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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嬴眠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二十一章 无情儿,孝顺子


    所谓亲人,又能有多亲?


    若是这本主的生母在世,道痴基于道义,念其十月怀胎之苦,还会心甘情愿地奉养,可所谓父亲,不过是提供几个精子,不受怀胎之苦,又没有抚养之恩,还真生不出什么感激之心。


    王青洪在面对自己时的矛盾,既欢喜,又带了懊恼,他并非不知,只是不放在心上而已。


    老和尚眼中的怒气,一览无余,额头青筋直蹦,道痴近前两步,拉住老和尚爬满老人斑的手,道:“大师父,即便是血脉亲人,也要讲究缘分,作何要强求,徒增烦忧?”


    老和尚神情渐渐平和,满身怒火化作惆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无知愚妇,十二房子嗣不茂,首罪在王崔氏。”


    “大师父,今日出来,我是欢喜的。天地君亲师,回到那个家,我头上便有三座大山,可以用‘孝’字左右我,使我不得自由;今日跳出来,占便宜的是我。”道痴直言道。


    老和尚看着道痴,许久没有说话。


    他看出道痴是真的没有半点怨恨与留恋,这样性子冷清的孩子,又哪里会主动乞求亲情?可这个孩子冷清的外表下,有颗柔软的心。若不是感觉到恶意,他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是老衲错了。”老和尚缓声道:“即便是想要让你下山,也不当这样匆匆忙忙,当早作安排。”


    道痴沉默了一会儿,道:“大师父,族中可有断嗣之家?”


    老和尚看了道痴半响,道:“你决定了?”


    按照世间孝道,即便道痴从十二房主宅搬出来别居,依旧是十二房子孙,长辈们有权力安排他的一切,包括私产与婚姻、前程。


    只有过继出来,断了祖孙父子名分,才能脱了这层桎梏。


    老和尚的眼中尽是失望,却不是对道痴,而是对十二房。匆匆数日,到底让道痴受了什么委屈,才使得他毫不留恋地想要斩断这份骨肉之情。


    道痴见老和尚神色,晓得他误会了,道:“这几日,十二房并未亏待与我,只是我的一点私心。既不愿受制与亲情枷锁,又想要走仕途捷径。”


    “仕途捷径?”老和尚不解道。


    道痴道:“大师父,兴王府欲给世子从士绅子弟中甄选伴读。”


    老和尚想了想,摇头道:“你不是目光短浅的性子,当看不上王府八、九品的芝麻小官,即便兴王府口碑尚好,藩王就是藩王,与之亲近又有何益?”


    道痴缓缓道:“大师父,兴王是成化爷庶长子,弘治爷长弟,今上长叔……”


    老和尚慢慢瞪大眼睛,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大明朝的宗室承继,规矩向来森严,“嫡长子”继承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压根就没有“立爱”、“立贤”的说法。


    各大王府,要是敢逾位立嗣,则要受重罚,严重者甚至要除爵。


    虽说今上登基十数载,至今无子,可鲜少有人将目光转向藩王,毕竟今上还不到三十,正值壮年,暂时还涉及不到传嗣之事。


    老和尚也想到皇上的年岁,皱眉道:“会不会想的太远了?今上正值壮年,十年八年之内怕是还牵扯不到立嗣之事。”


    等过了十年八年,皇上真有立嗣之意时,就算会从兴王府中甄选,也是世孙一辈中选,并不好借势。


    道痴小声道:“大师父,今上生于富贵,耽于享乐,定大事时,怕是用不了十年八年。”


    老和尚的眼中慢慢绽放出神采,望着道痴,满眼欣慰,笑道:“痴儿的目光,已经不局限于楚地,甚好甚好,老衲自然要成全你!”


    道痴晓得,老和尚虽隐遁禅门,可对王氏家族依旧有情,便正色道:“大师父,我虽跳出十二房,却依旧是王氏子弟,有生之年,我定尽我之绵力,为王氏尽份心力。”


    老和尚摇摇头,道:“家族是子弟的依靠,不当是拖累。你不用费心庇护,只要你凌云直上,王氏终会因你而繁盛……”


    *


    王宅,主院上房,王青洪黑着一张脸,看着身边桌子上的一锭银元宝。


    兰草跪在低声,身体微颤,下巴顶到胸口。


    “他就没有说旁的?”王青洪咬牙道。


    兰草道:“没有,只说这银子是四少爷留的,老爷心里有数。”


    王青洪羞怒道:“混账东西……”


    王杨氏见丈夫是真恼了,心里颇为复杂,到底不愿他在下人面前丢人,挥挥手打发兰草与其他两个侍立的丫鬟退出去,柔声道:“四郎年纪小,在老太太屋子外听了两句,觉得心里委屈也是有的。前面被扔在外头十来年之事,还没有个说法;这会子老太太又要赶他出去。就是大人也受不住,更不要说是个孩子。”


    王青洪神色微缓,道:“饶是如此,也不当这般没规矩。”说到这里,指了指那银元宝道:“这是什么意思,当家里是客栈不成,以为他付清了三日饭费,就可以挺着脖子走了……我是他老子,这没规矩的混账东西……”


    若说在老太太跟前,王青洪对庶子还存愧疚;看到这银元宝时,就端只剩下愤怒。


    按照他的想法,既是做儿孙的,在孝道跟前,受些委屈又如何。道痴之所以受不得委屈,不过是因打小在外头,到底野性了,没有学规矩。


    如此不告而别,让父母担心,明显就已经违背孝道。对道痴的那点愧疚,就变成了不喜。


    王杨氏的性子,虽不屑对一个孩子落井下石,可是也没了与婆婆作对、非要将道痴留在家中的想法。


    在身为一个妻子、一个媳妇之前,她还是个母亲。不管八字之说是否有谱,在老太太一再强调后,她心里也犯了忌讳。儿女是她的命根子,若是因一时与婆婆赌气,就让儿女置于危险之中,那她就不配为人母。


    因此,她犹豫一下,道:“老爷,老太太毕竟上了年岁,这又进了伏天,可不敢让老太太动了肝火,还是多开解吧……”


    王青洪听了这个,不由皱眉,道:“老太太的偏执,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若不是老太太……我也不会纳了桂芳……可稚子无辜,这十余年,我这当父亲的没有尽到抚养之责,已经愧对四郎,如今才接回来几日,怎么能再撵了他,让族人如何看我……”


    王杨氏听了,只觉得心中憋闷的不行。


    能强逼着纳妾,还能强逼着圆房播种不成?她自己清楚,自己丈夫当年对着自己又是羞愧又是各种允诺,可回头也没耽搁他宠二房。


    他每次都是这样,永远都是无奈无辜,错处都是旁人的。


    王杨氏本要劝丈夫答应老太太的话又咽了下去,她晓得不用自己相劝,丈夫也会那样选择。


    既是身为大孝子,丈夫表现的再无奈、不忍,最后也会顺了老太太的心意,一如十二年前,“委委屈屈”地纳妾……


    王杨氏低下头,拨弄着手指上的宝石戒指,嘴角满是嘲讽……


    第二十二章 对与错,亲与疏


    后院,上房。


    王崔氏倚坐在床上,手中端着一碗冰糖燕窝,一调羹一调羹地往嘴里送。本是甜腻的吃食,她却直觉得嘴里发苦。


    她叹了一口气,将那碗燕窝撂下,道:“那孩子八字确实硬,我是为了这个家。可你瞧着洪儿与三郎,都会甩脸子了,哪个领情?倒像是老婆子是恶人,见不得他们父子、兄弟团聚,真是叫人生气。”


    床边小杌子上,坐着个穿比甲的老嬷嬷,起身接过王崔氏手中的燕窝,又倒了一盏清茶,端着痰盂,服侍着王崔氏漱了口:“老太太还是保重身体要紧,犯不得同小辈置气。”


    王崔氏看着这老嬷嬷道:“你也儿孙具全,当享福了,哪里还用做这样差事?我留你在身边,不过是舍不得你,让你陪我说说话。往后这些服侍人的差事,就吩咐小丫头们去。”


    这老嬷嬷笑道:“不管奴婢多大年岁,也是老太太跟前的小丫头。没有老太太,怕是奴婢六十年前就饿死了,哪里还敢想今日这般情景。老太太最是心慈,老爷、太太不过是怕外头口舌。毕竟现下不是在南昌府,族人众多,没事都能挑出花样来,更不要说真有什么动静。”


    王崔氏道:“不过是养在外头,又不会真的亏待他。难道只为了不让族人说嘴,就要让家里不安生。洪儿也四十多的人了,还是一味地爱面子……”


    老嬷嬷附和道:“老太太说的可不正是,旁人说嘴,也不过是嫉妒十二房日子过的好,不理会便是。不过是让四少爷在外头静养,又哪里算得上是大事……”


    王崔氏犹豫了一下,问道:“可打听清楚了,安排红袖那丫头去耦院,可是太太的意思?”


    老嬷嬷道:“红袖那丫头又是哪个牌位的人,太太怎会记得她;多半是许婆子自作主张……她孙女比红袖丫头小一岁,听说也想送进来当差……”


    王崔氏松了一口气,道:“不是便好,太太到底是嫡母,要是用这样的小手段,就太小家子气了……”


    *


    桐院外,多了两个健妇。


    正房廊下,王三郎站在那里,怒视那两个健妇,冷哼一声,转身回房。


    这时,便听到院门口有人道:“见过小姐。”


    王三郎闻言,立时转身,脸上带了几许期待。院门口进来的,正是王家大小姐王容娘。


    那两个健妇除了执礼,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王三郎心里明白,母亲将她们安排过来,就是为了拦着不让自己出门。


    可是,四郎在外头,说不定正等着家人去寻。


    将心比心,他能理解四郎被祖母嫌弃的伤心,这个时候不正是家人当在四郎身边关怀的时候么?


    为什么他说要去寻四郎,父亲呵斥他,母亲又派人将他禁足?


    王三郎的心里火烧火燎,直觉得脑子都要炸了。


    看着弟弟没了素日的从容,如困兽似的焦躁,王容娘不由蹙眉。


    这才几日功夫,四郎就将三郎拉拢至此么?王容娘即便对道痴并无恶感,也忍不住心生提防。


    这时,王三郎已经疾步迎上前,道:“大姐,快帮我跟母亲说情,让我出去寻四郎吧……”


    容娘反问道:“四郎已经走了半日,三郎想要去哪里寻人?”


    王三郎愣住,道:“老爷太太没有打发人去寻四郎?”


    容娘摇摇头道:“不曾听闻。想来老爷与太太心里有数,四郎既换了僧衣出门,定是回西山寺了。”


    王三郎震惊道:“四郎才十一岁,西山寺在城西三十里外……”


    容娘皱眉道:“三郎到底想要说什么?”


    “这是不对的,这样不对……”王三郎红着眼睛说道。


    容娘肃容道:“三郎这是在指责父母?”


    王三郎面露哀切:“这样不对……四郎也是老爷的儿子,为了老太太的缘故,老爷已经抛弃四郎一回,还要有第二回么?这样不对……四郎即便没投胎在太太肚子里,也是老爷的骨血,是你我的亲兄弟,怎么就容不下……”


    见他面色惨白,容娘心下一颤,忙道:“钻什么牛角尖?哪有你这样做儿子的,不体恤父母,反而往父母身上扣罪名。老爷再心疼儿子,也不能不顾老太太,难道非要与老太太针锋相对,气坏了老太太才好?太太有太太的苦楚,可是即便不能视四郎如己出,也没有亏待他。若不是太太开口,厨房这几日能换着法子做素菜?怎地到了三郎口中,怎么都成了太太不是?”


    王三郎苦笑道:“但凡有半点真心,能任由四郎一个孩子在外独行?”


    王容娘被堵的无话,半响方道:“你好好的,寻思这些作甚?不管如何对待四郎,都是老爷太太做主,总不会亏待了就是。”


    “不会亏待?挪到外头,安排几个下人侍候,不缺吃喝,就不是亏待了?”王三郎闷声道。


    王容娘见他满脸阴郁,有些不耐烦,道:“到底如何安置四郎,老爷太太还没定论,你这不平抱的是不是早了些?”


    王三郎看着王容娘,道:“大姐见了四郎,心中就不愧疚么?”


    王容娘冷哼一声道:“作何要愧疚?逼着他姨娘做妾的不是我,做主将他扔在安陆的也不是我,如今见不得他的也不是我,怎会轮到我愧疚?我才见了他几日,若不是他是老爷的骨血,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王三郎讪讪道:“老太太是不对,可老爷太太身为父母,还是当护着四郎。”


    王容娘瞪着他到:“怎么护着,让老爷、太太忤逆老太太?你是不是被叫了两天哥哥就昏了头,分不轻远近亲疏?你记挂兄弟,想要护着他,也要等你大了,真能护着住的时候再说;现下这样哀哀怨怨的,做给谁看?”


    王三郎耷拉着脑袋,低声道:“老太太借病生事,太太安排红袖,老爷对四郎出走无动于衷……这般无情的长辈,四郎怕是不会再愿意回来……”


    王容娘横了他一眼,道:“你心里都明白,怎么还如了四郎的意收了红袖,就不怕惹得太太生气?”


    王三郎道:“因为是太太错了……”


    听他满口的“对”与“错”,王容娘只觉得头疼,道:“不管太太是对是错,都是你我生身之母,即便你不能顺着太太的心意,也不能惹太太生气,这才是做儿女的道理。四郎本在养在外头,在外头自由自在,未必就不如在府中看人眼色强。你不要听风就是雨,还是等老爷太太有了安排后再说旁的……”


    王三郎闻言,不由有些心灰道:“在我心里,老爷本是最厉害的,太太最是慈爱……”


    *


    王青洪只是当着妻儿的面嘴硬,到底心里放心不下,吩咐管家安排人手去西山打听。


    等得了消息,晓得道痴雇了马车,昨日上午便回了西山寺,王青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很是不满。


    身为庶子,竟敢如此不驯,不过是仗着西山的老和尚。


    他倒是不信了,就算老和尚是族中长辈,还能拦着他教训儿子不成。


    西山寺里,他是进过的,偏僻清冷。早时道痴没下过山,或许还能老实在寺里呆着,如今见识了城里的繁华富贵,还能在山寺里住的下?


    为了让道痴长个记性,他一连数日不闻不问。


    西山寺里,等了三天,还不见王青洪影子的老和尚这次是真的对十二房彻底失望。


    不过想着骨肉添乱,他还是看着道痴道:“你虽聪颖,到底年纪幼小,不知父母对儿女来说,到底有多重要。现下为了入兴王府,放弃家人名分,说不定你会后悔。”


    道痴坦然道:“在这世上,我记事起照顾我的是王老爹,教导我的是大师父……在我心中,二老才是我的长辈,虎头才是我的亲人。对于父母二字,我从未心生期盼,又哪里会有后悔之说?”


    老和尚叹气道:“张真人说你父母缘薄,怕是应在此事。罢了,就如你的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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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三章 贵贱两房说承嗣


    王青洪还在寻思要再拖几日接人,这边王老太爷已经得了消息,出城去了西山寺。


    老和尚也没啰嗦,直接告之请他上山的缘故,因王崔氏不容,打算从族中选需要承嗣的人家,将道痴过继出去。


    王老太爷的眼睛立时亮了,满脸急切道:“哪里需要找旁人,清河未娶而亡,还没人承香火!”


    老和尚摇头道:“你有七个孙子,若是有心安排人承继清河香火,早就安排了,哪里还需等到今日?你就不要跟着凑热闹……世人愚昧,道痴的八字确实有些犯忌讳,还是选个人丁单薄的人家,不怕这些忌讳的,不拘富贵,外房族人也无碍……”


    王老太爷还是不死心,道:“五叔,我就不怕忌讳,我是真喜欢那孩子……与其便宜了旁人,还不如与我做孙子,我定当成亲孙子去疼,绝对不让那孩子受半点委屈。”


    王老太爷对道痴的欣赏不是临时起意,早就在老和尚跟前赞过几次,老和尚也能看出他是真心喜欢道痴。


    可宗房四代同堂,还没有分家,真要将道痴过继到未娶便病故的王老太爷三子王青河名下,那就意味着宗房分家时,将从三房份变成四房份,其中涉及的利益纠纷,不是一星半点。


    就算这些家产现下是属于王老太爷,可在宗房子孙眼中,那也是他们的。财帛动人心,涉及金钱时,亲兄弟都能反目成仇,更不要说隔放过继来的侄儿。


    即便宗房老少并不拦着,真要过继到王青河名下,即便名义上没有父母,可上面祖父祖母、身为宗子宗妇的大伯、大伯母、做京堂的二伯,能做他主的长辈不见少,反而比在十二房时还要增了一倍。


    老和尚久经世故,哪里会为了一时的好处,就让道痴又陷复杂境地。


    想到这里,老和尚便道:“即便他不做你的孙子,你也能疼他。何苦为了区区名分,就闹得儿孙生怨,好心反而办了坏事。”


    王老太爷尤不死心,道:“那过继到青溪名下……七郎那里,我去说。”


    青溪就是他四子,王琪之父。


    老和尚摇头道:“有子还过继,还有这个道理,王青洪那里也不会点头。”


    王老太爷叹了一口气道:“是我没福气……”


    他想了想,道:“要说最近闹着选嗣的人家,族里正经有两房人家。一个是三房的青汉,先后娶了三房妻室,纳了十来个姬妾,也没有生下一枝半叶。月初他过四十生辰,透出话来,说是寻人算过,他是命中无亲生子女的命数,要在族中挑嗣子。青汉是个能张罗的,家中的买卖,下至广州、上至京城,是族里数一数二的大财主。现下不知多少人挤着脑袋,想要将儿子过给三房做嗣子……”


    说到这里,他觉得嗓子响干,吃了半盏茶润了润嗓子,接着说道:“另一家断嗣的,是外九房的青洲。外九房现下的当家人王宁氏是族里的节妇,十八丧夫,不求不靠,守着十来亩田,紧衣缩食,拉扯着未及周岁的独养儿子守节三十余年,五十岁那年知州衙门上表朝廷,赐了贞洁牌坊。青洲也争气,中了举人,进京参加会试去了。人人都道外九房的日子好起来了,不想天意弄人,青洲在进京途中,遭遇水匪,被斩入水,连尸首都喂了河鱼。青洲媳妇得了消息,大病一场,也跟着去了,留下一双稚龄儿女。王宁氏也刚性,依旧不求不靠,将孙子孙女拉扯大。大孙子也争气,前年十五岁下场应童子试,县、府、院,三关都是案首,连知州大人都亲自传召褒奖。没想到,没等到当年乡试,那孩子就得了急症,没熬过去,说没就没了……外九房虽祖孙三代都有功名,可三代人都年寿不久,家资寒薄,王宁氏也是背了‘刑克’凶名在外,家境好些的,谁舍得送儿子过来吃苦挣命;可也有族里的破落户看上‘举人门户’四字,想要分一杯羹。王宁氏看不上他们,承嗣之事情就拖了下来。如今他们家孙女将及笄,不管是招赘,还是外嫁,嗣子的事情少不得再次提及。”


    按照大明律,无子在室女招赘的,需与嗣子平分家产。


    两种选择,前者不仅豪富,还是内房一房之长,在族中也有说话身份;后者贫寒,家族旁支,家中只剩妇孺,别无助力。


    对于老和尚老说,却不用选。


    因此他晓得,对于士林官场来说,家赀万贯,也抵不过“出身清白”四字。


    三房有再多的银钱,行的也是商贾贱业,族人对于他的财势会羡慕;可到了外头,真不算什么。若不得家族保全,怕是早就被人吞了去。


    外九房尽管穷困,可书香门第,清白人家。对于道痴来说,嗣祖是生员、嗣父是举人、嗣兄是案首,这绝对是到哪里都不丢人的出身。


    简直是意外之喜。


    一个年将花甲的祖母,即将及笄的姐姐,人口也简单,不需在家人照看上太过费心。


    “你明日使人将王宁氏送过来,老衲先见见她……若是她不挑剔道痴的八字,就让道痴承继外九房……”老和尚道。


    王老太爷虽为族长,守着宗族一辈子没出仕,可身上也有举人功名。须臾之间,他想明白其中关键,点点头道:“对四郎来说,承嗣外九房确实比三房更妥当些……银钱只是小事,还是当以功名前程为重……”


    说到这里,王老太爷有些犹豫道:“十二房三代单传,到了三郎这一辈,才兄弟三个……即便王崔氏不喜四郎,怕是青洪也不会愿意将四郎过继出去……”


    舍得将儿子出继的人家,多半是儿子多,家产薄的。而且,通常是旁支过继到嫡支,毕竟人往高处走。


    十二房儿子不多,又不缺家产,在族中的地位,也比外九房要高。


    十二房在庶子养在外边,十来岁才接回来,在族人中本就有些非议;要是再将儿子过继出去,不晓得会生出什么闲话。王青洪爱惜名声,就算顺着王崔氏的意思,将庶子养在外头,也未必会答应将庶子出继。


    老和尚面沉如水,道:“待见过了王宁氏,议定此事,老衲与那混账说。”


    王老太爷惊讶道:“您是要……”


    老和尚点点头道:“当年的事都过去一甲子,皇帝都换了三次,还有什么可忌讳的?我都活了将九十岁,趁着现下还不糊涂,为道痴安排妥当,这辈子也就无所求了……”


    虽说有了外九房这个妥当的承继人家,可老和尚脸上不见丝毫欣喜,反而是深深地无奈……


    *


    等到王老太爷下山,老和尚便叫道痴进了禅房,与之说起这内三房与外九房选嗣子之事,而后道:“你既想要入兴王府为伴读,承继之事便宜早不宜晚。我叫族长明日带王宁氏上山,要是人品妥当,还不多事,就选在这一房。你父亲那里,你也不必担心,老衲会出面为你分说。”


    道痴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有了消息,他看着老和尚,退后两步,这次行的却不是佛门礼法,而是稽首大礼,哑声道:“谢大师父成全……”


    老和尚长吁了一口气,幽幽道:“名分虽能断,血脉却是斩不断……若你腾达之日,能拉扯十二房,就拉扯十二房一把……”


    第二十四章 命硬妪收命硬孙(上)


    王老太爷回到城里时,已经是将晚饭时候。大热的天,出城一趟,老爷子也觉得乏,吩咐人捶腰捶腿。不过想着老和尚吩咐的事情急,总不好明日直接去外九房接人,总要先知会一声,他便吩咐王珍去外九房接王宁氏过来。


    王家族人虽多,可能为王家赚一个贞洁牌坊的,却没有几个。王家在安陆开枝散叶百五十年,贞洁牌坊虽有四座,为安陆士绅人家之首,可王家的贞妇、烈妇现下在世的也只有王宁氏一眼。因这个缘故,即便外九房是旁支,子孙凋零,可也无人敢欺上门。


    王珍虽晓得接王宁氏的事情,多半同祖父今日西山寺之行相干系,可也想不到承继上去。


    带着几分纳罕,王珍带了两个管事,套了马车去外九房接人。


    王家族人多聚居在城北,宗房大宅与祠堂在正北,西北是内房所在,东北则是外房与姻亲聚族而居。


    与西北一水三进、四进的大宅不同,位于州城东北角这三条巷弄的这些宅院则要小的多,多是杂院与一进院,二进院都鲜少。


    外九房的院子,就在东巷倒数第二家,是一破二的院子。


    所谓一破二,就是在一进院的地方,隔出来小两进来。前院南房,中间修了垂花门,里院是三合房,只有正房,东西厢,南边是墙。


    只有书香人家,讲究内外分明,才会这样修院子。毕竟十丈进深的院子,除去南北房、左右厢,中间的空地本就不多,这样一隔二,布局便更局促。


    开门的是个老仆,听说是宗房大少爷来了,仔细看了王珍几眼,方口称“怠慢”,转身通禀去了。


    少一时,老仆再次开门,甚至恭敬地将王珍迎进去,却没有往二门引,而是直接引到倒座厅房看茶。


    王珍是来过外九房的,一次是十年前王宁氏得朝廷旌表时,一次是前年王大郎病故。


    对于这两间小小的九尺开间、丈半进深的小厅,王珍并不算陌生。四下打量一圈,还是那几把旧椅旧几,墙上的字画越发黄的厉害,墙壁与窗棂都乌突突的,破旧的厉害。


    不过椅上几案擦拭的干干净净,已经褪色的窗纱也不带半点浮尘,可见主人家是爱洁的。


    等了约半盏茶的功夫,门外响起脚步声。


    王珍站起身来,就见王宁氏带着一个老嬷嬷走了进来。


    “孙儿见过叔祖母。”王珍躬身执礼道。


    王宁氏六十来岁,花白头发,身上穿着青色细布滚边褙子,看着还算硬朗。


    她点头回礼,抬起胳膊虚扶一把,而后与王珍两个重新主宾落座。


    眼见外头天色渐暗,王珍便也不耽搁功夫,直接禀明来意,道:“侄孙冒昧打扰,是因家祖父吩咐,有事情寻叔祖母商议,打发了侄孙跟车来接叔祖母。”


    听说是族长有事寻自己商量,并且已经派了车过来,王宁氏略作沉思,吩咐那老嬷嬷道:“你留在家里陪大姐儿,我随大郎过来。”


    那老嬷嬷应了,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扶着王宁氏出来,上了马车,才转回回去。


    马车上的王宁氏,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族长请她过去说话,又是这样匆忙立等,实在是过于急促。


    外九房已经断嗣,唯一能称得上大事的就是嗣子之议。可外九房全部家产不过是一处旧宅,十几亩地。因孙女要召赘,即便族里指了嗣子过来,也要同孙女与孙女婿平分家产。如此一来,嗣子能分到手的家产更是少了一半,要得给自己养老送终。


    除了族里那些家无恒产的破落户,谁会看上外九房?可外九房又怎么能让那些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承继香火?几辈子的清白,可不能毁在她手中,她才咬牙不松口。倒是无人敢强迫她,使得承嗣的事情便拖延下来。


    眼看孙女就要及笄,是不是有人等不及,到宗房走动?


    想到这里,王宁氏又摇摇头。


    那几家破落户要是真有那么大的脸面,说动宗房为他们出头,也不会像现下这个境地,更不会盯着外九房这点家资。


    想了一路,王宁氏还是猜不到缘由,便撂下不想。


    马车行了将近两刻钟,宗房大宅到了。


    大门是常年不开的,马车直接从侧门进去,到二门外停下。


    王珍之母王郑氏得了消息,带着媳妇、丫鬟们出迎,将王宁氏引进堂屋。瞧着这架势,并不相识对待族中旁支家境窘迫的亲族长辈,倒像是对贵客一般。这般待遇,并不是王老太爷吩咐,而是因王宁氏的节妇身份。


    等王宁氏进了堂屋,王千之妻王张氏出来见客,她敬佩王宁氏的品性,并不摆诰命太夫人的架子,只做老妯娌般,闲话家常,语气甚是平和。


    待估摸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寒暄语毕,王老太爷方过来,摆摆手将儿媳孙媳都打发下去,只留下老妻在座,而后方同王宁氏说起老和尚请她明日去西山寺之事,并且嘱咐道:“西山寺的主持大师父,是宗族长辈,比你我辈分还长一辈,弟妹过去,可以恭敬些。”


    王宁氏虽听过西山寺之名,可只有耳闻,不曾目睹,现下只觉得莫名其妙,犹豫一下,问道:“大伯,我实想不出,外九房除了嗣子未定,还能有什么事惹人着眼。不知大师父叫我过去,是否也是为了此事?”


    王老太爷点点头,道:“正是。只是弟妹现下也无需多问,详细的我也不方便与比说之,反正明日弟妹便知晓了,总之是好事便是。”


    外头天色已经全黑了,堂上也早已掌灯,王老太爷既没有详说的意思,王宁氏晓得再坐下去也是无意,便托词放心不下家中,不待王老太爷夫妇点汤,便先起身告辞。


    王老太爷与之约好次日出城的时间,吩咐王珍将王宁氏送回去了……


    王张氏晚饭时听丈夫说了一嘴,晓得西山那边请王宁氏过去,是过了过继道痴之事,不禁唏嘘道:“崔氏外圆内方,性子太执拗了些。好好的孙子,她倒是舍得撵出来。若是年岁小看不出好歹还罢,眼见是个不错的。好生教导,即便比不得三郎出彩,可未必就差到哪去。这回倒是真便宜了宁氏,说不得还有大福气在后头。”


    听老妻这番话,王老太爷不由诧异道:“你只前些天见了四郎一面,就能看出这么多来?什么时候这般会看人了?”


    王张氏抿嘴笑道:“我看不出来,不是还有老太爷么?若真是个寻常孩子,老太爷能这般照拂安排?既入了老太爷的眼,可见是个出色的。”


    王老太爷笑了笑,没有说出自己也想要道痴做孙子的话。他有些明白老和尚的顾虑,即便他是为了宗房才想要道痴这个孙子,可儿孙未必能体恤他的苦心,老妻也未必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外人做新孙子。


    即便他极力做主,勉强将道痴继到宗房名下,这一大家人也未必能与之为善,别说是家人,说不定还要成仇人。


    像外九房这样,人丁凋零殆尽,道痴进门就是家主,再无掣肘,说不定是更好些……


    *


    城外,西山寺。


    老和尚侧身卧在榻上,沉沉睡去。道痴轻轻拉起薄被,给老和尚盖上,方蹑手蹑脚地出了方丈室。


    *


    州城西北角,王宅,桐院。


    王三郎舒了一口气,弯着嘴角,躺在床上。


    父亲晚饭后叫他去书房,吩咐他明日去西山寺看四郎。虽说父亲没有说将人接回来的话,可既是答应让他出门去见四郎,显然对四郎“不告而别”的怒气也消的差不多。


    *


    外九房,正房西屋。


    王宁氏点了三支香,插在丈夫牌位前的香炉里,低声自语道:“族中长辈也好,宗房族长也罢,若是嗣孙人选是好的还罢,若是品性有瑕,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应的……”


    第二十五章 命硬妪收命硬孙(下)


    翌日,送王宁氏去西山的,还是宗房长孙王珍。


    他已经晓得此行是为道痴过继之事,思绪复杂莫名。在他看来,即便是庶子,也是自家血脉,哪里有几个男人愿意将儿子过继给旁人。


    之所以如此,多是有苦衷。


    十二房的苦衷,多半落在王杨氏身上,杨家可是京官。


    这些想着,王珍不免对王青洪夫妇腹诽不已,对于道痴亦心生怜悯。


    这般想着,他对王宁氏就越发客气,心里想着以后能看顾就多看顾外九房一把,雪中送炭总是比锦上添花要好。


    晓得外九房只有一对老仆,一个看门,一个多半是会被王宁氏留在家中陪伴她孙女,王珍便安排两个健壮婆子随车,想的是上山时搀扶王宁氏。


    不想老人家是个不爱求人的,从家里出来时,便拿了个手杖出来。


    到了西山脚下,王宁氏没有用人搀扶,不气不喘地随着王珍上了山。


    西山寺上,道痴已经听老和尚说了外九房的情景,对于王宁氏这个老太太,除了敬佩就只是敬佩。一个寒门寡妇,能教养儿孙两代成才,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妇人。


    要知道,这个时候,读书人多不少,可真正能取得功名的人数并不多。


    不过想着老人家从城里赶过来,路上还要耽搁些时间,道痴便先去后山担水去。


    挑到第四担,虎头憨憨地过来,道:“客、来……叫……”


    道痴明白,这是老和尚在叫自己过去。他擦了把脸,先回斋房换了身干净僧衣,才走到禅室外,道:“大师父……”


    “进来!”老和尚扬声道。


    道痴应声进了禅室,便见屋子里除了老和尚与王珍之外,还有个花甲之年的老妇人。


    道痴只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便低眉顺眼地做乖巧状。


    不得不说,他这副长相即便不是俊秀无双,可耐不住看着乖巧老实,难使人生厌。


    王珍长子年岁同道痴差不多,想着这个从堂弟命运多蹇,忍不住眼中带了慈爱。


    王宁氏心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被指嗣子的不满消了几分,虽说不当以貌取人,可眉清目秀总比歪瓜裂枣要强。当看到道痴光溜溜的脑袋瓢,还有身上的僧衣,老人家的目光越发柔和。


    人都有七情六欲,真正能做大心如止水的这世上又有几个?


    若不是信奉佛祖,常伴佛经,她也未必能咬牙熬了下来。她是虔诚的佛门信徒,对于在寺里长大的道痴不由地就多几分好感。


    道痴近前几步,对着老和尚做“合十礼”:“大师父。”


    老和尚吩咐道:“还不见过这两位施主。”


    道痴应声见礼,老和尚又指了指王宁氏道:“这位施主就是外九房的太孺人,有话要问你,你可如实作答。”


    “是。”道痴应了一声,望向王宁氏,道“:“太孺人请问。”


    见他瞳清目正,行动之间,只有安静祥和,没有少年人的淘气焦躁,王宁氏心中已经是八分肯了。毕竟国法族规所至,外九房总要选个嗣子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开蒙了么?”


    道痴点头道:“开蒙了。”


    “都习过什么书?”王宁氏接着问道。


    “三百千都学过,四书五经也粗读了。”道痴回道。


    这下不仅王宁氏微露诧异,连王珍都忍不住多看了道痴两眼。


    随即王珍明白过来,若是道痴真的不堪造就,祖父不会这般看重;若是堪堪造就,那有几分才气便也不稀奇,毕竟他父兄都是“神童”。他即便不能比肩,也当比常人多几分颖慧。


    王宁氏诧异的是,道痴寄养在寺里,接触三百千这些蒙书还罢,竟然还能开始学四书五经这些儒家典籍。


    她看着道痴,道痴回望着她,目光不避不闪。


    王宁氏垂下眼帘,道:“若是我命你耕读传家,不得举业,你可愿意应否?”


    听到这一句,老和尚与王珍都大感意外。这是什么道理,亲生儿孙逼着成才,过继的反而要拦着不让上进?


    道痴没有立时应答,而是面露沉思,“思虑”了一会儿,方道:“我不能应,还请太孺人见谅。”


    王宁氏皱眉道:“你既打小养在寺里,不过是粗读几本儒家典籍,功名心为何这般重?”说话之间,已经带了不喜。


    道痴不卑不亢道:“不仕则不势。势者,适也。适之则生,逆之则危;得之则强,失之则弱。苟安亦是一世,却是不得大自在。”


    王宁氏摇摇头,道:“这世上,有失便有得,举业固然体面,可读书哪里是那么容易的,熬心费血,成与不成也在两可之间。何不做早早放下,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这话中满是唏嘘、怅然。看来老人家心里后悔了。


    毕竟外九房王青洲与王大郎父子两个的过世,都同科举有牵连。王青洲是死在进京赶考途中,王大郎则是死在乡试备考时。老太太心有忌惮,也是人之常情。


    道痴能体谅王太太,却不愿意哄骗她。


    “心静则平,平则智,智则不乱,不乱则不衰。”道痴神色依旧平和从容。


    王宁氏已经是红了眼圈,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儿孙。不管是儿子,还是孙子,他们的心都“不静”吧?念念不忘的,就是金榜题名、光耀门楣。觉得这是为人儿孙的责任,是读书人的光彩。可造化弄人,这世上有太多的“求不得”。


    眼前这个小小少年,只说“不仕则不势”,对于自己想要利用科举仕途出人头地的想法,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不做丝毫修饰与隐瞒。不为家族,不为亲长,只为了他要“大自在”。


    可是,是什么逼着一个十来岁大、性子平和的孩子如此?


    想着道痴的庶出身份,打小养在外头,嫡母王杨氏背后却是京中高门,生父致仕乡居,不用太寻思,也能从中猜到些什么。


    还有连族长都惊动,想必其中定有不平之事。


    王宁氏心中对道痴越发怜惜,可是又怕他因所受不公而心生怨恨。内怨容易生外邪,再好的人品,变了味道,说不定就要成祸患。不管怎样,那边是生父嫡母,可怨不可恨。


    因此,王宁氏正色道:“我外九房‘清白’传家,容不得奸佞狠辣之辈。不拘你封阁拜相,还是官居一品,但凡日后有不忠不孝之逆行,便不再是我九房子孙。”说到最后一句,是对着王珍说的。


    毕竟她上了年岁,九房即便过继道痴,自己在还罢,自己若是不在,没有人能在压制道痴。王珍是宗房长孙,未来的族长,可以为自己这句话做个鉴证。


    王珍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一时不知当如何作答。


    道痴答非所问道:“太孺人,我八字纯阳,背负刑克之名,您不再仔细思量思量么?”


    王宁氏闻言,冷哼一声,道:“若八字决定命数,那是不是八字不好的,落地就当直接溺死?不过是江湖术士糊弄人的说辞,哪个会当真?若是八字测命真的灵验,老婆子也不会丧父、丧子、丧孙。老婆子记得清楚,出阁之前,老婆子的娘家父母也曾请老道批过我的八字,说得天花乱坠,十全十美……可是现下,八字还是那个八字,旁人背后的说辞中,老婆子却成了八字极硬的‘孤雁’之命,连老婆子的丈夫与儿孙的故去,都成了老婆子刑克的缘故……若是信了这番说辞,老婆子岂不是早就在三十年前就上吊抹脖子……”


    道痴道:“太孺人的意思,是收下我这个孙儿了?”


    王宁氏点头道:“收下了,收下了,我是个命硬的老婆子,你是个命硬的小小子,合该你命里就注定是我的孙子。”


    道痴听了,便转过身,对着王珍道:“大堂兄可做个见证,即便今日我入了九房,可但凡日后有不忠不孝之逆行,便不再配承继九房香火,愿受家族除名之惩。”


    他的语调依旧平平,可神色间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王珍也不禁跟着现了几分郑重,道:“这个见证我做了。”


    王宁氏得了孙子,拉着道痴的手,一时有些看不够,满脸慈爱道:“好孩子,可有了大名?”


    道痴闻言,望向老和尚,老和尚垂下眼帘,手中拨着念珠。


    道痴心里叹息一声,面上却露出微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道:“孙儿名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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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最憾情深转情薄


    看着面前神色不安的儿子,王青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族长真的这么说?不得吩咐不许私上西山,否则以‘不敬先祖’为名进行惩戒?”


    王三郎点头道:“伯祖父就是这般说。西山寺本是王家老祖宗修行之地,当年老祖宗早留下遗命,王家子孙不经许可,不得私上西山,私闯西山寺,否则以‘忤逆’论。还说不拘是谁,什么缘故,族规在前,不可轻犯。七哥去年就是因这个缘故,才挨了板子,还罚跪祠堂。”


    王青洪是王家子孙,又是一房之长,当然听过这条族规。只是西山偏僻,寻常人没事也不会过去,特意留心这条族规的人也不多。


    他数日前是上过西山的,在他看来所谓“西山”不过是个稍高些的山包,“西山寺”更是名不副实。


    名为寺,更像是供是家族长辈隐居的外院。


    他之所以叫三郎去西山前去宗房打声招呼,不过是走个过场。毕竟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是真要扣着族规说事,那不经父母点头,便回西山的四郎,不就是正犯到族规上,当处以惩戒?


    族长却不提四郎的不是,反而禁止三郎上山。他当晓得,三郎是代表自己出面,还抬出族规说事,就有些不留情面。


    除了心生不快,王青洪还有些疑惑,明明记得族长待他亲近温煦,怎么没几日就翻脸不认人了?他自然不会从自己身上找不是,就寻思是不是庶子携委屈回西山寺后,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引得老族长对自己有了成见。


    想到这里,他对道痴越发着恼,觉得这个儿子乍一露面就闹得阖家不宁,在外头又搅风搅雨损了自家颜面,实在可恶。


    为了怕族人说他轻慢庶子,他本还打算说服母亲,只将道痴挪到外院,并不分宅而居;现下受了宗房的气,他不禁有些迁怒,待庶子的心又冷了几分。


    不过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孝顺,总不能为一个刚相处没几日的庶子,真的去伤老母亲的心。


    只是他虽有了决断,尽管对宗房有些不满,可也晓得族里其他人都可得罪,宗房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从堂兄为京堂,不管他以后起复为外官,还是升京官,都少不得这位从堂兄的照拂提挈。


    宗房那边,还是得走一遭,若是族长对自己有误解偏见,也当分说明白。


    这般想着,王青洪唤来管家,吩咐他去宗房去帖子,若是族长那边便宜,他明早过去请安。


    管家应声去了,王三郎犹豫一下道:“老爷,会不会是伯祖父晓得四郎不愿见我们,才不许我们上山?”


    王青洪皱眉道:“浑说什么?四郎一个黄口小儿,哪里就指使得动一组之长?族规是早就有的,族长按族规行事,哪里就是针对十二房?赶紧做功课去,即便今日不去学堂,也不许偷懒,不可再为这些闲事分心。”


    王三郎心中对父亲的话不敢苟同,可也没有同自己老子辩嘴的习惯,老实地应后就回桐院去了,至于能不能看进去功课,却是两说。


    剩下王青洪一人在书房,则有些恹恹,不知为何想起当年往事。


    当年在官场上春风得意的他,因父丧丁忧,带了妻儿回乡守制。雪上加霜的是,两个嫡子却因染疾,回乡后先后病故。有孕的妻子,又因路途辛苦,提前发动,产女伤身。大夫说的清楚,以后不好受孕。


    他年将而立,膝下只剩下一女。对于子嗣之事,他心中也有过唏嘘,只是想着自己还年轻,妻子又经了丧子之痛,总要缓一缓,过几年再做计较。母亲却是以死相逼,安排他在起复离乡前纳了舅家的表妹为妾。他晓得母亲的急迫,不单单是因他年纪大了,还担心自己离乡后,受制与妻,纳不了妾。


    他实没法子,明知会伤妻子的心,可依旧顺了母亲的意,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因对妻子愧疚,他在纳妾后,依旧以妻子为主,十日里要在妻子房里留六、七日,心中未尝不是盼着老天开眼,再赐下嫡子。可喜的是还真是心想事成,妻妾同时查出身孕。他自是欢喜万分,将妻妾留在家乡待产,自己去江西赴任去了。


    等到收到家书,晓得自己添了两个儿子,表妹妾室死于产关,他在疑惑的同时,也是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妻子平安。除了结发之情外,还有些不好说的私心在里头。至于薄命的表妹,在母亲的照看爱护下还过不去产关,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妻子的手脚,王青洪有些不敢想。


    等到两个儿子将周岁,他写信回去商议接家眷到任上的事时,才得了庶子“天生痴傻”的消息。对于母亲家书所说将庶子留在安陆之事,他便没有异议。并且再一次庆幸,“天生痴傻”的是庶子,不是嫡妻所出嫡子,否则的话可真是瞒不住。


    然后,等到家眷到任上,他却发现,妻子待自己的态度变了,不再是之前那样喜怒都牵在自己身上。妻子看似越发敬重自己,可也没了早年的亲昵。她对自己身边的通房不在捻酸,还主动将他书房里侍候的丫鬟开了脸,上侍奉婆母,下教养一双儿女,堪称是贤惠人。对于外头送的美婢,只要王青洪不摇头,便也收下,安置得妥妥当当。


    开始的时候,王青洪还暗暗得意,觉得是母亲会调教儿媳的缘故,使得妻子柔顺下来,对于这种妻贤妾美的生活颇为满意。


    可是时日久了,他便品到其中滋味。妻子眼中,最重要的不再是他这个丈夫,而是一双儿女,夫妻之情已薄。


    他虽隐有失落,却也没有同妻子太计较。直到升了参政,去了南昌府,外头压力越来越大,对于那些“花瓶”也没了品鉴的心思,宁愿同妻子在一处唠叨唠叨。一来二去,有了五郎,不过看似夫妻两个关系缓和,可他心里明白,夫妻之间到底有了芥蒂,还是比不得早年心意相通。


    这次回乡,除了妻子与母亲安排的两个通房,其他的婢妾都遣了,并没有带回来。


    真要说起来,当年纳二房的事还是他对不起妻子。岳家那边虽没有就此事说什么,可却不若早年亲近,往来的家书中说的也都是面子话,情义越发浅淡。


    对于这些王青洪心知肚明,只是他有傲骨,岳家不待见,就也不会上杆子去亲近。不过对于妻子,却隐有不满,觉得她不该什么事都传回娘家。


    借着接四郎回府,同妻子发作,也是因心底的怨愤压抑的太久了的缘故。没想到事情探究起来,还真不干妻子的事。他这两日便有些不自在,不过碍着面子,不好主动同妻子赔不是。还好妻子也没有计较。


    这次顺着母亲的意思,将庶子迁到外头,会不会让妻子心里舒坦些……


    正想的出神,便听到门口有人道:“老爷,小人回来了。”


    是管家李忠的声音。


    王青洪揉揉眉心道:“进来。”


    李忠应声进来,王青洪道:“那边怎么回话?”


    李忠躬身道:“老爷,族长让小人转告老爷,说让老爷明日带着三少爷一并过去,别忘了坐车,族长说要带老爷与三少爷去西山。”


    听着前面的话,王青洪神色渐缓;听到最后一句,却是不由蹙眉。难道这是让他们父子两个去接四郎?哪里就需做到这个地步?


    随即想到老族长的年岁,他又否定此事。若单单只为接人的缘故,老族长安排旁人带路就是,哪里会亲自出面?这暑伏天气,也不是好折腾的时候。


    想着上次在西山寺时,老族长对老和尚的恭敬,王青洪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莫非那位抚养四郎长大的老和尚,要教训自己一顿给四郎出气?


    *


    城外,西山。


    下山时,王宁氏任由道痴搀扶,双眼弯弯,满脸的愉悦好不遮掩。王珍在旁,暗暗称奇。这王宁氏哪里还有上山时那个顶门立户的倔老婆子模样,满脸的慈爱柔和。


    喜欢吃咸还是吃淡,爱吃米糕还是面点,平素里除了看书还有没有其他爱耍的……


    王宁氏絮絮叨叨的问着,话里话外的情义,却是让道痴鼻子犯酸。他一条一条的回答,很是认真,没有半点不耐之意。


    王珍开始还觉得无趣,听到最后心里也跟着不由地软乎起来。这祖孙两个今日才见面,可瞧着两人的行事,只会越处越好。


    他在心里细细思量道痴说的那句“不仕则不势。势者,适也。适之则生,逆之则危;得之则强,失之则弱”的话,越思量越觉得犀利贴切。


    他不由暗暗决定,这个小堂弟有大志向,自己以后一定要同道痴这个小堂弟打好关系……


    第二十七章 开山门,嗣事定


    依旧是个看似寻常的早晨,用了早斋,提了扁担与水桶下山涧。


    躺在溪水旁的山石上看太阳升起,再掏出两把小米喂喂落下的雀儿,好像同过去的几年没什么两样。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身边安安静静地站着个憨憨壮壮的黑小子。虽说这憨小子老实地闭口不言,可那炙热的目光,依旧是吓到了落在山石时吃食的雀儿,“扑棱棱”的都飞走了。


    道痴没好气地白了这个吃货一眼,虎头的眼睛眨了眨,满脸地无辜。


    这个表情,有点那个意思,道痴的嘴角不由地抽了抽。


    将水桶装扮,道痴开始担水上山,身后“梆梆”的声音响起,虎头挥着铁棒锤,又开始在溪便敲石头了……


    *


    因晓得族长今日回带王青洪上山,道痴心中比照昨日,估算了一下时间,挑完第三担水后就没有再下山,而是冲洗更衣,去了禅房。


    老和尚阖眼坐着,手中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木鱼,嘴唇微动,不知在诵什么经。


    道痴在老和尚对面的蒲团上坐了,看着老和尚。为了少受束缚,他主动提及出继之事,对于所谓生父嫡母,他不会有半点愧疚。他只是个外来人,借这个壳子安身而已,所谓骨肉天伦这些,对他来说都是浮云。


    可是他不能不顾及老和尚的心情。八年相处,他已经将老和尚当成亲人。老和尚对十二房……到底是不同的……


    道痴觉得自己坏透了,一边说对老和尚愧疚,一边又肆无忌惮地享用老和尚对他的纵容与宠爱。


    道痴正想着出神,老和尚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笑吟吟地看着他:“痴儿,真是痴儿!”


    他的眼中,无喜无悲,只有慈悲。道痴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隐隐地,传来云板的声音,有客至……


    随着“吱呀”声,道痴推开木门。


    三郎扶着王老太爷,在见到道痴的那刻,脸上立时现出灿烂笑容。王青洪站在王老太爷左手边,看着恢复一身僧衣装扮的道痴,神色有些阴郁。


    道痴也有些别扭,他身份已明,面对诸位亲长,自然不能再用佛门礼节,可俗家相见与这身装扮实在不搭。到底不曾失礼,口里唤人,手做长揖,行了见礼。


    王青洪只“嗯”了一声,王老太爷却是直接搀住道痴手臂,笑着道:“好孩子,快起来。”


    王三郎也忍不住小声唤道:“四郎,四郎……”


    道痴对王三郎回笑致意,而后对王老太爷与王青洪道:“伯祖父与老爷进来吧,大师父已经在候着……”


    王老太爷转头看了王青洪一眼,笑容立时浅了许多,对道痴点点头道:“好,快进去,不要好让大师父等着……”


    王青洪看了道痴两眼,实猜不到接下来自己会不会挨训斥之类。倒不是怕老和尚发火,而是觉得在族长与自己儿子跟前挨训斥太丢脸。


    对于四周殿堂,王三郎没有半点好奇心,他的全部心思都在道痴身上。看着道痴身上的半旧不新的粗布僧衣,王三郎只觉得碍眼的很,不由低下脑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潞绸直裰,眼中的神采立时熄了几分。


    他不敢再看道痴,便打量四下里,却是越看心里越难受。或许当年这里曾是个不错的山寺,可百余年光阴过去,剩下的好听说是“沧桑”,直白了就是“破败”。


    四郎就是在这个地方寄养十年?!


    王三郎只觉得面上发烫,早想好的那些劝慰四郎的话,都咽了下去。


    这会儿功夫,众人已经走到禅室外。


    道痴请三人在禅室外稍待,自己进屋子通禀去了。


    听说除了族长与王青洪外,外门候着的还有王三郎,老和尚无奈地看了道痴一眼,嗔道:“自作主张!”


    倒是没有真恼,道痴的嘴角弯了弯,出去将三人引进禅室。


    老和尚望向众人,目光在王三郎身上顿了顿,便收了回来。


    王老太爷推开王三郎的手,走上前去,道:“大师父,青洪与三郎来了。”说完,回头对三郎道:“三郎是第一次见尊长,行个大礼……”


    王三郎闻言,不由有些愣住。所谓大礼,就是“稽首”之礼,多是臣对君、子对父、祭祀时对祖宗牌位所行的礼。伯祖父让自己行大礼?


    王青洪在旁,则有些皱眉。上次他尊族长之命,在王老爹灵前行了“稽首”之礼,一是因对方对先父有恩;二是死者为大,无需计较太多。现下,族长怎么又让三郎行大礼?


    王三郎没动,屋子里气氛有些压抑,道痴拿起一块蒲团,放在王三郎身前。王三郎醒过神来,面色泛红,略带感激地看了道痴一眼,上前一步,跪在蒲团上,行了个“稽首”之礼。


    老和尚只是点点头,便吩咐道痴道:“我与这两位施主有话要说,你先带这位小施主退下。”


    道痴应了一声,示意四郎跟上,两人退出禅室。


    直离了禅室稍远些,王三郎方小声道:“这到底是哪一房的长辈?我怎么没听过有族中有哪位长辈出家?”


    已经是巳正(上午十点)时分,道痴抬头望了望天,烈阳当空,外头实不是说话的地方,将示意王三郎随自己进了西厢斋房。


    倒不是他见外不将王三郎往自己住的东斋房,而是东斋房除了是起居之处,还充当书房,有些东西是不好让王三郎看的。


    这院子里左右共有四间斋房,道痴住在东北间,道痴这次上山住在东南间,西边的两件斋房都空着。不过里面椅案俱全,加上时常清扫,倒是能直接待客。


    道痴没有回答王三郎的话,而是请他稍坐,自己去厨房端茶去。


    看到茶杯时,他才想起禅室里的几位还没有奉茶。不过现下过去打岔,就太没眼色,道痴托着茶盘出来。


    王三郎这会儿已经没有方才的忐忑,笑着谢过道痴,接下他手中的茶。


    大热天,正觉得口干,王三郎端起茶杯,才发现这茶是凉茶,仔细一看,茶汤清彻,只有一两枚叶片在水中沉浮,望着口舌生津。他端起来大口地吃了一口,随后却是脸色大变,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出来。


    他皱眉强咽了下去,道:“这是什么茶,味道恁苦?”


    道痴道:“只是苦么,我记得放了冰糖在里头?”


    王三郎又小小地吃了一口茶,品了品道:“是有那么一丝丝甜意,可实在是茶叶太苦,将这甜都给压住。”


    道痴道:“这是苦丁茶,偶尔吃一次,尝尝这滋味,是不是别有风味?”


    王三郎点点头,道:“算是见识了,四郎还有没有这个?与我一些,回去也让大姐尝尝。”


    道痴笑道:“不过是山野之物,哪里那么矜贵;三哥若要,一会儿走时我给三哥包一包。不过此物性凉,到底不好多用。”


    王三郎提到“走时”二字,便开始耷拉脑袋。家中祖母一直不松口,父亲携怒而来,丝毫没有接人回去的意思。


    “宗学里的大考怎么样了?”道痴问道。


    王三郎道:“考了,伯祖父亲自到场,考得出彩的人不少,可是读书好的没有谁愿意入王府为伴读。天资不足,主动报名想要做伴读的,伯祖父考校一番,又都给否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士绅中选子入王府为伴读的,并不单单王家一家。到了里面,少不得也有一番争斗。要是送进去的族子太笨拙,丢的也是王家的颜面……”


    道痴心中不由暗暗松了口气,都说人老成精,这句话果然不假。要是老族长直接安排自己占个入王府的名额,还不知族人会怎么看。


    有了这番大考与挑剔,将族人的热乎气打击的差不多,再将“老实不惹是非、不失聪慧”的道痴推出来,也就不显唐突。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


    道痴挑帘子出来,发现王老太爷与王青洪已经从禅室出来。


    王老太爷还是老样子,王青洪脸色煞白,望向道痴的目光变幻莫测……


    第二十八章 十分家产献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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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功夫,王三郎也从斋房出来,看到王青洪神色有异,很是不安。


    王青洪视线已经从道痴身上移开,下巴微扬,神情肃穆,对王老太爷道:“侄儿去外头等大伯。”


    王老太爷点点头道:“去吧,我与三郎马上就出来。”


    王青洪看也不看道痴一眼,大踏步往山门方向去了。


    王老太爷看着道痴,满脸慈爱,道:“入谱、出继,都是大事,需要选好良辰吉日方能成行,你先在寺里,过两日选定吉日,我再使人来接你。”


    道痴微微躬身道:“劳烦伯祖父。”


    旁边的王三郎,有些恍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的?“入谱”这两个字他明白,他之前也父母提及一嘴,晓得庶弟至今还没有入族谱。父亲的意思,不愿大肆声张,想要等到年底祭祖时,再将庶弟入族谱。


    老族长说的是“出继”,还是“除籍”?不管是哪一种,感觉都不太妙。


    王三郎来不及细寻思,王老太爷已经吩咐道:“你父亲还等着,三郎也随我出去吧。”


    王三郎面带疑惑,扶着王老太爷往外走,道痴将二人送出寺门,不远处山门下,王青洪背手而立……


    *


    道痴没有询问老和尚到底对王青洪说了什么,老和尚也没有问三郎如何如何,一老一少似乎又恢复到先前的日子。


    道痴挑水、学谋、打坐、抄经,时间排的满满的。两人都晓得,这样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连向来不知忧的虎头,脸上笑模样也少了,跟在道痴身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道痴的心中,其实也放心不下西山寺。


    这次回来,他发现老和尚的精神已经不如以往。毕竟是将九十岁的老人,在这山野之地,附近最近的赤脚大夫,离西山寺也要有十里距离。他不是没有建议让老和尚下山,可都被老和尚笑着拒绝。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回来几次。


    三日的功夫转眼而过,这三日中王宁氏打发家中老仆来了一次,送上山一个包裹,里面是一身簇新的细布新衣,还有配套的鞋袜福巾。


    等到王老太爷打发王珍上山来接人的那日,道痴就褪下僧袍,换上了这身新衣。


    虽说这衣服料子,比不得数日前他在十二房穿过的新衣,可针脚密密实实,可见做衣服人的用心。


    道痴明白过来,那日送王宁氏下山,王宁氏摸索着他的胳膊、肩膀,并不单单是表示亲昵,还是在目测他的身量尺寸,回去赶制了这套新衣。


    这身装扮,若是在百姓人家,也算是体面,可同王三郎平素装扮比起来,却是显得寒酸。兄弟两个即便嫡庶有别,处境也相差的太多,王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甚是同情道痴。


    十二房房祖,本是宗房嫡幼子,早年分房出去时便承继大笔家产,而后祖孙三代为宦,到底有多少身家,无人能知详情,可都晓得不少便是了。族人私下闲话时提及,都说十二房家产,在族中当能排入三甲。排在前面的是宗房与三房。


    王氏宗族在安陆传承百五十年,外房与姻亲不论,共有嫡支十三房,既宗房与内十二房。按照宗法族规,宗房统领族务,内十二房协理。每年年底的祭族仪式后,便会在十二房中票选两房值年,每房出一人协助族长管理族产,一人掌租谷钱粮出入,一人掌契据权限,一年一换,不得连管。


    十二房因子孙单薄,当家人不是在读书就是在出仕,所以从不过问族务,可族中依旧无人可怠慢,不过是因“富贵”二字。


    道痴虽是庶子,可按照大明律子孙分家是诸子均分,若是从十二房分家单过时,即便不能正的与两个嫡兄弟均分家产,可几百亩良田,宅子铺面都是少不了的。


    可是出继后,这一切都别再指望。


    外九房的家底,又薄的不像话。即便王宁氏是出了名的勤俭持家,可祖田只有十余亩的情况下,能供出一个举人、一个秀才,也是恨不得一个铜板当成两个花,哪里还能攒下余钱增加田产。


    王宁氏之所以决定给孙女顺娘招赘,除了顺娘孝顺舍不得老祖母之外,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外九房寒薄,除非典田卖房,否则置办不起一套体面的嫁妆给顺娘。可王宁氏怕是心里也明白,即便典田卖房给孙女凑嫁妆,也不过是出嫁时面上好看,娘家无人的后果,不过是任婆家欺凌,反而不如招赘自己当家作主。


    想到这些,王珍晓得,自己这个小堂弟到了外九房,不管以后能否真的飞黄腾达,眼下怕是要吃几年苦日子,自己说不定正可以借这个机会“雪中送炭”……


    马车进了州城,直接驶向宗房大宅。王家祠堂,就在大宅东路。除了祭祀祖先,这里也是族长宗子处理族务的地方。


    此时,王老太爷请来做见证的几房房长都到了。


    按理来说,这种族中继房之事,本当阖族见证下行事,可为了顾全王青洪的颜面,王老太爷并没有大张旗鼓。


    内房只邀了今年轮值的五房与十一房房长,外房露面的除了外九房的王宁氏,还有外八房、外十房。


    这两个老太爷与王宁氏之夫同祖,若是以“应继”立,外九房的嗣子人选本当从这两家子孙中选。


    外八房孙辈中只有两个男丁,日子过得又比外九房富足,自然舍不得将孙子出继;外十房三子八孙,他们家老太爷倒是巴不得分个孙子去外九房。


    可外十房的家风实在是不好恭维,从爷爷到孙子,都是好吃懒做之辈。不仅将家底折腾个精光,外头东一扒拉、西一扒拉的欠债不知有多少。阖家上下,除了三老爷为人老实些,在内三房讨了个差事外,其他人都游手好闲,在城里做帮闲。


    王宁氏清白了一辈子,怎么会要外十房的孩子做嗣孙?


    可是按照世情规矩,王宁氏若是放弃“应继”,以“爱继”选嗣,就当从家产中分出一部分给那两房,也有消弭怨恨,取家和万事兴之意。还要分出一分给族中,充作公产。毕竟,她若是不择嗣的话,按照规矩外九房家产除了在室女预留的一份,剩下的一半要归入族中。


    等王珍带道痴进来,王老太爷吩咐两人侍立在旁,开口说了外九房选定嗣孙,是内十二房房主的庶子王瑾。


    对内房太爷来说,这旁支族人的事,不过是看个热闹,唯一好奇的是王青洪怎么舍得将庶子过继出去?即便是庶子,长大这么大也不容易,看着孩子齐齐整整,也没有可憎之处,毕竟十二房子嗣本就不茂。


    八老太爷与十老太爷闻言,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八老太爷不满的是,宗房越过他们插手旁支事务;十老太爷则是舍不得那十二亩良田。


    他打听的清清楚楚,外九房共有十二亩地,其中良田两亩、中田十亩。即便外九房招赘,嗣子与顺娘夫妇平分家产,也能剩下六亩地。按照上田十两一亩、中田七两一亩计,六亩地就是四十五两银子。


    还有外九房的宅子,大大小小拢共十来间,即便屋子破旧些,也能值个五、六十两。二一添作五,也是二三十两。


    想着这六、七十两银子就要飞了,十老太爷只觉得心肝疼,刚想要开口反对,就听族长接着说道:“既是外九房择爱,对外八房与外十房总要予以几补。祖屋不论,良田十二亩,市价银九十两,可折银十份,与族中、外八房、外十房各一份,剩下任由七分嗣子与在室女均分。”


    这正合了时下规矩,即便十老太爷心有不满,也只能冷哼一声,望向王宁氏满脸不善。外九房连一副嫁妆都置办不齐,还能有余银?他才不信王宁氏能掏出二十七两银子。


    掏银子的果然不是王宁氏,而是宗房长孙王珍。


    他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几个钱袋,送到王老太爷跟前。


    王老太爷捡起一个,当中打开,里面是三锭元宝,一大两小,正是九两之数。他点点头,道:“外九房现下无现银,这三份银钱从宗房借贷,这一份九两当入族产。”说罢,将钱袋子递给王珍,示意他送到五老太爷跟前。


    五老太爷今年轮值,掌族中租谷钱粮事务。


    虽说银钱不多,可这是正经的族务,五老太爷郑重地接下,又望向负责记账的十一老太爷。十一老太爷点点头,示意会记下这一笔。


    剩下两个钱袋,王老太爷依次打开,每个钱袋装的也是九两银子,命王珍递给八老太爷与十老太爷。


    八老太爷开始不肯收,众人再三相劝,才红着老脸接下钱袋;十老太爷的吃相则有些难看,紧紧地握着钱袋后,望向王宁氏与道痴的目光依旧不善,不知在寻思什么。


    可惜的是,不管他还想要折腾什么,都已经来不及,因为银子不是那么好拿的。拿了银子,就要在出嗣的公证书上签字画押。那上面,可是清清楚楚地写着,这次外九房择嗣,已经知会同服外八房、外十房,取得谅解。如今嗣子既定,外八房、外十房日后不得就承嗣之事再提异议。


    十老太爷即便心不甘情不愿,可也晓得自己开口反对,涉及宗房与十二房,也不会有族人站在他这边。再说,这承继过程中,并无半点不合规矩之处,即便闹到衙门里,自己也立不住脚。


    要是个无权无势的族人,说不定外十房还能凭借着人多势众,强行“应继”;可王宁氏是朝廷旌表过的节妇,连族长都客气相待,谁人敢逼她?


    朝廷的律法上,对于立嗣,也是以主家心意为主。


    十老太爷晓得大势已去,狠狠抓着钱袋子,咬牙在出继文书见证人的地方,署了自己的大名。


    出继之事既无异议,剩下的就是入谱。


    王青洪面上极力保持着淡定从容,可是看到王老太爷铺开族谱,执笔的时候,心下也不禁跟了一颤。


    他的儿子,标在自己名下,正式入族谱的日子,也是与自己断了父子名分的日子。


    在他的名下,会注明“庶长子瑾,生母崔氏,出继同族青洲为子”。


    当老族长撂下笔时,道痴体会不到王青洪父子情断的感伤,反而像是放下了什么,心里一下子松快起来。


    做个被老祖母与姐姐依赖的嗣子,果然比做个家人嫌弃的庶子,心里要舒坦的多……


    第二十九章 别骨肉,叙天伦


    王青洪踏入王崔氏院子时,心中不无埋怨。若不是老太太借病逼他,事情也不会到了现下这个地步。


    虽说他对道痴“毫不留恋”地做了嗣子,心有不满,可是他晓得自己不是同孩子置气的时候。即便今日过继之时,并没有大张旗鼓,可这本也不是能瞒下的事,相比用不了几日,族人便都知晓。


    若是他对道痴不闻不问,说不得反而坐实他“受制与妻,苛待庶子”的猜测,他总要为道痴做些什么。


    可从名分上来说,今日在祠堂别后,两人便不再是父子,而只是族亲。能名正言顺地赠与道痴的,便只有道痴生母小崔氏的嫁妆。


    王崔氏头上抱着纱帕,神色也有些恹恹。听儿子禀了今日祠堂之事,她也不看王青洪,只叹气道:“我晓得委屈了那孩子,可到底是为这个家。三郎是个有出息的,五郎也会越长越好……”


    王青洪正犹豫着怎么开口提小崔氏的嫁妆,王崔氏便将手边的两个黄花梨匣子推到王青洪跟前:“虽说那孩子名分上不再是十二房的人,可到底是你的血脉,总不好真的让他吃苦受穷。这里一份是桂芳的嫁妆,一份是我做祖母的一点心意。”


    老太太脸上带了怅然愧疚,王青洪反而不好再说什么,接了匣子出来。


    对于表妹当年带进来的嫁妆,具体是多少,王青洪已经不记得。不过当时崔家已经家道中落,小崔氏的嫁妆并不多。不过多少都无所谓,他不过是借着小崔氏嫁妆的幌子,贴补道痴些钱财,族人即便提及,也只是说十二房人仁义至尽。不仅仅是不知情的族人,还有知情的宗房。


    既然庶子出继是寺里那位的安排,他虽为生父,也可只能听从。若是从此不闻不问,倒像是他心存怨尤。


    从后院到主院短短的距离,王青洪思量许多。


    贴补庶子之事,王青洪并不打算瞒着妻子。他要让妻子晓得,这不仅仅是第一回,还会有第二回。他才是一家之主,这个家他还能坐得了主。


    王杨氏眼下发青,精神也有些不足,正歪在榻上发呆,见丈夫进来,神色淡淡地起身相迎。


    即便晓得今日丈夫去宗房是为出继庶子,可王杨氏心中丝毫不觉欣喜。庶子出继之事,若说最委屈的是庶子,那第二委屈的就是她。不用猜她也能想到,等到庶子出继的事情传开,外头会将全部过错都落到自己身上。至于婆婆犯别扭,容不下孙子这些,只能心里知晓便好,哪里好到外头去说?


    要是就她自己一个,不会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可她还有三个孩子,长女又到了将说亲的年纪。可一个“妒妇”之名落到她头上,说不定连儿女说亲都被影响。


    因这个缘故,她是反对庶子出继的。自丈夫前几日提及“出嗣”后,她便日夜相劝,希望丈夫改变主意。最后,夫妻两个不欢而散,事情终于走到这一步。


    如今尘埃落定,再说这些也没有意思,王杨氏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以后同外九房多走动。外九房的王宁氏也是位值得敬重的长辈,日久见人心,只要自己真心待人,那些猜测自己“狠毒凶悍”的流言即便不能全然抵消,也会不现下处境要好许多。


    听丈夫提及打算借着将小崔氏嫁妆送到外九房,自家贴补一部分,王杨氏毫不犹豫地点头附和。


    只是到底贴补多少,夫妻两个心中有些没底。太少了,他们拿不出手;太多了,又怕王宁氏不乐意。


    夫妻两个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打算先看看小崔氏的嫁妆与老太太的贴补。


    小崔氏那个匣子里,有一张嫁妆单子,还有一张三十亩良田的田契,一个银封,下边则是半匣子首饰。因朝廷有法度,只有**与诰命才能用金玉为首饰,庶民除了耳环可以用金子的,其他的只能是银鎏金或者纯银首饰。


    因此这半匣子首饰看着多,可实际上分量有数。在嫁妆单子上,列出小崔氏的三十二抬嫁妆。那些家具陈设、衣服料子什么的,不是旧了,就是当年随葬。


    那嫁妆单子之外的银封,但是补那些嫁妆的银子。如此以来,也算交割的清楚。


    看罢小崔氏的嫁妆,夫妻两人又打开另外一个匣子,不由都瞪大眼睛。


    匣子里躺着一对尺长的金如意还有几张薄薄的纸。不说旁的,只说这一对如意的价格,就比小崔氏全部嫁妆都值钱,更不要说那几张纸。


    那三张纸,一张是城西两百亩大庄的田契,另外两张是城西一处宅子的地契与房契。


    母亲到底是愧疚不安吧?才会对庶孙如此馈赠?王青洪这般想着。


    王杨氏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倒不是不满婆婆将私房分给道痴,而是婆婆如此“慈爱”,越发映衬她这个嫡母“不慈”。


    自己这个黑锅现下是背定了。


    王青洪对着看着那几张田契,神色也不由露出疑惑与茫然。虽说不晓得老太太现下有多少私房,可这二百亩地与那宅子,却都是老太太的陪嫁。


    老太太明明不待见庶孙,现下却能将自己的嫁妆相赠,想来两人关系真的不费,只其中定有什么缘故。


    这边夫妻两个正为老太太的“大方”的大手笔惊诧,那边道痴已经随王宁氏去了十二房。


    一路上,王宁氏絮絮叨叨地将家中的情况介绍了一边。家中除了她与顺娘祖孙外,还有一对老仆。


    当道痴随着王宁氏回家,看到顺娘与这对老仆时,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几分钟亲近。


    王顺娘同她的名字一样,是个性情非常柔和的人。对于多了个弟弟,她面带微笑,眸子里除了好奇便只剩下好奇。


    道痴坦然相对,心里却在痛骂这恶劣的陋俗。


    缠足,这是避不开的话题。


    尽管王顺娘行动之间,长裙遮住鞋面,可到底异于常人。自己这温柔娴静的好姐姐,竟然裹着一双小脚?!


    第三十章 寒门窘境度日艰


    道痴想了想十二房那边,只见了王崔氏一面,老太太到底是大脚还是小脚还真不清楚。王杨氏与王容娘母女两个,前者行动之间有些“婀娜”,原还以为是古时女子就如此行走,现下想想,可不正是的裹脚后的行走不便么?


    王容娘么?道痴确信,那一位应该没裹脚,或者是裹脚后放了脚。虽说在人前温柔娴静,可私下那一位露出的性子是飒爽大方,行动之间就带了几分干练,绝对不是那种走路都需要人扶着的小脚女人。


    这样想着,道痴不由望向王宁氏,想着这老太太裹没裹。


    王宁氏见道痴看着自己,只当他到了新家怕生,笑得越发慈爱,对王顺娘道:“二郎才来家里,下晌多做两道菜。”


    王顺娘笑着应下,起身出了道痴所在的东厢房,倒是也无需人搀扶,可行走之间还是有些不协调。毕竟这个家中,下人只有燕伯燕嬷嬷夫妻两个,又都上了年岁。


    听王宁氏的意思,燕嬷嬷年岁渐大,体力不济,如今家务厨房上的伙计,大半都落在顺娘身上。


    如此一来,让道痴疑惑不解。连家务都要小姑娘亲自操劳,自然不是当娇小姐养的,又是祖孙几个相依为命,老太太怎么就狠心给孙女裹脚?


    这些话却不是现下就好开口相问的,道痴站起身来,道:“祖母,孙儿去帮姐姐烧火。”


    王宁氏倒是没有提“君子远庖厨”之类的教导,目光越发柔和:“燕嬷嬷给顺娘打下手呢。二郎若是身上不乏,祖母带你在家里转转可好?”


    没错,自过继到外九房,道痴这个“四郎”就成了王小二,人称“二郎”。


    “嗯。”道痴点头应下,并没有说什么“劳烦”之类的话,毕竟现下他是这个家的一份子,眼前这个老太太就是他的亲人,无需那般客套。


    王宁氏神情越发柔和,道痴上前一步,搀了王宁氏右边胳膊。


    王宁氏笑着嗔怪道:“不过是家里走几步,哪里就用人搀了?”口中说着,却是没有推开道痴,任由他搀住。


    因有道南墙隔着的缘故,院子里甚是逼仄,环视院子里建筑,除了正房三间、左右厢房各两间之外,在左右厢房与南墙之间,还有两间小小耳房,东边这间有烟筒,门前有水缸,显然是厨房所在;西南角那间,估计是净房。


    正房与东西厢之间,各有一块一丈见方的空地,东边空地上有一眼水井,水井周围的地上,开着几垄菜地,种了几色常见的菜蔬;西边的空地上,围着细竹编的篱笆,里面养着七八只鸡。


    当道痴搀着王宁氏站在篱笆外,鸡群里的大公鸡,便踩着枫叶步,昂首走出来,小孩巴掌大的鸡冠一颤一颤,看着甚是威武。


    道痴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公鸡,王宁氏则看着道痴,越看心下越满意。


    她是晓得道痴曾回过十二房的,早年十二房丁忧时,王宁氏也随着族人登过门。同为族人,那边是显宦高门,自己不过是勉力过日子。


    道痴即便聪敏,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一时受不得清贫也是人之常情。不想,这个孩子随着自己过来,见了这小院子,并不宽敞的东厢,不曾露出半点挑剔与不满。


    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孩子不仅不是池中物,还是个性情坦荡敦厚的。


    内院这点地方,不过十几步就转了一圈,至于王宁氏所在正房,道痴刚进门时,便随着王宁氏去看过了,并且在东屋牌位前上了香。


    接着看的,就是前面的三间南房,一间是燕伯燕嬷嬷的住处,自然不用进去;另外两间没有隔断,就是客厅。


    六把椅子,一方两圆三把小几,就将厅里空地占去大半。除了这些,墙上还挂着几幅字画,北窗下陈设一个条案,上面有一对胆瓶。这就是客厅的全部摆设。


    没等从南厅出来,便听到叩门声,而后是燕伯扬声禀道:“老太太,东院两位太太来了!”


    说话功夫,燕伯已经开门放人,将人引往南厅。瞧着无需请示便带人见来,显然来人是极相熟的人家。


    王宁氏低声对道痴道:“东院住的是八房老太爷。”


    来的是两个中年妇人,穿着打扮差不多,只是一个四十多岁,一个年纪稍轻些。身上即便不是绫罗绸缎,可衣服料子也比王宁氏祖孙两个的要好些,耳朵上带着细细的金耳环,头上插着银簪子。


    两人一人手上提着一个一尺来长的小篮子,进了屋子,便对王宁氏屈膝,道了万福,而后年长那个开口道:“今日婶子得嗣孙,公公婆婆打发侄儿媳妇们过来给婶子贺喜,这是家里的一点心意,还请婶子赏脸收下。”


    另一个则是看着道痴,啧啧有声道:“这般品貌,合该就是婶子的亲孙子,婶子好福气。”


    两个篮子上都罩着花布,实不看清里头到底是什么。


    王宁氏还在犹豫,那两个妇人已经将东西放下,道:“今日婶子这边定有家宴,我们妯娌就不打扰了。公公说了,让侄儿先歇两日,过两日我们那边摆酒请婶子与侄儿过去吃酒。”


    王宁氏笑道:“如此,这礼老婆子就愧受了,过两日老婆子带孙子去给他伯祖父、伯祖母请安。”


    妯娌两个满脸带笑地走了,王宁氏自己提了个小篮子,剩下一个吩咐道痴提了,祖孙两个又回到内院。


    顺娘包着头发,从厨房出来,带了疑惑道:“祖母,方才嬷嬷说东院两个伯娘来送礼?不年不节的,怎么会过来走人情?”


    王宁氏道:“今日是你弟弟来家的好日子,她们上门道贺又有什么稀奇?”


    顺娘接过王宁氏手中的篮子,小声道:“谁不晓得除了年节,八房从不露脸出来走人情。”


    说话间,祖孙几个进了正房。


    正房中堂里摆着八仙桌,四周四把椅子。


    祖孙几个将小篮子放在八仙桌上,掀开上面的花布,一个里面装着鸡蛋、腊肉、米糕,一个里面是两块天青细布。


    或许在旁人家这不算什么,可对于外九房来说,这礼委实不算轻。


    顺娘没有将东西取出来,而是看向王宁氏道:“祖母,这礼太重了,是不是要退回去?”


    王宁氏摇头道:“哪里有将收下的礼再退回去的道理?收着吧,正好再给二郎添身新衣裳,过些日子再找个机会回礼便是。”


    顺娘看了看到道痴,笑眯眯地说道:“二郎身上这身这合身,再做要放出一寸来才好,正是长个子的时候。”


    王宁氏笑着点点头,而后对道痴道:“二郎,东院是正经日子人家,儿子媳妇都居家度日,鲜少在外头走动串门。外人有说八老太爷吝啬的,不过是眼气他们家日子过得好。八老太爷虽然是半点亏也不吃的性子,可老人家行事有分寸,一辈子也没有占过旁人便宜。今日之所以打发你两个伯娘过来送礼,想必是因收了那九两银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缘故。说起来,那也算是他们当得的,并不需对我家心虚。论起来外八房是咱们家最近的族亲,走动起来,往后彼此有个守望也好。”


    道痴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这个八老太爷说白了,就是一毛不拔的性子,关门过日子,连族里的人情走动也很少,不过却从不占人便宜,今天虽收下了九两银子,可是老爷子心里不安生,这才有了接下来的人情走动,不仅打发媳妇送来四色礼,还主动邀请他们过去吃饭。


    顺娘在旁听着,已经白了脸,道:“祖母给了八伯祖家九两银子?那是不是还有族中与十叔祖那边?”


    王宁氏点点头,道:“若非如此,还不知十房那边会怎么歪缠。就为了断了他们的心思,这银钱也不能省下。”


    顺娘长吁了一口气,强笑道:“祖母说的正是,这银子当花呢,要不别指望能安生。”说罢,起身道:“孙女去厨房看看菜烧得了没。”


    说罢,顺娘便匆匆忙忙地出了正房。


    道痴看出来,这丫头是被“二十七两”的巨债给吓到。


    今日回城前,道痴已经听王珍提了一嘴,外九房没有劳力,那十二亩地只能租出去,一年的出产不过十几石稻米,并不够主仆四人嚼用,平素还要靠祖孙两个做针线来贴补生计。这也是因王宁氏为人厚道的缘故,即便日子窘迫,也养着两个积年老仆,换做其他不厚道的人家,为了省下嚼用,怕是早就将燕伯、燕嬷嬷老两口低价卖了,或者是撵出去。


    这次宗房主动借银子给王宁氏,王宁氏也只是道了谢,签了字据,没有提还银子的日期,想来也是心无余力的缘故。


    道痴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可不愿因自己的缘故,使得眼前这个好强的老太太心里憋屈,使得顺娘那个小丫头愁眉苦脸。他从袖口中摸出一个小布包,双手送到王宁氏跟前,道:“祖母,这是孙儿下山前大师父所赠,您收着,兑银子贴补家用吧……”


    听道痴提及“兑银”,王宁氏拿起布包,就觉得手心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厚厚地一叠金叶子,足有十来两重。


    王宁氏虽有些惊讶,可很快就平静下来,深深地看了道痴一眼,道:“我替二郎收着,做读书上花销。”


    道痴摇头道:“还是贴补贴补家里,省的姐姐提心吊胆,另外也当让姐姐好生歇歇,我瞧着姐姐的眼睛不大好,是不是请大夫开两方药调理调理?”


    祖孙两个谁都没提还宗房二十七两银子之事,看来都是通世情的人,晓得对宗房来说,那笔银钱欠着比还上更让宗房满意。宗房主动援手,借了银子给外九房,不是为了做外九房的债主,而是卖人情给道痴。


    顺娘眼下发青,看人的时候,眼睛有些眯缝,按照后世说法,小丫头怕是近视了。在后世不过是一副眼镜的事,在这个时候可不算小事,道痴才主动提及。


    王宁氏闻言,已是红了眼圈,哑声道:“是老婆子拖累了你姐姐,是老婆子无用。”


    道痴道:“有了孙儿,祖母与姐姐都可以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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