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山寺里有老僧
山曰西山,位于城西三十里,山顶有寺曰西山寺。
虽名为寺,供奉着佛祖与罗汉,可西山寺并不接四方供奉。
因为整个西山土地,都是城中大户王家所有。
西山寺是王家先人所设,只受王氏子孙供奉。
传闻,王家先祖曾是元末少林寺武僧,后太祖反元,王家先祖还俗追随太祖皇帝,曾为太祖皇帝宿卫亲军。
没等开国,王家先祖便因伤病离了军中,而后携妻带子,回乡安居。
等到太祖皇帝开国,论功行赏,王家先祖虽不在爵位列表上,可太祖皇帝并没有忘了这个昔日器重的亲军侍卫,赐金百两,诰封正五品武德将军。
王家这时,已经趁着战乱初定,买下良田百顷,成为长寿县的财主富户之一。
赶巧的是,洪武三年,安陆府附郭长寿县,使得长寿成为府衙治地,第一任安陆知府是昔日军中文书,恰好是王家先祖旧识。
在其照拂提挈下,王家子孙从农转士,耕读传家,王家始大。
没几年,安陆府改安陆州,长寿县废县改州,繁华依旧。
王家那位先祖,却是在子孙出仕,家族渐兴之时,在自己买下的西山山顶,建了一座小寺。
等到孙媳进门,他就上山再次落发,在寺里做了和尚。
一百五十余年下来,王家成为安陆州士绅之首,盘踞在安陆州内外。
西山寺,依在耸立在西山山顶,只是许多王家子孙已经忘了自家还有这处祖地。
“呼”,即便是隔日例行之事,可是看着水缸盛满的小和尚,依旧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此处是西山寺西跨院。
因西山寺建在山顶,地方有限,因此布局小巧,不过小小三进院。
山门进去,第一进正殿就是天王殿,偏殿是经室与客堂;第二进是大雄宝殿,偏殿是地藏殿与罗汉堂,第三进正房是禅室与方丈室,左右都是斋房。后一进院子,左右各有一个跨院,一处是厨房之地,另一处则是杂役居所。
水缸虽不大,可是真要盛满,却要往返山涧八次。
从太阳未升起开始,小和尚只担水这一项,就要用两个时辰才能完工。
水缸旁边,是个尺高的大瓷盆,里面盛的是水缸里早晨淘出的陈水,水上飘着个葫芦瓢。
经过两个时辰日晒,里面的水已经去了凉意,变得温温的。
小和尚拿着葫芦瓢,盛了温水,从头到脚,冲了两遍,而后才放下葫芦瓢,转身进了后院。
等从东厢斋房出来,他已经换了干净衣服出来,依旧是一身半旧不新灰色僧衣。
这时,便听到禅房里传出声音道:“痴儿,还不进来……”
小和尚叹了一口气,心里晓得,今日的第二份功课要开始。
进了禅房,便见一个古貌苍然的老和尚坐在蒲团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老和尚对面,是台矮几,矮几旁有个旧蒲团,就是小和尚的位置。
小和尚做了个“合十礼”,道:“大师父。”
虽说小和尚由老和尚带大,两人之间有师徒之实,却没有师徒之名。
小和尚口中这“大师父”,是外人对老和尚的称呼。
小和尚早先也常疑惑,老和尚行事随性,为何却避讳“师徒之名”,这两年见的多了、听的多了,多少也猜测中其中缘故。
这寺是王家供奉的寺庙,百五十年来,这寺里侍奉佛祖的和尚,也多是跳出红尘外的王家子孙。
老和尚也不外如是。
虽说一年到头,上山入寺的王家人有数,可瞧着说话做派,上山请安的人身份绝对不低。
若是没有意外,自己身体这个本主,当也是王家子孙。
老和尚虽披着和尚皮,可为人行事更像是偏重儒家礼法。
不与小和尚定下师徒名分,多半是两人是血脉亲人,且差了不止一个辈分。
这也不稀奇,老和尚看着不过古稀之年,可实际上已年近九旬,耄耋高寿。
按照老和尚的说法,西山寺第一代方丈出身少林,是少林“觉”字辈,到老和尚这一代,就是“普”字辈,老和尚法号“普慧”。
到了小和尚这里,老和尚则给他起的法号是“道痴”。
道痴尽管上辈子活了三十年,可对于少林寺也只是晓得当时的方丈叫释永信,范的是“永”字辈而已,至于“普”与“道”中间是相差几代,他还真的不知道。
“背!”待道痴行了礼,在蒲团上坐了,老和尚半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吩咐道。
“外君子而内小人者,真小人也。外小人而内君子者,真君子也。道高者不矜,义重者轻害。人慕君子,行则小人,君子难为也。人怨小人,实则忘义,小人无羁也。难为获寡,无羁利丰,是以人皆小人也……”
不过是一百四十八字,对于背了六年书的道痴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须臾功夫,背诵完毕。
老和尚点点头,道:“可达意了?”
道痴想了想,道:“外表君子但内心小人之人,是真正之小人;外表小人内里君子,是真正之君子。品德高尚之人不自夸;义气深重之人轻视祸端。人之羡慕君子,行事却趋于小人,是因君子难当;人之怨恨小人,实际行事也难坦荡,是因小人行事无需拘束。君子难当得到的却少,小人行事自在获得却很丰厚,因故,世人行事都趋向小人……”
道痴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脚步声。
老和尚听了,不由皱眉。
道痴止了话。
西山寺虽无门禁,可能出入寺院的人也都有数。
除了王家宗房来请安的老太爷,剩下的就是山下王家窑村长一家。
毕竟山上老的老,小的小,里里外外各种杂务。
老和尚又是爱清净的,拒绝了王家宗房那边派来的仆从。
村长就打发子侄隔日上山一次,做些扫洒之事。
至于老小二人所需的米面菜蔬,则是由王家宗房那边每旬送上山一次。
“大师父,小人来了。”门外传来男人的哽咽声。
老和尚的眉头展开,脸上露出几分怔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进来吧。”
外面的声音,道痴并不陌生,正是王家窑村的村长王福平。
看到王福平披麻戴孝地进来,素来淡定的老和尚,也终是变了脸色。
这会儿功夫,王福平已经跪倒在地,哭禀道:“大师父,小人老爹昨晚去了……”
老和尚半晌没吭声,禅房里尽是王福平的抽噎声。
道痴早已起身,站在一旁,听到这个消息,已经握紧了拳头,心里直揪得慌。
老和尚对他有教养之义,那王老爹对他则是抚养之恩。
他在这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王老爹。
王老爹不是旁人,正是杂役院的旧主,西山寺的第三人。
前年冬天,王老爹摔了一跤,行动就有些不便利,被村长接下山养老。
道痴有数的几次下山,也多是去王家窑探望王老爹。
虽说王老爹年过古稀,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高寿,可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人心痛。
好一会儿,老和尚方幽幽道:“他走的可安生……”
王福平哽咽道:“走的安生。昨晚还好好的,就着两个肉粽子,吃了两角老酒……今早到了饭时,还不见他老出来,小人过去请,才发现他老人家已经去了……”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老和尚长吁了口气,道:“起来,你是丧主,多少事要料理,莫要在老和尚这里耽搁,下山去吧。”
王福平起身,却没有立时就走,而是从背后解下一个小包裹,打了开来。
里面是只梨花木盒子。
老和尚见状,神色有些恍然。
王福平将木盒双手送到老和尚身前,道:“小人老爹早有吩咐,说这个留在小人家也糟蹋,当留给小师父……”
老和尚点点头,转头对道痴道:“既是留与你,就收下吧,莫辜负他一片心意,也算全了你二人数年缘法。”
虽不晓得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可想起王老爹数年慈爱,道痴不禁红了眼圈,郑重地接过木盒。
王福平像是了了一件心事,胡乱在脸上抹了两把,擦了眼泪鼻涕,道:“大师父,小人先下山治丧……小人老爹高寿,说来也是喜丧,您老人家心里莫要难过。小人老爹最是敬重大师父,要是晓得大师父难受,怕是在地下心里也不安生……”
老和尚微微颔首,道:“带了道痴去……代老和尚在老王跟前颂百遍《地藏经》……”
后一句,却是吩咐道痴。
道痴低头应了,对王福平道:“还请村长在山门等我一等,我取了法器就来……”
王福平忙道:“那就有劳小师父了……”
再次同老和尚告退后,王福平退了下去。
道痴没有立时跟上,而是回了所居东厢斋房,放下了木盒。
他没有打开木盒,而是放在书桌上,而后在颈上挂了檀木佛珠,又捧了自己素日所用的木鱼,才出了斋房,前往山门。
*
安陆城外的官道上,烟尘渐起。
马背上,一个少年往远处的城门,满脸雀跃,忍不住转头对身边随从道:“海叔,到安陆城了……”
被称为海叔的,四十来岁,做管家打扮。
见少年晃动缰绳要催马疾行,他忙道:“三少爷不可,仔细太太教训……”
第二章 灵前谁诵《地藏经》(一)
王家窑村,就在西山山脚下。
这里有王氏宗族开的几口瓷窑,比邻的也是王家族人名下大大小小的庄子。
王家窑里,住的七八十户人家,不是王家的管事,就是租种王家土地的佃户。
当然这里的“王家”,不是王老爹家,而是安陆州第一士绅大姓的王氏宗族。
道痴随着王福平走到村口,便见迎面走来个穿着麻衣的青年,二十五、六岁,相貌老实,身体高壮见到王福平,那青年速行几步,迎了上来。
他是王福平次子,这两年常上山扫洒,认得道痴,先与之打了个招呼,而后王福平道:“爹,二叔找……”
王福平“嗯”了一声,脚下没停,奔自家院子去了。
王家院子离村口不远,没到近前,就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哭丧声。
道痴听了,眼里没有泪,可心里难受得不行。
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宗亲血脉、骨肉天伦是最亲近的,对于道痴来说,山上的老和尚、山下的老杂役,才是道痴在这一世最重要的人。
到了门口,哭声越发响亮。其中,有一人嚎哭声分外响。
道痴只觉得耳膜一颤一颤,转头望了王福平父子二人,见他们浑然不觉,心不由地沉了下去。
大门糊白,院子里已经搭起灵棚。
当世习俗,家中有老人的,多早预备寿材。
王家也不例外,王老爹在西山寺虽以杂役自居,可在自家儿孙眼中,却是家中老太爷。
尽管只是村里人家,可王家不仅有房有田,又因得宗房太爷看重,王老爹儿孙里好几个在城里当差,在王家家仆管事中,亦是数得上的。
因此,除了自家儿孙与村民,相邻几个庄子的庄头管事得了消息,亦都来吊丧。
院子里很是热闹,道痴跟在王福平身后,目光穿过众人,落在灵堂上。
灵柩前,跪倒一片是孝子孝孙们。
天已近午,烈阳当空。
即便灵堂上搭了灵棚,可从众人额头滴滴答答的汗,也能晓得灵堂里多闷热。
道痴穿着僧衣,捧着尺半木鱼,神情庄严肃穆,偏生又是这点年纪,站在王福平身边,难免引人侧目。
王家子孙亲戚还罢,有王福平在,轮不到旁人说话;吊客之中,却是有几个指指点点的,满心好奇疑惑。
有个同王家相熟的庄头,上下打量道痴两遍,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稀奇的,问旁边的这个人道:“平老哥是不是难受得迷瞪了?就是要寻和尚诵经,这小和尚也不当事啊?”
旁边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王老爹次子王福安,没有应和,而是低声道:“大哥方去了西山寺……”
那庄头听到“西山寺”,立时咽下几口吐沫,老实地住了声。
他们这些庄头管事,尽管只是王家家仆,可在庄子上也向来充大爷。
然而,能坐稳管事庄头的,心里都晓得,西山是禁地,不得随意进出。
早年有不信邪的管事,仗着资格老,带人上了西山。
结果不仅革了管事,挨了几十板子,阖家也都被卖给川客。
“禁地”二字,不仅对的是王家下人,对王氏族人也不例外。
去年三月,王家宗房的一位少爷,带了几个纨绔同窗出城玩耍,看到西山景致幽雅,便不顾长随下人恳求,执意上山。
山下各庄子庄头,都等着看热闹。
不管山上住的到底是何人,都当给宗房面子吧?
上山的不仅是王氏宗房的少爷,还是王家族长的嫡孙。
没想到,王家那位小爷是被抬下山的。
而后,有人见族长亲自到了西山。
是兴师问罪呢,还是兴师问罪呢,还是兴师问罪呢?
西山上情景,无人知晓。只是没几日,城里传出话来,那位闯山的少爷被执行家法,除了打板子,还跪了祠堂。
一时之间,大家心里都有数。
那位少爷撞到铁板上了。西山威武。连正经主子都需退避,他们这样做仆从的自然更是惹不起。
对于除了王家宗房长辈之外,唯一有资格上山的王老爹一家,众人自是小心结交,其中不乏有心人打探。
偏生上山的几个王家人,王福平次子老实得过了头,是个蚌壳嘴,一棒子吭哧不出一个屁来;大侄子又是个奸猾的,开口就是“大爷大叔”,惯会奉承人,却半点有用的都不透。
剩下一个,就是王福平的长孙,虎头虎脑,乳名虎头,看着结结实实,却是小时候生病烧坏了脑壳,是个傻子,说话都不利索。
驱散道痴丧亲之痛,引得他心里生怒的,正是王家这个傻子。
小孩本就火力壮,又是这大热天,知道好歹的,哭累了自然歇下;那傻子却是实诚,就那么扯着嗓子嚎着。
就是大人这样都受不住,不要说一个半大孩子。
他的声音已经颤哑,可周遭却无人留意。
即便是他亲生老子,也忙着与自己老子商量进城买冰之事。
天气热在厉害,不管是在家停三天,还是停七天,都需要买冰。要不然的话,谁也受不住。
除了州城里,乡下人家谁会预备冰?
就是城里的冰,多是富贵人家自己制的。毕竟湖广不比北地,冬日里挖地窖贮冰,而是用古法制冰。
对于市井百姓来说,舍下几大文吃上一个冰碗都是难得上,谁舍得用冰降暑。
进城的话,就绕不开宗房。
王老爹本是王家家仆,得赐王姓,却是娶亲前就出籍为民。儿孙即便在王家买卖上当差,也签的是用工文书,并不是身契。
换做其他人,一个放出去的老仆,没了就没了;可王老爹向来得宗房另眼相待。
要是到了城里不向宗房报丧,还真说不过去;可既是向旧主家报丧,兄弟子侄出面就有些不恭,只能王福平这个家主走一遭。
家里这边的事情,王福平就暂时交代给王福安。
亲朋好友还罢,道痴可是代表大和尚来的。
旁人不晓得大和尚身份,王福平却是晓得一二。旁的不说,单单大和尚是王老爹“恩主”这一条,就不容自家子孙不敬。
因此,他专程吩咐兄弟道:“小师父代大师父下山诵经,莫要怠慢了。先请小师父去吃茶,使人去置办斋饭,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
王福安晓得西山寺的分量,自是满口应下。
王福平安排妥当,先同道痴说了声,随后与来吊祭的庄头管事招呼两句,便带着次子进城报丧去了。
王福安这边,则是对客客气气对道痴道:“劳烦小师父移步到西厅吃茶。”
道痴点点头,抬步随着王福安去了。
这会儿功夫,虎头已经看到道痴,不知不觉地住了哭声。
道痴只扫了他一眼,他便缩了下脖子,老实地起身,凑了上来。
他哭的狠了,两眼肿的跟烂桃子似,满脸鼻涕眼泪,看着狼狈不堪。
王福安见侄孙如此,不由皱眉,刚想要呵斥两句,视线落到道痴身上,又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他想起自己这个侄孙,前些年曾随老爷子在西山上住过几年,同道痴是旧相识。
现下道痴既没开口说什么,他便也没有多事。
到了西厅,王福安唤侄子送了茶水,亲自给小和尚奉茶。
道痴没有多言,只道:“施主且去忙,有虎头在就好,待我歇歇脚,便去诵经。”
王福安忙应了下来,走前还不忘祝福侄孙一句:“虎头,好生服侍小师父。”
“哦。”虎头听了,憨憨应道。许是先前嚎得狠了,嗓子已经嘶哑。
王福安听了,脚步顿住,皱眉道:“要是嗓子难受,你也吃杯茶,润润嗓子。”
“哦。”虎头依旧憨憨地应着。
这憨憨傻傻的迟钝模样,看的王福安直头疼,却也没有别的法子,摇着头出去招待吊客去了。
道痴却是看着虎头,摇了摇头。
虎头神情依旧是憨憨的,目光却四下游离,最后落在屋角落里的毛巾架上,上去取了毛巾,擦了一把脸。
道痴的眼中,不由露出笑意。
世人眼中,虎头不过是个可怜虫,烧坏了脑子,脑子里是浆糊;道痴却晓得,虎头并不傻。
慢慢教他,他心里都会记得。
就像老和尚曾告诫他,不要在人前显示他的大力气,他就从没有露出半点异样,即便在生身父母跟前。
有一回,道痴随王福平下山探望王老爹,看到村里的顽童欺负虎头。
四、五个半大少年,将虎头围在中间,推搡取笑。
虎头个头虽壮,可在外人眼中,不过是个不会反抗的傻子。
即便是村长的孙子,只要不让大人晓得,欺负也就欺负了。
虎头又听话,因老和尚叫他不要在人前出力气,他便老实地站着。
看到村长来了,顽童们赶紧四散跑了。
王福平虽说也看到几个顽童围着孙子,可见虎头身上没有什么伤,便也没当一回事。
道痴长着佛面,寡言安静,却不是肯吃亏的性子。虎头这个傻孩子,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何能叫人欺负。
道痴只告诉虎头,即便用出拳力气太重,以后就用巴掌,用左手。
虽说虎头只是个半大孩子,这他左手使不上力气的一巴掌,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没多久,就有两个少年顶着猪头脸,被父母带着过来“兴师问罪”。
在王家人看来,虎头长得虽壮,可性子温润的跟小羊羔似的,若不是被人欺负狠了,哪里会动手打人。
看到憨憨傻傻的虎头,那两家人也觉得理亏,只能哭丧着脸回去。
村里的人这回晓得,傻子到底是傻子,下手没轻没重,要是不想说话漏风,就不要招惹傻子,要不然一个大耳刮子下来,说不定就要掉两个门牙……
第三章 灵前谁诵《地藏经》(二)
擦干净小脸的虎头,瞪着一双烂桃眼睛看着道痴,多了几分可怜,少了几分憨气。
道痴想着他方才声音嘶哑,道:“嚎得倒是卖力气,嗓子疼不疼?”
虎头点了点头,又摇头,拍着胸口,瓮声道:“这,疼。”说话间,他像是一下子失了精神气,耷拉下脑袋,稚嫩的脸上满是迷茫。
道痴心中叹了一口气,道:“老爹既西行,等丧事完毕,你就上山……”
虎头听了,立时伸直了脖子,瞪大眼睛,满心期盼都刻在脸上:“真?”
这也是个可怜孩子,要是在其他人家,即便孩子烧坏脑壳,说话行事笨拙些,到底是亲爹亲娘,说不定还要多疼几分;王老爹家情形却是不同。
自王老爹恢复良民身份,到虎头这一代,正好是第四代。按照大明律法,奴仆回归良民身份,三代后可参加科举考试。
王老爹山居多年,虽不看重这些,可王福平、王福安兄弟,却是将这个当成家中大事。
王家虽有宅有田,子孙亦称得上是繁茂,可却是无根浮萍,不过是借着王氏宗房的照拂,在得以安居。
在王福平兄弟看来,只要子孙后代读书科举,耕读传家,出人头地,才不用像现下这样依附旁人,夹着尾巴过日子。
王家几个适龄孩子,都在隔壁村私塾读书。
在家族渐兴之机,虎头占着长子长孙的位置,偏生又烧坏了脑子,憨憨傻傻,难免被家人不待见。
尤其是他娘,全部心思放在虎头那个被村里人视为“神童”的次子身上,对虎头不闻不问,比后娘强不了几分。
虎头看似憨傻,可心思纯净,最是能察觉旁人好恶。爹娘与祖父母不待见他,他就不往跟前凑。
还是大和尚,听王老爹提及这个与道痴同龄的重长孙,便叫带到山上,算是给道痴作伴。
几年下来,虎头不仅成了道痴的小跟班,同曾祖父的感情也越发深厚。
后来王老爹下山,他便随着下山,近身服侍。
不过瞧着他现下模样,在这个家里待的也不痛快。
道痴点点头,道:“自然是真的,大师父那里,我去说,你只要随我走就是。”
虎头的身板立时又直了几分,嘴角咧得高高的:“想、大、吃……”
欢喜之下,他说话越发不利索。
道痴与他相伴长大,倒是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大师父了。
他方才哭的撕心裂肺,现下欢喜地冒泡。也只有心思这般单纯之人,才能这样肆意哭笑。
道痴想想山上的老和尚,却是添了担心。
老和尚行事虽随性从容,可王老爹毕竟不是旁人。老和尚出家为僧,连子孙后人都不提不见,却允王老爹上山服侍,主仆两人感情之深可见一斑。
老和尚年将九旬,自己下山后,西山寺里再无旁人。要是老人家哀伤过度,要个不舒坦,身边也没人看顾。
想到这里,道痴哪里还坐得住,他立时站起身来,对虎头道:“出去唤你二爷爷。”
虎头也不问原因,立时点头出去唤人。
少一时,王福安随着虎头进来。
道痴本意是想要同王福安打声招呼,叫虎头现下上山,可扫到虎头身上的孝服,他原本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直言道:“王施主,大师父独自在山上,我心中不安,请王施主安排人上山看看,等我回去再下山。”
王福安虽没有见过老和尚,可却听老父与长兄提过,老和尚年寿已高。
听了道痴的话,他倒是不罗嗦,应道:“好,好,小人这就打发小人家大小子上山。”
他口中的大小子,正是王家三个常上山扫洒的晚辈之一。
这会儿功夫,就有人在门口唤王福安,又有客人登门吊祭。
王福安连忙去了,道痴看向桌子上的大木鱼。
《地藏经》是给亡者送功德的经文,总共两万余言。正常情况下,诵经一遍,需一个时辰。
道痴这里却是快诵,不过即便是快诵,也不会少了半个时辰。
老和尚的交代,是代他在王老爹灵前诵百遍《地藏经》。
不知王家停灵几日,怎么算日子都有些赶,道痴只好想着尽量每日多诵些。
现下是午时,到天黑之前,能诵七遍、八遍都是多说。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心中有了定夺,看到虎头的时候,少不得吩咐一句:“不许再扯着嗓子哭,老爹听了难受。”
虎头使劲点点头,道:“完、了……”
这意思是告诉道痴,他已经哭完了,没眼泪了。
道痴便不再耽搁,抱着木鱼出了西厅。
王福安见状,忙迎了过来,道:“小师父这是?”
道痴道:“诵经。”
虽说兄长走前有吩咐,出了请道痴吃茶用斋饭之外,其他的等他回来再说。
可这回道痴开口,王福安也不好拦着,便叫人在灵前铺了垫子,请道痴入座。
不管是王家本家之人,还是外面的吊客,这会功夫多多少少都打探出来,这小和尚是从西山下来的,少不得带了几分好奇望了过来。
道痴只做未见,冲着王老爹的灵柩做了个合十礼,而后盘腿坐在布垫上。
随着“咚咚”的木鱼声起,道痴嘴唇微动:“忉利天宫神通品第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
一串《地藏经》出来,旁边的人不由都愣住。
《地藏经》是白事上最常听的经文,听着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道痴诵经的语速,不与时下相同。
又清又快的诵经声,伴着木鱼声,似是成了梵乐,引得人情不自已侧耳聆听。
佛经本就晦涩难懂,灵棚内外的人却不由地听入了迷。
院子里静寂下来,跪着的也好,坐着的也好,都身体前倾,全心地听着诵经……
半个时辰,仿佛眨眼而逝。
当诵经声止住,众人缓过心神,才发现自己方才太入迷,支楞着脖子,这会儿已经僵了。
大家望向道痴的目光,多带了敬重,再也无人因他年幼而小瞧。
道痴已经起身,转身走向西厅。
一是为动弹动弹腿脚,二是要吃口茶润润嗓子。
一口气诵完一部经,他只觉得口干舌燥。
院子里又有了说话声,王福安进来,后边跟着两个后生,抬着桌斋饭上来,请道痴受用。
道痴早饭用的早,这会儿腹中空空,便也不客气,道了一声谢,便净手在桌边坐下。
道痴用了斋饭,又歇了半刻钟消消神,方再次到灵前诵经。
这会儿不等他开始,四下里便都息了声,都安静地听他诵经。
道痴十一岁,还没有变声,清脆童音,与木鱼声夹杂在一起,听得大家再次走了心神。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又是眨眼而逝。
道痴再次起身回西厅,一刻钟后转回出来。
一遍一遍,一遍一遍,院子里人越聚越多。
来的客人舍不得走,新的客人又至。
南厅、东厅虽都设了奉茶处,可大家已经顶着烈阳,在灵棚里安坐。
似乎听着这诵经声,心里都跟着清净了,丝毫不觉暑热……
道痴垂下眼帘,亦是全身心诵经。
他诵了六年经,今日却是最虔诚。
虽说他向来对鬼怪神佛之说不以为然,可此时此刻,他却盼着菩萨真的听到自己的诵经声,将功德回到善良慈爱的王老爹身上。
王老爹抚养照看他数年,他能为王老爹做的,除了照看虎头之外,也就只有这诵经百遍……
院子外,王福平已经骑马回来,后边跟着两辆马车,还有些青衣仆从。
王福平翻身下马,看着自己门口乌泱泱地站满了人,动也不动,跟站门神似的,不由愣住。
听到木鱼声伴着诵经声,王福平心下了然。
旁人听着这快诵稀奇,王福平却是在山上听过的。
那两辆马车亦都停下,王福平走到第一辆马车前,躬身道:“老太爷,小人家到了。”
后边马车里的人已经下来,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面白有须,相貌儒雅,穿着青色素服,走了过来。
王福平见状,忙退后一步,让出地方。
中年人冲他微微颔首,而后毕恭毕敬地掀了车帘,搀下来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王福平见自家大门都被人堵着,忙要唤人让地方,却是被老者开口止住。
老者已经听到这迥异于常的诵经声。
就连那中年人,也不知不觉中被诵经声吸引。
王福平不敢高声打岔,可也不好就这么让两位贵客在大门外站着,忙上前小声招呼乡邻让开。
须臾功夫,大门口到灵堂之间,就让出一条空道来。
王福平抹了一把汗,躬身伸手请贵客进门。
在木鱼声中,老者与中年人走进院子,走到灵堂前。
看着地上坐着的小小身影,老者的视线落到他的光头上,眼中闪过几分诧异。
他扫了旁边的中年人一眼,那人却听得入迷,浑然不觉。
老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望向那小小背影,不自觉地露出几分怜惜……
嘴里诵出《地藏经》最后一句,道痴缓缓睁开眼睛。
尚未起身,他便察觉到身后异样。随着诵经声止,灵棚里的寂静立时被打破,各种请安声。
“是老太爷……”
“小人见过老太爷……”
“小人老太爷安……”
“那是内十二房的大老爷……”
诸多嘀嘀咕咕的声音混在一处,即便众人都压着音量,也显得有些乱。
道痴没有立时回西厅,而是转身面向众人。
王氏宗族在安陆繁衍百余年,子孙族人甚多,其中不乏寿高辈分高的。可被诸多庄头、管事称为“老太爷”,不加房头与排序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王家族长——王千王老太爷。
“见过王老施主……”道痴对着王老太爷做了个合十礼。
“是道痴小师父啊,可是大师父吩咐你过来?”王老太爷神色温煦、隐带慈爱地问道。
要知道,王家可是安陆士绅中的第一家,安陆州的土地,有三成都在王氏宗族名下。王家的子孙数以百十计,王老太爷这个族长,又是王家当家人。
这般温煦、慈爱的对一个小和尚,真是使得旁观者落了一地眼球。
不过在西山脚下驻扎年头久些的庄头、管事,多是听过西山寺的不俗,诧异归诧异,可也有传言不虚的感觉。
最惊诧的,是随王老太爷过来的中年人。
今日回乡,去给族长堂伯请安,莫名地得了吩咐,随之来给放出去的王家旧仆吊祭。
甚至堂伯还专程吩咐,让他回家换了素服。
王家子弟现下出仕的虽有十来人,可以不惑之龄做到从三品参政,中年人在族人的成就中,也算是靠前的。
这故去老仆,他素未谋面、闻所未闻,族长大伯为何吩咐自己跟来?
仆役忠心主家,主家抬举也是有的,也不值当这般郑重。
中年人只觉得怪异,满心不解。
道痴已经应道:“正是大师父吩咐我过来诵经。”
王老太爷点点头,对王福平道:“老朽要给老哥上柱香。”
王福平闻言,不由大惊,忙道:“老太爷,这怎么使得?”
即便王家早已是良民身份,可毕竟是王家旧仆,连姓氏都是王家所赐,这世上只要奴拜主的,哪里有主拜奴的道理?
贵客临门,识趣的乡邻早已悄悄离开,留下的庄头、管事们,此时则是面面相觑。
堂堂一族之长,不仅亲临吊祭,而且还口称“老哥”,还要亲自上香,这个王老爹到底是什么来头?
不是说只是王家旧仆么?
因年头久远,大家也不过是人云亦云,还真没人晓得王老爹早年在王家做什么差事。
王老太爷尽管面露温和,毕竟是久居人上,自有威仪,只一个眼神望去,王福平劝阻的话就打住,老实地燃了三炷香,双手奉上。
王老太爷接过,上前两步,在灵柩前站定。
王福平带着兄弟子侄们都在孝子孝孙的位上跪了。
王老太爷对着灵柩,嘴唇微动,而后甚是郑重地躬身执礼。
王福平见状,忙同兄弟带了儿孙们叩首还礼。
王老太爷上完香,而后转身对那中年人道:“青洪,王老哥与你父有旧恩,当得起你稽首一拜。”
那唤青洪的中年人,不是旁人,是王老太爷的堂侄,王家内十二房的当家人王青洪。他脸上的惊诧再也遮不住,心中立时激起惊涛骇浪。
“稽首”可是九拜礼中最重跪拜礼,用来向对方表示崇高敬意。向来,多是臣面君、子对父时,才行此礼。
尽管是满心不解,可瞧着王老太爷对逝者的敬重,足显逝者不凡。
堂伯的这番说辞,王青洪心里已经尽信。他也明白了,为何堂伯专门带自己过来致祭。
想到这里,他眼中惊诧不解如流水般退去,剩下的只有敬重与羞愧。
既是对方与自己这一房有恩,自己当早思回报才是应当。偏生父亲生前并未提及此事,他不仅不知这件事,甚至压根不晓得还有王老爹这个人。
他应声上前,王福平递香的手都在颤悠,很是不稳。
王青洪颔首致意,并没有直接接了香,而是屈膝跪地,左手覆右手,拱手于地,对着灵柩恭声道:“老伯,侄儿青洪给您见礼。”说着,头缓缓至于地,行了个重礼。
人群中,尽是吸气声。
道痴站在一旁,见王老太爷如是安排,对王家这个老族长不由得越发高看一眼。
儒家礼教教化,最是重视身份等级。
王老太爷恩义为重,不顾尊卑之别,如此厚待王老爹,这份心胸,值得敬佩。
而这个老实听命执礼的王青洪,面似温和,可身上不自然流出的威仪,甚至比王老太爷还重,可见是手握权柄之人。
可对于长辈看似“离谱”的吩咐,他却毫不犹豫地执行;又因晓得逝者对他父亲有恩,露出的感激愧疚半点不作伪。
不管脾气秉性如何,至少“纯孝”这一条王青洪是做到了。
见王青洪如此,王老太爷微微颔首,似有欣慰之意。
王福平、王福安兄弟却被惊的魂不守舍。王家内十二房的大老爷,即便他们兄弟今日初见,却对其大名早就如雷贯耳。
王青洪十三岁过童子试,十七岁中举,十八岁金榜题名,进士及第,名列一甲探花。
若非中间因丁忧回乡守制,耽搁数年,说不定已经成为一方大员。饶是如此,成就也令人瞩目,不惑之年,便已经是从三品参政。
在王氏出仕的族人中,他的品级仅次于在京里任刑部侍郎的宗房二老爷。
王家族人每每提及十二房这位大老爷,也多带了各种羡慕崇敬。
就是安陆州外姓百姓,也都晓得王家当年曾出来个少年探花郎,娶的是京中官宦家小姐,在外头做大官,前途不可限量。
这样传说中的人物,在王老爹灵柩前执了稽首之礼,王家兄弟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王老太爷似也看出王福平兄弟的拘谨,不愿喧宾夺主,影响治丧之事,被迎到厅中吃了两口茶,便借口天色不早,带着王青洪告辞出来。
在出大门前,王老太爷不由地又望向在灵前诵经的道痴,而后看了看王青洪,到底没有说什么。
出了王家,王青洪上了王老太爷的马车。
待马车出了王家窑,他终于忍不住问及王老爹与自己渊源。
他倒不是怀疑王老太爷会扯谎,只是有些疑惑,为何父亲生前从来没有提及此事。
父亲生前虽行事稍显刻板,可绝对做不出将恩情抛到脑后之事。
王老太爷道:“你父并不认识王老哥。他是无意受了王老哥大恩,至于其中详情,因还牵扯到旁的,至于能不能告知与你、何时告知与你,还需再等等看。”说到这里,他便耷拉下眼皮,不欲在说话的模样。
王青洪闻言,越发糊涂,可也不好啰嗦,只能按捺住满心好奇,心里想着是不是回去问问自己母亲,看是否能寻得蛛丝马迹。
既受了对方大恩,本当早作回报。先前不知,还算情有可原;如今既已经知晓,总要有恩报恩才是……
这会儿功夫,马车已经停下。
挑开马车帘,王老太爷望着上山的石板路,转头对王青洪道:“青洪跋涉千里,今日始归,又陪老头子转了一圈,想来也乏,先回城歇息吧,打发人给你大哥说一声,今晚我歇在西山,明日再回。”
王青洪上午才归家,确实带了劳乏,可看看眼前蜿蜒的青板路,到底不放心,道:“山路崎岖,眼见天色将暮,若是大伯有事想要上山,还是侄儿代劳吧?”
王老太爷摆摆手,道:“这几步路,我还走得动。勿要再啰嗦,赶紧回去。你离乡多年,要操心的事情还多。”
他板起脸来,王青洪也只能老实应下,少不得吩咐相随的仆从好看服侍。目送王老太爷上山后,他才转身上了自己马车回城去了……
王家灵棚里,道痴诵完第七遍《地藏经》时,天色已经黑了大半。
即便晓得山上除了老和尚,还有王福安的儿子在,可道痴还是有些不放心。
他连斋饭也没有用,提着王家的给预备的一盏白灯笼,在暮色朦胧中上山。
在山脚下,他遇到下山的王家子,这才晓得王老太爷先时上了山,今晚要留宿寺中。
道痴原本略显急促的脚步,变得迟缓起来。因王老太爷上山多次的缘故,道痴也见过他多面,总觉得他打量自己的目光略带深意。
今日在灵堂前相见时,这种感觉越发强烈。
可他自问平素行事,也没有显示哪里不对之处,为何那老爷子打量自己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古怪?
思量一番,道痴终是猜不出缘故,便就撂下不想。
他脚下频率已经恢复如常,既是想不明白,就不要想。虽说他很满意目前这种平淡如水的悠哉生活,可也不是怕事的性子。最多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
州城,西北,王家十二房老宅,上房。
因王青洪晚归的缘故,晚饭用的晚,这会儿才撤下饭桌。
待儿女们都下去,王青洪压下心头涩意,开口道:“慧娘,是不是该使人将四郎接回来了……”
第五章 往事扑朔难分明
慧娘,王青洪发妻王杨氏闺名。两人少年夫妻,王杨氏的年纪只比丈夫小两岁,也将不惑之年。
换做其他人,早成了黄脸婆,她因保养的好,看着不过三十许人。
夫妻二人,亦是多年恩爱。两人膝下,除了一双年岁渐长的儿女外,去年还添了幼子。
她本笑吟吟地看着丈夫,满脸的温柔娴静。
听到丈夫提及“四郎”二字时,她的神情只是顿了顿,便笑着应下,道:“晓得了,明早就请示老太太,打发人过去接。”
见妻子应的爽快,王青洪倒是有些不自在,道:“老太太虽没开口,可想来也是惦记着。自打上路,老人家的精神就有些恍惚,听身边服侍的人说,老人家问提了好几次四郎……”说到这里,带了怅然:“不管四郎怎样,到底是王家子孙……又是桂芳舍了性命才生出来,能看顾就看顾些吧……”
这话中虽带了关切,可却不像是父对子,透着几分客气与虚伪。
王杨氏原本翻滚的心却平静下来,飞了丈夫一眼,笑道:“瞧老爷巴巴说这些作甚,谁还能拦着不成?当年老爷从任上打发人回乡接家眷,我就说当阖家过去。到底是老太太慈爱,偏疼四郎,舍不得他小小年纪随我们奔波,才将四郎留下,安置在城西庄子上。怎地如今到了老爷嘴里,倒像是我容不下庶子?”
王青洪不过是担心妻子想起过去的事不自在,才多说这两句,却是被妻子堵的没话。
想到自己还没有见过面的庶子,王青洪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之所以默认了老太太将四郎留在老家,并且十来年不闻不问,多少还是有着私心……
*
西山寺里,方丈室。
房里已经掌灯,王老太爷坐在老和尚下首,望向道痴的眼神依旧晦暗不明。道痴却顾不得去计较,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和尚身上。
才半日功夫,老和尚就仿佛老了十来岁。
他面上依旧是淡笑如故,可周身浓浓的哀伤,却是令人心惊。
即便道痴活了两辈子,都未必有老和尚看的多、见识的多,哪里还用他开解?
可这样看着老和尚伤心,他又不落忍,便道:“若是晓得大师父如此,老爹在西方也会不安。”
王老太爷在旁,不由颔首,出声应和。
老和尚念了一声佛号,悠悠道:“都走了……只盼着佛祖仁慈,早日收了老和尚去……”
王老太爷见他语出不祥,忙道:“您老人家定会长命百岁……”说到这里,指着道痴:“不说旁人,就是道痴,年岁还小,还要全赖您老人家看顾教导。”
老和尚顺着王老太爷的手指,看向道痴,半响方叹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老和尚犯了嗔念,过于强求,也不知是不是害了他……”说到最后,已经低不可闻。
道痴神色不变,心里却是有数。
王老太爷犹豫了一下,道:“道痴用没用晚斋?大师父吩咐人在厨房留了斋饭。”
听了也想到此处,对道痴摆摆手道:“想来你急着赶回来,定顾不得用斋饭,快去用吧。用完早些安置,明日除了早课,还要下山诵经。”
看出王老太爷有心支自己出去,道痴晓得打发自己回避后,王老太爷与老和尚的对话,八成就是同自己这身体的身世身份相关。
尽管心里有些许好奇,可是他应声退出禅房后,没有在门外逗留,更没有毛腰去窗下听壁角,而是大踏步去了跨院厨房。
这身体的身世身份如何,同他又有多大干系?
难道他真的哭着喊着去找爹找娘不成?不管有什么苦衷,抛弃就是抛弃。
在他睁眼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这个身体的本主早烟消魂散,轮不到他去向哪个回报生恩。
到了厨房,摸到火折子,点了灯。
灶台上的纱笼下,摆着一盘子馒头,一海碗小米粥,还有一碟咸菜,同平素没什么两样。
王老爹在山上时,都是由王老爹预备吃食,等到王老爹下山,这一老一小的吃食,就一半赖山下预备、一半自己动手。
山下隔日送上来的是面食与小菜,山上的厨房只用来熬粥与热吃食。
二两重的馒头,道痴就着粥,一口气吃了两个。这还是因晚饭的缘故,吃多了不舒坦,若是早饭与午饭,他能吃三个半馒头。
吃饭漱口后,他便摸到水缸前,去了上衣,而后在瓷盆里取了水瓢,从头上浇下来,好生冲洗一番。
在灵棚里诵了一下午经,出了好几起汗,他身上已经黏哒哒的。
冲洗完毕,他才觉得舒坦。折腾一整日,又是大悲之下,他精神已经极乏,回了东斋房后顾不得想旁的,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禅房里,老和尚却是不由皱眉:“好好的,怎么说致仕就致仕?先前半点动静都没有,莫非是惹了祸端,或是在官场上得罪了人?”
王老太爷道:“我也担心这个,问了两遭,青洪只说不是。他只说是因‘养亲’致仕,给朝廷写的致仕折子也是这样写的。青洪他娘今日七十岁,说是‘养亲’,倒也不算扯谎,可委实太仓促了些,像是临时定的主意,实不像是早就打算好的。”
老和尚想了想道:“他正值壮年,又在江南富庶之地任职,若非遇到不可解的难处,也不会走这一步。”
王老太爷道:“要不,我使人往京里送封信,问问青江那边,看是不是能有个转机?”
老和尚摇摇头道:“他已经四十多了,又不是孩子,哪里需要人操心。若是求到京中有用,他早就求了。毕竟除了他堂兄,他岳家也在京中。”
王老太爷道:“那就这样居家闲赋,未免可惜……不过青洪还年轻,过几年再出仕,说不定比之前的差事还体面……”
老和尚道:“他仗着有几分天赋,少年成名,前半辈子太顺当,行事少了敦厚,磋磨磋磨,不是坏事。”
王老太爷迟疑道:“既是青洪已经回来,四郎之事,总要给个交代才是。”
听到这里,老和尚不由黑了脸,道:“受制岳家,抛弃骨肉,十年不闻不问,他还有脸要交代?”
第六章 闻言始知被弃因
虽说心里也觉得王青洪有不妥之处,可见老和尚着恼,王老太爷少不得道:“也不能都怪青洪,当时将四郎留在安陆是崔氏做得主。毕竟四郎当年……谁会想到,天生痴傻的孩子,三岁开了心窍……”
“那是个糊涂的,小崔氏是她亲侄女,又舍了性命才生下这个孩子,说扔下就扔下,她倒是真狠心。他们母子两个,过于在乎颜面,都不是惜福的。”说到这里,老和尚不禁露出几分灰心。
见老和尚难过,王老太爷忙劝道:“说起来还是您同四郎的缘法,若没有当年的阴错阳差,四郎也不会到了您跟前。要是没有您这些年教导,四郎也不会这般出息。”
老和尚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没想到他们回来的这么早,本还以为要等那孩子再大些。”
王老太爷闻言,皱眉道:“您要安排四郎下山?虽说那边是父母兄姊,可到底没相处过,四郎年岁还小,要是受了委屈……”
老和尚叹了口气,道:“他总要回家,趁着老和尚还在,还能从旁看顾些。要是有个不妥当,也能早作打算……”
*
两位老人家各有思量,睡得都不安稳,道痴却是一夜好眠。
只是次日清晨去跨院去扁担与水桶时,道痴囧了,水缸满了。
不知是王老太爷吩咐,还是跟从王老太爷上山的几个仆从自作主张献殷勤,反正天色蒙蒙亮,就有人挑了水,劈了柴,小米粥也熬好,馒头也热上了。
水缸虽然满了,可道痴早课还是要做。不为旁的,只为有个好身体。老和尚本是想要借担水磨练道痴的心情,道痴却是将这个当成锻炼身体之法。因此,在厨房匆匆用了早饭后,道痴便提着扁担与水桶下了山。
只是因惦记着下山诵经之事,道痴今日放快了脚步。
原本两个时辰才能完了,今日就用了一个半时辰,加上他今日比平素早起半个时辰,使得晨正(早上八点)就做完早课。
道痴去禅房同老和尚打了声招呼,便下了山。
老和尚留了一个王老太爷的一个仆人在山上,虽他没有说什么,可道痴晓得,如此这般不过是怕他在山下惦记。
到了王家窑,道痴依旧一遍一遍在灵前诵经。
在诵经前,王福平寻道痴商量出殡时间之事。老和尚吩咐道痴“诵经百遍”,是王福平亲耳听的。
依照他的意思,出殡的时间,就要看诵经的时间。
毕竟是大师父的好意,即便花银子多停几日,也要等道痴诵经百遍完了再出殡。
道痴在心里算了下自己每日的诵经数,道:“我这边,总共十日差不多。”
那就是可以定在第十一日出殡,王福平闻言,松了一口气。并不是舍不得银子多停几日,只是昨日又是族长又是房长的,不知要引得多少人关注到他们这一家。
为了不招惹祸端,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在外人眼中,他们只是宗房外管事的身份,停灵十一天也算是大操办。要是日子再久些,就显得招摇。
王氏宗族中,可不只有仁慈和蔼的老族长、功成名就的十二房大爷,不乏游手好闲的浪荡子。
若是被他们盯上,少不得破财免灾。
转眼,到了五月十四,王家出殡。
同王老爹去世第一日只有乡邻与周遭管事来吊祭时不同,不仅宗房大少爷与十二房大老爷过来,其他房头的王氏族人,也纷纷打发人来送殡。
王老爹的后事,竟比王家一般族人的丧事还体面。
道痴懒得理会旁的,在王老爹坟前诵完最后一遍《地藏经》后,就带着虎头回山上去了。
没想到,山上还有一盆狗血等着他。
“虎头留下,你今日就下山去吧。”老和尚面色平静地说道。
道痴闻言,抬起头:“大师父……”
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算意外,只是没想到这个话题来的这么早。
“能不能延迟些日子下山?《小人经》,我才学到第五卷。”他满是认真道。
老和尚摇摇头,道:“又不是不让人回来,以后逢五你就过来。”
虽说晓得老和尚的决定很难改变,可道痴依旧有些不死心,道:“大师父,我不愿亦不想下山。”
老和尚的目光添了几分慈爱:“洗砚走了,我也老了……你既是王家子孙,总要回到王家……”
这是老和尚第一次提及道痴身份,道痴的心里却丝毫不觉欣喜。
按照老和尚的说法,他是庶子,可值得庆幸的生母不是“贱妾”,当年是以二房贵妾的身份进的王家,是道痴祖母的娘家侄女,死于产关,留着道痴这个孩儿。
不想道痴天生痴傻,刚满周岁就扔到庄子上自生自灭。有次王老太爷刚好路过那庄子,想起这个侄孙,无意过去看了一眼。见下人们慢待的实在不像话,就使人送到山上,直到三岁开了心窍。
道痴生父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致仕还乡的十二房大老爷王青洪。
除了道痴这庶子,王青洪其他儿女都是嫡出,四子一女,其中长子、次子夭折,如今剩下的,就是与道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嫡三子、将满周岁的嫡幼子,还有年长道痴三岁的嫡长女。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刚好?身世这块道痴相信,可王老太爷“刚好”路过、“无意”探看这话,道痴却是不信的。
定还有些旁的缘故,自己这原主当时不过是刚满周岁的婴儿,还是天生呆傻,王老太爷专程去管了这一遭闲事,定不会是因这小婴儿的缘故。
剩下的,多半是落在老和尚身上。只是老和尚避开这个不说,道痴便也知趣地不提。
算上今日出殡,道痴见过王青洪两次。对于他是自己这个身体的生身父亲,道痴不觉欣喜,反而觉得有些麻烦。
瞧着王青洪的模样,典型的士大夫。这样的人,心里最看重父父子子这些。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儿女完全从属与父母。不管是前程,还是婚姻,父母都有权力全权做主。
道痴又不是真小孩,自然不愿意将自己的命运交到旁人手中。
如今下山的事情已成定居,自己到底当如何行使,还是先去十二房看看再说。总要知己知彼,才好想法子应对。
想到这里,道痴就淡定下来……
*
山门外,王青洪停下脚步,脸色有些古怪,看着旁边的青年:“西山寺,现下只有两人?除了老和尚,就是四郎,再无旁人?”
那青年点头道:“没错,祖父就是这样说的……对了,早年还有一人来着,就是今日出殡的王老爹……”说到这里,也察觉不对,不由瞠目结舌。
王青洪只觉得嘴里发苦:“道痴小师父,就是四郎……”
道痴的快诵《地藏经》,不仅征服了王家窑的乡民,连王青洪这个探花老爷,听了两次,也心生佩服。
这青年今天第一次听,都忍不住赞了几句。
佛经本就晦涩,“诵经”指的本是诵念经文,道痴的诵经,却是背诵。
背诵经文,放在法力高深的大和尚身上不算稀奇,搁在这半大孩子身上,怎么也当称得上一声“聪慧”。
这样的资质,怎么会是“天生痴傻”?
第七章 小僧今日会亲行 (一)
山涧溪水旁,石岩上。
道痴躺成了大字,望着一碧如洗的晴空,不知在想什么。虎头坐在一旁,一会儿看看道痴,一会儿又顺着道痴的视线,望望天空。
看了两回,他就打了个哈欠,耷拉下眼皮,眨眼功夫便传来阵阵鼾声。
道痴转过头看,看着虎头,想起方才听到的所谓身世,不由失笑。
这叫什么?大傻碰到二傻?自己原本还在心里可怜虎头,一个小孩子,被亲人忽视轻慢,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冷暴力。只有虎头这比胳膊还粗的神经,才会不以为意;换做其他孩子,早心里扭曲了。
没想到自己这边情形,比虎头还不堪。虎头再不济,亲爹亲娘,家人也没扔掉他,好吃好喝地养大,不过是少了关爱;自身本主这边,襁褓中就被丢在庄子上,但凡那家人有半点关爱,也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名为“抛弃”,对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来说,更像是谋杀。在他们心里,怕是根本就没想过让那孩子继续活着,只是又不愿背负恶名,才任由其自生自灭。
想到这些,道痴如何能对那所谓的家人产生好感?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有些无奈。他早就晓得,自己终要下山的。
老和尚虽给他起了法号,也教授他佛理,可在儒学上的教导更多。道痴尽管喜欢自在生活,也并不反感老和尚的安排。
皇权社会,士农工商,等级深严,即便想要做个田舍翁,也要有功名傍身才能安身。
道痴长吁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且看着吧……”
说话间,他不由蹙眉,回头望向山脚。
他随老和尚学过吐纳换气法门,耳目较常人灵敏,已经听到一人走路的声音。
须臾,从山脚小路下来一个青衣男子。因离的尚远,看不清面容,只是身形有些眼熟。
从山上下来?道痴慢慢从石岩上起身,凝目望向来人。
待来人近前,道痴已经认出,来人不是旁人,正是上午去王家窑送殡的王家宗房嫡长孙王珍。
看着道痴面色淡定的望着自己,王珍清的脚步迟缓下来,在两丈外站定,咳了一声,扬声道:“道痴,大师父吩咐我来唤你回寺。”
道痴尚未应声,虎头揉揉眼睛醒了。
看到王珍,他不由瞪大牛眼,怒视王珍道:“闯,打……”
在王家窑村事,虎头像个温顺的羊羔;到了山上,却是牢牢记得大师父与小师父的吩咐,有人敢随意上山,无须客气,使劲教训。
只这一眼,王珍只觉得身上寒毛耸立。今天上午出殡人多,他又被奉为上宾,并没有留意到虎头。他只是觉得,这孩子瞪眼时面相太恶,不像善类。
道痴摇摇头,安抚虎头道:“是大师父的客人,大师父叫,上山去吧……”
“哦。”虎头应了,小狼犊子般的气势立时弱下来,对着王珍,露出几分憨笑。
这痴痴傻傻的模样,也是山上人,到底谁是四郎?
王珍见状,不由有些傻眼。不怪他疑惑,不管怎么看,同眉清目秀的小和尚相比,这肥头大耳的傻小子更符合“天生痴傻”四字。
山上有两个少年,为何祖父只说山上除了老和尚,只有一人?
王珍满心疑惑,随着两个孩子回到西山寺。
不单单他生出这个感觉,原本坐在老和尚面前,羞愤难当的王青洪,看到进来的是两个孩子时,也瞪大眼睛。
在他看来,既然道痴是四郎,那当年所谓“天生痴傻”之说就是个大笑话。自己当时在任上,相信了妻子的话,真当表妹生出个傻孩子,隐隐地以这个孩子为耻,才默许将孩子留在安陆的决定,并且十来年不闻不问。
要是四郎还在庄中,他即便晓得真相,也不过是气愤妻子的欺骗,不会这般羞恼。可四郎是被老族长接出来的,听说当时下人怠慢的不成样子,如今父子二人在这个情形下相见。
可想而知,在老族长眼中,自己定是惧内、连庶子也护不住的可怜虫。实情也确实如此,明明是自家骨肉,却沦落在寺里寄养。
幸好现下致仕,要是在任上,“治家不严”、“不义不慈”这两条,就够他喝一壶。
亏待庶子的内疚,同家丑外扬的羞愤混在一处,他竟有些怕见到这个儿子。
看到面向呆傻的虎头,随着道痴一同进来时,王青洪的心跟着颤了颤,隐隐地生出几分不得见人的期盼。
旁人或许看不出他隐匿的心思,可老和尚是什么人?
他暗暗叹了口气,懒得再说旁的,招呼示意道痴上前,对王青洪道:“这就是王老施主十年前送上山的孩子。”
王青洪打量着道痴,心跟着沉了下去。尽管道痴乍看上去,并不怎么肖父,可多看两眼,那眉眼、鼻梁,同自己的大同小异。
他百感交集,神色动容,哑着声音道:“四郎,我是你父亲。”
到底是骨肉之情,压过爱惜名声羽毛的私心,看着道痴,他不但内疚,还有些害怕。害怕自己这个刚见面的儿子问他为何抛弃他,为何才来接他。
道痴闻言,望向大和尚,见大和尚点头,便道:“父亲。”
王青洪心里已经想好几种说辞,没想到道痴只是招呼这一声,便闭上嘴再无他话。
没有父子相见的激动,也没有被抛弃地委屈怨恨。这声问好,透着老实乖巧。
怎么会这么平静?王青洪有些没底,试探地问道:“我今日来接你回家!”
道痴早得了老和尚的吩咐,自然无异议,闻言立时点头道:“好。”
王青洪的嘴角不由抽了抽,心里已经后悔自己嘴快。他本没想今日就接人回去,原打算先来看看,等回家安排妥当再接人。
可当着老和尚与王诊将话已经说出来,自然不好反复,他只好望向老和尚,满脸感激道:“大师父对犬子养育之恩,晚辈铭感五内。今日且携小犬归家,改日定携小犬上山拜谢大师。”
老和尚却是瞧也不瞧他,吩咐王珍道:“你祖父上次上山,留下个仆从,现下你既来了,就将人带了去……”
王珍虽不晓得老和尚身份,可也晓得是自家祖父都恭敬之人,自是老实应下。
王青洪被冷落在旁,虽心有不快,可面上丝毫不显。他是王家宗族内房一房之长,自是晓得西山寺是王家祖地。
老和尚又是这个年岁,不定是哪房隐居的长辈,连族长都敬着,更不要说自己这个小一辈的。
老和尚吩咐完,也不罗嗦,直接挥了挥袖子,道:“山寺简陋,老和尚就不留客,诸位下山去吧……”
王青洪与王珍两人应下,恭敬地告辞出来。道痴落后几步,对虎头道:“看好寺,好生照看大师父……”
虎头没有像过去那样,不拘道痴什么吩咐都老实应下,而是伸手拽住道痴的袖子。
道痴道:“过几日我就回来,你先代我孝敬大师父……”
虎头这才松开手,憨憨地应了一声。
道痴又望向老和尚,道:“大师父,我下山去了……”
老和尚点点头,道:“且看、且听,莫强求。”
“是,我记下了。”道痴郑重地做了个合十礼。
此番既非生离,也不是死别,道痴自然不会哭哭啼啼做小儿女状,行完礼后,便出了禅房。
王青洪与王珍站在禅院门口等他,道痴的几步在东斋房顿了顿,随即没有停留,直接走向二人。
见道痴两手空空,两人先是一愣,随即也明白过来。道痴打小在寺里长大,现下身上穿的还是僧衣,即便身边有东西也都是山门之物,确实不宜带下山……
下山后,王青洪命道痴上了自己马车。
道痴应声上了马车,安静地坐在侧坐上,眼观鼻、鼻观心。到底当以什么姿态,面对这所谓“家人”,小半日功夫,他已在心里有了定夺。
“老实”这一条要的,老实人使人少防备,可一味老实又容易被人所轻欺负,他可不愿意任由这些“家人”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
老实且执拗,与家人关系冷淡、疏离,这种的定位刚刚好。如此一来,落在旁人眼中,就是名义上的父母也不好强他做什么,否则就像是欺负老实人,有不慈之嫌。
道痴的嘴角挑了挑,再抬头时,脸上已经多了些许忐忑与期盼。
王青洪见了,心里一软,道:“不要怕,这是回家,又不是去别处。你祖母当年最疼你娘……见了你,也定会疼你的……你哥哥性情温和,你姐姐最是疼兄弟,你们会相处很好……”
没有提妻子王杨氏,想来就是他自己,也不相信妻子能善待庶子。可他不会再纵容下去,堂堂士大夫,若是连“齐家”都做不到,哪里还有脸说别的。
道痴只腼腆一笑,点了点头。
王青洪本担心这个儿子对自己心存怨愤,多少有些隔阂,现下见他性情温和老实,不禁生出几分真心喜爱。
他想起道痴诵经时的风采,隐隐有几分自得。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多少有几分自己少时的风采。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道:“瞧你经书背的利索,除了佛经,还学了什么书?”
道痴道:“当年学字时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
王青洪闻言,不死心的问道:“没有其他的了?”
道痴点点头,似有不解道:“寺里除了佛经之外,也只有这几本书啊。”
王青洪眉头不由皱起,道:“我听你《地藏经》背的流利,当初学的时候用了多久才能背诵?”
道痴想了想道:“去年中秋时候学的,腊八时方能背诵全篇。”
王青洪在心里盘算一下,《地藏经》全篇两万余字,百日背诵,每日背诵两百字,不算少了。
然后,同三郎过目成诵的天赋相比,这点小聪明就不显。三郎三岁起蒙,除了四书五经,其他经史子集也多有涉猎。若不是跟随自己在任上,早就可以下场一试……
第八章 小僧今日会亲行(二)
对于庶子聪敏逊与嫡子之事,王青洪淡淡地失望之余,也隐隐地松了口气。
毕竟是士大夫,心中还是看重嫡庶,对于三郎这个嫡子,不仅爱重多年,且是他亲自教导出来的,若是被山居的庶子比下去,他心里也不自在。
人心自古都是偏的,一个才见了一面的庶子,与看顾了十来年的嫡子,分量哪里能一样。
他这番心路历程,换做其他十一岁的孩子,哪里能察觉?
道痴毕竟不是十一岁的孩子,察觉出王青洪的反应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懒得搭理。他之所以还回王家,并不是来叙亲情,不过是要借着这个王家子弟的身份立世。
在父子二人心思各异中,马车终于进了州城。
十二房的宅子在州城西北,宗房的宅子在正北,因此到了路口,王珍就催马过来,同王青洪别过。
过了路口,又行了半盏茶的时间,马车稍停。
“老爷回来了……”
“是老爷……”
外头是奴仆管事的声音。
王青洪隔着车帘吩咐了两句,马车就被赶进大门。
将下车时,王青洪的实现滑过道痴的光头与僧袍,眼里多了几分阴郁之色。
对于西山寺的大师父,在感激之余,他不免也有几分埋怨。这叫什么事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是寄居山寺,四郎依旧是王家内房少爷,并不是真的小沙弥,作何要落发?
如今这个模样带回来,少不得又要相番说辞,才能遮过去。
道痴依旧是低眉顺眼,老实地站在一旁。
王家老管家李忠,早已迎上前,看着道痴,眼中亦带了几分惊诧。
至从自己老爷回乡次日,打发人去接四少爷时,才发现自家四少爷不仅不在庄子上,连当时身边侍候的乳母一家都不见了。
开始还以为四少爷有什么不好,乳母怕主家怪罪才跑了;待问过庄上其他人才晓得,四少爷是被老族长带走了,乳母没两日也走了,说是跟着去侍候四少爷。
待到去了族长家,哪里还有不清楚的?主家不在,一个傻少爷,自然能怠慢就怠慢。至于乳母跟过去侍候,显然是扯谎。不过是怠慢小主子的事情败落,怕受责罚,偷跑掉了。
族长只说将孩子寄养在别处,让自己老爷稍安勿躁,过几日便能父子相见。
旁人或许对四少爷没甚印象,李忠却是见过的。
三个月不会抬头、半年不会翻身,将一岁,对于声响招呼还是没反应。大夫、道士、和尚都悄悄请来看过,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魂魄不全,天生痴傻。
李忠当时还以为,自己老太太会下个决断,让四少爷“病故”。即便是亲侄女生的亲孙子,可一个傻儿子,对老爷的名声也不好听。
没想到老太太到底心软,只是决定不带四少爷走,命人将乳母与四少爷送到庄子里。
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就是当年那个将一岁也只能躺着的痴傻四少爷?瞧着这眉眼之间的模样,确实有三分老爷少年时的影子。
这时,就听王青洪吩咐道:“去三郎那里寻两身衣服,先给四郎换上,我稍后再带四郎去见老太太。”
李忠闻言,犹豫道:“老爷,四少爷同三少爷身量不同,怕是衣服不合身?”
王青洪看了道痴两眼,不仅个子比三郎高多少,身上明显结实许多。他想了想,道:“去仓库里,寻一套我的旧衣服先给四郎换上。”
安排完这个,他又嘱咐道痴一句:“四郎先随管家去更衣,一会再随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道痴老实应了,王青洪转身进了内院。
李忠迟疑了一下,将道痴先引到偏厅坐了,最后去吩咐人开库房寻衣服不迟。
十二房子嗣不繁,当年太老太爷年轻病故,只留下老太爷一子;老太爷又只有老爷这一根独苗。
老太太自然疼的跟眼珠子似的,偏生老爷年少离乡,常年不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将儿子旧物都精心保存下来,也有睹物思人之意。
所以,库房里还有王青洪多年前的旧衣……
*
内院正房,王杨氏噙着泪,望着丈夫,满脸的不可置信:“老爷此话是何意?难道我还扯谎不成?”
王青洪冷哼道:“我倒是不晓得,未满周岁的婴孩,如何能看出聪明愚钝?天生痴傻?我王青洪自问上对得起君王父母,下对得起百姓儿女,并未有欺心失德之处,哪里就报应到儿女头上?还是你觉得,当年守孝期满我应了老太太恳求,为子嗣故纳了桂芳表妹,对不起你这个嫡妻元配,就应当遭报应?”
这一番话说的半点情面都不留,其中怨气,想来是日积月累。
王杨氏觉得身心俱疲,都辩白都懒得辩白,忍着怒气道:“就算老爷想要将罪名加到我身上,也想想大姐儿与三郎、五郎。难道非要坐实了我黑心肝,坏了我的名声,老爷才满意?”
王青洪被堵得说不出话,可心里也晓得,妻子说的没错。
即便当年事情,是王杨氏的不是,为了几个嫡子嫡女,他不仅不能揭破此事,还要想法将此事圆过去才行。
王青洪心中越发憋闷,望向妻子的脸色就越发不善。族长虽没有说什么,可神色之间分明是怪他受制与妇人。就是西山寺里那位老和尚,连正眼都不瞧他,其中的蔑视,当也为了这个缘故。
妻子不仅没有半点羞愧,反而露出“你奈我何”的泼妇嘴脸,使得他非常恼怒失望。
他站起身来,冷声道:“既爱惜名声,你就知分寸些。若是再容不下人,我王家又不是没有出妇!”说罢,甩袖而去。
王杨氏气得摊在椅子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管当年寻医问药,还是最后做主将四郎送到庄子上,都是婆婆做的主,干她什么事?
婆婆当年可是护那孩子护的紧,不仅落地就使人抱到自己屋里,而且对她这个嫡母也千防万防。
她见过两次,每次都是捂得严严实实,随即就使人抱下去,生怕她这个嫡母多看两眼便要害人似的。她当时气得要死,偏生丈夫在任上,连个述委屈的人都没有。
而后,等传出四郎“天生痴傻”的时候,她心里固然有幸灾乐祸,可不无心虚。
即便她什么也没有做,可也怕旁人疑到她身上。因此,关于同四郎相关之事,她越发避嫌,任由婆婆做主,生怕牵扯到自己头上。
没想到十年过去,这盆污水不仅没有逃过去,还是有丈夫亲自来给她“定罪”。
她刚才伤心悲愤之下不愿辩白,等丈夫走后,却是觉得不对劲。这个罪名,不是赌气认下就能认下的。她既不是黑心肝,为何要给自己揽了顶“毒妇”的帽子?
自己这个年纪,可以不再指望丈夫宠爱,可儿女何其无辜?若是真引得丈夫厌弃,连累到孩子身上,那她可真是没地方哭去。
毕竟丈夫的子嗣,如今不只是三郎、五郎,还有刚归家的四郎。
都是这个四郎,扰得家宅不宁。她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王杨氏心中恨恨,扬声唤丫鬟端水进来,整了整妆,扶着丫鬟的手去后院去了……
第九章 小僧今日会亲行(三)
道痴坐在偏厅,吃了两盏茶。
尽管今日才知晓王青洪是这身体本主的生身之父,可在王家窑诵经这十来天,对于王氏宗族十二房,道痴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毕竟十二房的状元老爷在王老爹灵前执了大礼,引得四下里议论纷纷,嘴里都是这位状元老爷。
同王家其他房头子孙繁茂相比,十二房人丁堪称单薄。只有道痴这一代,有兄弟三人,父祖都是独生子。
之所以能成为宗族中仅次于宗房的一支,是因十二房人丁单薄虽单薄,可从十二房分房那位太老太爷,也就是道痴的曾祖父到王青洪,祖孙三代都是进士。
不过除了在仕途上出色外,也因十二房当年太老太爷是上一代族长的胞弟。因这个缘故,即便太老太爷年轻病故十二房只剩下孤儿寡母,也没有被人欺负了去。
十二房现下最高的长辈,是王青洪之母王崔氏。娘家也曾是安陆州大户,只是后来败落,现下只能算是中上富户。
道痴的生母,就是王崔氏的娘家侄女。按说崔家近些年虽没落了,也不当送女做亲戚家做妾。
不过是小崔氏是个可怜的,命运多蹇,本说了门当户对亲事,不想才定亲,父母就相继病逝。小崔氏要守六年孝,对方借口儿子是长子,子嗣要紧,耽搁不得,就使人退了亲。
小崔氏出孝时,已经二十岁。这在古代已经是老姑娘,只能说给人做填房继室。
刚好王青洪在乡守孝,两个嫡子先后病故,妻子杨氏早年生产后有损了身。待守孝期满,王崔氏便借口儿子三十无子,做主替儿子纳侄女为二房贵妾。
没想到,妻妾二人同时怀孕,同日生产,杨氏又生下一个嫡子,小崔氏生下庶子而亡。
王青洪的妻子杨氏,则是京城人士,是王青洪座师之女。王青洪正值壮年,就得意晋升从三品,京中的助力就是杨家。
想到这些,道痴不由皱眉。若是杨家真有左右官场的能力,对他来说绝对不是好事。不过想到自己目前才十一岁,他心里又淡定现下。
现下还操心不到那个,如今他回来,不过是为了王家子弟这个身份,好方便应试罢了。毕竟只有有了功名,才能获得更多的自由。
不管是老和尚的建议,还是他的想法,都觉得没什么可着急的。少年才子,有几个真正能驻足官场的?即便偶尔有成就的,也多是经过半世蹉跎。
正想着,就见李忠进来,后边跟着两个小厮,捧着一叠衣服,还有个儒生帽。
道痴也没啰嗦,任由小厮服侍换了衣裳。
合身倒是合身,只是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旧衣裳,再好的料子,也褪了颜色,隐隐地也有些霉味。
道痴五感本就较常人强些,被熏得不由皱眉。
换好衣服,李忠又拿了一顶儒巾出来。
道痴见状,不由一愣。这个东西早年只有举人未第者才能戴,后来举、监、贡、生都能戴了。可自己现下,连童生都不是,这样装扮妥当么?
李忠见他面带疑惑,忙道:“一时没有合适的巾子,这是老爷当年中了廪生后所戴的头巾,是老爷吩咐找出来的,四少爷暂时戴着,在家里无妨。”
道痴摇摇头,道:“这不合规矩,还是谢谢老管家的好意,就这样吧……”
李忠还想再劝,道痴已经回到座位上闭目养神。
李忠见状,不由心惊。这四少爷看着温和,可性子倔强起来,真像老爷小时候。到底是父子,即便养在外头,也没有走了性情。
道痴乐意在王青洪跟前装纯良,可在管家仆人跟前却不会。因为他不管怎么交好他们,庶子身份都是致命伤,近了倒让管家仆人轻视,还不如一开始就离得远些。
李忠看着道痴的光头,满心纠结。老爷是他看着长大的,他自然晓得老爷为何要让他给四少爷找头巾。不过是怕老太太见了伤心,想要临时遮掩些。
这会儿功夫,就有二门小厮过来传话,道是老爷请四少爷去老太太房里。
李忠听了,亲自将道痴送到二门外。
二门内,已经有两个穿绿裙丫鬟等着。
看到道痴的光头时,两个丫鬟都微现异色,不过迅速恢复如常,很是恭敬地将道痴请进内院。
二门内,先是王青洪夫妇所居正房,再后一进,才是老太太所在的上房。
上房门口,早有两个丫鬟候着,见了道痴,连忙挑帘子。
五间上房,道痴跟着丫鬟进来后,就被引到东稍间。
那丫鬟这样禀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四少爷到了……”
罗汉榻上,坐着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红着眼圈,直直地望向门口。罗汉床榻前,左右各有两把雕花椅子,坐着一男一女。
不知为何,道痴脑子突然出现林黛玉见贾母的情景。这老太太会不会也搂着他,喊心肝肉?想一想,道痴就觉得恶寒。
“是……四郎……”老太太的声音有些犹疑。
“是四郎,这些年全赖大伯看顾。”王青洪回道。
“四郎……上前来,让老婆子好生瞧瞧……”老太太声音颤抖,招招手叫道痴上前。
道痴没有立时动,而是望向王青洪,待他点头后,才上前几步,在罗汉榻前站定。
坐在王道洪对面的王杨氏,本笑吟吟地看着道痴,见他面善,心里还范嘀咕。这孩子看起来不像是奸诈的,若不是丈夫庶子,连她都要赞两句。
可见了父子之间互动,她又不禁咬牙。
老太太的反应,却是惊诧中带了几分不可置信。
她拉过道痴的手,从头看到尾,看了足有一刻钟,眼神越来越复杂,脸色也越来越白,最后捂着胸口,身子已经开始打晃。
王青洪见状,忙上前扶住:“老太太再欢喜,也要爱惜身子,否则岂不是四郎不孝……”
道痴低着头,暗暗翻了个白眼。王青洪那是什么眼神,老太太明明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老太太拽着儿子的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桂芳啊……可怜的桂芳……”
王青洪见状,只当她想起亡人,忙劝道:“表妹最是孝顺老太太,定是不忍老太太难过……”
老太太捂着脸,哭的越发厉害。
王杨氏也站不住,早起身跟在丈夫后边,嘴里虽说劝慰的话,可心里却觉得甚是古怪。小崔氏没了这些年,再多的伤心,也当早散的差不多,哪里就值得当老太太哭天抹泪?
老人家哭了狠了,脸色一阵阵泛青,王青洪劝不住,只好吩咐人将道痴先带下去。
在儿子、媳妇多方劝慰下,老太太慢慢止了哭,红着眼睛,看着王青洪道:“儿啊,老婆子心里不得劲……若不是我做主,替你纳了桂芳,有了这个孩子,桂芳说不得好能好好活在世上……”
听着这话里,竟是怨上四郎,王青洪不由疑惑:“老太太这话怎么说?”
老太太哽咽着道:“洪儿,四郎……四郎八字纯阳、刑克亲长,不能养在家里啊……”
*
院子里,道痴站在廊下,慢慢地抬起头,脸上露出几分古怪……
第十章 耦院里兄弟反目
王青洪是当着堂侄的面将庶子带回来的,自然不会因老娘一句“八字纯阳、刑克亲长”,就立时将庶子送走。
他学的是儒家正统,对于八字阴阳当玄学向来不以为然。至于四郎“刑克亲长”之类的话,觉得不过是老太太在迁怒罢了。
老人家忌讳生死,才如此牵强附会,将侄女之死归罪到一个孩子头上,才有了心结。
哄着老太太止了泪,王青洪到底硬拖着,没有点头应下老太太将四郎送走的要求,随即带着妻子从上房出来。
看着院子里身影挺拔的少年,王青洪心里愧疚又占了上风。
人皆有惜弱之心,他本想着这孩子即便没有生母,也定会得老太太看顾;如此一来,即便妻子是嫡母,轻易也拿捏不到。等到将来成家时,他这个做老子的,多给孩子预备些产业,也就弥补了早年的轻忽。
谁会想到,老太太上了年岁,想法变得偏执。虽说还记挂着逝去的侄女,却无法对这孩子“爱屋及乌”,竟是排斥如斯。
王青洪轻叹一声,道:“四郎且随我来……”
道痴老实应着,退后两步,让王青洪与王杨氏先行。
一路上,众人默默。王杨氏的心越发沉了下去,富贵人家有庶子多了,可多是养歪的,眼前这个看着可正的很。
少一时,道痴随着二人到了主院正房。
王青洪扫了面色如常的妻子一眼,道:“四郎,这是你母亲……”
本当方才在老太太房里就见礼的,因老太太哭了那一出,闹得乱糟糟的,也没顾得上。
“见过母亲……”道痴对着王杨氏行礼道。
王杨氏并不热络,淡淡道:“起吧。”
王青洪扫了妻子一眼,对她的冷淡很是不满。
王杨氏心里正烦躁,不耐烦上演这母子一家亲的戏码,起身道:“老爷,四郎既家来,总要安排住处。耦院正空着,就收拾那里可好?”
王青洪闻言,不由多看了妻子两眼,却是看不出什么。
耦院是西进南小院,大小规格同三郎所居桐院一般无二。
他们回安陆前,曾打发管事家仆快马回来收拾院子。当时将桐院、耦院都收拾了,任由三郎自己选。
最后三郎选了桐院,王杨氏还曾笑着说将耦院留给五郎。
他不知道,王杨氏已经打定主意,要将道痴留下。否则的话,岂不是自己又要担那“不容庶子”的恶名。
她不是无知愚妇,自然不会为了嫉恨,就损了自己名声。
当然,这其中不无故意同婆婆作对的恶意。既是婆婆那么忌讳“刑克亲长”,那她知道家里留下这个孽庶会如何?
王杨氏下去不提,王青洪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道痴说话,说着说着,又说起道痴的学业道:“王家共有两处私学,宗房与内十二房所设宗学,外房与姻亲所入族学……明日我带你去宗房请安……”
道痴闻言,终于不再连连称是,而是抬头道:“父亲,大师父吩咐孩儿逢五上山,明日便是十五。”
王青洪听了,不由皱眉,好一会儿方点点头,道:“好,那就改日。”
到底是添了不快,王青洪接下来便有些冷淡下来。
幸好王杨氏转回来的快。她没有亲自领四郎过去,而是吩咐身边一位嬷嬷送道痴过去。
虽才打了两个照面,可道痴已经摸清这“嫡母”的态度,那就是漠视与疏离。
这正合了道痴的心意,他起身与“父母”别过,随着嬷嬷去了耦院。
耦院院子里,站着两个小丫鬟。一个十三、四岁,身形初见少女婀娜,颜色甚好,脸上铺了香粉,远远地就闻到香味儿;另外一个年级略小,面容尤带稚嫩,勉强算是眉清目秀。
见到那嬷嬷与道痴进来,两个小丫鬟忙曲膝:“见过许嬷嬷。”
许嬷嬷没有立时叫起,而是对道痴指了指那年长的丫鬟道:“四少爷,这是红袖……”又指了指年幼那个:“这个是青巧……太太说,先将她们两个给四少爷使,不足的人手明儿唤了人牙子再补上。”
说罢,她对那两个丫鬟道:“这是四少爷,还不快给四少爷磕头。”
青巧闻言,立时跪下:“婢子见过四少爷。”
红袖却还是站着,已经涨红了脸。
许嬷嬷瞪眼道:“怎么还杵着?莫非你是尊贵的,太太还安排不得你差事?”
红袖已是红了眼圈,咬牙道:“嬷嬷,婢子祖母叫婢子进来时,不是这样说……”
许嬷嬷嗤笑道:“我倒是不知,这家里除了老太太与老爷,谁还能越过太太去……”
她面带寒霜,望着红袖,眼睛里能放刀子,看着甚是怕人。
红袖面色由红转白,终于跪下,低头道:“婢子见过四少爷。”
道痴看着这出闹剧,只觉得无趣的很,看也不看地上二人,绕过二人,往正房去。
刚走到廊下,就听门口有人道:“哎呦,这唱的是哪一出?”
听了这难听的公鸭嗓,道痴挑了挑嘴角,倒觉得生出几分趣味。他转过头,望向门口。
门口站着两位少爷,一个清俊儒雅,一个痴肥憨顽。说话的,正是身材痴肥的少年。
他望向道痴的目光,似乎能喷出火来,面容也因狠戾变得狰狞,引得腮帮子的肉一颤一颤。
道痴只淡淡地扫了那清俊少年一眼,便望向那痴肥少年。
那少年伸着粗短的肥手指,指着道痴,恨声道:“真是你这小秃驴!?你竟然敢的下山,看爷爷打不死你!”说罢,便挥着胳膊要上前。
旁边那少年觉得不对,忙伸手抱住,被拉得一趔趄。
那痴肥少年竖着眉毛,冲着那清俊少年,吼道:“三郎,你偏帮着这小秃驴,不帮哥哥?”
那清俊少年道:“七哥,还请慎言,这是我四弟……”
这清俊少年,就是王三郎。他身边这位,宗房的七少爷,名叫王琪,两人是宗学里的同窗,论起来是从堂兄弟。
王琪虽是不学无术的性子,偏生爱往聪明人身上凑。自打三郎入了学堂,便抛开狐朋狗友,黏在三郎身后。
这些日子,王三郎察觉父母之间有些不对。关于自己还有个庶弟之事,父亲也没有瞒着他。今天一出学堂,便有小厮上前低声禀了四郎回府之事。
偏生被他身边这位小祖宗听见,说什么要过来瞧瞧,没想到见了却立时变得跟斗鸡似的。
“四郎,我是三哥。”少年的声音温润中透着真诚,眼神中带了几分期待与小心。
道痴点点头,道:“三哥,我是四郎。”
见他有回应,王三郎脸上立时化作春风,道:“四弟,我早盼着你回来……”
打小见旁人兄弟手足相伴,王三郎不无羡慕,因此对于自己多了个年纪相仿的庶弟之事并不排斥。只是想到父母对庶弟的轻忽,他隐隐地有些不安,生怕那个弟弟恼恨家人。
现下这个弟弟态度虽不热络,可也无怨愤之意,王三郎的心也跟着踏实下来。
王琪在旁,见了这兄弟相会的情景,直觉得肺都要气炸。
这回他不单恨道痴,连王三郎都恨上。他怒视王三郎,咬牙道:“好啊,爷爷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就这样对爷爷?宁愿向着这初见的孽庶,也不帮着爷爷……”恼得狠了,说话间已经红了眼睛。
这回拳头,是冲着王三郎去的。
两人离的近,王琪的拳头又急,王三郎避无可避,正挨在脸上。
他立时眼泪鼻涕都下来,鼻子下红彤彤地流下两行鼻血。
“三少爷……”许嬷嬷满脸惊骇,大叫出声。红袖也立时从地上蹦起来,冲上前去。
王三郎已经懵住,站在那里呆呆的,不知躲避。
王琪已经红了眼,第二拳眼已经落下,而后便是一声闷哼。
是红袖扑到王三郎身上,挨了这一拳,正被击中后心。
她的身子摇摇欲坠,王琪有些傻眼,摸着拳头,冲王三郎吼道:“王三郎你要脸不要,竟躲在女人后边……”
打了女人,到底丢颜面,他看着痴肥憨傻,反应倒也算是机灵。
许嬷嬷已经到了王琪跟前,将王三郎遮得严严实实,难掩怒气道:“我家老爷、太太都不曾动过三少爷一指,哪里轮不到七少爷教导?”
王琪虽心虚,面上依旧嘴硬,扬着下巴,倨傲道:“爷爷是哥哥,三郎是弟弟,爷爷教训弟弟,哪里轮不到你这老货多舌!”
许嬷嬷怕他再发疯,冲着依旧跪着的青巧道:“傻了不成,还不去请老爷、太太……”
青巧满脸慌张地起身,急匆匆地奔出去了。
王琪见状,眼神闪烁,不过看到道痴时,他又镇定下来,满脸倨傲道:“就让洪大叔、洪大婶子给爷爷评评理也好……”
道痴站在廊下,面露无辜,似乎不解为何会成了这个局面。
王三郎已经醒过神来,顾不得自己,搀着摇摇欲坠的红袖,满脸紧张道:“红袖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