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融霜本为着今日元珵撺掇孟冬辞不带她去刑场一事在自个儿屋里生闷气,可眼看着午膳时辰都过了许久,还不见他二人回来,有些心急,便踱到正门处去迎。
不想才到正门,还没转过照壁,便迎头叫柳莲撞了个趔趄。
“莲姨?你不是……”
“林姑娘!”柳莲一把抓住她的手:“殿下与皇子妃在门口遇刺!”
林融霜跨出大门的时候,孟冬辞正搀着元珵躲在马车与院墙撑出的死角处,元珵一身鸦青衣裳瞧不见血,倒是孟冬辞手上脸颊连着外头那件月白的斗篷都染了红。
“阿姐!你伤哪儿了?”
“我没事,”孟冬辞朝林融霜摇头,看了已没有意识的元珵一眼,“他为护我受了一处箭伤,可如此快便昏迷,那箭恐怕有问题。”
林融霜闻言蹲下身查看。
元珵伤在右肩,自背后没入,从身前锁骨旁穿出,箭头比寻常的羽箭窄些,样式和颜色倒是与常见的没什么分别。
“血不见黑紫,这就是普通的弓箭,可穿身而过,说明射箭人应该离得极近,”林融霜站起身,此腰间抽出短剑,“阿姐,我去追!”
“不追。”孟冬辞摇头。
上回陆羽说过,他们在别院周围留了人看顾元珵,刺客离得这么近射出此箭,若功夫不济,被陆羽他们的人发现追上,不会是他们的对手,若是身手很好,林融霜独身一人贸然追上去,恐有危险。
“在此处动手,他们想杀的是我,”孟冬辞朝林融霜伸手借力,“元珵现下有绢册和金矿做保命符,无论背后的人是谁,都会有所顾忌,咱们与他待在一处才安全,先回院里替他治伤。”
话音落,柳荷柳莲已带着小厮赶来,将他们迎进了院,吩咐闭门落锁。
朱门闭合后,别院斜对面,一棵落满雪的马尾松抖了两抖,一个裹着白色斗篷的人跳下来,与积雪一道落地,他将手里的长弓和箭篓随手扔到旁边的无人看守的夜香车上,拉下兜帽,转身隐入街巷熙攘的人群中。
阵风拂过,斗篷之下,露出赭色袍摆的一角。
倾脚头拎着桶回来时,见车上多了东西,一头雾水地拾起,高声问:“谁的弓箭落这儿了?”
见周围无人应他,便又拎起那不知什么皮子缝成的箭篓打量,见上头染了脏污,凑近闻了闻:“腥,是血么?”
这箭篓瞧着不旧,那皮子应该能换些银钱,倾脚头四下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便将长弓和箭篓掖进木桶中间,推着车走了,走出两步,又咦了一声,嘟囔道:“闻着像血,可血怎么是黑的呢?”
*
孟冬辞虽通些药理,但拔箭清创却断然不会,请的郎中还没到,林融霜也说那箭没毒,她便想以元珵房中的创药替他止血,可那药粉倒了三回,将前后伤口都糊了一层,却不见血有止住的迹象。
元珵伤在肩头,不好躺,只能置了凭几给他倚着。
刚进屋时他本醒了一会儿,睁眼时孟冬辞正拿着把剪子剪他的衣裳,他见孟冬辞没伤着,便放下心,强撑着笑说:“这是上回你遇险我不在场,老天看不下眼,变着法儿叫我还你这伤呢,娘子瞧瞧,和你上回伤的,可是同一个地方?”
“咱们也真是有夫妻缘分,连遇刺都伤在一个地方,娘子你……”
孟冬辞眼没抬便打断他:“闭嘴。”
血止不住,孟冬辞本就急,掌心全是冷汗,元珵又偏要挑这时候与她贫嘴,便没好气地说:“也不是三岁孩子,整日信这些没用的缘法,受个伤也能扯着往上贴,有这个力气,不如闭眼养养精气神儿。”
话音落了半晌也不见元珵还嘴,她觉得奇怪,一抬眼,便见元珵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一处寻常的箭伤,怎会叫他虚弱至此?
又等了一盏茶的时候,柳荷才领着郎中回来,孟冬辞一抬眼,好巧不巧,又是上回她遇刺时那个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的老郎中。
孟冬辞苦笑问道:“咱们这别院前儿遣走了宫里拨来的太医,倒是劳动您一次次赶来救命,还不知您如何称呼?”
老郎中一进来见屋里除了一个不省人事的元珵外全是女眷,便又吓得躬身垂首:“不敢,老朽姓尚,单名崇。”
“尚老,”孟冬辞自榻边站起身让开一条路,“殿下中了暗箭,我按寻常的法子止血未能见效,想着或许以针封穴或能行,劳您为他拔箭止血。”
尚崇点头,一头吩咐准备净水油灯之类,一头开了医箱,自里头取了银针。
如孟冬辞所料,前后下了银针,先前不断渗血的伤口果然有好转之象。
“这像是将箭头用什么泡过,叫伤口凝不住血,”她一头看着尚崇掰断箭尾准备给元珵拔箭,一头问林融霜,“你先前可遇见过类似的法子?”
没听着林融霜答她的话,孟冬辞转身去瞧,见她正蹲在地上研究那把被暗箭劈坏了的琵琶,便又喊了她一声。
林融霜回神:“有啊,早几年我带兵跟敖朔对阵,也用过呢。”
孟冬辞失笑叹道:“那你方才为何说这箭没问题?”
林融霜瘪瘪嘴:“这又不是什么新鲜法子,两军对阵要先与主将发难,若在战场上中箭不能及时止血,便会拖垮这人的力气,但这登徒子在自己家门口受伤,止血的法子那么多,还算什么大事么?”
又是敖朔又是对阵,大抵是她二人这番对话实在超乎预料,纵使尚崇忙得满头大汗,还是抽空回头偷偷瞧了林融霜一眼。
虽知这尚崇不过一个寻常本分的郎中,但当着他说这个也有不妥,因而孟冬辞笑着解释:“我义妹从来口无遮掩,叫尚老见笑……”
话说一半,她便住了口。
上回她受伤,林融霜好说歹说连唬带吓,这尚崇仍守着什么‘男女大防’的陈腐旧礼,到底只开了方子,最后还是她们二人自己包的伤口。
这回伤的虽是元珵,可这箭要射的,原本是她……
孟冬辞回身看了榻上柳荷柳莲扶着由尚崇施针拔箭的元珵一眼,他上半身的衣裳已尽数褪掉,那用来止血银针也不只落在伤处,而是遍布整个上半身……
同样的伤,若是换作受伤的是她,她顶着这皇子妃的名头,加上洪辽那些匪夷所思的陈年旧规,即便尚崇医者仁心,也绝不会冒着丢了全家老小性命的风险替她施针止血。
可临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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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若想寻到女医,并不是立时便能寻到的。
这一箭即便杀不了她,也必会叫她元气大伤。
孟冬辞皱了皱眉心,眼底浮现厌色。
两方博弈各尽所能,用什么法子本都无伤大雅,但利用女子身份颇多受限设局,实在短见又阴毒。
约摸半柱香的功夫,拔箭清创皆已做完,配着药粉和银针,血也渐渐止住,但元珵脸色惨白,仍不见醒转迹象。
柳荷和柳莲撤了凭几放他躺下,尚崇为他诊脉,问:“殿下脉象比上回不好,可是近来遭过什么变故?”
“他被旧事所困,逞强不与人说,”孟冬辞点头,“我以滋补之法替他调理,但毕竟外行。”
尚崇收起药箱:“既是心病,需得靠殿下自个儿想开,那毒本也不要人命,遭不遭罪的分别罢了,若方便,皇子妃可将方子写给老朽瞧一眼。”
孟冬辞依言将近来的几个药方列出,尚崇看过,默了少顷才说:“是好方子,于殿下身子的确有益。”
孟冬辞见他欲言又止,便说:“这方子是家父翻医书自个儿琢磨的,虽每张都跟此中圣手一块儿钻研过,但也难保疏漏,若有什么于殿下将养不利,尚老直言无妨。”
尚崇摇头:“方子没问题,余下的老朽尚不敢断言,待回去翻过古书,再来向皇子妃回禀。”
见他收拾药箱要走,孟冬辞先暗中朝柳荷使了个眼色,低声与尚崇道:“相信尚老看得出,今日是有人行刺,我一时情急只叫人去请您过来,却不及注意可有人尾随,刺客尚未抓获,您此时离开恐有危险,若不嫌弃,上回您暂歇的屋子我再叫人收拾出来,殿下仍在昏睡,您多留些时候,我也安心些。”
尚崇连声应下,柳荷柳莲一道送他出去。
待屋内人都退干净,孟冬辞方转向林融霜,笑问:“自打进屋,你便盯着这琵琶看个没完,我都能瞧出里头藏了暗器,你个内行人竟要研究这么久?”
林融霜将那琵琶举到孟冬辞眼前,嘟嘴辩道:“都被劈成这样了,里头的暗器早没了。”
“那你还看什么?”
林融霜伸手从孟冬辞发髻上拔下根发簪,将缠作一团的琴弦拨开指给她看:“阿姐你看,这里头藏着能放针的暗盒,琴轴拔掉,针就会射出去,这里头地方不小,还有朱红的药粉残留,说明针至少有半个小银弩那么粗,且有毒,按说掉在地上应该很显眼,可我方才去寻过,并没找见。”
孟冬辞问:“若不是掉落呢?”
林融霜一怔:“阿姐是说,那箭恰好劈到了这里头的机关?”
孟冬辞又问:“你可能看出这针的力道?”
林融霜答:“按这处木头的磨损,力道应该不小。”
箭射出后不会拐弯儿,林融霜又说射箭人离得很近,那有没有可能,这里头的暗器,恰巧就顺着那支箭的方向打了回去呢?
若那人被这针刺中……
他不会不知针上的药粉有毒,若要解毒,最快的法子,就是去找这暗器的出处……
“融霜,”孟冬辞接过琵琶放下,朝林融霜笑道,“你不是说在别院闲的长毛么?这下有施展拳脚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