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军帐之间燃起篝火。
“是怎么做到都好成这样了,还救过命,又互不理睬的?”韩朔咬着肉干,大为不解,“这下少主公心情都不好了。”
傅以存在旁慢吞吞:“此女太难降服。”
“她降服别人很容易。”徐砺小声道,“邬先生原本不喜,今日改口叫女君。”
“废话。那是救命之恩。”韩朔转脸,“若真让那羌人走近几步,谁知后果如何?”
不由感慨:“大翁主一直让我劝主公纳女,说办成了就嘉奖我。我那时还想把这女公子送去,回头去大翁主那里邀功……还好这事没成,否则她要杀我。此女不适合这样送,适合让少主公动心。”
“少主公是动心。”徐砺去翻转兔腿炙烤,“可惜他动他的,女公子自有决断。实则她给我感觉,今日就算是熙良,她也会出手相救。”
“说对了。”傅以存煞有其事点头,“进延是真看得懂女人,不愧是十八岁就娶了妻琴瑟和鸣的。”
徐砺牙疼:“你一边去。我家里那位是悍妇。”
“这女公子肯定也是。”韩朔咧嘴,“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晋阳城那些贵女,在少主公面前话都不敢说一句,头也不敢抬,像猫见了老虎。到头想娶的还是悍妇——不过他想娶,人家未必肯嫁。我看女公子不怎么在意。”
扭头见几人脸色幽幽,心里蓦地一紧,捏着肉干,慢慢回过身。
商曜正面无表情站在他身后。
他是不和部曲同食的。
商家迁居晋阳已经是九十多年前的事,历经四代,奇迹般未出现一位纨绔,各任家主都是坚毅明理之人,家业积蕴深厚。他自出生没有过过清贫日子,少年从军后庖厨另开,根本不屑刻意缔造仁君故事。
商焕从前提点,他年纪太小,要做一些与军民同进退的表面功夫,以便拉拢人心。商曜收枪回头,冷冷道:“只有封赏能拢人心。”
有功夫表演体恤给麾下兵士看,不如反复记清舆图、用好胡人向导,不要迷路。
他就是务实、锋利而冷峻的性情。一直如此,从未变过。
所以即便承认心悦,她一定要若即若离,他也绝不低头配合。
此女狡黠无常,凭何要他改己?
韩朔站起来:“少主公!”
商曜只问:“云深呢。”
“还在找人。”徐砺忙道,“云深自己心里不好受。山骨没找到不说,还带了那羌人来,险些出事。若非那女公子——”
商曜转身走了。
傅以存起身,几步跟上去:“长叙!”
“她父亲还在等。”他略略斟酌,“虽说赶来迟了,你叫人入城,再一道班师回姑臧,旁人还是会觉得,姬使君得你重用。让他自己打道回府,难免——”
商曜侧一侧脸。
“你真想要她,就要先托她一把。”傅以存耸肩,“姬昱年过不惑,她又没有亲生兄弟,其实注定已经没有多少前途了。小娘子十六岁,心里发慌,实在情有可原。”
商曜沉默看着他。
傅以存挑眉:“看我做什么?”
商曜开口,语气还是有些淡:“你背着我娶妻了吗。”
傅以存一愣,撇嘴:“我六岁就到你家了。你一家性格,数我最了解。”
“比如你。”他直接道,“你心里其实明白她害怕什么,性格再倔也还是害怕。但她忤逆你,你就不肯说好话了。”
商曜笑起来。笑意清淡,也只一霎,随即看向别处,低声道:“去请姬昱入城。”
傅以存拍拍他肩。
*
山道尽头,夜色昏暝。山骨紧紧蜷缩在积雪中,待来人策马到近前,急迫起身:“如何?”
“那真失手了。”副将抿唇,“尸首已被抬出,千真万确。”
“怎么会!”山骨瞬间暴跳如雷,“那真是最强的黑石武士!最强的!还是刺杀!怎么会失手?”
“少主!”副将抬手按住他,无奈道,“真的没成。为今之计,逃命要紧。且我们主力被毁,即便东山再起,也要时间慢慢来啊——”
山骨眉间阴翳。闭一闭目,阴沉道:“想个办法,给匈奴王庭送封信。”
*
临溪正在思考,是否要劝姬昱打道回府。
“真是小气。”她自言自语一句,心下有些空落落。商曜这个人,单论性情,真的很难对付。
她噼里啪啦说完一大通,满心期待他有所回应——哪怕只是说一句“我不想只是欢喜过”也好啊。此男不过冷淡一抬眉眼,反问: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欢喜过了。
他明明能够理解她的情绪,却根本不接招。
“好——好。”临溪掉头,不忘警告,“谁先找对方说话,谁是小狗。”
她索性跑掉了。
安排信使将帛缣送回姑臧交给轻鸿,回到允吾县外武威军驻地,对姬昱丧气摇头:“阿父,我办砸了。”
她也不明白自己。
他那一瞬间就是喜欢她——就是更加喜欢她了而已,以至于连晋阳都不说,变成回家。她只像从前一样,找借口应付过去,完全可以。
如今不知为何,就是不肯对他撒谎。
但于这个男子而言,所有坦诚交流,任凭如何真心,依旧没有半分足以打动他的力量。
临溪不是看不出来。连她承认畏惧他变心、结局潦倒,他都不曾直面回应。不过倒也不欺骗,不盲目许诺一生一世,他只解决问题。
接受她说的都对,但感情需要错误。
临溪托腮望着鐎斗火光,有些出神。
也许这么说很古怪,但她似乎……反而终于有些了解他。
喜直击要害,不喜安抚情绪;喜冷静,喜平直,不许任何人阻挠或折断。哪怕是他喜欢的人,他不愿放行之关隘,也永远地不被放行。
真的不好靠近,更不可能降服。对她这般,实则已经很是动真格了。
临溪撇嘴,一块块撕开肉干。她才不稀罕,本来就是他喜欢她在先,谈得拢谈,谈不拢正好一拍两散,她还是那个快活又漂亮的姬临溪。
她眼睛一亮。若是这样的性情,他或许真的不会逼迫。
不过,商曜这个人原本也傲气得要上云霄去了。年纪轻,个子高,家庭美满,家世高贵,军功赫赫,长得也——
临溪低头,再撇一撇嘴。
不丑。没有什么好看的。姑臧也能找出来差不多的。就算姑臧没有,洛阳城也肯定有比他更英俊的。
她是这么认为的。勉为其难这么认为。
再说这桩桩件件,她更好!
年纪更轻,家庭美满,家世也好,至于权势军功,他们不许女子上官场,对比时又算女子不如男,占了男方便宜,亏不亏心?
要说容貌——临溪咬着肉丝咀嚼,不服气地想,她不一样,洛阳城也没有比她好看的。
晋阳城肯定没有。如果有,他早就选走了。
是呀。他也不过是喜欢她漂亮而已。
姬临溪吃完肉干和胡饼,心凉下来大半,也就想通了。
姬昱疑惑:“这就走?”
董亓也不解:“女公子……”
“我一见他就说了,我们是来帮他,绝无二心,还自愿受他并州将领监军。”临溪叉腰,“这不就是不让我们入城的意思吗?”
“犯不着呀。”董亓困惑,“他又无意同凉州再起战事,原本就同意我和使君继续监理姑臧的,为何不肯用我们?”
姬昱望着临溪。
临溪一阵心虚,索性摊牌:“或许是生我气吧。我把他给得罪了。”
“你?”董亓咧开嘴笑,“都要成亲了,有什么隔夜仇?”
“谁说我要同他成亲啊?”临溪急得大吼,“我嫁姑臧的圂奴武夫,我也不嫁他!谁要去晋阳那种地方啊?比姑臧还要冷!”
董亓被她吼得头疼:“好好好。不嫁,不嫁。”
亲兵忽然激动来传:“使君!并州韩将军和徐将军请入城!”
董亓一喜,姬昱看临溪一眼,眉心亦松:“快请他们进来。”
临溪张一张嘴,毫不犹豫去抓姬昱胳膊:“阿父!那我就先回姑臧了。”
姬昱哭笑不得:“你这……不可。”
“女公子一个人,不放心的。”董亓也道,“虽说武威一路至金城有并凉守军,你也不好一个人出行。”
“我有五百精兵。”临溪道,“要他们继续护送……”
迟疑片刻,看向姬昱:“父亲能否加五百兵给我?”
姬昱疑惑嗯了一声。
“今日我在那人帐中,亲手料理了一个想刺杀他的羌人死士,说是狼莫之子山骨的护卫。”临溪凝眉,“若是护卫,山骨肯定还活着。只是幸存兵士不多,只能藏匿。带一千人,若是遇上,肯定无虞。”
董亓略略惊讶:“女公子亲手?”
“就是荀将军教我的那些。”临溪不欲多说。相似场景,姬昱恐怕会联想。
“救了君侯,那岂不是大功一件?”董亓惊喜,“女公子当真是凉州之幸!那这桩姻亲——”
“你说什么呢!”临溪毫不留情拿剑托抵他,高声道,“只要是我的友人,乃至于只要是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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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民,我都不会允许他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羌人杀害!和亲事有什么狗屁干系?再说一次,我根本就不想嫁给他,哪怕嫁给最贫穷的农夫,我也不嫁给他!”
帅帐之外,韩朔和徐砺脚步一顿。
“好了好了。”姬昱也头疼,“把剑放下。你不想去就在此处等我们,待大军回拔,你再一道。独自出行就不必了!你都知道山骨逃窜,我岂能让你一个人。”
临溪怔了一怔,利落收回剑身,剜董亓一眼。
董亓摸鼻梁。
同姬昱一道进了并州军帅帐,姬昱未动,董亓却没有犹豫,拍甲而单膝跪下,声音坚定有力:“主公。”
韩朔等人都面露惊讶。
同样是进攻他州,每一州的打法都是不同的。最早吞幽州,别说将军,郡守都没能留一个,几乎是大换血。曾有一个汉室子弟落在少主公手里,言语羞辱二位翁主——小翁主那时才十一岁,下一息这人就被商曜面无表情拧断了脖颈。
到冀州就变了。尽管战事激烈,战后肯降服投诚者,不能再杀,能用就用,更是出了王辽这种得以出入晋阳的将军。
再到凉州,又更不一样。凉州久经羌乱,安定天水军的将领们饮过酒,自己都说“不想再打汉人了”。姬昱也算随机应变,董亓又是他心腹,商曜连虎符和帅印都没要。
董亓今日却主动交出。
商曜没有说话。傅以存看一眼姬昱,见他默认,下去收了,转身交回案上。
邬逊微笑道:“将军请起。过几日待事毕,同我们一道回姑臧吧。”
“鹤山还有话要说。”董亓站得笔直,“实则我凉州,并非就没有能力击溃羌曲。使君经营多年,军民一心,早是还击时候。即便不能尽扫,也足够震慑立威。然那何敞不知为何,屡屡推脱,每年冬季虽有抵御布置,却始终不肯率军彻底剿除羌乱。顾虑其倚仗并不在凉州,而远在天阁,我等不敢轻举妄动。”
“我亦知,少主公另有所求。然于我凉州军民而言,重创烧当等部,功在今时,利却绵延。”董亓认真道,“我知诸位将士折损牺牲。今后若有所用,鹤山万死不辞。”
摸一摸脑后,有些憨厚道:“鹤山虽无大用,剿羌有些心得的。”
众人皆笑。商曜亦淡淡扬唇,抬手将帅印丢回他怀里:“收着吧。”
夜间金城郡守置飨,宴请两州驻军。商曜亲自犒军,能到的地方都亲自到了,面不改色。喝到最后方眉色微敛,傅以存及时抬手扶一下,托辞回了帅帐。
“高估你了。”傅以存打量,“酒量没有这么差啊。”
商曜微微阖眼。
半晌,低声开口:“把那位夫人和佟谦佟谨送去晋阳。你亲自安排人护送,绝不可出差池。”
傅以存点头:“我知晓。”
帐中一静。
他抬手揉额角:“少了个人。”
傅以存明知故不问。
他又沉默片刻,这回声音更低,不知说给谁听:“我实在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倔。”
他不是傻瓜。姬临溪这人要是不喜欢他,他下辈子投胎去做牛羊——所以困惑,她做决策,是不受心仪情绪影响吗?
傅以存稍稍停顿,不忍他为情所困,开口教导:“跟这种烈性小娘子相处……”
帐外忽然推推搡搡,嘀嘀咕咕。
傅以存止住话头,喝道:“进来!”
韩朔和徐砺一前一后入帐。
“鬼鬼祟祟干什么呢。”傅以存直觉不妙,“今日去使君那里了?”
韩朔指徐砺:“你说。”
徐砺一扯他:“你说。”
“那一起说。”
韩朔清嗓:“只要是我的友人——”
徐砺挺胸:“只要是凉州生民——”
两人一齐:“我都不会让他在我眼皮底下被羌人杀害!”
韩朔捏住喉咙:“同姻亲无关!我不想嫁给他——我嫁给最贫穷的农夫,也不嫁给他!”
徐砺摊手:“女公子原话。”
韩朔佐证:“原得不能再原。”
傅以存咬牙切齿。
徐砺作为成了亲的人,好言相劝:“少主公,喜欢这种事,真的比什么都难勉强。”
“她有眼无珠。”韩朔一拍胸脯,“做皇后的机遇就这一次,错过了且哭去吧——”
商曜忽然持剑起身,径直大步向外。
徐砺叫住:“少主公——”
他头也没回:“我偏要勉强!”
这两个粗人懂什么?
她越是那样说、那样做,他越是喜欢得要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