经的模样,世子失笑道:“行了,孤还真的要你这小子保护不成?瞅瞅外头,乳父安排了几层人手,护卫在陆车周遭。莫要啰嗦,再不下去,孤踢你下去。”
陆炳无奈,只能不情不愿地带虎头下车。
世子又寻了由子,将黄锦也打发下车,车厢里只剩下世子与道痴两人。
道痴这几日正想寻机会对世子说说自己的“苦衷”,不过一时没找到由头。现在见世子似乎有话对自己说,他心中不由纳罕。
就听世子叹了一口气,道:“二郎,孤很害怕。”
道痴露出几分疑惑道:“殿下是嗣天子,殿下害怕什么?”
世子手中拿着个荷,是临行前王妃给世子挂上的。只听他低声道:“不管是梁储,还是谷大用,每次见孤,口口声声说着太后仁慈……还提及益王叔嫡次子会迁安陆城,奉父王香火……难道我做天子,就不再是父王的儿子?”
朝廷虽以“兄终弟及”的规矩选嗣皇帝,可不管在阁臣,还是在后宫眼中,这个“兄终弟及”说明选世子比成化帝其他皇孙更有资格为嗣。
等世子为嗣皇帝,自然当继在弘治帝名下,叙齿在大行皇帝后,接替即位,也正合了“兄终弟及”之道。
就是王妃,心里也晓得这个道理,因此才会为在临别之际伤心欲绝。
只有世子,因“天下掉馅饼”,欣喜之下难免有些自欺欺人。
然而,离安陆越远,钦差们的大臣话里话外越明显,他想要自欺欺人下去已经不能。
几个宫里大太监,不知是刻意讨好,还是得了谁的授命,整日里说着张太后仁慈。其中,谷大用甚至隐晦地点出,遗诏起草圈定世子为嗣皇帝,尽管不是太后提议,却是太后最后敲定。世子毕竟是以藩王入继大统,若想要在宫里站住脚,太后当好生孝敬,张国舅也当厚待。
或许是忠言,可世子听了,却对太后生不出感激之心,只觉得心里压抑地难受。
在享受父母宠爱十数年后,他接受不了有朝一日自己不在是父母的儿子。若是他再大上几岁,晓得权势的好处,或许不会如此纠结。可他毕竟只有十五岁,即便晓得皇帝权势赫赫,是天子之主。这帝王的尊崇,若是舍弃亲情才能做到,他实在接受不了。
道痴闻言,心下惊讶不已。难道世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尊崇生身父母?为什么他的口气中更多的是无奈,而不是坚决反抗之类。
虽不知世子后来为何会强调“大礼仪”,可道痴晓得他登基十数年后为了尊崇生身父母的执着,所以愿意主动点燃这个引子。
于是,他面上露出惊诧道:“殿下怎么如此说?殿下是兴王府世子,前些日子又接了预袭为王的旨意,是兴王府的新王爷。就是殿下这个皇位,也是因殿下是王爷嫡长子,才得以落到殿下身上。若是殿下不是王爷的儿子,这皇位又是从何而来?”
“咦?”这回惊诧的是世子。
他瞪大眼睛道:“二郎的意思,这皇位本当是孤从父王那里承继下来的?”
道痴点头道:“当然如此,遗诏上不也提及‘兄终弟及’。先帝只有大行皇帝一子存立世,大行皇帝驾崩后,皇室断嗣。按照《皇明祖训》所记载,从外藩入皇统,首选皇上同母弟,无同母弟,则长幼有序。先皇无胞弟,王爷是先皇长弟,承继皇统的正当时王爷这一脉。”
他摆出吊书袋的架势,看似言语有些刻板,却正合了世子的心意。如此刻板,才更理直气壮。
世子带了几分焦急道:“可是钦差大人们与内官的意思,孤进京是继先皇皇统,多半要奉太后为母。”
道痴皱眉道:“这是什么道理?殿下进京为皇帝,又不是进京做太子,有生母在,为何要奉伯母为母?”
不过寻常一句话,却使得世子醍醐灌顶。
他原本觉得道痴越大越有些端方,失了少年时的灵气。
然后此刻,他却觉得道痴的端方极好。
他似乎能想象出,自己面对京城那些老大人时,也摆出道痴这样“端方”的模样,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声,那些人会是什么模样。
他依稀有了主意,可是想到谷大用话里话外泄露出来的意思,又有些皱眉。
那份遗诏并不是大行皇帝起草,而是太后、权阉、阁臣联袂起草。固然他是得利者,可是想着这些人掌控大明天下,世子心里就不舒服。
太后、阁臣且不说,对于权阉他心中已经厌恶到极点。
谷大用前倨后恭的小人嘴脸,也让他晓得,所谓权阉的“权”,是附生与皇权之上。只要他想要制约这些权阉,并不是什么费事的事情。
最难应对是太后与阁臣。
从几位京城大佬对他每日提点似的告诫,他就晓得,在那些人眼中,对自己并无敬畏。
他想要做个真正执掌权势的天子,就要提拔新人。可是自己这几个伴读,年纪又有限。
想到这里,世子望向道痴,突然想起他的身份,就是出继子,不由皱眉,道:“二郎,若是孤给你做主,你愿意归本房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听新闻,生忌惮
道痴闻言,不由愕然。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只因自己“过继子”的身份,引得世子心里不痛快?道痴望向世子,想要从他神情上看出些什么。
世子的脸上并无“嫌弃”、“憎恶”之类的情绪,反而隐带关切与不平之意。
“关切”、“不平”?
道痴神思飞转,试探地问了一句,道:“殿下是在为我抱不平?”
世子轻哼了一声,道:“你本当是官家公子,自在度日,却被出继寒门,巴巴苦读自己赚功名,何其不公?”
早先还罢了,他即便为此事略抱不平,也无心插手此事;现下他既将道痴当成自己人,当然不愿意他被欺负。想着王杨氏以内宅妇人辖制丈夫,不过是仗着娘家的势,谁让她有个首辅做伯父。王青洪为了前程,舍弃庶子,也称不上君子。
道痴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带了沉思,道:“殿下,我今年十四岁……记事起在本家只呆过两日,与生父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反而是祖母这里,从西山寺出来就入了祖母家,半月后入王府。同本家相比,祖母那里与王府更像是家里。”
世子听了,眉头拧着更紧,道:“二郎可怨?”
道痴诧异道:“为何要怨?”
世子道:“要是你生父嫡母慈爱些,你也能锦衣玉食地长大,不用受山寺十来年的清苦。”
道痴摇头道:“殿下,生父与我有生恩,嫡母即便不亲近与我,也没有要我性命。西山寺虽日子清苦,可衣食无虑。若我不是王家子孙,也没资格寄养寺中,说到底还是借了生父之光。同真正出生在赤贫人家的孩子相比,我已经是幸运太多。”
世子看着道痴,带了不解道:“你怎么就想好的?听七郎说你与本家兄姊关系甚好,孤还想着他们性子狡诈哄了你亲近,看来你倒是真的心无芥蒂他们相处。”
道痴道:“若是只想不好的,那受罪的也是自己。古书上将怨气当成是邪灵,身怀怨恨当成是外邪入侵。怨恨重时,且不说对旁人会如何,自己就先要面目全非。许是如此才有老话,恕人就是恕己。”
世子出身尊贵,即便听了道痴这一番话,也生不出“恕人就是恕己”之心,不过他也从道痴话中听出另一重意思。那就是不愿坏了心情,却计较那些。
对于这一点,世子倒是认同的。
在他看来,自己看好的伴读,理当有这样的傲气。
就像他自己,即便因父辈恩怨,对襄王府百般不待见,可是也不过是拒见而已,并没有想着以后去报复发作。
只因他将是天下之主,不愿再去斤斤计较多年前的宿怨。
思绪说道痴身上拉回来,想着陌生的京城,世子又生出几分不安道:“即便有遗诏在,可要是京城那些人逼迫孤怎么办?”
道痴皱眉做苦思状,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方叹气道:“或许殿下只能忍一时之气,等到殿下登基后,才能大自在。”
世子郁郁道:“怕是只能如此。”
道痴见他心情大坏,想着路上还有大半月,要是世子一直这样郁闷,他们这些同车的才难熬,便道:“殿下且想好的。殿下是王府支柱,王妃与两位郡主的荣华喜乐都牵于殿下一身。等殿下登基,王妃就是太后,郡主就是公主,她们因殿下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就是府学这些人,因有幸曾为殿下伴读,也会沾殿下的光,被人奉为上宾……”
世子听着前面的,神色稍缓,听到后面一句,不由瞪了道痴一眼,道:“还当二郎是个端方的,莫非也想着仗势招摇?”
道痴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殿下,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殿下进京后,就要入宫,京中权贵想要钻营的,可不是从殿下身边人着手。我只这么一说,我与陆炳年纪在这里,即便旁人想要凑上前,也要顾惜些颜面。七哥与陈大郎他们却不同……”
道痴这般说,并不是给其他人上眼药,只是担心伴读中有把持不住,被京中权贵拉拢过去,引得世子生气。若是世子就此迁怒,那自己也免不了收到牵连。
现下还没到京中,就已经初见端倪。
王琪是王家子弟,王家有京堂在,用不着外人拉拢。刘从云是个机敏的,即便刘家族人无人为京官,可他也不会鼠目寸光,随意被人拉拢收买。
只有陈赤忠,醉心权利,有些小心机,可行事又不利索。
世子听了道痴的话,眯了眯眼,也想到陈赤忠身上。
他本没几个可以用的人,当然不愿意再少了一个。
等到傍晚驻营时,世子便吩咐人去传陈赤忠与刘从云。
随世子进京的扈从人员,除了仪卫与护卫之外,其他人共有一百六十九人,分成四类,外戚、内官、王府属官、众伴读。
前三者都是王府旧人,只有后者是世子自己“培养”出来的。
世子对于他们,自然格外看重些。
陈赤忠与刘从云,即便没有与世子同车的资格,可一个跟在陆松身边,一个跟在袁宗皋身边,在众扈从之中也比较瞩目。
因此,这几日被受几位钦差大人的亲睐,常被寻过去说话,言谈之间也颇有亲近之意。
刘从云见状,行事越发小心谨慎;陈赤忠心中得意,可也不敢张狂。两人应对之间,倒也没出什么笑话。
今日被世子突然传召,两人都有些不安。
陆炳与虎头早已回来,虎头重新在世子身后侍立,陆炳则有些摸不清头脑地站在道痴下首。
世子脸上一脸笑模样都没有,在吩咐人去传陈赤忠与刘从云二人时,他已经使高康去问过,证实这几日陈、刘二人却是同那几位京城大佬往来亲近。
见两人见来,世子便直言道:“听说你们两个这几日同几位钦差很是亲近,可有什么京中的消息没有?”
陈赤忠与刘从云闻言,都吓了一跳。
陈赤忠一时说不出话,刘从云道:“正得了几条消息,只是还不真切。”
世子看了刘从云一样道:“什么消息?”
刘从云看了下四周,低声道:“殿下,据几位大人透出的意思,遗诏由内阁首辅杨廷和杨大人拟发,择殿下为继统,是杨大人引《皇明祖训》‘兄终弟及’为据请立,得到皇太后准许后拟发遗诏……”说到这里,有些踌躇道:“听说大行皇帝驾崩后,杨大人总理朝政,似乎有大动作。”
世子闻言,脸色越发难看。
虽说在谷大用那里,世子听过遗诏的事情,可没有这么详细。谷大用在提及遗诏的时候,加重了内官的作用,杨廷和反而没有那么显眼。如今听刘从云的话,遗诏竟是杨廷和一人之意。
一人之意兴废皇帝,世子心中只有忌惮。并不是他忘恩负义,而是情势迫人。不用仔细去想,也能晓得在这样强势的首辅面前,他即便登基,也没多少高声说话的余地。
他是进京做天子的,不是做傀儡。
大行皇帝驾崩,他这个嗣天子还在路上,杨廷和要是本分,就当守好京城那一滩,而不是行什么雷霆手段。如此,不是逾越是什么?
自然像杨廷和这样在首辅位置上坐了十来年的官场老油子,不会让自己“师出无名”,多半也是另外有“遗诏”之类的清除异己。
陈赤忠并不傻,见刘从云如此说,也跟着道:“昨日张国舅也收到京城消息,杨大人抓了奸臣江彬,遣散了威武营,还使人收纳宣府行宫藏宝入内库,释放南京冤囚。”
听到这里,世子的怒气反而压下去,面上恢复如常。
他点点头,道:“很好。你们二个是孤的伴读,以后孤还有大用,路上闲暇,多为孤探些京中消息也好,省的孤孤陋寡闻,到京后闹出笑话。”
陈赤忠与刘从云齐声道:“愿为殿下分忧。”
世子道:“你二人现下虽在王府名下,可身上并无品级,日后孤亦不能厚赏,不过六、七品的顶戴孤还能给的起。”
陈赤忠面带欣喜,已经跪倒在地;刘从云顿了顿,也跟着跪下去。
世子的嘴角挑了挑道:“三郎还罢,亲事已定,日后成亲孤会送份大礼;赤忠这里,亲事无需着急,等孤日后给你指一门体面亲事。”
世子虽带了笑意,刘从云却觉得后背发冷;陈赤忠满脸感激道:“叩谢殿下隆恩。”
世子摆摆手,打发二人下去。
陈赤忠面带欢喜,刘从云则是扫了旁边侍立的道痴一眼,眼中带了苦涩。
世子若真心将他们当成自己人,怎么会刻意拉拢安抚?
待二人出去,世子的笑容散了,心中很是憋闷。连刘从云与陈赤忠都能听到的消息,可见钦差们没有刻意隐瞒,可是却也无人报到他跟前。
若是真心敬畏他,哪里会如此行事。
还有杨廷和的大动作也未免太大了,解散御营,释放囚犯,这都是帝王的权利,哪里能臣子能做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读史料草木皆兵
自从晓得内阁首辅杨廷和总理朝政,世子赶路的心就没有那么迫切。
他不在像前些日子那样只埋头赶路,对于沿途官员的请安,开始也见上一见。从安陆到京城这一路上,多少官员闻风而动,想要在这位新天子跟前露露脸。原先是不得其门,现下有了缝隙,自然是见缝插针的多。
几位钦差大员见状,怕耽搁行程,少不得过来劝谏一二。
世子很是无辜道:“孤只是想问问地方民生。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孤这一路上不能只避在车里。”
世子并没有耽搁行程,每次见地方官,不过盏茶功夫,言谈之间,只是问问风土人情之类,并不涉及政务。
看在众钦差眼中,都觉得是世子是路上无聊才如此行事,就不再拦着他。
不过如此一来,拜见世子的官员多了,却是证实了嗣天子进京的传言。派送消息的人马,随着大部队的行进,星散开去。
等到队伍行进到直隶,与兵部尚书带来的京卫汇合时,皇帝大崩兴献王长子奉遗诏进京继位的消息也终于正式上了朝廷邸报,明发天下。
地方官民,开始正式服国丧。
辂车里,世子看着朝廷邸报,松了一口气。
陆炳不在车上,与虎头骑马去了。道痴坐在车里,身后是几堆书籍。陆炳与虎头并非贪玩,而是为了给这些书让地方,被世子撵下去。
这些书,是使王府属官先行一步,在沿途市镇的书坊中买下的,名义上是给道痴这个伴读看,实际上是两人再寻找藩王继皇统后尊奉生身父母的“理论根据”。
为了掩藏二人的真正意图,开出的书单也是以四书五经居多,夹着少量的史书、律书、数书等其他类别的书籍。
几日的功夫,运到马车上的书就有三百多套。
不仅钦差们看着不过眼,就是王府属员这里,都纷纷侧目。
在大家眼中,世子待道痴太过亲厚。而道痴也太过矫情,即便功课再要紧,还能紧过嗣天子去。他既被选为侍从,随世子同车,就该好生侍奉世子,而不是为了读书,搅得世子跟着不安生。
只有袁宗皋与陆松心中诧异,因为他们两个晓得,道痴不是个不懂事的,世子也不会为体恤侍从就委屈自己。
为了道痴“读书”,连陆炳都被赶下马车,在这旁人眼中,都会觉得世子最看重道痴这个伴读,超过乳兄弟;这两个王府老人却晓得,众伴读加起来,在世子心中的分量也顶不过陆炳去,这其中定有蹊跷。
没两日,就有人看到世子最器重的侍从下了马车,捧了几本书去袁宗皋的马车上“请教”。请假了两、三回后,不知是不是那小侍从不耐烦,开始使人请袁宗皋上世子辂车。
袁宗皋带了几分无奈,登上世子辂车。
几位钦差看在眼中,少不得将道痴的分量又看重一番。
不过对于嗣天子反而又看轻些,觉得孩子就是孩子,行事太过孩子气。不过一个伴读,就惯成这个模样。
却不知,马车里,像袁宗皋请教的不是道痴,而是世子。
王府长吏只是正五品,可袁宗皋的品级却是正三品。这是因他不仅是王府长吏,还是兴献王的老师,辅佐兴献王治理藩地有功,由王爷向朝廷请封。世子对于他,亦是礼遇看重,并不视为臣下。
即便晓得京城不太平,心中对可以主宰帝王废立的阁臣与后宫都提防,世子便苦思对策。可他毕竟只有十五岁,阅历有限;道痴即便能“引文据典”,可对于权谋之术,也只是纸上谈兵。
两人将历代藩王继统的史料翻看一番后,只剩下心惊胆颤。
自古以来,皇室断嗣,藩王继统的,并不罕见。成功的有汉文帝,开创一代盛世;同样是汉朝,另外一个继皇统的藩王昌邑王刘贺则没有那么好运气,只做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权臣以“荒淫无行,失帝王礼宜,乱汉制度”废黜,成为历史上的“废帝”之一。
根据史书记载,文帝往长安出发时小心行事,先派舅舅去长安探听虚实,等到距离长安五十里的地方,又派属下先进城探路。再三确认不是圈套后,才小心翼翼入了长安,平安继承皇位。
虽说随他入长安的藩王官员只有六人,可在他入未央宫的当天夜里,就命两个心腹接手长安与宫中兵权。
对于拥戴他为皇帝位的朝臣们,文王封赏安抚。对于行事骄横的权臣,则更加礼遇,直到真正掌握朝政才加以处置。
同在吕后下隐忍度日数十年的文帝相比,昌邑王刘贺继皇位后的行为则的有些傻缺。
他带了两百多人进京,登上龙椅,没等权利到手,就想要说了算,并不甘心做傀儡。结果被上官太后与权臣霍光联手废黜。
都是藩王继统,结局却不相同,世子自然不想为后者。可偏生他的处境与后者更相似,那就是京城不仅有一手把持朝政的权臣,还有个有资格下诏废立皇帝的太后在上头。
史书上记载刘贺荒淫无道,在位二十七日,做出的荒唐事有一千一百七十件。早先看到这里只觉得刘贺荒唐,现下再看,却是只觉得凄凉可笑。一日四十件荒唐事,这个刘贺得忙成什么样。他被迎接长安为帝时,不过十九岁。就算偶尔有几件事不和权臣与太后的规矩,也不会一日四十件那么多。
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世子有世子的骄傲,他自觉做不到汉文帝的隐忍,可也不想落得昌邑王的下场。藩王还能碌碌无为平安一世,“废帝”哪里见得善终的。
为此,世子便借着道痴之名,请袁宗皋上车商量应对之策。
对于世子入继皇统这块“大馅饼”,袁宗皋心中也存忐忑,只是没有像世子想的这么糟糕。
待上车后,听世子沉着脸提及此事,袁宗皋心中大惊。
世子的态度,俨然将阁臣与太后都视为仇人般防备。
不说旁人晓得会如何看,就是他这个兴王府长吏见状,都有些心寒。毕竟提出立世子为嗣天子是杨廷和,做主的是太后。在天下人看来,这两人都是世子继位的恩人。
若是日后世子真对那二人有所不敬,落在世人眼中,就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袁宗皋是看着世子长大的,晓得他虽傲气些,可性格还算宽厚,短短数日有这般变化,使得他不由不生疑。
因此,他带了几分狐疑望向道痴。
道痴坐在世子下首,只能做无辜状。
他以为世子查阅史书,是想要名正言顺地礼敬生身父母,毕竟“大礼仪”之争在历史上记载深刻。谁会晓得世子查询了一圈后,偏移了重点,从如何礼敬生身父母成了如何坐稳皇位上。
说起来也不怨世子偏转重心,实在是这继统皇子能尊奉生身父母的少,见着史书的更罕有。
若是“兄终弟及”,本身为皇子出身的,尊奉生母为太后还有先例。若是外藩宗亲入嗣皇统,多是要换爹娘,本身父母不再是父母,也就谈不单尊封问题。
只能说道痴平素给人的印象颇佳,袁宗皋虽有些疑心他撺掇世子,可见他眼神清明,面带隐忧,就晓得他也不赞成世子如此行事。
实际上,世子的疑心都被钦差们勾出来的。
京中来迎嗣天子的钦差人数多,分朝臣、勋贵、外戚与内官。
能接了这优差的都是各方面的重臣,自然有自个立场。朝臣在世子面前称赞杨廷和的能干与忠心,勋贵与外戚则是宣扬太后的慈爱与对嗣天子的看重,话里话外都是卖好与拉拢,可因失与恭敬,在世子看来就是“恩威并施”。
内官的权势,完全依附与帝王,自然不愿嗣天子倾向阁臣与太后,虽也在世子面前称赞杨廷和的“勤政”与张太后的“慈爱”,可里面却透着这二人只手遮天,隐含挑拨之意。
世子并不是耳朵根软的人,相反还很聪敏,从三方不同的说辞中,他看出隐藏的意思。可惜的是,他并不打算倒向哪一方。前两者的拉拢也好,内官的挑拨也好,都让他生厌。
因为那些人心中,只是将他看成一个没行成童礼的孩子,并没有真正视为帝王,以为他必须要依靠一方。
可是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是兴献王手把手教导出来、十三岁就暂领王府事的世子。
王府内虽赶不上朝廷那样凶险,可平衡之道与御下之道,是他打小耳濡目染就学会的。
阁臣、太后、内官,他不管倒像哪一方,都会破坏朝堂平衡,而且得利的还不是他自己。
他又不是无知小儿,怎么会行那样费力不讨好的事。
见袁宗皋不说话,世子有些心急道:“到底进京后当如何行事,还请袁大人教孤,孤有母妃与姊妹在,荣华兴衰都系于孤一身,孤怕为昌邑王。”
听到这里,袁宗皋的心中一软。
世子即便对京中百般防范,可到底是爱惜己身、孝道所致。
袁宗皋将劝诫的话咽了回去,脸上也带了郑重。
根据最近得来的消息,朝堂上已经成一言堂,世子的担心,即便只是万一,可并非没有那个可能。
他想了想,道:“不管殿下心里如何想,在正式登基前,还是做小儿状为好。等到殿下登基,成为天下之主,内官可为犬马,文武以利趋之,外戚权贵分而化之。”
即便现下张家一门两侯,权势赫赫,可只要世子登基后大婚,有了新的后族,自然就能抗衡张家。
文武是臣,内官是奴,唯一忌惮的是太后。可太后毕竟在内廷,只要世子真正手握权柄,就不会受制内廷妇人。
世子听了,沉思片刻,道:“父王生前,最遗憾之事就是不能接祖母尽孝。孤不想像父王一样心有遗憾。袁大人,孤会迎母妃入宫赡养……孤不要过继到太后名下。”
“殿下!”袁宗皋大惊失色:“殿下继的是先皇皇统,理当奉太后为母!”
世子神色坚定道:“孤有母,为何要奉伯母为母?遗诏上只让孤继皇位,并未让孤去做太后之子。”
袁宗皋看着世子如此固执,只觉得头疼道:“殿下还请慎言。”
世子盯着袁宗皋道:“孤会孝顺太后,可孤还想要孝顺母妃。就是寻常人家,儿子得了功名,还不忘为父母请封;难道孤就是不孝之人,为了皇位,连生身父母都舍弃?若是如此,天下人会如何看孤?”
袁宗皋只觉得嘴里发苦,看着世子说不出话来。
世子孝顺,众所周知。可到了眼下,谈孝顺却是不合时宜。
袁宗皋又说不出反对的话,因为他晓得世子年岁不大,却是个主意正的。他只能安抚道:“这都是以后的事,只要殿下顺利登基,总会总要解决办法……”说到这里,顿了顿,道:“登基之前,殿下不必急着提及此事。”
世子的神色缓和许多,点点头道:“好,就听袁大人的。孤年纪尚幼,从王府出来前,母妃曾吩咐孤有事寻袁大人商议。以后孤有不足之处,还要劳烦大人。大人受累了,孤定不负大人。”
袁宗皋动容道:“臣只盼着殿下好,臣定全力辅佐殿下。”
袁宗皋心中的惊诧去了不少,因为他代表者潜邸旧臣,世子越忌惮朝中旧臣,就会越倚重他们这些王府旧属。
袁宗皋进士出身,在朝中不得志才被指派为王府长吏,有发配的性质。只是他没有自暴自弃,辅佐兴献王将藩地治理的井井有条。
如今世子得承皇统,虽带了王府扈从一百多人,可品官有数,真正能有的没有几个。毕竟,就算殿下有心提拔王府老人,也不能将白身直接提拔成高品级官。
只有袁宗皋身上是正三品,提拔一下就是部堂,能在朝堂上说话。
倒不是他贪恋权势,而是身为读书人,胸中都曾有治国抱负。正德一朝,权阉干政,政治黑暗,若是他用着年迈之躯,为世子荡清这黑暗政局,也不算白出仕一遭。
老爷子这么一想,身上也有了干劲,从车上下去时,眉眼间都带了几分欢喜。
落在旁人眼中,不免猜测一番,莫非那个王二郎是个天才少年,入了袁宗皋的眼?
马车里,世子在沉思,道痴手中翻书,心中却叫苦。
莫非皇家人狐疑是本性,世子现下明显是“草木皆兵”。
现下还罢,怀疑的都是外人,身边人还相信。要是继续下去,身边人也信不着,真要成孤家寡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千里迢迢抵良乡
进京的行程已过大半,世子觉得道痴反应异常,越来越古怪,京城跑神不说,还经常偷偷叹气。对于同他一起翻阅史料之类的事,也有些不专心。
世子看了两日,终于忍不住问道:“二郎,你这是怎么了?像是有了心事?”
道痴有些不自在道:“没有别的心事,只是有些想安陆。”
世子闻言,跟着愣住。
他也不过是从未离开过安陆的半大少年,在经过最初的惶恐与兴奋后,道痴成功地勾起他的“思乡之情”。
当晚在驻地下马车时,世子望向西南方向,伫立许久。
在与道痴的对话中,世子也不再全心只想着如何应对京中权臣与太后,话中开始提及王妃与两位郡主,还有陆松与范氏一家人。
他话里话外提及最多的人,除了王妃,就是范氏。这两人一个是生恩,一个是养恩,听起来在世子子心中分量相差无几。
道痴除了做听众,也开始说起自己的事。
西山寺中教导他为人处事的老和尚,照看他长大的王老爹,还有下山后视他为骨肉的王宁氏与顺娘,以及去年腊月才始见的两位刘大舅与崔小舅。
还有性格爽利的容娘与为人赤诚的王三郎。
说起这些,他心中也觉得幸运。
下山这三年,江南连续三年水患,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就是家有良田的,每年的收成也不足。若他没有亲友援手,别说风光嫁了顺娘,就是祖孙几个的生活也有问题。
尽管有西山寺在,其他人的援手只是锦上添花。可要是没有其他人名正言顺的援手,西山寺那些银子也不好拿不出花销。
世子心里担惊受怕的半月。听道痴提及这些温馨情景,精神也跟着放松下来。
不过。上位者特有的狐疑。使得他又开始怀疑起来。
看着道痴面上带笑,似有缅怀,世子只觉得刺眼,皱眉道:“二郎太单纯。这世上固然有真正的关爱。也有各种利益驱使下的虚情假意。那王家大小姐与王三郎,都是杨氏所出。其母尚不能容你,他们哪里能生出真心?还有你那两个舅父,即便离乡多年。若是有心探查。当早知晓你的消息。不闻不问十数年,一点小恩小惠就想要得个便宜外甥,看的不过是你中了秀才,又是本王的伴读,还有个位居三品的生父,他们说不定有依仗你的地方。”
其实。他心里对于道痴名义上的祖母与姐姐也不以为然。
道痴本是富贵人家庶子,过继到寒门。即便身上只带了生母的嫁妆。可也比原来那点家底要厚的多。这出过继,道痴丝毫不占便宜不说,反而吃亏太多,无门荫照拂,还要背负起嫁姊与供奉长辈的负担。那两位即便关爱道痴,也是应当的,因为道痴是支撑门户之人。即便过继的不是道痴,是其他族人,她们身为妇孺,也只能用心笼络。
道痴听了这一番话,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或许这些人待他多少有些其他想法,可不乏也有真心再里头。他自己并没有百分百地真心下去,自然也就不苛求他人。他只是看着好的。
世子的看法,太犀利、太负面。
他望向世子,真心有些不解。
换做其他王府大宅,或许会有阴私与勾心斗角之类,小孩子的成长的环境黑暗些。可兴王府这里,兴王是始封王,兴王后宅又简单的同寻常富户家似的,一妻一妾与几个没名分的通房。
王妃一支独大,王夫人温顺安分,几个通房悄无声息。
王府的小一辈,除了已故二郡主之外,其他都是王妃嫡出。世子落地时,大王子夭折多年,他是王爷与王妃千盼万盼来的孩子。
如此娇生惯养养大的世子,怎么心里就这样阴沉。
看着道痴的懵懂,世子正色道:“你打小养在山中,对于世情所知太少,即便有些见识,都是书本中得来的。人心复杂,有时难以书之笔端。你以后慢慢就晓得了,你性情谨慎,鲜少为外物外人所动,真正能触动你的只有你认可的亲朋。正因如此,你才更要小心,因为越是亲近之人越是知晓你的短处,会比外人更加可怕。”
说到这里,世子不知想起什么,情绪有些低沉。
道痴提及这些本想让世子多些“人情味儿”,哪里会想到反得世子越发阴郁。
他这回是真的头疼了。
除了“少年丧父”之外,他实想不到世子能遭遇过什么挫折,使得其如此。
早先在王府时还没什么,只是觉得世子性子略显沉闷,不够活泼;进京这路上,不知是不是压力过大的缘故,世子性情阴郁的那方面,越来越明显……
不管世子性情如何阴郁,只要自己不傻傻的触霉头,也没什么可怕的。待想开了,道痴就轻松许多,不再做什么小动作,恢复老样子,看书、看风景、陪世子看书,与陆炳、虎头玩耍。
无欲则刚,他一下子自在起来。
世子与之朝夕相处,自然发现他的变化。
不过在世子看来,道痴是过了“思乡”的劲儿,被陆炳勾得性子活泼些。
对于这一点,世子是乐意看到的。在他眼中,陆炳与道痴都是孩子,偶尔带了孩子气,活泼些都正常。
被陆炳、道痴带的,马车里的气氛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闷,偶尔也传出说笑声。
王府属官这边依旧丝毫不敢懈怠,京城来的钦差,自诩为聪明的,就觉得摸清了世子的脾气,一个偶尔任性的孩子。说他任性,是指在安陆时对谷大用闭门不见之事。说他是孩子气,是因他的年岁,还有一路上对侍从的纵容与喜怒不定。
原本从安陆到京城预计行二十二日,四月初二从安陆出发。二十二日抵达京郊,二十三日抵达京城。可过了直隶后。京中就有懿旨下来催促。
不仅是皇位不宜久虚,还有大行皇帝的后事也不好再耽搁。
天子大行,遗诏有旨“以日代月,三九日除服”。可嗣天子未至,不仅朝臣无法除服。大行皇帝也无法出殡。
不过因先前的行期定的已经够紧,即便到了直隶后,众人加快速度。也不过提前一日抵达京郊良乡。
良乡位于京城南郊。距离京城六十里,是京南大门。湖广、陕甘、河南等地官员进京,都要途径此地,以作休整,或者预先安排人再次,探听京城消息。
虽说良乡县城里最大的主官不过七品知县。可是就连马夫与小二也能吹嘘几句,曾见过某位某位大人的车驾途径此地。
县城里的酒楼茶馆。也因此兴盛起来,市面繁华可见一斑。
然后,正德十六年四月下旬,就在国丧消息传下没几日,良乡县城的士绅百姓发现了异常。
京城有上万京卫移驻良乡,街边上不时有锦衣卫的缇骑策马而行。那些寻常在市井讨生活的地痞流氓,则是倒了大霉,都被拘拿干净。即便偶尔有两个漏网之鱼躲在家里,也被衙门带了锦衣卫上门逮捕入狱。
良乡知县看着监狱里的百十来号人,急的想要上吊。
虽说晓得锦衣卫如此行事,是为了整肃良乡治安,以防有宵小惊扰了嗣皇帝圣驾。可他这个知县也太倒霉了,不仅借不到半点光,反而还会因这些人犯进退维谷,连考评也落不下好。
可是随着京城六部九卿的头头脑脑齐聚良乡,他这小知县越是没有说话余地,只能排在六部属官后点头哈腰地招待诸京官。
待良乡这边得了消息,嗣天子一行四月二十一抵达良心后,良乡开始戒严。
官驿方圆一里内,只许官兵驻扎,不许官员百姓出现。
等候在良乡的,除了奉命来迎接嗣皇帝进京的礼部官员之外,还有六部主官与司官。
礼部官员是职责所在,嗣天子进京、进宫、登基都需要礼部主持,六部主官与司官们则是跟之前的谷大用似的,出京相迎,想要在嗣天子面前露露脸,表表忠心。
四月二十一日的良乡,轿多、马多、官多。
道痴终于获准骑马,与陆炳、虎头等扈从在世子马车左右。继续呆在马车上的,除了世子,就只有黄锦、吕芳两个内官。
即便晓得百官相迎,可世子的马车也是直接进了已经戒严的馆驿,并没有急着与众人见面。
虽还没入京城,可世子已经到良乡,明日就进城,众位迎世子进京的钦差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即便护卫森严,可事关皇权,大家心里都带了小心。要是嗣皇帝在路上有半点闪失,他们这些人就是罪人。如今嗣皇帝顺利抵达,等到登基后论功行赏,他们这些迎立之人少不得升官发财。
道痴与陆炳这名不副实的“侍从”,入了馆驿后也暂时得以卸任。世子身边除了内官服侍后,就是由袁崇皋率领的王府属官里通消息。只有虎头,因是近卫身份,依旧跟在世子身边。
虽说良乡官驿是大驿,可架不住世子这一行的大人物太多。
王府扈从而来的一百六十余人,除了内官、近卫、有品级的属官外,其他人都安置在驿站附近的客栈里。
陆炳与道痴因是世子“侍从”,本也安置在官驿中,可看着十人一间的屋子,还有挤得满满登登的院子,两人便与范氏与陆松打了声招呼,去客栈安置去了。
这一路上,多是外宿,沐浴极为不便。
因此,两人在客栈讨了两间屋子后,就先沐浴更衣。
没等道痴沐浴完毕,就听到外头有人高呼着“二郎”推门而入……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兄弟聚前程可期
这样大的嗓门,除了王琪,再无旁人。
道痴拽了块浴巾,从浴桶里出来。王琪已经进了屋子,转过屏风,冲着道痴露出一口白牙。
从王琪进京,已经有一个月
王琪身上虽依旧带了痞笑,可还是有些不一样。
褪去了稚气,一下子成熟起来。十七岁的少年,再也看不出当年的痴肥模样,面容清俊,身形高挑,任是谁看了都要赞一声。
道痴看了却不由皱眉,道:“七哥怎么瘦成这个模样?”
王琪这两年虽比小时候瘦许多,可身形依旧有些健硕,出门这一个月后,却是瘦的狠了。瞧着这架势,少说也要减去十几二十斤分量,要不然不能有着效果。
王琪挑了挑眉,拉了把椅子坐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幸好哥哥我早先身上有二两肉,要不然还真经不起这折腾。”说到这里,脸上依旧露出几分后怕道:“每次三百里驰驿,两千多里路,八日就到了。到了京城时,哥哥的大腿根都磨烂,没人扶着不能走道。进了京城,又赶上京中戒严。好不容易见了二伯父,晓得殿下为嗣皇帝之事,又担心你们进京会不会顺利。”
说着,他又压低了音量道:“哥哥这么心宽的人,这些日子都老做噩梦,寝食难安不说,头发都一把一把的掉。若是殿下不涉皇统还好,若是殿下涉及皇统,又不能顺利到京,那王府还能有好去?就是咱们这些人,也得不到好去。”
道痴拢好衣衫,跟着点头道:“七哥说的正是,这些日子大家都跟着提心吊胆。”
王琪闻言,却是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提心吊胆?我瞧着二郎怎么都出双下巴了?”
道痴摊手道:“没法子,范宜人怕殿下赶路辛苦,路上想法子给殿下调补,弟弟这算是借光了。”
王琪扬着下巴,一副看小孩子的表情道:“你还小,不知此事凶险,才会没心没肺地养膘。”
道痴道:“七哥见过殿下了?”
他与陆炳是临时决定从馆驿过来客栈住的,若是王琪没去馆驿,当找不到这边。去了馆驿,定是要先见世子,世子也关心着京中消息。
果不其然,王琪点头道:“早在你们进城前,我就到了。正好陆大人带人检查馆驿,我便先打了招呼过去等殿下。方才见完殿下,禀了京里的消息,去见二郎,结果听说你们来了这边就追过来。”
关于京城消息,道痴并不关注。
不管杨廷和现下如何独掌朝政,只要世子登基,最后说了算的还是皇帝。
换做其他朝代,相权或许能架空皇权;大明朝有锦衣卫与东厂,直属与皇帝,不管是京官,还是地方大员,都张狂不起来。
道痴关心的是亲人:“七哥这些日子,见过三哥没有?还有顺娘姐姐与容娘姐姐?”
王琪点头道:“都见了,前些日子担惊受怕,只躲在二伯家等消息,哪里都不敢去。后来你们到了直隶的消息传回京,我心里踏实些了,就去看了三郎与两位姐姐。”说到这里,笑道:“对了,顺娘姐姐又有好消息,八月后又要添个小外甥。”
道痴闻言,却不觉欣喜,皱眉道:“这么快?”
顺娘的长子元郎才一生日多,顺娘比道痴年长四岁,今年才十八,在旁人眼中三年抱两或许是多子多福,可道痴却担心她因频繁生育伤身。
王琪翻了个白眼道:“就晓得你这家伙会瞎担心,哥哥早使人打听过。顺娘姐姐生大外甥时是顺产,这回又隔了一年多,与身体无碍。”
道痴起身,郑重作揖道:“劳烦七哥费心了。”
王琪轻哼一声道:“谁让我是你哥哥。”
看着他满脸意气风发,道痴嘴里有些发苦,低声道:“殿下就要当皇帝了,七哥欢喜么?”
王琪嘴巴要裂到耳边,得意洋洋道:“当然欢喜。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殿下不是得道,是得天下。就在方才我在同殿下回禀时,还看到殿下手边有个名册,是这次从龙上京人员的名单。殿下还专门提及此事,说即便我先一步进京,也会将我列于名册上。等殿下登基,接下来自然会犒劳从龙功臣。现在随扈众人中,在王府有品级的只有三成半,剩下的都是没有品级的。不过听殿下的意思,多多少少都要嘉奖。四品官以上的犒赏,就要将一半。五品六品占三成,七品以下的反而不多。”说到这里,他已经眼睛发亮。
他算是被世子派为先行官,即便早先被王府时没有品级,可是要是世子真的犒赏从龙功臣,论功行赏的话,他得个四五品顶戴也能轮的上。
不过得意过后,王琪想到道痴,忙收敛了笑道:“二郎,按理你与陆炳既为殿下侍从,理当在封赏名册中,不过瞧着殿下的意思,是有意成全你,想要送你与陆炳入国子监读书。毕竟你与陆炳两个年级还小。如此一来,分封官员的时候,就没有你们两个的份。官场上重正途官,你要是真想要在官场上有建树,还是科举出仕为好。”
道痴笑道:“七哥放心,我不会因此心生怨恨。”
就是那名单,还是他看着拟定的,其中还有提出相应的参考意见。例如如何对蒋家,他就小小的建议了一下。蒋家作为世子外家,这次也有热门随殿下进京,是世子的舅舅蒋庆山与蒋庆山的两个堂侄蒋康、蒋寿。
蒋庆山不用说,作为殿下外家,一个爵位是跑不掉的。蒋家其他人的加恩,世子却不愿放在蒋麟身上。
显然,对于蒋麟这个嫡亲表兄,世子依旧没有任何好感。
道痴便主动地提了提蒋康与蒋寿,这兄弟两个是军籍,在王府仪卫司当差数年,也极为安分。若不是王琪去仪卫司,在那边混的熟了,甚至都不晓得他们两个是王妃的堂侄子。同生在王府、养在王府,在王府作威作福的蒋麟、蒋凤兄妹相比,这两兄弟则老实的有些过了。
他们已故老爹是王妃的亲叔伯兄弟,当初王爷与王妃就藩时,就跟着出京。可有王妃嫡亲的兄长在前,这个王妃的叔伯兄长就显得寂寂无闻。去世后,两个儿子虽也进王府当差,可是老实本分,并不打着王妃娘家人的名义招摇。
将到京城,世子本就担心自己无人可用,听了道痴的话,对蒋康与蒋寿兄弟就有了兴趣,专程召见。
蒋康三十来许,蒋寿二十五、六年纪,兄弟两个都不是多话之人。前者身上袭的是生父留下的总旗,后者则是从校尉做起,因去年遏制盗匪立功,也升了总旗。
世子见状,非常满意。
不管是从对方年级上,还是从血缘上。
而且抬举了这两人,与王妃面前也能交代过去了。
王琪与道痴兄弟两个说了这一起话,加上王琪之前已经在世子跟前说了好些话,就觉得嗓子响干,道:“二郎,茶呢?”
道痴这才反应过来还没有上茶,幸好茶壶里还有温茶,便给王琪倒了一杯。
王琪一口两口吃了,又要了一杯吃了,才觉得嗓子舒服些。
看着道痴还披散着头发,他道:“快去收拾收拾,二伯父也来了,哥哥带你过去拜见。”
道痴挑眉道:“七哥在殿下跟前禀过了?”
王琪眯着眼点点头,笑道:“二伯这回也算沾了咱们的光了吧?旁人想要见你这位世子最看重的‘侍从’,不得其门;二伯占了身为长辈的便宜,倒叫咱们送上门去。”
王琪周身洋溢着欢喜,道痴本想提及三郡主会册封公主之事,可还是不忍心,将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道痴穿戴利索后,便跟王琪出了屋子。
站在客栈走廊,他才觉得有些奇怪。
陆炳的房间就在他隔壁,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以陆炳的性子,听到王琪的动静,早当迎出来。
想到这里,他敲了敲隔壁的门,出来的不是陆炳,而是王府小厮,跟在陆炳身边服侍的,打着哈欠小声回禀道:“王二公子,我们大公子睡了。”
道痴听了,便放缓脚步进了屋子,将陆炳床上酣睡,才从屋子里出来。
王琪跟在道痴身后,进来看了几眼。
等到从陆炳房里出来,王琪才道:“不是说陆炳与殿下同车么,怎么累着这样?”
道痴道:“后半程陆炳骑马的时候多。到底年岁小,一路上又赶得急。”
兄弟两个说着话,出了客栈。
这里坐落在馆驿街上,里面住的都是王府扈从,外头也有兵卫把手戒严。
两人出示王府腰牌,才穿过关卡出了馆驿街。
馆驿街前街,某茶楼雅间。
不仅刑部侍郎王青江在,还有王家宗家长房次子王瑄也等在此处。
同那些摸不着头脑的其他京官相比,叔侄两个神色要镇定的多。虽说王琪去了半晌,他们等的有些心焦,可是心焦的同时,不免又多了期望。
王琪回来的越晚,是不是在嗣皇帝身边停留的时间越长。
即便今天不能觐见嗣皇帝,可凭借着与嗣皇帝同乡,且是王府姻亲的关系,王家已呈腾飞之势……
第一百五十九章 嗣皇帝遭遇“下马威”
道痴随着王琪到了茶楼,虽说是族中长辈,可毕竟与王青江是头一回相见。
王青江在打量道痴,道痴也在打量这位王家官场上的领头羊。
若说安陆城王氏族人以宗孙王珍为首,那官场上的王氏一族的领袖就是刑部侍郎王青江。
他是少年举人,未及弱冠就中了二甲进士,四十出头就熬到正三品侍郎。如今在侍郎任上已经五载,若无意外,知天命之前会升尚书。
在一干花甲之龄的京堂中,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还属于盛年,前程可期。
王青江标准的国字脸,留着短须,为人长得很正气,只是不知是不是在刑部做堂官的缘故,气度同王青洪的儒雅不同,带了几分不怒而威的气势,目光炯炯有神。
王琪本是跳脱的性子,可一进雅间言行就规规矩矩,看来对这个二伯父颇为敬畏。
换做其他人,在王青江的注视下,怕是也战战兢兢。道痴却从容以对,并无缩手缩脚。别说一个正三品侍郎,就是超品公侯这些日子对他说话都和声细语。咳,虽有狐假虎威的嫌疑,可说白了他对王家这二族伯无所求,自然也就坦然相对。
落在王青江眼中,就是气度不凡、孺子可教。
对王青江见过礼后,道痴便主动与族兄王瑄见礼问好。
兴王薨时,王瑄曾出使安陆,道痴见过他两遭。顺娘的家书中,也曾提及这位族兄,这两年在京中对顺娘小两口颇为照拂。不管是不是听从王珍的吩咐,这份人情道痴记载心上。
王瑄面带温煦,可看看道痴,再看看王琪,心中不无遗憾。
即便王琪为嗣皇帝亲姐夫又如何,郡主仪宾不能出仕,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反倒是道痴这个小族弟,伴读出身,又被选为嗣皇帝侍从,前程不可限量。
想到这个,他不禁有些埋怨堂叔王青洪,好好的孩子出继作甚,明明是未出五服的从堂兄弟,如今成了无服族人,名分上反而远了许多。
即便王青江有心探问嗣皇帝消息,也不好直接相问,少不得寒暄几句,说上几句家常。
待听说道痴将入国子监,王宁氏今秋也会进京,王青江不由动容。
他当然不会晓得这些都是道痴这个半大孩子自己早先的安排,只当这个族侄真是如消息里传说的那样得嗣皇帝爱重,不仅从龙进京,还得了恩典,阖家将迁居京城。
对于他来说,王家与嗣天子是姻亲,有乡土情,还有族侄得嗣皇帝看重,这就是最重要的消息。至于能不能提前觐见嗣皇帝,反而没那么重要。
到底是在官场熬了二十多年,晓得“过犹不及”。眼下京城大佬齐聚良乡,要是嗣皇帝没见旁人前,只召见他,那才是“木秀于林”。
这条街距离馆驿街最近,多少京中大佬在茶楼客栈中等着馆驿那边的消息。
王琪带道痴过来,也瞒不住人。即便一时没人晓得他们身份,难保有人过来凑趣。
因此,王青江见过两个侄子后,就没有留客,只是约好了明日嗣皇帝进京后,让道痴随王琪去侍郎宅安置。
道痴心中并不愿麻烦旁人,可这个时候与侍郎宅保持距离,落到旁人眼中还不知说什么。毕竟世人眼中,除了家人,就是族人最为亲近。
从茶楼出来,王琪就随道痴返回客栈。客栈这边的房间早安排满,王琪就赖在道痴房里,打算兄弟两个挤一间。
晚饭之前,陆炳睡醒了,找了过来,见到王琪,欢喜不已。
三人一道用了晚饭,想着明日进京事,就又去了馆驿。
驿馆里即便住满了人,外头也好几重守卫,可内外肃穆无声。
三人也不由放慢脚步,递了王府腰牌,验看过身份,才进了馆驿。
刚进馆驿,就见高康从正院出来,见到三人欢喜道:“殿下正使奴婢去传召三位公子,赶巧三位公子就来了。”
王琪开口道:“殿下可是有事?”
高康犹豫一下道:“刚才有礼部官员过来送‘礼仪状’。”
“咦?”诧异的是道痴:“殿下刚抵馆驿时,不是有礼部官员呈了‘礼仪状’了?”
嗣皇帝进宫,都要有一套程序,这就是“礼仪状”上的内容,由礼部官员与内阁学士拟定,过什么门,入什么宫换衣之类的,都要按照“礼仪状”的内容进行。
道痴虽进馆驿后就不在世子身边,可也知晓此事。
眼前这几个都是世子身边近人,高康便小声道:“好像殿下有不满意处,由袁大人出面与礼部官员交涉,下午 ‘礼仪状’上的内容不足,这次来的是新的‘礼仪状’。”
道痴闻言,不由有些担心。
世子即便想要执拗,也不当是这个时候。一日不登基,就存在变数。
说话的功夫,众人已经到世子院子前。门前都是仪卫把手,到了这这里,并不需检查王府腰牌,只有世子传召才允许入内。
高康躬身道:“三位公子稍待,容奴婢通禀。”
三人自是无话。
高康进了院子去通禀,少一时回转过来,请三人入内。
世子房里,除了世子,王府三大员都在,即王府长吏袁宗皋,王府司仪司司正陆松、王府承奉司承奉正张佐。
同这三位王府重臣相比,王琪三人则显得没什么分量。
不过道痴与陆炳还罢,王琪却是世子未来姐夫身份,算是王府半个主人,因此三人都起身相见。
王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即便他会将王府结亲,可这三位都是王府重臣,又随世子进京,定会位列人臣。他便也十分客气与之见礼,不敢有半点怠慢。
世子脸上本有些阴郁,见了王琪这般拘谨反而露出笑来,道:“七郎,你才出来月余,怎么就这般客气。又没有旁人,谁还会挑你规矩不成。”
虽说世子依旧温煦如故,可王琪想到他即将位列九五,应对之间依旧带了恭谨道:“礼不可废,到底在外头,不比在王府,多少双眼睛看着,总不好出了差池,惹人笑话。”
世子若有所思,对袁本皋几人道:“难得那些官员从京城赶过来,既要求见,就见上一见,省的落下口舌。只是孤久在藩地,与京官不熟,无需私见。你们代孤传召,一起见一面罢了。”
袁宗皋等人忙躬身应下,出去传召来觐见的官员不提。
屋子里只剩下几个小的,气氛缓和许多。
世子吩咐三人落座,而后淡笑着问王琪道:“是不是京城人过于重视礼仪?若是孤在礼仪上有差池,会不会也徒增笑柄?”
王琪闻言,摇头道:“殿下过虑了。殿下礼仪规矩是打小学起,哪里会有什么差池?再说,殿下即为九五之尊,官员百姓对殿下只有崇敬,谁敢冒大不韪、口议天子?”
道痴笑了笑,拿起手边的一折书折,递给王琪道:“七郎看看?”
王琪接过,见道痴、陆炳两个都探头望过来,便展开念道:“正阳门暂歇,自东华门入、入文华殿待命……”
这就是“礼仪状”,除了安排如何入宫的程序外,就是第二步文武大臣上“劝进表”。这也是例行程序,文武大臣恳请嗣皇帝登基。前两次嗣天子需谦虚婉拒,请文武大臣另选贤君,第三次才能“勉为其难”地接受皇位。等完成第二步,嗣皇帝上报太后。由太后下懿旨,而后“择日登基”。
王琪念了一遍,见世子的脸沉下来,疑惑道:“殿下,可是有什么不妥?”
虽说过程繁琐些,可有时候礼仪这东西就是折腾。
世子望向道痴与陆炳,陆炳脸上亦是茫然。道痴与世子这些日子看过不少会典,当然晓得这“礼仪状”的不妥之处。这是按照皇太子即位程序,拟定的“礼仪状”。
按照这个程序走下来,世子就是承认自己是弘治皇帝之子,正德皇帝之弟。
在群臣眼中,这个程序当然没差,可这不是世子想要的。
不过在没进京时,就开始掰扯礼仪问题,就有些蛋疼。
毕竟世子只是嗣皇帝,还不是皇帝。
见道痴神色,世子晓得他看出其中不妥,道:“二郎,你说说看。”
道痴想了想,道:“遗诏上书命殿下继皇帝位,并非命殿下为太子。殿下明日入宫,当从紫禁城正门大明门入,而非太子入宫所京的东华门。”
王琪闻言,勃然大怒,道:“礼部与内阁竟然敢出这样纰漏,莫非是那些老头子仗着资历,欺负殿下年幼?”
陆炳也义愤填膺道:“敢欺负殿下,他们好胆!”
这两人只想着是京中权贵给世子的“下马威”,才这般生气。
世子却晓得,自己要是按照这个“礼仪状”登基,接下去说不定就是张太后垂帘,阁臣继续执掌朝政。毕竟他没到十五岁生日,也没有成亲,在世人眼中,还不是成年。
若是失了先手,想要将皇权再收归在手中,谈何容易,怕是接下去只能做傀儡天子。
他下午将第一次送来的“礼仪状”退回去,本有试探之意,可杨廷和显然将他当成是无知小儿,第二次送来的“礼仪状”上只是比一次解说的更详细而已,生怕他看不懂似的。
现下已经是黄昏时分,这个时候为“礼仪状”再争下去也没意义,耽搁明日行程,并不是好事……
第一百六十章 察异常王琪心胆颤
几个少年虽是义愤填膺,可世子晓得,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生气而已。在面对这种大事的时候,别说这几个,就是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底。
民间有句老话,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就是从安陆临行前,王妃也嘱咐过,进京后世子拿不定主意之事可与袁宗皋商议。
在见几个伴读之前,世子早已与袁宗皋议过自己做皇帝做太子之事。毕竟若是在此事上僵持下来,抹的就是张太后的颜面,张太后是主张立他为嗣之人。
袁宗皋只说了一句:“殿下,此乃天赐。”
是啊,按照《皇明祖训》上所定,这皇位本就是他的,他并不需要欠谁的人情。
世子心中,有了定夺。
对三伴读提及此事,实际上不过是想告诉道痴自己的决定。至于王琪与陆炳,并不晓得其中的弯弯道道。只有道痴,这一路随他查了不少史料典籍,防备就是主弱臣强、权臣辖制君王的局面。
对于少年们的愤怒,世子傲然道:“无须理会。明日要入宫的是孤,谁还能逼着孤走侧门不成?”
东华门即便是太子入宫所进之门,可也是侧门,并不是紫禁城正门。
王琪附和道:“就是,小人生事,不理会就是。”
陆炳咬牙道:“让他们得意去,殿下回头再收拾他们……”
众人齐齐望去,陆炳自己也捂着嘴巴讪笑,一时嘴快说了实话。
毕竟殿下明日就入宫,登基在即,现下敢惹世子心情不好的,以后能受得了好去才怪。
世子只是浅笑,并无与陆炳计较之意。
等三人从世子房间出来,已经是黄昏时分。外头却不见冷清,驿馆前人头涌动。
王琪吓了一跳:“好多人!”
陆炳则是往驿馆西院望了望,面带犹豫。
道痴轻声道:“要不要去看看婶娘?”
陆炳犹豫了一下道:“那我去看看我娘?”说到这里,迟疑道:“现下馆驿乱糟糟的,要不二哥与七哥先回客栈?”
道痴点点头道:“嗯。我们先回去。一会儿若是天黑了,你就唤两个人送你过去。若是婶娘留你在这头住,你也使人知会一声。”
陆炳小鸡叨米地点头应了,同王琪打了声招呼,去驿站西院寻范氏去了。到底是十二岁的少年,心中除了亢奋,剩下的就是惶恐,要去寻爹娘。
道痴与王琪出了馆驿,去了客栈。
客栈就在馆驿街上,离驿站距离不足百丈。道痴所在客房又是临街,听到街道上有动静,王琪走到窗前,透过窗纱望向下边。
尽管外头暮色沉沉,可道路两侧都点着灯笼,街道上不少人人在行走,却是无人敢说话,只有脚步声。瞧着方向,是往馆驿去。
王琪定睛看了两眼,转过身对道痴道:“连七品官都放进了来,殿下见的过来?”
道痴坐在桌边吃茶,道:“不过受个礼,有什么可费事的?”
王琪在道痴对面坐了,面上带了凝重,低声道:“二郎,殿下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太子仪式入宫有什么不妥?莫非殿下想要尊崇王妃?”
最后一句,他已经带了颤音。尊崇王妃,那王妃就不会是王太妃,而是太后。太后的女儿,天子胞妹,就不会再是郡主。
道痴叹了口气,他早就晓得,王琪看似没心没肺,可实际上是个心里通透的。
只从方才世子对“礼仪状”的态度,王琪就察觉出异样。所谓的“义愤填膺”,不过是顺着世子的意在发作,当时心里怕是正迷糊。
道痴转了转茶杯,道:“若是如此,七哥当如何以对?”
王琪的脸立时褪去血色,变得苍白。出身士人家庭,又在王府上了三年礼仪课,就是个傻子也晓得尚公主与娶郡主的不同。驸马都尉看似荣耀,可是早已不成文的规矩,三代之内都要规避。
那样的话,王氏宗房一门的前程,就要尽毁。
沉默半响,王琪哑声道:“二郎,后宫有张太后在,殿下会如愿么?”
道痴叹气道:“殿下的性子,是个能退步的?”
王琪失魂落魄,呆呆的不知想什么。
道痴犹豫一下道:“七哥后悔了?”
王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喃喃道:“我到底是王家子孙。”
见他如此,道痴心中不安,两家亲事虽王夫人早有意,可最后能成事,也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若是王琪一直是那个痴痴肥肥的大胖子,即便王爷与王妃对王琪心存歉意,也舍不得将嫡出郡主下降。
房外轻起的脚步声,打破了室内沉寂。
“七公子与二公子在么?”熟悉的声音,是王府小厮,在陆炳跟前当差的。
小厮是来传信的,陆炳被范氏留在馆驿,传话今晚不回来住了,说将隔壁那间屋子让给王琪。王琪依旧木木的,道痴抓了一把铜钱递给那小厮,打发他下去。
“七哥莫要着急,或许还有其他法子。”道痴劝慰道:“规矩都是人定的,殿下不是个刻板之人。”
王琪却没了说话的兴致,起身道:“二郎,哥哥心里很乱,先回去躺躺……”说罢,不待道痴吭声,便大踏步奔了出去。
道痴见他心烦,便没有追出去,皱眉坐着发呆。
虽说王琪与三郡主至今没有正式立婚约,可王琪是在兴王灵位前执过女婿礼的,不管是皇家这面,还是王家,都没有毁亲的道理。
换做其他人家,出个驸马都尉,也是无上荣誉,只要哄好公主,出个皇家外孙,得到的实惠够几辈子吃喝。
可对于官宦人家,则是灭顶之灾。
王家宗房,现下出仕的,一个刑部侍郎、一个行人司行人正。中了举人的有三郎、四郎,中了秀才的六郎,都在等着出仕。小一辈,王珍的子侄辈,也开蒙了好几个。
茶杯里的茶都凉透,外头又想起“簌簌”的脚步声。
道痴起身看了一眼,就见从驿站方向过来多少人。前面走的几个人还稀稀落落,后头则是密密麻麻,灯笼映照下,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
只是因前面的几个人走的慢,后边的人不敢越前,便也放慢速度,足以一刻钟的功夫,“队伍”才从客栈下过完。
道痴心浮气躁,可长途跋涉二十来天,也实在乏得紧,在床上歪了一会儿,便打着哈欠阖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去……
“二郎……”迷迷糊糊中,声音若隐若现。
身上被推了一把,道痴迷迷糊糊地睁眼。
王琪站在床边,直直地望着他。
“七哥……”道痴脑袋还有些沉,道:“天亮了?”
说话间,他望向窗台上的沙漏,算了下时间,子时方过。道痴打着哈欠道:“殿下不是说了么?今日只有品官随殿下先进城,剩下王府随从,在这边等消息。”
世子进城后,要入紫禁城,除了内侍,其他人都不宜相随,才有了这样的吩咐。
王琪直直地看着道痴道:“二郎,殿下是不是定要尊崇生母?”
道痴看着他赤红的双眼,道:“殿下至孝。”
王琪涨红着脸,咬牙道:“张太后居凤位三十年,又有杨廷和在,他们不会允殿下任性!”
道痴见他开始自欺欺人,就闭口不言。
王琪似是受不了这沉重,揉着太阳穴道:“二郎,殿下还小,初到京城,压不住京城这些老臣是不是?”
道痴闷声道:“或许是吧。”
见王琪如此,道痴心中实在不好受,隐隐地有些后悔。
可是想想世子提及二郡主之夭折的隐情,王府对王夫人与王家愧疚颇深,怕是早有联姻之意,又不全是他的干系。
王琪却自嘲了一下道:“真的压不住么?就算那些人倚老卖老,又能如何?只要殿下登基,就是至尊天子,一言可定生死。尊奉生身父母,又关系到孝道,谁能拦得住?”
道痴想了想,道:“殿下会体谅七哥苦衷,总会有法子。”
什么法子?莫非还要“出继”,想着即将到来的“大礼仪”之争,道痴对于“出继”二字就变得极为敏感。
实在没法子,那也是个下下策。
王琪面如死灰,仿若未闻,转身欲走。
道痴看的心惊胆颤,忙翻身下床,拉住王琪的袖子,道:“七哥慢行!”
王琪抬着眼皮看看他,眼神复杂莫辩。
远远地传来打更的梆子声,已经四更天(凌晨一点到三点)。
王琪扯了扯嘴角道:“二郎,哥哥乏了,要回去睡一觉。”
道痴正色道:“天无绝人之路,过两日我与七哥一起见殿下,殿下并不是无情之人,总会想出办法。”
瞧着世子之意,对王家始终抱着愧疚。其事就算不毁婚,还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将二郡主抬出来。将王琪说成是已故二郡主的未婚夫婿,如此王琪在王爷面前执女婿礼也无差。
即便二郡主会追封公主,王琪这个“未婚夫婿”也没有追封驸马都尉的道理,王家的人自然就不用规避。
王琪的眼睛有了一丝生气,道:“什么法子?”
道痴无语,这个法子太过小人,他有些说不出口。
毕竟在世人眼中,死者为大,为了免除生人麻烦,将逝者抬出来做挡箭牌实不是君子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