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宫室静谧。
笼中烛光映过屏风，摹出一抹模糊轮廓。美人长裙曳地，斜倚在榻上端详铜镜中的面容。
戚琼一双水眸灵动圆润，乌发散落肩头，更衬肤白胜雪。略略勾起嘴角，恰似话本里的狐妖魅惑娇俏。此等外貌，任谁看，都会认为是一位公卿家的小姐。
可她，只是一个寄居在美丽躯壳中的异世亡魂。
父母离异后，她在两方老人家轮流住宿。大学毕业那年长辈们接连离去，她又查出遗传病。她积极治疗，拼尽全力拯救自己，生命还是走向尽头。最后，她听到了自己咽气的声音。
唯一的朋友也在高考那年出车祸去世，她对那个世界已没有任何留恋。
可她才二十二岁，最后的日子那样痛苦，她不甘心。所幸，命运眷顾了她。
她竟穿入仙府少主亡妻体内，被其用秘法复活。
那时刚有意识，她躺在冰冷的石床上，似乎做了一个绵长的梦，眼皮沉重只能听见细碎的摩擦声。
一滴血珠坠落鼻尖，顺势滑入口中。她分毫动弹不得，轻薄的纱衣被黏稠的血水浸湿，甜腻的血腥味钻入鼻腔。
视线渐渐清晰，一张布满黑咒与血痕的脸猛地撞入眼底。赤裸上身的男子手执一柄弯刀，他长发披散，肤色青白，正全神贯注地在她胸脯刻画，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
对方胸膛亦画着某种符文，心口被利器刺穿，那里似乎有什么在蠕动生长。他全身的皮崩裂开，甚至能看到内里白骨。
戚琼近乎失语，仿若来到修罗地狱。
她咬死贝齿强忍昏厥，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珠微微转动，余光瞥到旁边地上有一堆垒起的女尸。
每一个都面色呆滞，肢体残缺不全。女人们长着同一张美人面，竟与她有几分像，似在窥视男人的一举一动。
指尖扣入掌心，她竭力合上眼，此刻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咚。
咚。
咚。
“为何还是不行！”
阴森湿冷的洞府内，陡然响起一道绝望的男声。立于石床前的男子猛地拔出胸中利器，滚烫的血浆飞溅在戚琼眼皮上。她双肩被按得咔咔作响，极度惊惧之下身体已不受控制，轻轻颤了一下。
男子眼底有一瞬的清明，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反复感受她剧烈的心跳，竟愈加亢奋。他单手托起她的脸，轻声祈求：“看一看我。”
自知已无法隐瞒，戚琼只将情绪掩在眼睫下。
幽暗昏黄的烛火衬得他好似狂热的信徒，而她就是要被献祭给厉鬼邪神的祭品。她被迫扬起下巴与他四目相对，被迫接受他滚烫又疯狂的注视。在戚琼即将忍不住装昏时，忽而被扯入男人怀中，耳旁传来他又哭又笑的疯癫之语。
不顾胸口的伤，男子亲昵地与她耳鬓厮磨，一遍遍吻她染血的脸颊，呢喃：“不要忘记我。”
请你，等一等我。
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似乎有零星画面从脑海一闪而过，戚琼终于……
吐了。
她吐得惊天动地，却只能不停干呕。她头痛欲裂，竟生出一股巨力，生生推开对方滚落石床，抱头在地上打滚。
昏死前，她似乎看到洞府中还有一口水晶棺。
眼眸微阖，搁下铜镜，戚琼扣紧仍有些发痛的胸口，那人就是个疯的。侍从刻意压低的声音透过殿门传入耳中，她迅速翻身躺下，以被蒙头，整个人缩成蝉蛹。
脚步声渐近，来人跨入殿内，拨开珠帘轻声唤她：“戚琼，起来。”
一队侍从提着食盒迈步进来，将灵菜一一摆上桌，清甜饭香透过床幔钻入鼻中。戚琼暗自想，这位嗓音依旧疲倦低沉，仿佛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只听一声，便能回忆起那张脸。
纱幔被拨开，少主俯身探过来，将手覆在软被上略往下一压，又道：“你两日未进食，我很担心。”
戚琼揪住被角，不得不回应，声音闷闷地道：“我真的没有胃口。”
沉默良久，对方再开口时，语调中隐约带着些许自嘲：“看来是因为我。若你不喜这些菜色，就撤去再换一桌。”
末了，他又补充：“她们会看着你吃。”
笼罩在头顶的压迫感消失，珠帘发出细碎的碰撞声。直到殿门合上，戚琼才缓缓坐起身。看着侍立在外间的人影，揉揉肚子，穿上鞋子行至桌前。
炉内熏香袅袅，本惹人昏昏欲睡，却糅合食物的清香，现在怎么可能睡得下。
刚看到一桌精美膳食，胃里忍不住翻江倒海。她猝然捂住嘴，还没冲到铜盆前就干呕不止。殿门再次大开，另一对侍从鱼贯而入，熟练撤换地毯，收走桌上的碗盘。
戚琼坐在雕花木椅上，漱过口后终于压下恶心，虚弱地抬起脸，柔柔地道：“辛苦各位姐姐了。”
为首美人着天水碧长裙，闻言微微一笑，无意间瞟了眼殿门，才温声道：“少夫人身体不适，我等照料几日也无妨。此次都是素菜，你还是难以下咽。长此以往，对岁寿有损。”
瞥到桌上的剔红食盒，戚琼强打起精神问：“这是？”
美人含笑：“这是少主特意送来的豆糕，并非灵植烹制。豆糕清甜绵软，也许少夫人会喜欢。”
对上对方期许的目光，戚琼勉强笑了笑，还是不能适应这个称呼。打开食盒，里面只放一小碟绿豆糕。
捏起一块，她吃下来到异世的第一口食物。香醇的茶汤灌入喉管，肚中渐有暖意。她明白这些美人不是普通侍从，这里也不是所谓王公贵族家的府宅。
有一晚借着月色，她看到窗外飞驰而过的仙人。莫非她死后来到了传闻中的天界？
她原本苦中作乐地想，她实则是历劫的某某仙子。如今终于苦尽甘来重登天庭，往后享无上岁月再无病痛。
直到那位少主再度出现，幻想中的美梦再度坠回噩梦。
想到此处，她拉住面前美人衣袖，低声道：“姐姐，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美人温和回应：“此地乃仙洲。”
见戚琼困惑，美人俯身在旁坐下，语调更加轻柔，面带怜色地解释：“两千年前，神明在东海之上浮起一座仙洲。所有修者从人间大陆跨越万里，来到此洲繁衍。仙洲共十个宗门，并称一宫两府三宗四氏。我天机府独占整个东境，以炼器立足。”
戚琼垂眸，如此说眼前诸人是修仙者，实则也是凡人。人间大陆与仙洲大陆本质还在同一位面。
既来之，则安之。既已来到这里，她首先要保证自身安全。
她根本不是少夫人，过往的经验提醒她，只能以最大的恶意揣度陌生人。
正值隆冬，殿外大雪纷飞。
戚琼穿着轻薄的里衣缩在被褥里，尖瘦的脸被笼火烤的红彤彤，她朝外间问：“姐姐，我何时才能外出？”
美貌女修合紧窗缝，将精致菜肴摆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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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道：“外面天寒地冻，少夫人现在仍是凡人之躯，何不再修养些时日？免得受了冻又要苦等。”
戚琼百无聊赖地翻阅书籍，现在她有了几个猜想。
那位少主原本想要复活死去多年的妻子，机缘巧合之下竟错召她这个异世亡魂。戚琼手指一顿，若真如此，她极有可能已经夺取了他人的生机。可既已经来了，她就不会蠢到没有后路就将事情和盘托出。
若对方发现她不是爱妻，而是抢夺妻子生路的孤魂野鬼，大怒之下会怎样处置她？
或者，她与此间的戚琼存在莫大关系，比如前世今生？所以她有“戚琼”的零星记忆？可她生来就已是那个与四位老人相伴的学生，不是天机府少主的道侣。
更大胆一些，她实则是一个替身。是爱妻死后，一个疯癫丈夫动用禁术做出来的精致人偶。夫妻多年，她是不是本尊，对方当真看不出？
不论哪一种，都难办啊。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碾死她这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她想活下去，即便再艰难也想重活一次。当下该做的，是先获得自保之力才能以待来日。
殿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以为是多日未曾露面的少主。戚琼登时警铃大作，立刻端正坐姿将自己裹严实，准备正式面见对方。
一股寒气直冲内室，来人被众女修拦下。
美貌女修走出去，平静道：“汪师妹？此地乃少主寝宫，就算是你，也不该违背他的禁令闯入。”
来人声音冷若寒冰，好似殿外冬雪，开口便道：“我来自己弟弟寝殿，小师姐也要拦我？戚姑娘，我知你在听，现下可否与你面谈？”
戚琼蹙眉，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斟酌道：“我畏寒如虎，此时身穿寝衣不宜见人，不如明日再登门拜访。”
汪姓女修冷声回道：“我就在外间，不进去便是。戚姑娘，你既与怀朝相恋，醒来后不仅对他不闻不问，反倒视他如鬼魅，任由他独自伤神。你可知道，你离开两百年，他便疯癫两百年，他付出怎样的代价才将你换回！”
戚琼面无表情，语调却带着无措与愧疚：“抱歉，我失忆了。”
她甚至不知“怀朝”是谁，即便外面的人再激动，她也没有分毫动容。
汪姓女修一噎，请退众人后，声音更冷：“好啊，忘了？那我就原原本本都告诉你，他为了你，宁愿……”
“姐姐！”少主急匆匆赶来，高声打断，“你随我出去，不要在此胡言乱语！”
两道身影近了些，隔着屏风，戚琼眼看他们拉扯争吵，脑中骤然又生出破碎的画面。
“她”被割喉，却固执地看向一棵通入云层的桑树。一个男人将“她”揽在怀中，无力地看“她”死去。
原来原主也死得这样惨烈。
念头刚起，头部再次剧痛，又开始模糊之前想起的记忆。她扑通一声栽下床，外间争吵戛然而止。混乱间，她被人搂入怀中。
汪姓女修也跟进来，眼前两个身影与记忆中的名字重叠交织。
慕怀朝，汪瑜。
她推开面前的人，想看清他身后之人究竟是不是汪瑜。慕怀朝却将她抱到床上，竭力压制将要离体的魂魄。
待清醒过来，殿内只剩慕怀朝，躺在一个陌生男子怀里，让她十分不适。侧过脸推推对方，他却只是轻抚她的鬓发。
熏香渐重，她坠落梦乡，慕怀朝轻喃：“很快，一切都会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