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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屠刀

作者:应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在金城郡西南方向的河湟地区,湟水自西向东,形成一道狭长走廊,河谷两侧为祁连余脉。夏季是羌人的高原牧场,冬季来临,他们则在低地的碉楼之中避寒,此为“羌落”。


    一顶中央高碉之中,诸位羌人部落的首领和祭司正在议事。


    “依我瞧,那汉人的话可信!”先零羌首领迷乌率先道,“晋阳城来的那个小儿郎,听说连二十岁也没有,牙都没长齐。哪个汉子能服?如今金城驻军大批往北调,就是要防武威来人,我看,他们迟早血战一场。”


    “这小儿真是横!”湟中羌首领柯耶亦忿忿,“他手下的人一抓到何将军就去给他报信,不想他一到,人都没下马,先拿剑把何将军的耳朵割了——我要是金城人,我也万万忍不下这口气。”


    迷乌深以为然:“是!这黄口小儿,年纪轻轻,无法无天。殊不知失了民心,注定一事无成。”


    一旁大祭司乌苏却谨慎道:“如果金城军真不服气,为何不当场发作?听说那小儿中途还回了姑臧,半点没放在心上。”


    “自然是要等人走了,才好见机行事。”柯耶撇撇嘴,看向正中,“狼莫,你拿个主意。”


    他口中的狼莫,乃烧当羌现任首领。烧当近些年迅速崛起,已是西羌最强大和骁勇的部落,狼莫自然也就成为了河湟一带羌人的大统领。


    狼莫沉默片刻,脸上一狠:“无论如何,要去抢一通。不然实在没法过冬。”


    “此番不止是抢。”迷乌抢着道,“从前过冬,那个佟复总是不让我们太乱来。如今汉人内讧,金城郡内空虚,依我看,不如叫人都下山,把金城搬空。”


    “那你就中了那汉人的计了。”乌苏冷冷掀他一眼,“他一直是何敞的心腹,你们又不是不知。现下何将军死了,汉人又看重家世身份,凭他和那个张广根本无法扭转局面,想借我们的势夺回金城,向那晋阳小儿复仇罢了。”


    “这又碍不着我们什么。”柯耶不屑道,“他想就想!如何?且他也说,若我们能助他成事,杀了那小儿,今后可放我们进武威陇西肆虐,力保一路畅行。天赐良机!”


    狼莫眉宇一动。


    思忖许久,又道:“再派探子去望。看金城郡内是否有异动。”


    一个时辰后,探子来报:“金城驻军大部调往令居,正是武威方向。”


    “有乌鞘岭拦着,那小儿的部曲一定还没到!如今金城郡内,可是只有食物和女人。”迷乌腾地起身,看向狼莫,“机不可失!”


    狼莫长子山骨这时方开口,双眸炽烈:“阿者!依我看,怎甘心止步抢掠?汉人自相残杀后必折损巨大,并州骑兵又不了解我们地势行军,金城还有祁连山和乌鞘岭为屏障,若能占山为王,经营才是长久之计!”


    狼莫一时不语,却显然是颇为心动。众人闻言,高呼附和,神色狂热。


    狼莫攥住手,默然稍顷,扬声道:“点兵!”


    待几位首领各自散去,叫过山骨叮嘱:“你率你的轻骑断后,不必冲锋。让他们打头阵。”


    山骨一拍胸脯:“阿者放心。”


    羌人擅山地冲锋作战,搏杀亦极为英勇,主力部队人数虽一直有限,对上汉军却总能以少胜多。今日金城军备空虚,众人先前就清楚,只要这番抢彻底了,今岁族人过冬就再也不愁。各部落都有自己的算盘。狼莫出碉楼进了山道,就见骑兵乌泱泱压满山头,迷乌柯耶等人身后旌旗猎猎。


    乌苏皱一皱眉:“怎来了这么多人。”


    “冬天太难熬了!”迷乌摁紧毡帽,有意说给乌苏听,“祭司有所不知,今岁水草不丰,各家储备牛羊根本不够养活人丁,小女婴都只能饿死。不去抢汉人的口粮,难道我们就只配活活挨饿吗?”


    柯耶转头,咧嘴道:“祭司家中牛羊多得吃不完,不会明白的。”


    游牧部落,无论生存境况如何,不可怠慢供奉神明之人。他们虽接受了,也信服,到底心有不平。


    乌苏自然知道这一点,但思忖片刻,还是打马去到狼莫马前:“大汗!”


    狼莫侧目。


    “各部都出动精骑!”乌苏焦急,“若是金城有诈,只怕后果我们无法承受。依我看,不如保留我部主力——”


    山骨喝道:“那我们还能抢到多少?更是白白出兵。”


    狼莫沉默许久,转向身旁:“你确定,张广那个杀猪的……靠得住?”


    官职低微,少言寡语,家里是屠夫,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这种人用汉话说,岂非臭鱼烂虾?何将军酒席时都说过好多次,全靠自己替这个张广兜底。


    佟复手心凉汗涔涔,面上却一片坚毅,毫无动摇之色:“可靠!他同我家何将军共事多年,能力是有的。这番被那小儿折辱,断断不会放过。”


    乌苏眉心紧皱:“以你金城驻军,能够抵御多久?”


    “有乌鞘岭,至少五日。”佟复深呼吸,“且那小儿是晋阳人士,从未到过凉州。他走不快。”


    山骨胸中抱负熊熊燃烧,满得要溢出来:“阿者!不要再犹豫了!今日过后,我们就是金城的新主人!往后,我们就是凉州的新主人。”


    狼莫咬一咬牙,伸出屠刀:“出发!”


    羌人部曲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达积石关。此地为一险要谷地,黄河穿峡而过,战时一向是汉军防羌东进的关隘。大军行到峡谷中段,狼莫忽然抬头,耳尖警惕一动。


    “什么声音?”


    隐有震地隆隆,从地底传送而至。


    佟复闭一闭眼,忽拔刀仰脖,高声道:“晋阳小儿!将我葬在祁连山!善待我父母妻儿!”


    那刀猛地捅入离他最近的柯耶心口。


    柯耶瞪大眼睛,根本不知发生何事。缓缓低头,不可思议。


    “啊——”柯耶副将凄厉呼喊,欲拔刀时,却见佟复已经收刀,毫不犹豫抹脖自绝,翻落下马,也没有了声息。


    今晨破晓,霜重如铅,冬风凛冽。


    积石关前壁立千仞,凸石嶙峋,崖下急湍如雷,遽然奔涌东流。


    就在这时,火石弓箭亦于两侧峡道,骤然大亮。


    金城驻军和并州精骑各出锐卒两千,令先锋埋伏于两崖之上,面涂玄黄土色以避光影。四野无声,空谷静寂,只余一片猎猎火光。


    山道崎岖,羌兵如同长蛇,蜿蜒缓行进入谷地。旗帜呼呼作响,至谷中狭隘之地,前锋主力已尽入陷地。


    商曜抬手,那青铜羽指转动一下。


    韩朔高喝:“放!”


    刹那间,积石关上石闸齐开,巨木滚石从两侧轰然而下,顷刻间撞碎羌军前锋,山崩海啸,锐不可当。半刻不及,伤号死呼遍谷。


    滚石犹未止,火箭又齐发。数千枝弓弦一时齐声鸣响,烈焰腾空,如瓢泼大雨坠于羌军车阵与马群之中。柴薪涂油,车辙断裂,转瞬之间,浓烟蔽日。


    狼莫一路受护而逃,臂膊中箭,骇然失措。乌苏大呼号令,率军力保狼莫撤退。然而至谷口处,忽见另一支汉军骑队自侧翼崖口突围而下。领头之人披甲执戟,四周精骑凛然,长戟如林,铁蹄霎时冲乱残阵。


    乌苏头顶那象征着羌人神祇的三角高帽忽然被挑落。


    傅以存以戟戳高,半笑不笑:“看来你是祭司?装神弄鬼。”转一转手腕,那高帽坠地,随即被马蹄践踏破碎。


    乌苏口中发出一声哀鸣,双眼血红,忽然不管不顾,持刀向前,神色癫狂。徐砺早等着这一刻,果断放箭,三枚羽矢次第穿透腿骨,乌苏陡然跪倒,伏在戟下。


    两翼伏兵再起,巨弩贯空,标枪如雨,血流成河。羌军阵形崩溃,败势如潮,狼莫胸膛起伏,咬牙摸出短刀。却见方才冷然立于石壁之上的少年不知何时冲在最前,玄甲沾满血迹,手中执一柄八尺蟠螭纹长刀,率中军精骑迅速闯入最后圆阵,手起刀落,血洒数尺,直直向自己而来。


    刀剑直上九霄,血光映红苍山。


    *


    傅以存快步迈入帐内:“少主公。”


    “狼莫的长子山骨跑了。云深率人在追。”他神色一凝,“其余几位首领都已缚下。”


    商曜垂首,正由军医清理手臂伤口。韩朔站在旁边,眼圈红红。


    商曜原本是不打算带他的。


    羌人擅用短刀剑,搏杀一流,防不胜防。而韩朔此人,喜大开大合斩杀。


    今日最后厮杀,他对上迷乌,原本招招占据上风。不防被羌兵合围制住长枪,迷乌立刻改用短刃,击向韩朔颈项。商曜飞身来救,虽眼疾手快割了迷乌咽喉,手臂肩骨连接处却被羌人以短箭射伤,箭矢擦入血肉。


    以纱布包扎完毕,商曜起身:“去看看。”


    “少主公——”


    “无事。”他看向韩朔,“再哭就滚回晋阳。”


    韩朔努力忍住,傅以存拍拍他。


    路过桑烨,商曜转脸。桑烨一怔,随即低下头,跟在众人身后。


    狼莫虽跪地,闻声抬头,神色仍十分倨傲:“果然,你们这些懦弱无能的汉人。离开阴险狡诈,什么事都成不了。我说但凡有些本事的男人,都不屑于圈套伏击……”


    商曜淡淡看他:“劫掠百姓,伤杀妇孺。大汗不愧英勇男儿。”


    狼莫一怔,环视四周,并未见到山骨身影,仰天长笑:“我儿犹存。不愁不能一雪前耻。”


    “大汗汉文很是不错。”傅以存走近,居高临下看他,“凉州那么多年没有白待,汉女美妾没有白抢——可惜她们妙龄,被尔等胡枭劫走,一辈子不能归家。”


    张广上前:“君侯!恳请君侯即刻杀羌酋,以示威慑!”


    乌苏认出这人,痛心闭目,摇头三下,再不言语。


    “元椋。”商曜转头看向桑烨,“动手。”


    徐砺疑惑:“主公?”桑长史是纯直文臣,平日里佩剑都只为装饰。即便要杀羌酋,也轮不到他。


    商曜并未解释,只是选了把宽口屠刀,交到桑烨手里,向狼莫方向一抬下颌。


    一向温文尔雅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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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烨红着眼睛,攥住刀柄,一步步走向狼莫:“大汗记得我吗?”


    狼莫皱眉:“你是何人?”


    “十五年前——彼时我父亲任金城郡守。大汗率军攻城,烧杀劫掠三日三夜,为表征服,你带着你的亲兵,屠戮我家满门。”桑烨双眸一眨不眨,死死盯着他,“那年我七岁,藏匿于地道之中。眼睁睁看着大汗像屠宰牛羊般,夺去我父母兄姊性命。”


    众人一怔。狼莫面上有些迷茫,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随即冷哼一声:“我杀过的汉人本就比牛羊还多,你们就是命贱,男人女人都贱,活该为我鱼肉。若非你这小儿藏匿,你也早死在我刀下——”


    桑烨悲愤抬手,一刀捅入其肩头。


    “痛快些。”商曜在他背后淡淡开口,“会斩首的文人,更能做好文官。”


    邬逊和夏弋对视一眼,都退到一旁,不去阻拦了。


    桑烨举起刀口。狼莫虽暴虐,却也铁骨,绝不求饶,闭目等死。


    桑烨手腕颤抖。


    傅以存看出他为难,上前一步,厉声制止:“元椋!不要勉强。”


    任凭再滔天的仇恨,也未必非要亲手处决。若是难以克服对血腥和死亡最本源的那种恐惧,一生留下心翳,未免得不偿失。


    宽刀被人取走。商曜快步走到狼莫身后,面无表情抬手,将他身体转向金城郡原太守府邸方向,抬腿将人脊背踹弯,迫使其额头重重磕下去,磕到第七下,又把狼莫头颅拽起。


    桑烨睁大眼睛。


    商曜看他一眼,丢开宽刀,垂下眼睛,双手掌住狼莫侧脸,微微停了一下——


    随即活生生拧断了狼莫的颈项。


    桑烨倏地跌在地上。


    七岁那年,他父母被刺刀所杀,大兄欲同狼莫拼命,之后就这样被拧断性命。阿姊原本可以苟活,然心知要面对什么,抓起地上屠刀,毫不犹豫自刎,缓缓倒在他视线之外。


    十岁之前,他再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幸存门户心知他是那位仁厚老太守最后一点血脉,偶尔咬咬牙也分出一块胡饼,但游荡在街头巷陌,终究吃不饱。


    到十二岁,纵横家枢其子路过金城,偶然听闻这桩金城旧事,默然看他许久,将他带回西河郡。


    十九岁时,枢其子命他出师,轻叹指点:“邬向明是我故交。你去晋阳,他会替你寻个差事。”


    桑烨第一次见到晋阳城这位小主公时,他才十六岁,身量尚未长全。安静听邬逊说完他的身世,眼睛也没抬一下:“凉州人这么无能吗?”


    桑烨起身要反驳,被他眸光一扫,默默垂首不语。


    邬逊那时在旁道:“如今那位姬使君,名声倒是很好。可惜他到凉州,是好几年后的事了。”


    三年过去了,他替自己拧断了这根十五年前的脖颈。


    眼见狼莫身死,迷乌和乌苏等人发出泣血哀鸣,满心想要自戕殉葬。随即也接连在傅以存和韩朔手下断了气,尸身横陈。


    帅帐之外,头颅滚落,血流成河。


    桑烨怔忡半晌,流下热泪。


    众人皆静。


    商曜垂眸擦手,忽闻一道熟悉声线:“女公子——”


    心下一僵,蓦地抬头。却见数丈之外,杜师焦急招手,在他脚旁,一道纤细身影倒在地上。


    邬逊快步过去:“这是怎么回事?”


    “姬使君亲率武威军勤王,但不得少主公允准,又怕主公误解,他不敢进金城地界。特遣女公子来报信。”杜师不敢抱临溪太紧,更不能叫她头着地,别开眼睛回话,索性哪里也不看。


    邬逊一怔。姬昱此人,果然别有用心。


    商曜已到眼前,垂眸将人接去怀里。牵扯肩骨伤口一痛,微微咬牙忍着,打横抱起,折返帅帐。


    “这是吓晕了吧?”韩朔探头,“怎么这么不巧?瞧见杀人景象,不会影响他二人感情吧。”


    “她吗?”傅以存摸下巴,“她不一定。总感觉只是眼睛被吓。”


    “你不要这样说。女公子虽脾气大些,到底只是一位十六岁的小娘子。”徐砺忍不住,感慨道,“使君竟还有这份心。凉州这一趟来得值。”


    “最值当的昏在里头。”傅以存转身,“我去帮云深。狼莫这长子不找到,恐怕还有后患。”


    临溪确确实实是被吓住了。


    她自然知道乱世为兵将者,杀人不计其数。然而头回亲眼看见军中枭首战俘,那人头是忽然断裂,整颗滚落,他们脸上却一点多余神情也没有,平静到如同洒落一杯水。当场仍是低呼一声,两眼一翻,爽快倒了下去。


    昏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沉重眼皮才有转醒迹象。


    商曜放下笔,转过头。


    临溪慢慢睁开眼睛。


    他在思索如何措辞,是否需要解释,在羌人和匈奴面前,各州汉人才更是同一立场,勿嫌他行事血腥。不防这小娘子眨眨眼,猛地抱上来——


    “你好利落。”她在他颈项间急声道,“教教我。快,也教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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