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临溪将深衣襦裙一件件抽落折叠,又将压箱底的匕首塞入衣物内,一副就此分家别过的架势。李芝兰看了半晌,语出惊人:“翩翩,告诉阿母,你同君侯到哪一步。”
临溪手一顿。
“是不是还没有?”李芝兰眼中升起期待,“还没有,对么?你跑掉了,是也不是?”
“不是我跑掉了。”临溪转身,平静答复,“是他不曾真的逼迫。”
李芝兰一愣。
“阿母,女儿不是没有自知之明。”临溪垂头丧气,“寻常矮小羸弱男子,我尚可一敌,军中兵将,拿什么反抗?你怎不瞧瞧他比父亲高大多少。”
其实这也是夫妻二人默认事成的缘由。韩朔体格其实相当魁梧,商曜相对精瘦颀长些,却还要高出一大截,只要动手,临溪毫无可能逃脱。
昨夜夫妇复盘,终于品出不对。观临溪掀桌砍剑的决绝态度,实在不像已经亲密无间。再回顾穆轻鸿所说“衣冠不整到我这里来”,发觉只是片面。
李芝兰也不知该是喜是悲:“万幸翩翩机敏。”
姬临溪将包袱和木箧堆在一处,转回身无奈道:“可是已经这么机敏了,还要靠他大发慈悲。”
痛骂归痛骂,她渐渐承认,商曜这人恶劣,却不算恶劣到无可救药。昨日亲吻绵长缱绻,但她确定,他吻下来那一瞬间,就已经苏醒。
他退开说会待她好时,眼睛里头是清晰且深重的渴盼。姬临溪嗤之以鼻,就这种男子,如若不是真的想了,根本不会哄骗。
但最终还是放她走。夜间临溪依旧感到恐惧,抱着轻鸿,两人都将长剑放在床下,一夜无事,方沉沉睡去。
她不是傻瓜,也看出这男子——总之,她越是坚定反抗,他越是兴致高昂。
曲意迎合他,就能被厌弃。但叫她去学伏低做小红袖添香的做派,她又实在为难。
才对着青铜镜柔柔弱弱一笑,自己先作呕了。
没辙。
“翩翩。”李芝兰长呼一口气,“你别置气。你父亲误会了,才出此下策,绝不是想靠你达成什么。他让我同你道歉。我们以为你——”
临溪望着母亲:“以为什么。”
李芝兰皱一皱眉,她一向对女儿坦诚,还是轻声说出:“以为你失了清白。”
“何谓清白?”
临溪懒得多说。将包袱背好,抱起木箧:“我去武堂住两个月。他何时归晋阳,我何时搬回来。”
李芝兰脱口问:“躲得过去么?”不成归不成,显然已经起了心。
“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临溪站定,头也不回,“一开始怕他,想将我嫁荀竞初;现在发觉他和想象的不同,愿意心平气和相处,又想一步到位,将我嫁他。你们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维护我,我自己维护我自己好了。”
李芝兰听出她哽咽,并未失措,温柔道:“翩翩,不是每次你一哭,就证明你是对的。”
而后低声:“阿母没有法子,你也没有法子的。”
“我如今是有些想你嫁他。”她承认,“他真的能护住你。你生的这般模样,在这乱世里,他真的没有什么不好。你不能耐下心,听听阿母的想法吗?”
临溪一叹:“做妾也可以吗?”
“所以你父亲才说,他会努力周旋,力推你做侯夫人。不想你会解读为,他一心谋求仕途。”李芝兰上前一步,“是因为子昂的事,对你阿父有心结吗?”
临溪回过神,望着母亲双眼:“阿母敢发誓,是全心全意全然信任父亲,信任他真的只是为我好,并无半分借我保住前途的意愿?”
李芝兰抿唇。
临溪又问:“商曜抢走凉州,阿母也不在意?”
“不。”这回母亲却很快地答了,“比起旁的,阿母在意,所以恨过;但比起你,我就不在意了。”
临溪怔了一下,手中木箧忽然一重,费劲眨一眨眼。
“翩翩很漂亮。”母亲走上来,替她挽一挽发髻,动作温柔,声线更柔,“翩翩,你真的很美……装得再凶再粗鲁,也还是美。所以阿母需要一个人,需要他让我相信,他能够护你余生安定。”
“这是母亲的想法。”李芝兰松开手,“你再想想,不必立刻回绝。我想,他大约会在姑臧待上两三个月的。”
姬临溪毫不犹豫转身。
女郎坚韧过头了,真不知是好是坏。李芝兰坐在床沿,默然许久,长叹出声。
月色如水。姬临溪才不管那么多,背着剑鞘就往武堂去。走到第二条街,忽见一长衫汉人靠在角落,同一络腮胡商交谈。
出于本能,躲进墙后。
她听出是安息国语言。译者正在低低转述为中原官话:“……他说请一定放心,此毒毒性甚于乌头和马钱子,只要服下,一炷香内必能毙命。”
仅此一句,想来是交易的最后确认,随后就交付金银。胡人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长衫亦不见踪影。
临溪蹙眉。近些年,胡商往返于中原和西域各国之间,替官宦世家暗渡剧毒,并不算罕见事。但这附近——
眉目一冷。
她记得姬昱提过,商曜麾下谋士邬逊接管刺史衙署,为表友善,免去她家迁居之劳,另行置办小院。
在这附近,但颇有些距离。
是她太多心了吗?每一日,世上都有人在害人性命。
临溪捏紧手指,在脑海中飞速思索。应当不会,邬逊先生为人儒雅友好,且父亲是文官,又真心交出凉州权柄。虽暗地里有些谋算,于商曜而言,没有置之死地的必要。
应当是多心了。抬腿迈出去一步,猛地抬头。
宵禁。
依据宫卫令,昼漏尽后,百姓无故不得夜出,否则被执金吾抓住,会有牢狱风险。姑臧地处边陲,远远不如洛阳和西京等地严苛,但近日凉州营换防,两州骑兵走动频繁,民间百姓都不愿意生事,也就变得极为乖觉了。
已经过了时辰。她有刺史衙署的令牌和姬昱官印符节双重护佑,自然不在乎,那胡商为何非要夤夜前来?
他也有通行令牌。
帮衙署的人做事,才能得到令牌。
临溪心脏遽然急速跳动。
电光火石之间,她又想起一件事。
荀白。
他昨日才入城,今日胡商送毒,邬逊住在附近。
会这么巧吗?
小院内。
商曜安静坐在案首,邬逊、徐砺、韩朔分坐两侧案几,正在听邬逊阐述此事。
“……我以保他小儿在晋阳读书仕途为诱,荀白依旧不为所动。”邬逊凝声道,“可见是断无可能为我们所用。”
“原本我想着,既然此人打定主意不掺和关中局势,我们也不管他就是了,更不必同他起争端。”邬逊眉目一沉,“然昨日宴饮,我却从他部曲中得知一件事。他发妻前些年因病早逝,其兄正是如今的东郡别驾苏杰,扼守兖州。他与兖州刺史府,多年以来一直有书信交通。主公若打算明年取青兖二州,此人依旧要防。”
韩朔察商曜神色,率先开口:“有书信交通,未必就是愿意合谋吧?这荀竞初的确未曾掺和过中原争霸事,他都很少出张掖呢。”
“出过。”
邬逊神色晦暗难辨:“你同少主公年纪太轻,许多事都不知道。十五年前,我们同那时的凉州刺史争夺北地郡一带,正是荀竞初领兵。”
徐砺开口道:“我知先生说的是哪一战。荀白以一敌十,力挽狂澜,大胜而归。那年他十五岁。”
“那时我在老商侯帐前,也算费尽筹谋,辎重粮草,无一不是精打细算,处处严谨。”邬逊沉声,“不防此人三千精骑日夜奔袭,从甘凉腹地直捣我军帅帐,若非他本人并无吞并之心,都不知会不会反攻晋阳。老商侯也在朐衍县被他一箭射伤,至今肩骨逢雨而痛。所以我才一直对少主公说,不必和他争执。他发妻苏氏走得太早,我不曾了解,就不知苏杰原是他妻兄,如今又盘踞兖州,且颇有声势。若知,早就叫主公防备了。此人亲缘淡薄,只一个儿子荀霖,好歹叫苏杰一声亲舅父。就怕若有变故,荀竞初不会袖手旁观。否则既然阿妹已逝,苏杰这么多年还在维系同这妹夫的情谊,所求为何?”
说话间,长史桑烨回到堂屋,只怀中多一木匣:“先生,我取来了。”
邬逊颔首,转向商曜:“凉州集市颇多安息胡商,愿意替人往来身毒。此为身毒国近两年所研制‘伽罗荼泪’,我早有耳闻,只是不得一试。这番来了凉州,索性买来备用。”
韩朔好奇:“这是何意?”
“梵文,当是身毒国的死神之泪。”桑烨微笑,“不知毒力。那安息人说,更高于马钱子一筹。”
马钱子已是罕见剧毒。徐砺和韩朔对视一眼,俱不言语。
“明日姬使君请用晚飨,天赐良机。”邬逊委婉道,“我只是买来,也确实好奇此毒如何用。即便不用在人,也须先以畜一试。主公做抉择吧。但昔日鸿门宴,项羽心软未杀刘邦……”
商曜打断:“不。”
“戍边将领不可杀。”他望回邬逊,语气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又扬一扬下颌,“英雄老矣。届时他若援手兖州,亦无惧也。”
韩朔偷偷松了口气。
世人都说武将是活阎王,那是因为不知文人一旦心狠,能有多阴森和诡谲。换他看,八百年见不着影的事——就算明年确实要伐青兖,凉州离这二州那是天堑距离,怎么就要防备了?且妻兄也不是亲兄。
至于十几年前一箭之仇,无非射在肩膀,好说好说。行伍之人皮糙肉厚,这有什么好记仇。
杀了荀竞初,韩朔真会觉得有些抬不起头。那和洛阳那些阉人乱臣何异?
好在少主公不肯。邬逊和桑烨对了下眸子,了解商曜性情,倒也不意外。邬逊道:“那我以老虫一试。万一今后能用在洛阳,也是省事。”
桑烨缓和气氛道:“一份两枚金饼,得派上用场。若是好用,我再去拿。”
这话商曜就没有反驳了,赞许点一点头。
仆从拎来一只灰鼠,打开小锁将它抓出。韩朔顿时面露惊恐道:“我不要杀害小鼠啊!”
韩熙良曾经一人斩首破百,徐砺闻言狠狠肘击。桑烨到底是文人,不大愿意去碰那伽罗荼泪,又不能劳动邬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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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摸一摸鼻尖。好在少主公目含兴味,直接起身到堂屋中央,抓住那小鼠,接过小药丸,利落喂进去。
灰鼠挣扎几下,肚皮朝天。
商曜颇为满意,抬头好奇发问:“身毒此国,究竟是何情景?”
邬逊怔了一下,还真不大清楚。韩朔抱胸抢答:“使君家那女公子说不定知道,她长在凉州,了解地理人文最多。”
无人接腔。
夜间,北风凛冽刺骨。
韩朔拍了拍脸颊:“我生怕少主公一时糊涂呢,军师真是未雨绸缪太过。怎么能去杀荀竞初啊?天下习武之人,有几人不慕他声名。”
商曜嗤道:“我又不是那帮文人。成日就会向内算计。”
“这不是昨日才看见荀将军同那位女公子关系亲厚嘛。”韩朔大大咧咧,“我就怕……”
商曜古怪扫他一眼:“与一妇人何干。”
韩朔嘀咕:“除了漂亮,她没有一点像妇人。”
商曜默然。怎么不像?至少双唇像,像极了。
这一夜却又发生了一件大好事。
穆家夫人赵如霓,从隔壁安宁县娘家,日夜兼程赶回姑臧了。
穆家发家,靠的可不是轻鸿父亲穆丞从军时那一点俸禄,是赵夫人娘家。
赵家那是安宁县实打实的巨贾,老先生年轻时行走西域各国,一分一分攒下基业。然而商户日子过得是不错,一旦拿出去,身份却不体面。
穆丞则是正儿八经上了衙署官牒的年轻郎将。如此一来,他和赵夫人再生孩儿,就脱离商籍,是名正言顺的官宦之后了。
且穆丞这人,无父无母,家中无比清净。在张掖服役时作战勇猛,还得过荀白的提拔,前途大好。
赵老先生替女儿选得很好,不能说不用尽心思。谁知这对小夫妻自己有自己的活法。穆丞屡屡在沙场受伤,赵如霓忍无可忍,逼他辞掉军职,两人又回姑臧经商。
老先生气得呕血,赵如霓不为所动:“我管它士农工商!都是人定的破烂规矩。我就要我一家人齐整平安。”
再后来,长子穆轻山稳重,女儿穆轻鸿可爱。且家里的铜钱堆到麻绳断裂,也用不完。
是这乱世里,难得的圆满。
赵如霓一进门,见两位小娘子平平安安扑上来,不由喜极而泣:“没事就好!”
“没有事。阿母,家中都没有事。”轻鸿抬手去擦母亲泪水,“没有在城里打起来。并州人进了姑臧,也没有抢我们的东西。商行一点事也没有。”
临溪抱住赵如霓胳膊:“阿姑路上还好?”
“路上倒算顺当。”赵如霓一手一个,牵进堂屋,“都怪我。我听说安定被并州人夺去,想着轻鸿外祖生病,回去安置他们一趟,就马上回来。谁料他们行军这样快,转瞬之间又拿了武威。”
“因为驻军根本没有认真抵抗!”临溪握拳,“简直是大开城门,任由并州人来。当然靠不住了。一群鼠辈!信他们,还不如投靠洛阳皇帝呢。”
赵如霓摘下毡帽,摇一摇头:“翩翩,除却战场上打不过,我们凉州人看晋阳,心中原本就一直比洛阳亲。这是两地一直以来交通频频决定,也是没办法。”
两个小娘子从小到大都崇拜赵夫人,一左一右趴着,认真睁大眼睛。
“正如扬州人、南海人说话,你们肯定一句也听不懂。但并州各郡百姓同我们,还是能够交际。天下之事,虽皆为利来,也各有其文脉深远。”赵夫人揽着两个孩子,“不过,夫君和轻山如今在并州地界里,反倒肯定无事。我原以为走镖危险,轻鸿留在姑臧安定,真是世事难料。”
摸一摸轻鸿圆脑袋:“阿母不好。阿母今后再也不会留你一个人。”
轻鸿摇摇头:“外祖还好吗?”
“老样子。”赵夫人叹气,“已是下不了地了。万幸你外祖母矍铄,家里仆妇只需照顾一个,也算井然有序。还是待明年夏,一道接来姑臧吧。”
又关怀临溪:“使君夫妇还好?我听闻你义兄战死,但晋阳那小儿没有动刺史。”
临溪点点头:“父母无事。”
避而不谈郭颐,赵如霓了然。见时辰太晚,自己赶路也困乏,打发二人去睡。
临溪解了发髻,坐在镜前。待轻鸿洗漱回屋,小声问:“你知道近来有什么安息国人做的毒吗?”
“安息国?”轻鸿仔细想一想,“你大约弄错了。以我对安息人的了解,他们的母国酷暑,不宜种植劳作,依赖行商获利,不能随意伤人性命……动辄喊打喊杀,那以后就没人会跟你做生意。毒这东西,多是从身毒国而来。那地方终年瘴热,许多剧毒动物,才易于提炼制毒。”
“那就是身毒国。”临溪紧紧看着她,“有什么新毒吗?”
“一直有啊。”轻鸿压低声音道,“且中原贵族买的也不少,甚至不乏洛阳长安人士,派家丁亲自来凉州取。这种东西用处大,流出去后患无穷,都要请人走镖的。”
“原来如此。”临溪沉吟。
轻鸿有些紧张:“怎么了?你知道谁买毒了?”
“不过看书看到几句。”临溪安慰,“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