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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嬴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六十一章 暴雨虐世子出行(一)


    暴雨来的迅猛,道痴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似乎在须臾之间,极热极亮的正午就变成黑夜,乌云铺满天际,巨雷在云层中翻滚,闪电“噼啪”作响。


    下午的六艺课,正是在东苑开课的骑马。这瓢泼大雨中,哪里是能骑马的。


    这不,不等伴读们使人去问,先生已经打发人过来传话,因大雨的缘故,骑马课暂停,大家放假半日。


    屋子里点了蜡烛,道痴原本拿着一本书,可是看着窗外倾盆大雨,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自今年四月以来,雨水一直没断。这刚进汛期,就来了这么一场瓢泼大雨。


    要知道涢水纵贯安陆境,漳水自境西而南绕,整个安陆山川环峙,水陆流通。平素是好事,水肥田沃,收益喜人,若是赶上洪水来了,安陆大半就要成为菏泽。


    安陆北部与东部都是丘陵,西部岩壑幽深,整个安陆十之七八的良田主要集中在南部。偏生南部地势偏低,是河谷平原。现下是五月中旬,再过一月就到稻收时节,若是大雨还这么下下去,那稻田都要烂在水里。


    庄稼欠收绝收,百姓不稳;等到宁王造反,说不定就会诱发百姓暴起。


    安陆境内之不能乱的,若是乱了,就给朝廷与其他诸王攻击兴王府的把柄,等到世子继承皇位时便说不清。


    可是有些话,自己还不能提,怎么办?


    道痴站在窗前,想的有些头疼。不过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定是吃饱了撑的。城南不仅有士绅百姓的地,还有王府的庄子。


    兴王府是弘治皇帝亲弟,今上皇叔,是与皇室关系最近的藩王。两代帝王,对于兴王这位至亲也分外慷慨。兴王府名下的田产,也从最初的四百多顷,扩到现下的八千余顷。


    八千余顷中,朝廷赐下的官田三千余顷,这些土地名义上属于王府,实际上由地方官府托管,每亩田地方官可征收得三钱到五钱银子,交给藩王的只有一分五到三分,剩下的都是入了地方银库。三千余顷良田,每年带给王府的收益,也不过是五千到一万两银子。当然,这些官田的税收是免税的,否则王府说不定就要倒贴。


    剩下的五千余顷是民田,王府的主要收益就来自于这些民田。这些民田是王府花钱购入或者开垦出来的,照例需要向朝廷缴税,可每年也能给王府带来二十多万两银子的收益。


    王府每年能从朝廷领的禄米有限,压根就不够王府开支。王府的主要开支,还是来自于田庄。


    瞧着今年立夏来雨水的情况,夏秋少不得要大涝一场,不仅会影响六月的稻收,下半年稻田能不能顺利开始二季稻都是两说。


    对于王府来说,这绝对是件大事。


    想通这点,道痴便踏实了。


    下雨天实不是读书天,他便撂下书本,去里间睡觉去了。


    半夜醒来一次,外头的雨势依旧未减,道痴不禁有些庆幸,幸好去年冬天将家里的屋顶都修缮一番,要不然这一日一夜的暴雨下来,家里的屋子肯定受不了。


    北城势偏高,应不会发生积水;这一回,南城怕是要挨淹了。


    翌日,道痴睁眼时,外边的雨已经停了。


    天空碧蓝如洗,院子里却因雨下的太急的缘故,有半尺的积水。


    王府内尚且如此,外头会如何?


    惊蛰早已找出牛皮水靴,送了过来。


    在乐群堂吃早饭时,王琪念叨道:“这雨下的也太大,昨儿打雷那个响。戌初(晚上七点)前后雷声闪电都连上了,真是怕人。幸好晴了,再下几日,还叫不叫人活。”


    刘从云面上的笑容有些浅淡,透过窗纱望向外头,道:“不知道这次能晴几日,希望能缓上几日。”


    陈赤忠道:“这雨水确是来的凶,王府都有积水,外头可见一般。旁的还罢,南城地势低洼,房屋又破,怕是百姓要受苦。”


    只有吕文召,尽管学问平平,可却带了读书人的不知世事,有些诧异地看着众人道:“不过是一场雨,也值当你们唠叨一回。逃了半日课,不是挺好么?”


    众人都白了他一眼,吕文召有些恼,对一直没开口的道痴道:“二郎,你说呢?”


    道痴道:“几位兄长担心的是民生经济,天灾无情,百姓无辜。不过诸位兄长二爷不必太过担心,王爷向来爱民如子,说不得已经安排人手出去修坝。”


    王琪道:“修堤坝可是得用银子堆?王爷会修堤坝?”


    倒不是对兴王不恭敬,实在是因修堤坝是个劳民伤财又难讨好的事,其中还容易出现各种是非麻烦。


    剩下几个人也是满脸不相信的模样,道痴笑笑,并未与众人多解释。


    兴王并不需要自己掏银子修堤坝,只要寻个理由,引得地方官员做此事就是。不必自己掏腰包,还能得了百姓口碑,何乐而不为?不管是耗费银钱也好,还是劳心劳力也好,叫苦的都是士绅百姓,兴王只需动动嘴就行了。


    不为旁的,就为了那一年二十多万两银子的进项,兴王也会十分热心。


    用罢早饭,众人到了大成殿。


    世子平素来是押后过来,今日却已经先到一步在这里等着。依旧是世子常服的装扮,可眉眼之间却有些不同,像是隐隐带了兴奋。


    众人见了,不免有些奇怪。


    直到中午下课,世子方对众人说了缘由:“昨日大雨肆虐,父王担心城南的梁王墓,吩咐孤明日去出城探看,大家随孤一起去!”


    都是半大少年,听了这话,不免雀跃。


    陆炳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低声跟世子念叨着:“殿下,明日我要骑马,不要坐车!”


    世子眼睛闪亮道:“孤的红云也带着。”


    王琪凑上前道:“殿下,是当日就回,还是在那边歇一晚?”


    他听人提过,安陆境内的两处王陵,郢王墓离的近,在城东二十里外;梁王墓挺远的,在城南四十五里外。


    这两位王爷都是无子除藩,每年生祭、死祭,便由兴王府与官府一道出人祭祀。


    听到这个,世子的兴奋劲稍减道:“要当日去当日回,所以大家还得起得早些。”


    都是精力充沛的半大少年,谁会在意多睡少睡?就连吕文召这个大明地道宅男,也露出期待之色。


    世子挺了挺胸脯道:“大家伙别忘了带上自己的弓箭与箭囊。若是时间富足,还能试试骑射!”说到这里,望向陆炳。显然是为了照顾这个爱武事的乳兄弟,才有这般安排。


    听到这个,陆炳几乎欢喜的要手舞足蹈。


    众人脸上亦是带了笑,只是出了大成殿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看天,祈祷明日是个好天气。


    世子身份贵重,若是明天阴天,王妃肯定要留人。


    跟着王府里的先生学了大半年,对于藩国之事,众人了解的更深些。


    世子没有在世的兄弟,王府未来系与他一身;若是他有个万一,兴王府不管多么辉煌,王爷百年后也是“无子国除”的下场,王妃与两位郡主就成了无根浮萍。


    六伴读中,陈赤忠与陆炳没有参加童子试。在其他四伴挑灯夜读时,这两位也没闲下,只是将精力都放在武事上。


    道痴曾与陈赤忠过招,结果不出二十招便落败。道痴可不是纯书呆,老和尚早年也没少折腾他。如此还不是陈赤忠的对手,除了他年岁小,力气不足有些吃亏外,也说明陈赤忠确实有两把刷子。


    看来他们六伴读中,将分成文武两系。


    只是不知陈赤忠求的到底是什么,若是攀附王府,为何还不去了道袍?去年他刚入府学时,大家伙也有所猜测,想着他是不是想要借王府的势力夺回玄妙观的掌控权。毕竟他叔祖父曾是玄妙观观主。


    可时日久了,发现他跟大家一样,该上课上课,除了茹素与穿道袍外,丝毫没有出家人的样子。


    有的时候,道痴羡慕陈赤忠的身份。不说旁的,只凭着这小道士身份,就能让尊奉道教的兴王父子另眼相待。


    一夜无话,因出发的时间早,大家天不亮就醒了,都带了些兴奋。


    不单单是出游的缘故,还因为他们作为世子随从,第一次伴世子出行。


    虽说还没人告知他们,他们将来在兴王府具体会是什么位置,可对于王府结构已经熟悉的众人来说,大致也有了估算。


    从文的四人,不管最后能走到哪一步,起步当是从九品的王府伴读或引礼舍人;习武那两个,肯定是要进仪卫司。


    不过现下也只是想想,世子虽早请封了世子,可因是独子的缘故,并未单独设世子府,他们这些人想要正式补差事,怎么也要等到世子过了“成童礼”。


    四十五里路,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不远的距离,可对于身份贵重的世子来说,也算远足。


    除了府学的伴读外,随从世子出行的还有王府长吏司长吏袁宗皋,仪卫司仪卫正陆典,护送人员是仪卫司的六十仪卫,王府护卫亲军指挥使司的三百亲兵。


    近四百人的规模,在百姓敬畏眼神中,顺着城中的南北大道出城,呼啸而去……


    第六十二章 暴雨虐世子出行(二)


    出城没多远,陆炳便拉着道痴,下了马车,各自上马。他们的坐骑,都是王府这边准备的,都是半大的小马。


    不过也只是骑马,想要跑马那个不能,单看陆典的黑脸,两人便不敢造次。饶是如此,也惹着陆典两个大白眼,低声呵骂了陆炳一句“臭小子”。


    陆炳立时老实,神色恹恹。


    道痴晓得陆典的顾忌,若是因他们骑马的缘故,勾起世子的兴致,也要跟着骑马,王爷王妃不在跟前,谁能拦得住,那是件麻烦事。不过他瞧着,世子年纪虽不大,却是极守规矩的性子。即便使人带了座骑出来,也没有在路上乘骑的意思。


    随行护卫中,仪卫骑马,可三百亲兵是步卒。因这个缘故,马车行驶的也不快。


    四十五里的路,中间歇了两刻钟,用了两个多时辰才到达目的地,城南村瑜灵山。


    王墓建在山坡上,就算整个河谷平原淹没,也淹不到这里。所谓担心暴雨冲击王墓,不过是托词罢了。最主要的是这里比邻河谷平原,离几处旧年堤坝的距离不远。


    梁王是仁宗九子,封梁王,十九岁就藩安陆,三十一岁病故,谥为“庄”,因此又称梁庄王。


    梁王故去七十余年,梁王墓看起来依旧庄严肃穆,梁庄王与王妃魏氏合葬于此,夫人张氏附葬。


    整个王墓用朱墙环绕,周围一百三十丈,内有享殿五间,东西厢各六间,另有神厨、直宿房、宰牲房等二十间,碑亭两座,内官住宅一所。


    在梁王墓八百米外,驻扎一个小庄,里面住着守墓的八十户军校。世子在享殿上香后,便带人到小庄休整。


    庄头身上带着武职,是个百户,听说世子来了,带着几个属下过来。这八十户军户,梁王驾崩后就奉命守墓,至今已经传承几代人。二十几年前,兴王就藩安陆后,安陆境内的两座王墓便归兴王府照管,这些军户也归到兴王府统辖,这些年不乏年轻子弟补王府亲军、仪卫。


    世子过来,也算是他们的小主子,庄里的军户都十分恭敬。


    长吏袁宗皋已经点了几个手下去做正事去了,那就是巡视十里外的堤坝;陆炳带着剩下的人,在这里护卫世子。


    掐算时间,众人能在小庄休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大部队就要启程返回城里。


    世子终于骑上他的“红云”,带着几个伴读并几个亲卫,出了庄子,想要射猎一二。


    众人都背了弓箭,想要试试箭术。经过将一年的学习,就算是吕文召也能拉弓射箭,只是力道不足,目标不准而已。


    想法很美好,可是绕着庄子走了一圈,出了偶尔蹦出来的蛤蟆,还真没见到山鸡野兔之类。世子觉得扫兴,陆炳却满脸兴奋,指着村口人家柴禾堆,道:“殿下,那里,那里有鸡!”


    大家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里确实有几只鸡。不过大家多翻了个白眼,因为那是几只家鸡。方才大家跟随大部队进庄时,并没有看到这些鸡,估计是当是动静大了,惊走了这些鸡;现下安静下来,它们又跳出来。


    “很肥!”陆炳看着世子,可怜兮兮道。


    世子虽向来惯着陆炳,此时却是摇头,晃着缰绳,带头骑马回临时驻地。


    陆炳骑马跟在后头,小声嘀咕道:“到底是活物,又不白射,给银子就是。”


    王琪正好与他并骑而行,忍着笑道:“你丢得起那人,殿下还丢不起那人。找不到猎物就堵在村口射鸡,说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临时驻地设在庄子中间的广场上,因这里住的军户,此处便是他们平素出列练兵之地。小四百来人安置下来,满满当当。


    因早就晓得要在外头吃一顿,所以出发前都已经准备好的吃食,倒是也省事。


    世子与众伴读这边,带来都是王府厨房准备的细点心与酱肉,胡乱填了一口了事。


    两个时辰的休整时间,转眼而逝。


    先前派去巡堤坝的人没有回来,袁宗皋与陆典商议一番,又派了五个人骑马过去探看。剩下其他人,则拔营返程。


    同上午的晴好天气相比,下午的天气一下子酷晒起来。


    连最爱动的陆炳,也不肯再骑马,钻进了世子的马车。


    等到众人拔营行至半路,先后两拔去堤坝前探查的人马才回转,追上大部队……


    没有不开眼的劫匪,需要谁去挺身护主:没有泥石流洪水这样的天灾,让人心慌;没有落难佳人,需要援手。众人行进的这条路,本就是昨日兴王府使人探看过。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危险,王爷与王妃也不会允世子出来。


    众人平平安安地出来,天色擦黑时,平平安安地回来。


    众伴读回了府学,世子则同袁宗皋、陆典两个去见兴王。


    堤坝那边的情形,岂止是不好。不仅有两处决堤之处,即便没有决堤的地方,堤坝根基也有些不稳当。下游有几户人家,前日被决堤的河水冲走,溺亡了是四人。


    前天的雨,实在是太大,一日一夜的暴雨,使的堤坝损毁的十分严重。虽说现下堤坝还勉励支撑着,可要是再下两场大雨,怕是堤坝要垮坝。


    现下才是五月中旬,才刚刚进入雨季,湖广又是雨水充沛之地。要是不修堤坝的话,这河谷平原几千顷良田,说不得都要受到波及。


    可要是修堤坝,也不是易于之事,除了需要修缮的旧堤坝二十余里之外,还需要筑新堤二十里。


    兴王向来畏暑,有些苦夏,看着清瘦不少。


    听着长吏袁宗皋的回禀,兴王的眉头越皱越紧。


    修堤筑坝岂是容易事,河谷平原十年九涝,只是水患轻重的区别,地方衙门却没有筑坝之意,不过是因其中涉及颇多,不容易出功绩,反而容易出纰漏。


    那二十余里的堤坝,还是兴王府牵头,修筑几次才修筑成的。自堤坝筑成后,河谷平原的水患乃绝。愿以为旧堤坝怎么也能坚持个数十年,可这几年雨水充沛,今年的雨势又比往年更甚。


    不说旁的,就是前日那场大雨,就是百年不遇。


    早在世子一行人回来前,兴王便得了地方官员的禀奏,因前日大雨的缘故,使得南城百姓房屋倒塌三百余间,百姓溺亡数十人。


    太平盛世,这已经是大灾,需要上报朝廷。


    地方官员哪里敢隐瞒这样的大事,到王府这边来,也是想要看看兴王的意思。是要“重报”,还是“轻报”这是个问题。


    兴王的意思,是要“重报”,并且自己也上了折子,提及筑坝防水患之事。


    想要向朝廷要银子,那是做梦;地方银库,也不会有这一大笔闲钱。兴王的折子时,便只言王府这边欲出钱粮筑坝。不用朝廷掏银子,还能安民,朝廷不仅会准,说不定还会有什么褒奖赐下来。


    等得了朝廷的准信,兴王府便可以请安陆士绅人家“共镶盛举”,毕竟河谷平原里,并不单单是王府的庄子。早先那二十余里堤坝,就是这样“王府牵头,士绅共镶”的方式修筑成的。


    只是往年的雨水没这么厉害,堤坝都是选紧要处修筑,陆陆续续地筑成二十余里。


    兴王即便给朝廷的折子上将水患说的再重,也没有想到情况会危机到这个地步,不是三里、五里,而是需要修建二十里堤坝。而且在修新堤时,那二十余里的旧堤也不能懈怠。


    兴王想着,都觉得头疼,看着下首坐着的儿子道:“璁儿,堤坝的事,你怎么看?”


    世子想了想,道:“河谷平原地势低洼,又处在两水之间,早年因水患的缘故,多是荒地。还是父王早年使人筑坝垦田,才使得那里渐渐好起来,安陆也增了良田万顷……若是不管的话,怕是过几年又成荒地……


    这一点,也是兴王所不能忍受的。


    官田那点银子哪里够王府开销,若是民田这里也没了收成,那王府日子就要窘迫起来。对于一个安逸享乐半辈子的亲王来说,这一点无法忍受。


    兴王长吁了一口气道:“好,就修堤!”说着,转头对袁宗皋道:“请先生代孤安排一下,明日派帖子出去,后日本王召见安陆官员及士绅共商防患之事……”


    府学里,众人出门的兴奋劲尚未消减,齐聚乐群堂,说起今日出游之事。


    虽说跑马打猎都是传说,可头一回随世子出门的新奇也引得人心中激荡。


    就算王、刘、吕三家都是地方大姓,子弟出行也前呼后拥,可哪里比得上亲王世子的架势。今日世子出行,还是“简仗”,若是仪仗全套,更是不知何等威势。


    不说旁的,就说世子出城前,不仅要净街,道路两侧的人也都要跪迎跪送。连他们这些随从,都受了百姓跪拜,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


    大家正说的热闹,“轰隆隆”一阵响雷,打断大家的话语,大雨复至……


    第六十三章 心忧虑二郎归家


    大雨下了一夜,直到次日清晨,才停下来。天色依旧阴沉沉的,没有放晴的意思。


    乐群院里又积了水,水深比上次的还深,足有一尺深。幸好王府建筑,与外头不同,即便是厢房,也是一尺高的台基,雨水才没有倒灌到屋子里。


    看着地上的积水,又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道痴心里沉甸甸的。即便家中的屋子去年修缮过,可是地势在那里放着,积水是免不了的。


    大家用了早饭,便去了大成殿。


    少一时,世子带着陆炳来了,先生随后而至,照常上课。


    等下课后,道痴便请世子留步,道:“殿下,我家中屋舍狭小古旧,又只有祖母与姐姐在带着老仆小鬟在,别无健丁,连番暴雨,甚是心忧,想要同殿下请半日假,家去探看一二。”


    府学名义上的负责人是王府长吏袁宗皋,实际上不过是挂名,只有逢十的日子才过来给讲史。道痴不放心家里,可是也不好找到长吏司去请假,只能跟世子言及此事。


    世子是晓得道痴家境况的,听了他的话,倒是也能体恤他的忧心。北城虽地势比南城高些,可高门大户还罢,小门小户走水也成问题。虽说目前报上来的,多是南城房屋坍塌,可北城未必就安然无忧。


    他便点头道:“好,那你就家去。袁先生那里,孤会使人去告之。若是无事便罢,要是有不妥之处,你也不必赶着回来,打发人回王府告之一声即可。若是有需要援手之处,也勿要客气。”


    因不放心家里,同世子告假后,道痴便带了惊蛰离开王府。为了这个,还挨着王琪一番抱怨,道是他早些说请假之事,还可以将他也带上。


    道痴也是临时起意,屋顶虽不怕漏雨,可长时间在水中浸泡,也容易成危房。想想家里那些人,除了腊梅这个粗使丫头,哪个像能排水的?


    从王府到外九房宅子,要穿过几条街,因城北地势高的缘故,街道上的积水并不多。可是道路两侧的民宅,多了敞开大门,人头涌动地在排水。


    外九房的大门,虽没有敞着,可也不像平素那般紧闭,虚掩着,道痴没等近前,便见门被推开,是腊月提了水桶出来,倒向几步外的暗沟随后,是燕伯佝偻着的身影,手中也提了水桶。


    看到燕伯身上都是泥浆,道痴心下一紧,疾行两步,顾不得与燕伯说话,跻身进了大门,大步向内院而去。


    进了院子后,入目便是一院子的积水。这个情景,并不意外。这宅子是老宅,住了几代人,外头的街道却是相继垫高。外凸里凹,雨小还罢,能慢慢渗入地下;雨势一急,就容易积水。


    不过迅速环视一周,看着并无房屋坍塌,道痴还是松了一口气;随后退身出来,又看了外间的南房与录顶屋,也是无事。


    顺娘与燕嬷嬷,掖着裙角,手中拿着木瓢,站在厢房里,俯身盛水。


    见道痴突然进来,在门口站了站,又退出去,缩头缩脑的,顺娘起身看着他道:“二郎怎么回来了,出溜出溜这是作甚?”


    道痴疑惑道:“姐姐,既是家中房屋无碍,那燕伯怎么弄了一身泥浆?”


    顺娘听了,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后街十太爷家的屋子塌了,祖母听了信,刚才让燕伯在那边帮忙来着。”


    听了这话,道痴才明白为何过了半日功夫,院子里的积水还没排出去多少。对于王宁氏派燕伯过去帮忙,他不以为然。


    燕伯去年卧床三月,至今腿脚都有些不利索,就是拜十房所赐。好不容易,因他“告诫”一回,才使得那边不敢再歪缠,两房关系也远了;这会儿又上前,不是自找不自在。


    固然是老太太心善,可也容易带来麻烦,实在是没有这个必要。


    姊弟两个外头说了几句话,上房还没有动静,道痴道:“祖母没事吧?”


    顺娘回道:“祖母心情不大好,方我劝着小憩,这会儿当睡着了……”说到这里,压低了音量:“十房三堂婶没了,七郎夭了……五堂妹也伤了腿……只有三堂叔因在铺子里对账,歇在铺子里,躲过一劫……我虽没有亲见,可只听嬷嬷说,都觉得心里不落忍。”


    道痴听了,皱眉道:“十房其他人呢?”


    顺娘道:“别人没事,塌的屋子多是厨房净房这些,住人的屋子,就坍了三堂叔家住的南屋……祖母知道了,心里难受。三堂婶虽也嘴碎些,比起那两位也算好的;三堂叔又是个憨厚人,早年哥哥小时,三堂叔也曾上门帮衬过……”说到这里,也是不知不觉带了哽咽。


    王氏族人虽多,可多了出了五服,同外九房带着服亲的,只有八房与十房。


    十房中,老三就是“歹竹出好笋”里的那根“好笋”,难得的老实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老实,在家里多是被压住的份。他在内三房的铺子做管事,收入也算中上,是十房唯一有正经收入的男丁。可是因十太爷在世,他们兄弟没有分家,他被兄嫂压着,住着最破的屋子,妻子儿女承担大半家务。


    换做其他人,怕是早就闹出来,他却只有默默受着。


    街坊邻居也好,族人也好,不是没人为其抱不平。可这毕竟是十房家事,他自己不吭声,旁人也不好说嘴。


    如今十房出事,其他人完好无损,只有老三这个老好人,妻儿具亡,好好的一年四口,去剩下父女两个。


    恶人天不收,好人没好报,老太太不难受才怪。


    就是道痴,素来心冷,听了十房的事,都有些不自在。也只是不自在那丁点儿时间,随即他还是舒展眉头,对顺娘道:“祖母上了年岁,见不得这些,姐姐还是多劝着才好,到底是旁人家的事。


    顺娘点点头,道:“我都晓得,会劝着祖母的,二郎勿要担心家里。”


    道痴这会儿除了庆幸,就是后怕。外九房的宅子看着比十房的干净,可实际上两处宅子的年头差不多。若是去年没有修缮房子,还不知今年会什么样子。


    他回东厢换下身上长衣,穿上一身旧衣服出来,招呼惊蛰进内院,与他一起排水,换下燕伯与燕嬷嬷。


    燕嬷嬷被他吩咐去厨房做饭,燕伯被吩咐上街去买些菜肉果子回来。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姊弟与腊梅、惊蛰四个年轻的,顺娘带着腊梅清厢房里的水,道痴带着惊蛰直接排院子里的水。


    顺娘虽额头汗津津的,可望向道痴的目光越发柔和。家里谁不知道,腊梅早接了灶上活计,就连二郎自己也赞过腊梅在厨艺上有天分,还淘换出几个食谱给她。可现下为何二郎吩咐燕嬷嬷去厨房做吃食,而不是腊梅?不过是怜老惜弱。


    这会儿功夫,道痴心里也正想着燕嬷嬷与燕伯。这两个既是外九房的忠仆,在外九房服侍了祖孙三代人,为他们夫妻养老送终也是应有之义。


    这夫妻二个的年纪比老太太还年长些,都是六十好几的人。燕嬷嬷体力不济,燕伯自打去年重伤后,人也越发见老。如此一来,在他上学的时候,家里便只有腊梅一个主要劳力。腊梅又在灶上,又做家务,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顺娘的婚期又定了,不管腊梅是随着顺娘出嫁,还是留在家里,家里都当添人手。


    可是老太太那边,始终不肯点头,怎么办?


    王府的积水都有一尺深,外九房院子里有外头倒灌过来的雨水,足有尺半深。除了院子里,屋子里也有积水需要清除。


    就是四人片刻不歇,闲下手的燕嬷嬷与燕伯时不时搭把手,也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屋子里、院子里的积水排的差不多。如今就剩下贴着地皮那些,等着慢慢渗下去就行。


    顺娘早已累的小脸发白,头发被汗水打湿,跟水洗似的,扶着门框直打颤;腊梅与惊蛰两个涨红着脸,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使劲地喘着粗气。


    只有道痴看着还好些,也不过是强撑罢了,拄着扁担站在那里,腰酸的都也不敢动。


    燕伯更是站不稳,由燕嬷嬷扶着回房去了。


    道痴看了上房一眼,心中不无埋怨。若不是顾及老太太的心情,他早就掏银子,叫惊蛰去请人掏水。


    可是那样的话,老人家就要恼了,这也是他迟迟没有买人的缘故。虽在他的恳求下,老人家收下他交过去的财物,可在生活习性上,老人家还是保持着一贯的节俭作风。


    上房竹帘撩开,王宁氏出来,便看到疲惫之极的众人。


    道痴挤出笑道:“祖母醒了……”


    看着地上露出的坑坑洼洼,王宁氏叹气道:“是我老婆子糊涂了,忘了排水之事就睡了过去……”说到这里,犹豫一下,对道痴道:“下回再如此,就请人家来排水。”


    一时之间,大家都望向王宁氏。


    王宁氏看着道痴点点头,道:“是我老婆子想左了,同银钱比起来,还是人最重要……”


    第六十四章 议水患士绅云集(一)


    道痴并没有在家里过夜,换了衣裳,吃过饭后,便准备回王府。他去了王府做伴读,除了应试那几日,还是头一回请假,既是家中无事,还是当早去早回妥当。


    王宁氏心里也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是自己过去太过刻板,才使得孙子不放心家里,巴巴地赶回来。她少不得嘱咐道痴,不必再牵挂家里。若是家里真有什么急事,会托人往王府传信的;要是家里没传信过去,就不需要他操心。


    现下才五月中旬,下雨的日子还在后头,总不能因这个老往家里跑。即便世子宽和,也不好如此肆意。


    道痴一一应了,又叮嘱顺娘几句,才带惊蛰回了王府。


    乐群院里的水已经排得出去,石板路上都是水渍。


    王琪正在院子里与黄锦说话,见到道痴回来,不由两眼发亮。看来两人的话也说的差不多,黄锦对道痴点点头,笑呵呵地出了乐群院。


    “二郎,家里没事吧?”王琪也不嫌热,上来便勾肩道。


    道痴推开他的胳膊,道:“排了一个多时辰的水,累的浑身发酸。”


    王琪难言兴奋道:“二郎,王爷发了帖子,邀请城里官员士绅明日过府吃茶,以祖父与洪大叔的身份,应该都会来的。世子方才使黄锦传话,说是明天上午停课,让我们几个陪着世子待客。”


    话音未落,便见吕文召探头出来:“明天上午停课?”


    王琪翻了个白眼,道:“真是‘好学’的,就这一句听得真。”


    他本就大着嗓门与道痴说话,厢房里的几个自然都听见,陈赤忠与刘从云也推门出来。


    王琪满脸兴奋,对大家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陈赤忠神色淡淡,点了点头,说了句“晓得了”便回了屋子。


    不怪他不上心,明日既士绅过府,那少不得四姓人家,世子带他们在身边,也是给四姓人家面子,与他关系反而不大。


    吕文召瞪大眼睛道:“有头脸的士绅都来,那我爹岂不是也来……”说着,耷拉着脑袋,攥着书卷道:“我要回房念书了。”


    只有刘从云笑嘻嘻地上前,道:“夏日天长,这还大亮着,去吃两杯茶吧。”


    道痴干了小半天活,累了一身臭汗,回来前不过擦了擦,现下身上正难受,便道:“刘世兄与七哥先去说话,我先洗个澡再过来。”


    见他面带乏色,刘从云便唤自己小厮出来,吩咐他帮着惊蛰准备热水。


    王琪见了,便也吩咐立秋一声,才与刘从云去了茶室。道痴先回房不提。


    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热水便得了,道痴泡了个热水澡,才觉得身上缓过来些。


    进了茶室时,便见刘从云含笑而坐,王琪则歪在罗汉椅上,两人谈话之间说到了河谷平原。


    “王爷轻易不下帖子见外人,如今大正旗鼓地请人进府,多半是为了今夏雨水量大之事。若是王府真要牵头筑坝,说不定王爷会派殿下代为巡视。”刘从云道。


    王琪两眼闪亮,道:“殿下不在府学,那我们这些伴读是不是也可以不用上课?殿下身边,除了内官与侍卫,总要有随从。”


    刘从云道:“这回许是要如七世兄的意了……前日殿下出巡,明日殿下出面待客,瞧着王爷的意思,是要开始教导殿下处理政务……”


    道痴听到这一句,心下微动,上前道:“刘世兄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刘从云道:“我只是猜出来的,毕竟王爷好道轻权众所周知。殿下今年十三,现在学习政务,等到十五大婚,便可以接手王府政务。”


    王琦闻言,雀跃道:“殿下学政务,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学着当差?学了一年经史,我实在是脑子都木了……在族学里混了七、八年,也没有在府学里一年累人。”


    刘从云点头道:“我们是殿下伴读,自然当跟在殿下身边。”


    “哈哈!”王琪大笑出声,已经坐不住,站起身来,满脸放光道:“殿下若是要在十五岁大婚,那是不是现下就该开始选妃了?听说王府为王子王孙选妃,都是由长吏司出面,在境内遴选清白人家的仕女。哇呀呀,我是不是当去央求殿下,跟在长吏司那些人屁股后边,挂个选妃副使什么的的当当?总能帮殿下长长眼。”


    刘从云闻言,仔细打量王琪好几眼,确定他这几句都是实心话,笑的越发真挚,道:“殿下向来对七世兄另眼相待,说不定还真的能如了七世兄的愿。”


    王琪手舞足蹈道:“真的?大猫也你这样看?哈哈,那我可真的要去同殿下说了。士绅家的小娘子,都拘在家中,除了选妃的时候,还哪里有机会得见?若是我真谋上选妃的差事,你们可不许眼气,大不了看上谁家的小娘子,我也帮你们相看就是。”说到最后,脸上已经露出几分得意,彷佛自己就要顶着“选妃使”的招牌,逛遍安陆州,见识成百上千的美人似的。


    刘从云只是笑,道痴翻了个白眼,道:“七哥就算有这个心思,眼下也缓一缓。你们没出去不知道,城里的情形有些不好。两场暴雨几乎连上,北城地势高,都有了积水,旧房坍塌的不止一两处;南城地势洼陷,还不知是什么情形。怕是这个时候,王府这边都念着水患,暂时还顾不到别的。”


    王琪与刘从云都收了笑。


    王琪担忧道:“这两次暴雨确实骇人了些,二郎家的屋子能受得住么?要不明日同祖父说,先接了叔祖母与姐姐去宗房住一阵子,将屋子再修修?省的有个万一,叫人上火着急。”


    道痴道:“屋子刚修完半年,还算结实,只是排水有些不畅,也是老宅子的通病,不过是费事些,倒是也无碍。”


    王琪这才对松了一口气,道:“我没进王府前,曾被两个酒肉朋友拉着去过南城。那不仅地势低洼,屋子也多是又小又破,还真的未必能禁得住昨日那样的暴雨。”


    说起这个,众人都沉默起来。


    只是王琪与刘从云两个想的一样,倒不是说觉悟多高,忧国忧民什么的。而是他们身为世子伴读,如今已经坐上王府这个大船,与王府休戚与共。


    世人愚昧,多将天灾归咎与**。


    兴王府是新藩,却得了两代帝王的青睐与重赐,早就引得周边藩王不满。早在弘治年间,兴王府还与襄王府打过御前官司。


    要是水患波及的地区广还罢,“法不责罪”这四字也适用地方;若是只有安陆州地区水患最重,那说不得就要扯上王爷“失德”之类的话,给他其他藩王攻击兴王府的借口。


    百姓无知,说不定也会将王府当成洪水猛兽,他们这些王府中人也要遭人指指点点。


    道痴想的是,得关注此事,看看地方衙门怎么处置。天灾在前,地方可不能乱;否则等到宁王掀起反旗,说不定安陆便也乱了。


    道痴想起老和尚心中所提及的南昌府这半年发生的几件大事,无非是官员横死、钦差暴毙之类,彰显宁王府的猖獗,已经有与朝廷撕破脸之意。这个样子,还能太平多久?


    到底还造不造反啊?道痴真心觉得自己等的有些不耐烦。老和尚在那边挂单,看样子不看完热闹不打算回来。


    这叫什么事?真要地方乱起来,百姓乱兵杀红眼,寺里也未必安全。


    一时之间,三人心情都有些沉重,没了吃茶闲话的兴致,各自回屋不提。


    翌日,早起便哩哩啦啦地下起小雨。


    众伴读用罢早饭,便由黄锦领着,出了府学……


    第六十五章 议水患士绅云集(二)


    王府是前殿**的布局,前面三殿是正殿承运殿,后为穿殿,又后为启运殿。正殿是王爷接天使以及初一十五接受地方官员觐见之地,启运殿是王爷平素处理藩地内务所在。


    众伴读随着黄锦,就来到启运殿偏殿。


    世子带着陆炳,已经在此处坐着。他身穿朱色蟒服,腰盘玉带,虽说常服装扮,可肃容时,也添了不少气势,正不知跟陆炳说些什么。陆炳边听边点头,小鸡啄米似的,满脸认真。


    见众人见来,世子神色稍缓。


    王琪牵头,众人行了半跪之礼。世子见状怔了怔,随后开口叫起,却没有说什么以后免礼之类的话。


    在府学时时,众人可叙同窗之谊;府学外,早定主从,也是众人的本分。


    他吩咐大家坐下,道:“等一会地方士绅耆老到了,孤将暂代父王会客,诸位可随在孤身边。等到议完正事,说不得还能有功夫,让大家与家中长辈团聚一二。”


    说话的功夫,他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滑过,在陈赤忠身上顿了顿,眼里多了份笑意。


    陈赤忠入王府将一年,第一次换下道袍,换上直裰,平添了几分斯文。


    对于他这份知趣,世子显然很满意。在府学如何无人管,出来站在世子身后,身份就不同。前两日那次出城,众伴读还不算正式露面。这次在安陆官绅前,众伴读随侍,算是正式亮相。


    陆炳则是合不拢嘴,凑到道痴下首坐了,探过脑袋,小声道:“二哥,稍后见了那些人,我们要出王府……”


    道痴亦小声道:“世子要出府?”


    陆炳点头道:“我们要随行呢,只是不出城。”


    道痴没有细问,心里想着世子多半是去南城。


    兴王就藩二十余年,口碑甚好。旱年求雨,涝年防洪,饥年出钱粮赈济,都是常例。前些日子的两场暴雨,都北城都有房屋坍塌,南城情形定是更甚。


    少一时,便有内侍进来禀告:“殿下,城中士绅到了,由属官正引着往这边过来。”


    世子点点头,吩咐道:“引到西阁候着。”


    内侍应声而去,世子没有急着起身,而是看向道痴,道:“昨日家去如何?”


    道痴道:“院子低洼,雨水倒灌,积水尺半深,用了一下午的功夫,才将积水清的差不多。幸而去岁修缮过一回屋子,要不然怕也熬不过去。”说到这里,犹豫一下道:“后街族人,就有人家因房屋倒塌,出了大事。”


    世子皱眉道:“暴雨成灾,怪不得父王甚是心忧。”


    估摸过了盏茶功夫,世子方起身先行,众人起身跟上,进了启运殿。


    启运殿面宽七间,进深三间,分中殿,东阁,西阁。


    东阁是王爷平时召见臣属所在,世子直接带人众人到了西阁。


    城市有头有脸的人家家主,都在这里候着,别看他们在百姓面前威风八面,进了王府还真是的连坐的余地都没有。


    进世子进来,众人都跪拜在地。


    道痴早已随着其他人避开,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王家老族长与王珍在,沈家二叔在,吕父与刘父也都在。还有些许多二等人家,在四姓人家身后。偏后的位置,还有外九房的姻亲,张庆和的伯父张氏族长。并不见王青洪,他心中有些疑惑。


    西阁设了一张罗汉塌,世子坐了,众伴读都屏气凝声地跟上,左右侍立。


    世子这方开口叫起,而后看了站在士绅之首的王老族长一眼,吩咐赐座。


    两个小太监应声下去,抬了一把黄梨木方椅过来,放在王老族长身前。


    王老族长叩谢后,才挨着椅子边坐下。


    应邀前来的十几家士绅,上了年岁的不止王老族长一个,可是得赐座的,便只有王老族长一人。


    王家能在王府这般有脸面,不单单是王府姻亲的缘故,最主要的是在兴王就藩安陆初,得了王家助力。早在其他士绅对年轻的藩王观望时,王家已经开始投诚。


    兴王就翻初,得到的赐田是邺王、梁王府早年的官田,不过四百多顷,不得不开始购买民田。


    王家没等王府开口,便托人送上五百顷地的田契,而后又用极低的价格,另卖了一千顷良田给王府。


    当王府决定垦田时,王家又出钱出力,配合王府筑坝垦田。


    看似王家好像吃亏,为王府出钱出力,还连送带卖舍了一千五百顷良田;可实际上在同兴王府打交代的二十多年中,王家不仅没吃亏,反而在垦田后又增加几千顷良田,安陆第一士绅人家的位置坐的更稳。


    但凡王家当时有所犹豫,其他人家投向王府,那安陆现在就不再是这个格局。


    想到这里,道痴望向王老族长的目光带了敬佩。地方士绅对于王府都是既巴结、又防范,因为藩王侵占民田之类,并不是稀奇的话题。


    其他地方藩王口碑不好的缘故,大多半也是与争产争田有干系。兴王府由地头蛇王家助力,并没有侵占民田,省了多少是非。


    等到其他人家确认兴王是个厚道人,不会惦记这家那家的产业,想要凑上来时,已经晚了一步。


    王府多了一个王夫人,王家依旧是安陆第一士绅人家。


    “父王请诸位前来,是为前几日暴雨成患。”世子清了清嗓子道:“前日孤奉父王之命,前往梁王墓,河谷平原水溢成灾,堤坝损毁严重,已经有良田侵没;城里情景也不大好,倒塌的民宅已经上千间,百姓艰难。”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不知就今夏水患之事,诸位有何教孤?”


    年轻的世子,小脸严肃,眼神真挚。


    在场的士绅们,却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世子虽还没成年,已经有了几分王爷的风采。


    王爷就藩安陆之初,洪灾、旱灾、流民各种麻烦事遇到的正经不少。每一次,王爷都是这样,客客气气地将大家请来,然后忧国忧民、满脸真挚地来上说上两句,结尾定是这句“诸位有何教孤”。


    而后呢,众人就要掏银子掏粮食来“抚民”,最后得了名声的是王府。


    这样卖力不讨好的事,谁会心甘情愿?


    可是多年前,对王爷阴奉阳违的家伙,下场是什么?家没破、人没亡,却从二流人家成了不入流。


    王爷看似宽和,但是身为龙子龙孙,尊严岂容挑衅?


    如今王爷年岁大了,这几年不再爱弄这些“抚民济民”之类的事,大家才缓了口气。怎地,到了世子这里,还来这一出?能换点新花样么?


    一时之间,无人接话,竟是冷场。


    世子的小脸,一下子耷拉下来,望向众人的目光便带了恼意。他暗呼了一口气,直接点名,道:“王老先生有何指教?”


    王老族长咳了两声,道:“殿下恤民之心甚仁,小老儿钦佩不已。指教二字万不敢当,若是殿下不嫌小老儿聒噪,小老儿便啰嗦两句。”


    世子脸色稍缓道:“老先生请讲?”


    王老族长道:“安陆之地,不仅仅是王府藩地,还是我等家族安身立命之所。安陆安,我等安;安陆不稳,我等日子也不好过。只要为了安陆一地安定,我等自然愿意跟在王爷与殿下之后,共襄盛举。”


    这几句话,不单单是对世子说,更多的是在告诫其他人,谁也别想着置身事外。


    世子神色越发宽和,望向其他家主,道:“诸位怎么看?”


    沈家二叔道:“王爷爱民如子,殿下慈心仁善,草民等能随王爷与殿下身后,为安陆一地百姓略尽绵力,荣幸之极!”


    刘父道:“正是,王爷与殿下信赖草民等人,才下令召见,草民等自不会辜负王爷与殿下期许。”


    四姓就剩下吕家,尽管心里百般不愿,吕父也只能道:“用到我等之处,王爷与殿下只管吩咐,自无二话。”


    四姓都表态,其他人家也只能跟着点头。


    大家笑的勉强,这两场暴雨,各家的庄子也都有灾情报上来。不说别的,稻收前,再这样下几场雨,减产也肯定的。今年田庄的收益本就没谱,眼下又要割肉。


    世子却是心情大好,兴王吩咐他出面见士绅,为防洪救灾打招呼,他这“招呼”打下去,众人反应还算尚可……


    估摸过了一刻钟,有内侍过来传话,兴王在承运殿与地方官员议完事,王驾在往启运殿来。


    世子闻言,带了众人到正殿候迎。


    等到众人站定,外边已经传来响鞭声。


    须臾功夫,在安陆地方文武官员的簇拥下,兴王进了启运殿。


    连在世子在内,众人跪迎王驾。


    在随王驾进殿的文武官员中,王青洪赫然在列,位置还比较靠前,头戴乌纱,身上是三品公服。


    道痴寻思一回,也就明白缘故。即便是致仕官员,也是官员,没有权柄,却有官员身份,待遇与寻常士绅不同。


    兴王临座,开口叫起,而后望向世子。


    见世子含笑点头,兴王便道:“今夏暴雨成患,民生艰难,孤心不忍。方才与几位大人就防灾赈济之事也提到一二。只是孤一人力薄,还请诸位乡老援手。”


    众人方才都已经表了态,这会儿自然都不罗嗦,纷纷躬身:“愿为王爷驱使(谨遵王爷吩咐)!”


    气氛高涨,官绅殷勤,兴王面色越发温煦……


    第六十六章 借时事兴王教子


    从启运殿出来时,官员与士绅的反应截然不同。


    虽说一个一个面上仍是含蓄的笑,可官员们脚步轻快,脸上的笑容真挚多了;士绅们则是截然相反,眼神发直,脚步沉重,笑容非常勉强。


    伴读中除了陈赤忠与陆炳还在世子身边外,其他四人尊世子吩咐送士绅出府。不过是给他们与家人说话的机会,大家都悄悄随着,走到各家长辈跟前。


    方才在殿上兴王用十万两银子“抛砖引玉”,使得士绅们认捐银三十万两。四姓王家五万两,沈刘吕三家各三万两,其他中小家族一万两到两万两不等。


    饶是吕文召这样的书呆子,也晓得这银钱不是小数目。


    再看那些官员们自诩廉洁,则是认捐半年俸禄到一年俸禄不等。官员收入本不在俸禄上,半年俸禄一年俸禄下来也没多少银子。可赈济百姓也好,筑坝防洪也好,做出政绩来还是添他们的资历。花旁人的银子,得自己的好,他们如何能不快活?


    对于士绅们来说,则是割肉一般。十亩银子就能买一亩上田,五十两银子就能置个美婢,相当于几千亩良田、数百个美婢一下子就没了。即便能换回些名声,轻飘飘的,又顶什么用。


    王琪见祖父与堂兄都短了精神,近前两步,搀住王老太爷的胳膊,小声道:“祖父,家里银子不够么?”


    王老太爷拍了他脑门一下,道:“这不是你当操心的,好生随侍殿下,不用理会其他。”


    王琪压低音量,不解地问王珍道:“大哥,五万两银子虽不是小数,可也不至于让祖父为难吧?”


    王珍亦压低了音量道:“除了修堤坝,还要筑新坝,还不知道这些银子够不够。若是不够,倒时……”


    道痴跟在众人身边,并没有插嘴,只是望向前面的王青洪。


    这次城里赈济的总负责王爷点了安陆知州,修堤坝、筑新坝之事则委了王青洪。


    河工上动工,没有几个月工事完不了,职官职责所在,不好离岗;换成士绅,负责这么大的差事,权威不够。


    王青洪品级高,又闲赋,正是最合适的人选。若是王青洪花甲之龄,许是不愿意做这费心劳力的差事;可是他正值盛年,对于王爷能给他这个机会,分外感激。


    若是做的好了,名字直达御前,他想要再谋起复也有个由头。兴王请王青洪负责此事,一部分是看在他是王家人的面子上有心成全;更主要的也是在安众士绅的心。银子王府并不过手,最后都会花在赈济与河工上。


    王青洪原是随着几位官员在前,瞥见道痴等人送士绅们出来,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对于这个出继出去的儿子,王青洪心里始终存着气。除了去年五郎“抓周”那回,道痴再也没登十二房的大门。


    容娘去年还诚心去外九房做了几次客,真心实意地邀请过王宁氏祖孙到十二房做客,都被婉拒。一来二去的,容娘瞧出外九房的疏离,不好与之太亲近,也不再提去外九房。


    只有三郎,每逢月末道痴归家时,总要寻个理由过去见上一面。


    如此算下来,这将近一年的功夫,王青洪只有在除夕族中大祭时,远远地见了道痴一面。就算这回在王府见面,道痴除了叫他一声“伯父”之外,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王青洪心中着恼,可想着道痴在世子身边为随从,心里又不踏实。生怕他惹出祸事来,丢了自己的脸面。


    落后几步,等着道痴过来,他便板着脸对道痴道:“既做殿下随从,需谨言慎行,不可轻狂任性,也不可耽搁读书正业。”


    在他看来,即便道痴过继到外九房,可九房没有男性长辈,道痴为人处事,不能单凭一个孤寡老太太教导。他这个生父,总要盯着些。


    道痴心下诧异,面上不变道:“谨遵伯父教诲。”


    王青洪摆摆手,不再理会他,转头同王老族长说话。


    道痴与王琪跟在后边,两人四下探看,就见刘从云与吕文召都在跟各家长辈说话。


    启运殿到王府大门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走了一刻多钟的功夫,便到了王府大门。


    老族长这里,少不得对王琪、道痴两个再三叮嘱一遍,方上了自家马车。


    没等四人折回启运殿,便见世子带着陈赤忠与陆炳过来。


    出府,目标,房屋坍塌最严重的菜市街。大家没有骑马,而是乘车前往,到了那附近就下马步行。


    暴雨过去已将两日,城南的积水却依旧是一片连着一片,有好几处大家不得不绕行。


    不少人家门口糊白,悼念亡者。


    有些院子房屋坍塌、无家可归的人,则聚在南城一片一片的空地,神色木然。还有人哭天抢地,嘴里不停叫骂着。


    原本众人还为出王府感觉雀跃,现下见了断瓦残垣、百姓惨状,众人也欢喜不起来。


    受灾百姓的安置点,有官府的差役在那里巡逻,防止有人闹事。


    坍塌的屋舍,浸水的院子,空气中除了水腥味,还有扑鼻而来的臭味,这是街角道边家禽家畜尸体传来腐味。


    除了陈赤忠与道痴两个面色如常外,其他人都被这臭味熏的变了脸色,不由加快了脚步。没想到,走到一半,便见两个衙役,从旁边一个浸水的院子出来,手中抬着……


    从菜市街出来,世子脸色有些发白,对诸位道:“父王之意,命孤明日起来南城,代表王府协助衙门赈济百姓。”


    众伴读脸色也不好看,王琪皱眉道:“此是污秽之地,殿下千金之躯,岂可涉险?是不是先将今日之事禀告给王爷,再请三爷三思。”


    世子摇头道:“这是父王早年做过多次的事,如何到了孤这里就不行?孤这里与大家说之,便是想要集思广益,到底如何赈济?若是按照王府早年的例,不外乎施粥之类。”


    陈赤忠道:“施粥不如施药,南城地势洼,积水一时半会排不出去,水污天热,恐怕时日久了,诱发疫病。”


    世子点头道:“有道理。”有望向其他人:“大家还有什么建议?”


    王琪道:“家禽家兽的尸体当尽快处置,要不然的话空气越来越污秽,好人也受不住。”


    刘从云道:“失房百姓多是露宿,帐篷等物似有不足。”


    吕文召道:“雨水倒灌,井也是污了的,当多预备柴禾。”


    陆炳道:“刚才哭骂的那妇人说有人趁乱抢了他的包裹,这种趁水打劫的坏蛋应该严惩。”


    最后剩下道痴,道:“不管如何,排水也是紧要事。瞧着这几日云层不散,恐怕还有大雨要下,若是不及时排水,倒塌的屋子就不只是这些。”


    世子都仔细听了,暗暗记载心中,脸色缓和上不少,道:“既然大家都有好的建议,那就和拟个章程与孤,别忘了署名,孤好拿去请示父王。若是父王点头,明日便按大家的建议行事。”


    虽说众少年被方才南城满目疮痍的样子打击了一把,可听了世子的话都带了几分雀跃。


    他们不过是随口一说,见世子不仅听进去,还打算按此行事,如何能不激动。在他们看来,赈济百姓本是地方官府需要关注的大事,如今这样的大事落到他们头上。担子重了,可腰板也直了。


    世子也比较满意,眼前这几个,都是他将来的属下,自然是越能干越好。


    回了王府,世子便与众人分道扬镳。


    陆炳没有像没回那样跟在世子身后,而是同世子打了招呼后,随诸伴读到了府学这边。


    众人进了乐群堂,吩咐小厮们预备了笔墨。


    刘从云写的一手好字,便由他动笔,大家口述,拟了南城赈济书。除了方才大家说的几条注意事项外,又添了几条别,看着更全面了些。


    等到书写完毕,刘从云将笔递给王琪,众人依次署名,而后放在一边,等待墨干。


    王琪时而看一下,等得不耐烦,吩咐立秋取了把扇子过来,一下一下地扇着,众人见状,不由大笑。


    眼见到了饭时,小厮们去外厨房提了食盒过来,陆炳婉拒了众人相留,带着干的差不多的墨卷去找世子了……


    世子正在启运堂,听王爷讲述以前灾年的赈济之事。吃食是一定要供应的,再老实的百姓,没有吃的,也能逼成暴民。可是不能太饱,要不然容易生事端。


    疫病是要防的,可不是单单熬上几锅药汤子,给百姓灌下去就能防得住。除了人防外,还要留心其他。就像几个伴读所说的,污水家禽家兽尸体都是疫病的源头,当从根上防住。


    世子一一听了,不解道:“父王,这些事衙门不是也能做吗,为何还需要王府出人专门盯着这些?”


    兴王道:“千里做官只为财,我儿切记得一句,旁的还好,但凡涉及银钱之物,官府的人都是信不得。”


    世子犹豫一下道:“父王,城里赈济还是小头,筑坝那边是大头,那个王青洪……”


    兴王笑道:“因为他不在千里之外啊……孤让他牵头,也不会不使人监督此事。在家门口,他不管德行如何,都不敢下手……”


    第六十七章 牛刀小试,众小立功


    接下来的半月,府学就停了课,众人随着世子每日出王府,到南城赈济灾民。


    兴王许是为了锻炼世子,将此事全权交由世子安排。世子在摸索中学习,丝毫不吝啬地给他的几个伴读学习的机会。除了年纪尚幼的道痴与陆炳被他留在身边,其他四人都有了差事。


    王琪负责清理家禽牲畜的尸体,刘从云负责安置点物资分配,吕文召负责盯着几处粥棚药棚,陈赤忠负责带人巡视,整肃治安。每人手下,领王府五十名亲卫。


    排水工程大,需要出动大量衙役与府卫,便由世子亲自负责。


    都是半大少年,头一回接差事,恨不得做到最好,生怕辜负世子期许。加上手上有点小权,又有人可以派用支使,到底与家中呼奴使婢不同。


    在夏日烈阳下,大家晒黑了,也仿佛一下之间长大。


    陆炳见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私心里跟道痴抱怨道:“整肃治安是我的建议呢,殿下却委了陈赤忠。”


    道痴只能安慰他:“连我都没有排上差事,你比我还小两岁。抚民赈济不是儿戏,要是殿下真的派你我两个孩子去办差,那百姓怎么看?七哥他们,都过了成童礼,若是不说年纪,看着都像大人了。”


    陆炳也不过是嘴上抱怨一句,心里哪里不明白世子的顾虑。他叹了一口气道:“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尽管也有地方官府出面,可官府的拖拉,哪里比得上王府的效率。


    更多的百姓,直接受到王府的恩惠。尽管水漫家园,心有余悲,可提及兴王府,百姓都是感激不已。


    五月下旬,又陆陆续续下了几场雨,可被淹没浸泡的南城也渐渐恢复清理出来。


    众伴读也跟脱胎换骨似的,脸上褪去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稳重。


    就连世子,也因执掌权柄的缘故,身上气势也越来越足。对于众伴读,世子也不再叙什么同窗之谊,而开始行讲究恩威并施。


    因众人随世子抚民之事,在月假这日,世子赐下赏赐,连道痴与陆炳都有份,每人一匣新墨,一盒的点心。


    说是一盒点心,可这盒不是寻常的盒子,而是尺半直径,尺半来高的金丝提梁黄花梨食盒,里面装了三层十二种点心,都是按照内造点心方子制的,外面不得见。甚至有几种精细的,就连众伴读也是头一回见。


    王府赐食,这是给众伴读的体面。拿到外头,足可以在族人面前趾高气昂。


    道痴倒是没有想那么多,这次月假回家,还有重要事情要与老太太商量。那就是关于家里添人之事,旁的不说,小婢总要添个的。代替燕嬷嬷,在老太太身边服侍。如此,即便腊梅随着顺娘出嫁,家里也不至于短了人手。


    外院这里,也需加个小厮,接手燕伯门房与采买的差事。


    自打去年燕伯断腿,道痴就发话不用他再来王府外接人。因此,道痴依旧沾了王琪的光,坐着宗房的马车回家。


    在马车上,王琪看着食盒合不拢嘴,得意道:“正好孝敬祖父祖母。入王府一年,总算混出点体面来。”又掐着手指头道:“大伯、大堂兄那里也要送,几位姐姐哪里也送一份,六哥也不眼馋他,分给他两块好了……”说到这里,犹豫道:“家里人实在太多,这就分的差不多了,三郎那里想要留给他,估计也没几块……”


    道痴道:“三哥那里,七哥不留也罢,祖母会留一份给三哥。”


    王琪迟疑道:“王府点心师傅,是御膳房里出来的,这也不单单是体面,二郎不给十二房那边送一份……”


    道痴笑道:“十二房既富且贵,哪里稀罕几块点心。巴巴送过去,倒显得小题大做。”


    王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反正你是个有主意的,只是需记得,不管旁人待你如何,三郎是将你当成亲兄弟。”


    道痴点点头:“七哥放心,三哥很好,我领这个情。”


    说话的功夫,马车到了外九房。


    道痴道了谢,便下了马车。


    王琪跟着世子办了半月的差事,正耐不住要回家显摆,便同道痴别过,催着车夫回宗房去了。


    道痴看看惊蛰手中的食盒,越发想念老和尚与虎头。若是虎头在,肯定会喜欢这些。


    换做其他家,子弟从王府得了赐食,是光彩之事,巴不得与这个那个分享;可王宁氏的性子,安静内敛,绝不会行如此炫耀之举。


    这些点心,除了给月末必上门的三郎留一份外,其他多半是自家用了……


    距离他上次请假,已经过去半月,院子里早就恢复如往,唯一有变化的是西北角的鸡圈换了新篱笆,待到近前一看,里面那只大公鸡依旧耀武扬威,可它的十几只妻妾就剩下四、五只,看着冷清了不少。


    道痴见了,不由皱眉。


    等到上房,见了王宁氏时,道痴便提及此事:“祖母,家里的鸡怎么没了大半?可是有鸡瘟?”


    他可是记得后世大名鼎鼎的禽流感,原本看着这些鸡,还觉得有些田园野趣,现下家里老的老、弱的弱,他还真有些不放心。


    王宁氏摇头道:“没有鸡瘟。这些日子相继宰杀了。”


    道痴听了,变了脸色,忙道:“怎么不见姐姐?可是姐姐病了?”


    王宁氏忙道:“不是你姐姐。是后街你五堂妹,小小年纪,就受断腿之苦……你三堂叔前阵子也大病一场,顾不上小的。到底是骨肉至亲,我们总不能看着好好的孩子就那么等死。我实在不放心,每日打发你姐姐过去照看一二。那一家子人,真是没法说了。若不是我出面,连大夫都打算给五丫头请。”说到后来,已经带了几分气愤。


    道痴对于十房实在腻歪,隐隐有不妙的预感。


    好不容易也十房拉开距离,这回王宁氏虽是怜惜弱女,难保他们不上杆子贴过来。


    可是老人家心底善良,真让她冷眼旁观,她还真做不到。


    道痴想了想道:“即便祖母想要帮一把,送些银钱给三堂叔就是。姐姐还有几个月就出阁,这个时候也不好总出去。”


    王宁氏叹气道:“还不是那一家子没脸没皮,我开始是送了两吊钱给你三堂叔,回头立时便让十太爷寻由子搜了去。实不忍看着孩子受罪,还是我出面请的大夫。大夫说了,小孩子正是长身骨的时候,若是好好补补,就不会留残疾。可是那一家子狼心狗肺的,连药都舍不得给孩子吃,更不要说补。我这边宰了鸡,叫燕嬷嬷送过去。那帮没脸没皮的,又从孩子嘴里抢食。实没法子,只好叫你姐姐带腊梅送去,每次看着五丫头喝了汤才回来。”


    听到这里,道痴也佩服王宁氏。换做其他怜贫惜弱的老太太,看到五丫头这般可怜,生母暴毙、父亲颓废,说不定就接到身边照看一阵子。


    王宁氏掏钱、请大夫、熬鸡汤,却没有半点接人的意思,显然在帮人的同时,也有自己的底线。


    听着顺娘的意思,十房老三同外九房的渊源,不外乎夏天帮修过漏雨的屋顶、冬天帮着贮过大白菜之类的小事。


    王宁氏与顺娘祖孙两个,却能回报至此,十房老三也算是善有善报。


    见王宁氏因十房的事心绪低沉,道痴忙提了食盒,放在桌上,道:“祖母,殿下赐了点心下来。”说着,又将这半月众伴读开始学着当差之事讲了一遍,最后道:“还给七哥他们出的力,孙儿是借光了。”


    王宁氏不仅脸上不见欢喜,反而面露惊容,忙站起身来,将道痴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方道:“我还想着,怎么好好的就黑了,还以为你们上武课的缘故。竟是去了南城。都说南城前些日子的积水没了屋顶,岂是能随便去的?”


    道痴见老太太担心,忙道:“我与陆炳跟在殿下身边,那么多人盯着,殿下怎会去什么危险地方。”


    王宁氏想想也是,这才安心些,道:“没事就好。往后你也留心些,水火无情,能避则避。”


    祖孙两个正说着话,便听到前院传来开门声。


    王宁氏道:“估摸是你姐姐与腊梅回来了。”


    院子里,果然传来顺娘的声音:“祖母,三叔来了……”


    王宁氏闻言,便起身出了屋子。院子里只有顺娘与腊梅主仆二人走过来,二门处露着半个身影。


    “老三来了,进来吧,你侄儿也在家。”王宁氏开口道。


    王三爷应了一声,走了进来。他三十来岁,身量不高,面容枯瘦,抬头纹很重。


    道痴也出了屋子,站在王宁氏身后。


    王三爷挤出几分笑,对道痴道:“二郎下学回来了。”


    道痴道:“刚到家,见过三叔。”


    两人只在去年年底族中大祭时见过,虽说道痴承认这十房老三确实算是好人,可这好人做的也太窝囊些。明明是他养活十房一家,却因愚孝的缘故,被父兄压制得毫无家庭地位,自己累死累活不说,妻儿都跟着吃苦,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王宁氏见他巴巴过来,多半是有事情要说,便叫他屋里吃茶。


    不想,刚进了上房,王三爷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第六十八章 天子劫大变将起


    虽说晓得王三爷上门定是有事,可是见他未语先跪,王宁氏脸上的笑容立时凝住。


    她淡淡地瞥了王三爷一眼,对道痴道:“扶你三堂叔起来,这不年不节的,莫折了老婆子的寿。”


    道痴应声上前,目光也带了审视。


    王三爷涨红着脸,推开道痴的手,没有起身。他从腰间解下一个褡裢,满脸羞愧道:“侄儿晓得不当再劳烦婶娘,可实是没可托付之人。侄儿今日同汉大哥说了,想领外头的差事。汉大哥便允了侄儿广州府的差事,明日早侄儿便起身往广州府去。”


    王宁氏听了这话,依旧神情寡淡。


    王三爷以袖掩面,一个汉子,竟“呜呜”地哭出声:“七郎他娘与七郎都去了,侄儿只剩下五姐儿这点骨血。婶子心善,这些日子婶子的好,婶子的为难侄儿都看在眼中,断不会狼心狗肺开口求婶子为难之事……三房汉大哥说了,想在族中寻女孩陪着汉大嫂,正好接了五姐儿过去。”


    王宁氏见状,不由动容,叹了一口气道:“你也莫要怨我,我们这房这老的老,小的小。你在时还好看顾五姐儿一二;你若是不在,我们实招惹不起。”


    王三爷抹了一把泪,摇头道:“侄儿虽糊涂些,却是知道好歹的,感激婶子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说什么埋怨的话?没有婶娘这些日子看顾,五姐儿即便存了性命,人也残了。”说着,将那褡裢双手奉上道:“婶娘,这是侄儿预支的五年薪钱,总共一百二十两。十两银子还婶娘的药钱,十两银子给顺娘添妆使,剩下一百两,劳烦婶娘帮侄儿存着。若是侄儿在外,有个好歹,五姐儿那边,还请婶娘怜惜一二……”


    王宁氏闻言,神色大变,怒道:“浑说什么?你才多大年纪,就说这有的没的。”


    王三爷哽咽道:“侄儿已经是打定主意,……之前,侄儿都不会回来……婶子就可怜可怜侄儿,帮侄儿一把吧,莫让侄儿在外还记挂家里头。”


    王宁氏看了他半响,终是叹了一口气,接了褡裢。打开来,里面是十两银子一个的元宝,总共十二枚。


    她对道痴道:“去写张收条给你三堂叔。”


    王三爷闻言,忙摆手道:“不用不用……”


    王宁氏道:“既涉财物,总要分明才好。”


    道痴应声去了,回到东厢,写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收条,收尾时犹豫一下,还是落笔写了自己的名字。


    回到上房,道痴将这收条递给王宁氏。看到上面的金额,王宁氏对道痴点点头,递给王三爷。


    王三爷先是一愣,随即“唰唰”地将收条撕了粉碎,正色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婶子家本就不富裕,这些日子为五姐儿请医问药,银子如流水似的。侄儿若没银子还罢,还能厚脸皮欠着;如今有了银子还不还,侄儿成了什么?就是婶娘今日不点头帮侄儿收着这卖命银,侄儿也不会再啰嗦,可只会带走一百两。那二十两,说什么也不会带的。”


    老实人倔起来,更执拗。


    王宁氏摇摇头,无奈地对道痴道:“去给你三堂叔再写张字据来。”


    这一百两银子的收据,王三爷没有再拒绝,接过收好,而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道:“明日侄儿便走了,今日这里就同婶子作别,婶子是好人,总会有厚报在后头。”


    王宁氏叹气道:“老婆子这么大年岁,厚报不厚报又能如何?人离乡贱,你在外头亦要多保重自己。遇到难处,咬牙挺挺,多想想五姐儿。等转了年,遇到相当的,再续上一门亲,好好过日子吧。”


    王三爷红着眼圈道:“嗯,嗯,都听婶子的。”


    说完正经事,王三爷便告辞离去,道痴尊老太太吩咐,将他送到大门外。


    走出大门口时,王三爷脚步顿了顿,道:“二郎,好生孝敬老太太。若是家里遇到什么要紧事,就先花那些银子。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总是人最重要。”


    他的脸上,没有试探,确实是实心说的这些话。


    道痴虽是头一回与之打交道,可也明白为何王青汉会看重他。确实是个老实人,行事有分寸,即便贫寒,可也没有穷酸吝啬气。十房的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道痴道:“家中尚可支撑,不至于此。三堂叔在外,也需多保重。”


    王三爷伸手拍了拍道痴的肩膀,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背影很是萧索……


    回到上房,王宁氏看着那褡裢发呆。


    道痴道:“一年二十四两银子薪金,可是不低。”


    王宁氏道:“广州府岂是好去的?银子多,也要有钱花才行。朝廷禁海,广州那些外洋买卖,哪个不是挣命。你三堂叔但凡有半点活路,也不会被逼如此。可怜五姐儿,才四岁,没了亲娘,这下又走了亲爹。”


    道痴劝慰道:“三房既要接人,定会好好看顾的,不是比在那个家里强。三堂叔又下了大魄力,不再愚孝,祖母当放心才是。”


    王宁氏点头道:“二郎说的正是,这总归也算是好事……”


    王青汉这一年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过去主要依仗是宗房,去年却为了立嗣之事,做了糊涂事,双双得罪了宗房与十二房。


    宗房与十二房不过是寄出几封信,就将他武昌府与杭州府的生意履步维艰。还是王青汉反应的快,将武昌府的几间旺铺送给王珍,又请王珍做中人,将安陆城外两座庄子送给王杨氏做赔情,这才熄了二房不快。


    如今他想要加大广州府的生意份额,未尝没有摆脱宗房制肘的想法。


    道痴因听王琪提及三房,大致猜到这些,对于广州府的洋货贸易也颇为心动,不过想到金山银山也不如世子这个宝山,便压下心中的蠢蠢欲动,对王宁氏提及买僮婢之事。


    王宁氏摇头道:“家里现下哪里还有什么地方?前街孙望家的晓得你姐姐备嫁,前几日过来,想要求份活计,我说与你们商议后再回话。我想着燕嬷嬷也大了,让孙望家的来上短工也好。她家离的近,也不用住在家里。她家小子九岁,正可以在燕伯身边搭把手。你若是不反对,我叫叫她明日上门给你看看。”


    顺娘出嫁之前,家中确实不宽敞,雇个知根知底的短工,也算是两全法子,道痴自然没有话说,道:“左右是侍候祖母的,祖母说好就好,孙儿看不看有什么。”


    不用出城去西山,这三日假期在道痴眼中,就显得有些长了。


    虽说他已经跟王宁氏说不用看孙家母子,可翌日王宁氏还是传话给孙家,叫母子上门。


    孙寡妇三十五、六岁,穿的虽是粗布旧衣,可洗的干干净净;他的儿子孙二柱也是个安静老实的孩子。


    除了孙二柱,孙寡妇还有个女儿,已经出嫁。孙望没后这几年,孙家孤儿寡母能熬下来,也多赖那边照看。


    只是女儿毕竟出嫁,总没有老受女儿接济的道理,守孝这几年孙寡妇也没闲着,闭门刺绣,一日不得闲。她与外九房之所以往来,也是因她与顺娘早年都给一家铺子做绣活的缘故。


    可是单凭绣活,养活母子二人,谈何容易?


    正好听到外九房的消息,晓得他们家日子好了,顺娘不仅不再接绣活,还呼奴使婢,定了张家秀才老爷做姑爷。


    孙寡妇上门道喜,发现外九房人手不足,便厚着脸皮自荐,想要带儿子过来做短工。


    因为家里的活主要是灶上的,孙寡妇便试做了几盘菜。除了油放的少些外,其他味道火候尚可,道痴与顺娘都没有话说。


    王宁氏便与孙寡妇议定,先签短契,让她过来试用三月,每月三百钱,供他们母子三顿吃喝;三月后,若是两下满意,再签长契,每月四百钱,一年内外两套衣服。


    对于城里雇工来说,这薪金确实不算高,可是算上母子二人的伙食,也不能说低。毕竟母子二人一月吃喝,也不止几百钱。


    家中添人手之事,就这样敲定下来。


    道痴闲着无事,便回了东厢,心下有些浮躁。众伴读中,旁人都开始办差了,自己却因年龄的缘故,只能在世子身后站班。除了读书,似乎无事可做。可若是做幸进之臣,功名就没那么重要。


    随即,道痴摇摇头。就算想要做幸进之臣,也等过了“成童礼”。世子即便再提拔身边人,也没有委一个半大孩子做官的道理。


    若是自己功名不成,在年纪尚幼的情况下,也没有理由抛家舍业、千里迢迢追随世子进京。


    读书还是一道坎儿,明年六月的院试,一定要过。


    他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重生以来,没有人强迫他什么,可为什么老觉得时间不够用。


    道痴叹息一声,拿起本《时文集注》看起来。


    顺娘正好送了孙寡妇回来,见他如此用功,莞尔一笑。


    舒心的日子就过了一日,五月二十九这天,王三郎来了,告之道痴一个消息,他收到老师的手书,晓得老师病了,打算去南昌府探望老师……


    第六十九章 旦夕祸福,不测风云(一)


    王三郎的老师,丁忧督御使李士实,宁王府的座上宾。**在朝廷与宁藩剑弩拔张、已然撕破脸的时候,岂是能接近的?


    看着王三郎面带忧虑,显然是担心李士实。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虽不忿老师屈从宁王府,可还是对王府的霸道更不满些,对李士实反而满是同情。


    道痴按住心头火,想了想道:“伯父是什么意思?”


    王三郎犹豫一下,道:“我没同父亲说……若是说了,父亲定是不许。父亲这些日子在城外驻守,我想假托去武昌府游学,悄悄地过去探视一二再回来。”


    道痴道:“记得三哥说过,李御使就是南昌府人,儿孙具在南昌府。即便真病了,身边也不缺人侍疾,怎么会专门寄信给三哥?”


    王三郎忧心忡忡道:“我是老师关门弟子,老师慈爱,视我为亲子,去年父亲带我仓促回乡,老师就多有不忍。病榻之上,挂念与我,也不稀奇。”


    “今夏雨水异常,南昌府距离安陆千里之遥,往返一遭岂是那么容易。三哥就不想想家里?”道痴皱眉。


    王三郎低头道:“我受老师教诲良多,总要回报一二。既是老师传信想要见我,我赶过去就是,也是全了师生之义……家里这边,要是长辈们恼了,还请二郎帮我遮掩一二,劝慰一二。”


    刚刚见了王三爷的“托请”,现在又听王三郎这话,道痴觉得心里戳火。一个一个都指望旁人,凭什么?


    王三爷那里还好,不过是暂时帮着保管些银子;王三郎这里,却要拉他做个“同盟”。


    这“同盟”岂是好做的。王三郎有个什么,怕是十二房就要问罪到他身上。他虽不怕那边什么,可是也不愿意与之有什么瓜葛。


    他腾地站起身来,冷声道:“十二房的长辈恼了,作甚要我外九房的子孙去遮掩、去劝慰?我当不起这重任,尊驾还是令委他人!”


    王三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道痴,站起身来,满脸通红道:“二郎生气了?”


    道痴冷笑道:“你明知宁藩不稳、李御使从逆,不想大是大非,反而只念私情,是为不忠;令祖母古稀高寿,视你这个嫡长孙为命根,你竟不顾长辈忧心,雨汛时间千里出行,是为不孝;我向来视你为兄,你却不顾我身份处境,让我去承受长辈怒火,是为不仁;令尊为了安陆百姓安危,顶着烈日暴雨,在河谷筑坝,你身为人子,不想替父为忧,反而要给他添乱,是为不义。我竟是错看了你!你走!寒舍可容不下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大儒弟子!”


    王三郎脸色血色褪尽,被说的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方哑声道:“二郎觉得我错了?”


    道痴看着他,缓缓道道:“自古以来是有‘致仕养亲’这一说,可千百年来,书上记载寥寥无几,是自古无孝子?令尊到底为何放着好好的从三品参政不当,致仕回乡,你就没想过?若是令尊真的无意官场,也不会在王府揽下筑坝差事。风里来、雨里来,为的又是什么?”


    一连三个问题,问的王三郎脸色越来越白。


    他使劲地攥着拳头,闷声道:“父亲……是因我致仕?”


    道痴道:“是不是因你致仕我不知。我只晓得,你再往李御使身边凑,沾上从逆之名,别说令尊前程,就是十二房上下说不得都被你拖累断送性命!”


    王三郎闻言,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王三郎从来都不是笨的,只是年龄阅历在这里摆着,有的时候思虑不周而已。道痴晓得,自己既揭破这层厉害关系,王三郎会知道当如何定夺。


    过了半响,王三郎方道:“二郎,我该怎么办……才能不拖累家里……”


    有些话即便他现下不问,道痴早晚也想要对他说。


    现下他既然发问,道痴便没有犹豫道:“明年院试,不要考案首;乡试莫要考前面,不要举贡入监。李御使是当世大儒,桃李满天下,只要三哥不作秀林之木,泯灭众人,谁还会专门为难三哥不成?不过我的见识都是从书上来的,许是纸张谈兵有不足之处。真要求稳妥,你还是当去问问令尊的意见。”


    并不是道痴对王三郎不上心,才在县试、府试的时候没提醒他不要出风头。实在是县试、府试的案首不过是在一地风光风光,不算什么,每年每省都有数十个案首出来。就是院试案首,三年两个,说起来分量也不怎么足。


    王三郎的神情先是惊诧,随即是犹豫,最后是茫然。


    道痴叹了一口气,他晓得王三郎的难处。人人都晓得王家有个神童少年,都念叨着子肖父。或许在王三郎心中,走上科举之路,也像他父亲那样做个一甲进士,就是人生最大追求。


    从外九房离去时,王三郎耷拉着脑袋,脸色比哭还难看,脚步飘忽。


    王宁氏瞧着不对,问道痴道:“刚才动静那么大,可是你们兄弟拌嘴?”


    道痴笑道:“没有,是三郎读书读傻了,说了几句呆话,被孙儿顶了回去。”


    王宁氏见他面色如常,倒是放下心来,不过还是嘱咐道:“虽说你们差不多一般大,可三郎到底是哥哥,往后你也多恭敬些。”


    道痴笑着应了,不再多说。


    月假转眼而逝,众伴读又回到王府。南城抚民之事都步入尾声,并不需要他们这些小的再操心,府学恢复上课。


    自进入六月,天气就越发怪异起来,今日一场瓢泼大雨,明日便是烈阳暴晒。空气中水汽密布,没完没了的“桑拿天”。


    就连陆炳这样爱在外头玩耍的,现下都避在屋子里。


    户外上的骑马射箭两门户外课,都挪到清晨。


    阴雨天不算,晴天的时候,只有在早晨,才能在户外待着。


    道痴上辈子是北方人,这辈子前十年又生活在山上,气候都是清爽宜人。如今在山下,终于见识南方的暑热是多么难熬。


    一天到晚要冲几次澡,屋子里也潮的厉害,书中上的书卷,都因水汽过多的缘故变得软趴趴的。


    在屋子里还好,只要出去,就觉得潮热难当,喘气都不舒服。


    其他几个人的日子也难熬,王府里虽也制冰,可数量有限,吃碗冰碗还可,想要用冰块降温,那只有王府几个正经主子才有资格享受。


    王琪的双下巴减了不少,陈赤忠又换回道袍,苦夏的有些道骨仙风的意思。


    吕文召与刘从云两个都扇子不离手,而且刘从云开始跟着道痴与陈赤忠茹素。用他的话来说:“鸡鱼都性热,蔬菜反而好些。”


    世子见众人伴读实在可怜,便吩咐人将东苑的浴池清理出来,允众伴读过去泡浴。


    东苑浴池在东苑一处亭子内,三丈见方,水深四尺。


    不得不说,在盛夏酷暑中,能有这样一处池子,对众伴读分外有吸引力。


    只要不是雨天,众伴读晚饭后,便都去泡池子,日子倒是好过不少。“坦诚相对”之下,大家的交情倒是越来越好。


    转眼,到了六月十四。


    下午六艺课后,世子留下来,告知大家一个消息,三日后是梁庄王生祭,王爷要出动王驾去梁王墓主祭,届时世子将带众人随行。


    众伴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没有上次听说出府时的兴奋。


    从安陆城到梁王墓可是四十五里路,路上需要一个半时辰到两个时辰,往返就是三、四个时辰。


    随着世子出行时,没有动用大仪仗,众人还能混个马车坐。等王府出动正式仪仗时,大家是不是只能跟其他护卫属官一样,只能骑马?


    世子环视众人一眼,道:“虽说诸位只是随侍孤身侧,可毕竟是大祭,需着深衣。孤已经吩咐针线房,稍后过来为诸君裁衣。”


    众人除了躬身应下,还能说什么。


    除了陈赤忠只有两身常服外,其他人都有深衣。可总不能说自己有深衣,无需王府操心,那样的话陈赤忠就尴尬了。大家现下交情正好,怎么好让他没脸,便默默受了王府的好意。


    倒是陆炳,始终不忘上次打猎未遂之事,道:“殿下,是当日回,还是次日归?”


    世子看了他一眼道:“父王身份贵重,王驾岂能驻扎乡野?你且安生些,等到八月天气凉快,孤想法子带你出去耍就是。”


    陆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已,满脸期待。


    等世子带陆炳离开府学不久,就有王府针线房的师傅过来量身。


    等到师傅们走了,王琪便跑到道痴房间,手舞足蹈地道说道:“二郎,我又瘦了……三月时制夏装时腰围还是两尺九,现下只有两尺七!”


    其实不用说,也能看出他瘦了,眉眼间清秀许多。


    道痴笑道:“恭喜七哥,明年三郡主就及笄了……”


    王琪笑道:“三郡主是四月生人,还有九个月。”


    他眉眼之间的欢喜不作伪,看来也是真心期待这门亲事。


    道痴也笑了,这个孩子丧父失母,命运多蹇,希望以后安康随顺。


    屋子里气氛正好,屋外“轰隆隆”打起闷雷。


    王琪站在窗前,抬头看看天色,道:“又要下雨了……若是祭祀那日阴天不下雨就好了,总比顶着日头出行要强得多……


    第七十章 旦夕祸福,不测风云(二)


    王琪的希望落空。


    从六月十四日傍晚开始,哩哩啦啦下个不断的小雨,在六月十六下午雨歇,天色开始放晴。


    六月十七日,因要随侍世子出行,乐群院众人得了吩咐,起了个大早。


    早到子时刚过,天上还是繁星点点,众人就已经用了朝食,换上王府内制的铅白底的深衣,随着众人到王府前集合。


    王府前的空地上,灯火通明。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才进四更天(凌晨一点)。


    王府前空地前的人越集越多,却依旧是不显半点杂乱。


    等到五更初(凌晨三点),天上依旧乌黑一片,王府仪仗集结完毕,兴王与世子等辂车,队伍启程。


    众伴读由仪卫司的属官引着,与世子近卫一道,骑马跟在世子辂车左右。


    上次出城,世子并没有摆全套仪仗,算是“轻车简从”。


    这一回是梁王生祭,兴王奉旨主祭,父子二人自然是全套仪仗。


    按照大明礼制,亲王与世子仪仗一样,全套仪仗六百余人,两套仪仗就是将近一千三百人。除了仪仗,还有随行府卫,王爷随行府卫八百,世子随行府卫六百,这又是一千四百人。


    其余王府属官、近卫、伴读、内侍等,又有百数十人人。


    出城的队伍,将近三千人。道路两侧无人叩拜,因为你官府从昨晚开始就净街。


    因是乌起码黑的,就算仪仗两侧有府卫执火把,众人能看到的也不过是前后左右的地方,还不觉得什么。


    等到队伍行进大半个时辰,东方破晓,天色渐白,看着前方一眼难见边际的仪仗,众伴读都瞪大眼睛。


    道痴看着眼前情景,想起上辈子在地坛庙会上看到的“清帝祭地”,还有大观园里的“元春省亲”,当时看着数十人的仪仗还觉得也算气派,如今对比眼前,那些都成了儿戏。


    他原还想着,路上无事,说不定兴王会想起王琪这个内定女婿,召见一二。看了这大仪仗,王爷象辂与世子象辂的距离,就隔着几里。因王爷待人温和,就将他视为寻常家长,这也太小瞧了他。


    王琪咽了一口吐沫,小声对道痴道:“二郎,我对殿下没有不恭敬的地方吧?”


    道痴笑道:“七哥怕了?”


    王琪缩了下脖子,道:“都说是天家气派,如今是真见识了。”


    在对亲王仪仗气势恢宏的震惊后,道痴还发现一个问题,队伍的速度太慢了,众伴读骑在马上,不仅跑不起来,还得需要勒着缰绳,使坐骑慢行。


    一个时辰下来,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速度是他们五月去梁王墓时的一半。


    按照这个速度走下去,正午之前能抵达梁王墓就不错……


    随着旭日东升,天越来越热,加上空气中水雾密布,天地之间成了一个大蒸笼。


    等到队伍行到半路的时候,众伴读已经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脸也晒成了虾米。


    头顶的太阳也越来越烈,曝晒之下,有马匹代步的众伴读都觉得难熬,更不要说那些举着旗扇等物的仪仗司员。


    等到午初,终于到达梁王墓外时,世子仪仗这里,已经因中暑倒下十数人。


    因年年这个时候都要祭墓,仪卫司显然对应对司员中暑之事也有准备,带了不少现成的绿豆甘草汤。哪个倒下,就抬到一边,先灌两碗下去,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


    众伴读中,陈赤忠与道痴两个还没什么,王琪虚胖,陆炳年纪最幼,两人看起来情况最糟糕。


    若不是被人扶着,这两人下马后几乎要瘫坐在地上。看着这二人手脚无力,满头冷汗,眼神都直了,显然是中暑症状。


    众人忙扶着二人到阴凉处,又唤人去仪卫司那边取了解暑汤。


    世子得了消息,下车后便踱步过来,看了二人模样,颇为担心:“像是中暑了,就在这里歇着,不必再随孤去观礼。”说罢,又吩咐人召随行大夫给二人诊看。


    等到大夫看过,这两人确实是中暑。


    世子心中有些愧疚,毕竟陆炳年纪还小,而王琪几个也是富贵人家娇养大的,顶着烈日骑马几个时辰,是够遭罪。


    他想了想,便吩咐其他几个道:“你们留下照看的王七与陆炳,下次过来再随孤观礼。”


    众人喜出望外,齐声应了。


    因祭祀要在正午前举行,时间紧迫,世子便带人转身去了王墓。


    吕文召不再念叨什么“斯文”不“斯文”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一个水袋,就猛喝起来。


    刘从云也后退几步,倚着一棵大树,闭上眼睛。


    陈赤忠看了无大碍的道痴一眼,有些诧异道:“二郎身体倒是结实?”


    道痴苦笑道:“勉强而已,若是回去再暴晒四个时辰,怕是我也要废了。”


    王琪原本“哼哼”着,听了两人的话,哀声道:“我是晒不得了,觉得身上跟着火了似的,有头疼又恶心。”


    陆炳小脸泛白,额上汗津津的,望向王墓的方向,担忧道:“殿下穿着冠服,殿下说那衣服又重又闷。”


    道痴投了块湿巾,蹲下来敷在陆炳头上,道:“你先顾好你自己吧,殿下身边多少人跟着,哪里轮得着你操心。方才殿下过来,你也瞧见,殿下好好的。要说有什么不妥,就只有担心你这一条。”


    陆炳舒服地呼了一口气,嘴硬道:“二哥开始学大人说话,好像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


    歇了没一会儿,便听到王墓里传来礼乐声响,大祭开始。


    众伴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没意思。巴巴地跟过来,却废在王墓外,不仅他们自觉得没面子,还丢了世子脸面。


    不知道王府那些属官,会不会觉得他们几个是废物点心。


    道痴则是眺望四周,有些意外。他以为会看到王青洪,毕竟王青洪就在这附近新堤附近驻扎。趁着王爷出城祭祀的机会,过来回禀差事也是寻常。


    可是现下王青洪却未见。


    倒是有其他几个穿着品官服侍的官员,等在王墓外,与王府的几个属官在说话。


    过了半个时辰,礼乐声毕,王爷与世子一行从梁王墓退出来。


    三千人马的队伍,与上月世子他们四百人不同,并没有去小庄暂歇,而是就地休整,一个时辰后返程。


    世子陪在王爷身边,那些侯在外头的品官,在王府属官的引领下,依次上前,还真是回禀河堤工事的。


    没有见到王青洪,兴王也比较意外,开口相询,这才知晓王青洪前几日巡堤时淋了雨,这两日正病着,才没有过来。


    兴王少不得赞上几句,对其他几个品官也勉励一二。


    未正(下午两点),仪仗大军踏上返程。


    王琪与陆炳两个,被世子叫上辂车。其他四人也得了吩咐,不用再跟在世子车架前,可以尾随在仪仗后。


    这里不用顾及仪态,倒是自在的多。


    道痴虽说回程再晒几个时辰,他也受不住,可实际上情况还好。倒是吕文召与刘从云两个,都文弱些。


    道痴便求了陆典,让两人混上仪卫司的马车。


    道痴与陈赤忠两个,都去了帽子,编了树冠遮阳,脖颈上也搭湿毛巾,卷起袖子,去了不少暑热。


    午后的太阳,比上午时还烈。


    整个仪仗队在太阳暴晒下,都失了精气神。


    吕文召坐在车上,头上有遮阳的,添了精神,指着马背上二人笑道:“成了老农了。”


    刘从云脸上的潮红褪去,恢复了从容优雅,看着马背上依旧精神头十足的陈赤忠与道痴,目光异彩连连。


    道痴觉得身上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王府的仪仗也歇了一次又一次。


    终于熬到日落,队伍的行进方加快些。


    四十五里路,去时用了三个半时辰,回程用了四个时辰,到底王府时已经是二更末。


    世子带了陆炳回去,众伴读回了乐群堂。


    回到乐群堂,大家猛灌了一肚子茶水后,连衣服都没力气换,就去了东苑,穿着衣服“扑通”、“扑通”跳下澡堂。


    坐在水里,大家才舒坦些。


    王琪喘着粗气,道:“邺靖王生祭五月、死祭十一月;梁庄王生祭六月,死祭正月,王爷都需亲往主祭,真是不容易。”


    众人想起今日王爷世子全套仪仗出行的速度,都觉得头疼不已。


    两位已故藩王的生死祭都是固定的,现下主祭的是王爷,王爷不容易;以后世子继承王位,主祭的就是世子,不容易的就是世子。他们不管是伴读,还是将来做属官,也都要跟着。


    吕文召已经忍不住哀叫出声。


    王琪是得过且过的性子,虽他提及此事,可是最不犯愁的也是他。


    他在水里动了动胳膊腿,舒服了呼了两口气,道:“我还以为我要熬不过去,总算活过来了……我要泡足一个时辰……”


    觉得舒服岂止他一个,一时之间,大家都懒得说话,就这样在水里泡着。


    远远地传来梆子声,已经三更天(晚上十一点)。


    夜风阵阵,空气中总算有了一丝凉意。


    道痴身上燥热消减,眼皮越来越沉,耳边已经传来一阵阵呼噜声。


    王琪在水池中睡着了。


    道痴刚想推醒他,便听到远处传来“当当”声,不由色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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