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来读写信件的人都送走，萧彧珩慢慢走回后院，发现萧时月正带着萧时彦看角落里竖着的拓板。
“五姐，这刻的是什么，怎么用啊？”萧时彦蹲在一张张木板前好奇问道。
萧时月也蹲下来，本以为她也一样是看个热闹，没想到她竟头头是道地讲了起来。
“这个啊，印的应该是《牡丹亭》，这木板是印刷术里最常见的雕版。”
比起知道雕版印刷，萧彧珩更震惊于她小小的年纪竟一眼看出来这板子上是《牡丹亭》，她每天到底在看什么书？
萧彧珩不免皱了皱眉，难怪这些日子教她读书能明显感觉出来她并非全无功底，总觉得她好像其实看过挺多的书目，对书本里的很多东西触类旁通，反倒是一些非常基础的知识半生不熟。
原来是因为看得都是闲书。
他刚打算上前说她两句，这小姑娘却又开了口讲起来：
“你摸摸旁边这些木头，是不是还有些湿湿的？因为像这种枣木啊梨木之类的木头都需要浸水再阴干，有的还需要窖藏三年以上，这样刻板时才不会翘裂。”
旁边的萧时彦竟然听得津津有味，若有所悟道：“哇哦，从前只听我爹爹说酒有窖藏的，没想到木头也有窖藏的。”
萧时月：“哼哼，二叔可不懂这些，他就懂喝酒，不过你倒是可以向他讨教一下藏酒的诀窍，省得二婶婶每天为了让他少喝两口斗法。”
萧彧珩摇摇头，还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不过萧时月对书本印刷还有些研究倒是让他意外。
“行了，起来说说你们今天来是做什么的？”
见萧彧珩回来，两人齐刷刷站起身，“我们是来拜访吴先生的。”
换言之才不是来找你的，萧时月吐了吐舌头。
萧彧珩看向她，“你怎么知道吴启会在这里的？”说完也没等萧时月解释，自问自答道：“罢了，问就是萧夏冬说的，是吧？”
萧时月笑道：“你都知道了还要问。”
萧彧珩懒得计较，抱臂道：“吴启出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们不想等就回去。”
“想啊！”萧时彦插嘴道：“谁说我们不想等了，反正这里也有意思，我们多待会怎么了！”
萧时月悄悄踹了他一脚，“想等你还这么狂，也不怕他给我们扔出去。”
这些日子萧时彦没有那么排斥萧彧珩了，但对他说话还是十分不客气，远不及他对萧乾那般恭谨。萧时月赶紧转移话题道：“萧彧珩，你平时在这里除了代写信件都做什么呀，你也会印书嘛？”
萧彧珩挑了挑眉，“你感兴趣？”
她倒不是感兴趣，不过是等吴启的这会功夫闲的没事，但点点头道：“感兴趣。”
他也没什么什么，转身进了一间半掩着门的屋子，两人跟着他进去才发现这间屋里是专门排活字的，一墙的蜂窝状活字墙柜，上次来她在院子里远远瞧见过。
现在能进到屋里凑近了看，才发现这些锡制的活字十分精巧，寻常的木制活字容易磨损，往往印上几十套书就要新制。而锡制的就不会有这种弊端，可价格却是成倍增长。若不是官刻，便是承接官府和书院印书生意的大书铺才会用锡活字，可吴启这铺子显然不是。
她正仰头看得认真，脚步不免跟着眼睛挪动，一时没注意身后的木台，被萧彧珩不动声色地扶住了手臂。
回头才发现自己险些磕在这木台一侧凸出来的把手上。
“咦？这是印版台？”
萧彧珩自然地放开她退了两步，“你竟知道这个。”
她没见过，不过是从前看过一本讲印刷术的书，里面有图解构过这东西。眼前这张木台小一些，排列着许多小方块。侧边连着一个带把手的机械装置，她刚刚就是差点撞上这玩意。
见萧时月紧紧盯着不放，便知她十分感兴趣。萧彧珩随手从墙上的木架里挑了几个字，“要试试吗？”
闻言萧时彦也忍不住凑过来看，“这是什么？”
萧彧珩：“字模，每个都阳刻着一个反体字。”
萧时彦凑近观察，发现每个字模侧面都有一些小字，忍不住又问：“那这些标注是干什么的？”
似乎是不太愿意同他多说什么，萧彧珩只抬眼淡淡道：“《洪武正韵》，知道吗？”
萧时彦黑着脸道：“知道，你也太瞧不起我了。”
萧彧珩边将挑选出来的字排在印版台的凹槽里边道：“知道是吧，和那没关系，我按使用频率随便排的。”
萧时彦：“...”
终于让萧时彦闭了嘴，萧彧珩拿来了墨盘和一柄小刷子，让萧时月磨了些墨汁。
他边嘱咐边留意萧时月的动作，“墨汁浓淡也要用心留意，太稠会糊版，太稀会字迹不清。”
萧时月平时写作业时不习惯绒香她们陪着，也经常自己磨墨，总觉得今天磨的这墨似乎有些不同，味道和质地都与写字的墨汁子不一样。
“这墨是不是加了什么东西？”
萧彧珩看了她一眼，“还算聪明，这里面加了松烟和胶质，印出来的字会更清晰，不容易褪色。”
竟是特质的墨水，萧时月顿时认真起来。从前她觉得印书还挺简单的，原来连墨水都有讲究。
给字模上完墨，萧彧珩取来一张裁好的竹木宣纸，轻轻覆在排好的字模之上。
“然后便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萧时彦此时已经完全沉浸进去了，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看着萧彧珩握住木台侧边的把手，用力向下一压，滚轮装置带动着上方的木板均匀地压盖到雪白的纸张之上。
而后，他让萧时月上前将纸张揭下，整齐方正的一行字瞬间跃然纸上——
“明月何时照我还。”
萧时月下意识念出来，旋即一愣。
她茫然地看向萧彧珩，没明白他印这句诗的意思，他却避开了自己的目光看向别处。
萧时彦完全没留意印的内容是什么，只感叹道：“哇！这也太神奇了，这不必手抄快多了？字迹还更为工整！”
萧彧珩不置可否，“也有局限，图画还是要单独雕刻，成本就高了。”
但萧时彦已经完全被吸引住了，沉浸在仅需要用手拨弄几个活字便可瞬间印出想要内容的奇妙技术里，他搓了搓手，忍不住想自己上手尝试一番，但现在在这书铺里毕竟是萧彧珩说的算，且这些东西他也不敢随便乱动。只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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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面，带着些许讨好的口气问萧彧珩道：
“那个、我能试试吗？”
萧彧珩取出刚刚排进去的字模擦拭上面残留的墨渍，没理他。萧时彦还不死心，表情硬邦邦地走到他身边扯了扯萧彧珩的袖子边，“咳、四哥，求你了。”
这下不光萧彧珩，萧时月也震惊了，平时嘴上最不恭敬的萧时彦竟然喊了他四哥，看样子是真想学这个了！
还没等萧彧珩说什么，院外就传来吴启的声音：
“哎呀呀，我让人给我看铺子，怎么跑不见影了？万一有来偷书的可怎么办！”
听萧彧珩说是吴启回来了，萧时彦吓得赶紧从屋里跑出去，萧彧珩怕他冒冒失失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前后脚跟了上去，屋里只剩了萧时月。
她没有急着离开，目光复又落回了那张印着有她名字的诗上。像是鬼迷心窍了一样，她迅速地将它折好收在了袖中，随后才装作没事地迈出了这间屋。
与吴启一起回来的还有吴启的鹦鹉，关在笼子里一个劲地蹦跶。
萧时彦跑出来本想在这位传说中的吴先生面前留个好印象，结果出来就看到一个穿着破道袍的普通大爷，手里还提溜着个破鸟笼，里面那鸟和疯了一样，他顿时就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拜了。对着吴启半天支支吾吾就说了一句话：
“这鸟...好丑。”
那鹦鹉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只管学舌大喊：“好丑！好丑！”
萧时月扶额，得，又被它学会一损人的词。
吴启见到萧时彦的反应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人才，激动地上前抓着他的手问道：“这位小兄弟，我看你和这鸟投缘得很，有没有兴趣养一只会吃喝拉撒还会骂人的傻鸟呢？”
萧时彦嘴角抽了抽，“只会吃喝拉撒骂人...你是怎么看出它和我投缘的？”
萧时月在背后偷笑完了才故作严肃道：“时彦，不要无礼，这位是吴先生。”
萧时彦这才反应过来此行目的，赶紧拜道：“见过先生，学生萧时彦，萧家排行第九，是...”他回头看了一眼萧彧珩，转头便大声了些，“是我四哥带我来的！”
他倒是会审时度势，知道吴启看重萧彧珩，有这层人情不用白不用，萧时月笑着摇摇头，不过好些从刚刚给他们示范印刷术开始，萧时彦算是真正认可萧彧珩这个四哥了。
吴启笑着捋了捋胡子，打量他道：“你就是萧老夫人说的那个年纪还小，不急着上学的小九少爷？”
被这么个说法记住，萧时彦脸上一红，老实说他这个年纪读书上学也不算太早了，便推卸责任道：“是、是母亲小题大做了。”
吴启笑着没拆穿他，顺着他问道：“是嘛，所以你今天来，是想以后和你那些哥哥们一块，跟着我念书？”
萧时月和萧彧珩对看了一眼，看样子吴启早就心里有数，竟然主动提出来让他一起念书，如此就能顺理成章地把萧时彦送进吴启的课上了。
萧时月长舒一口气，早早把萧时彦收了去，她也不用在府里起早贪黑地陪着他跟萧彧珩读书了。
可没想到那边萧时彦想了想，摇摇头大声道：“我不想跟您念书，我想跟着您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