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50-60

作者:韫枝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51章 051 三更合一


    卫嫱:……


    窗帘轻垂着, 窗台外梅影摇晃。


    卫嫱将门窗紧掩住,转过身,昏暗的灯色将幽深的夜幕破开, 笼罩在男子那一袭白衣之上。


    兄长正抬眸, 眼神缓淡望向她。


    “他们应当是不会走了。”


    卫颂声音很低。


    今夜不会落雨,更未有分毫风雪之势。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李彻的眼线应当会在房梁上, 如此监视他们一整夜。


    瞧出她心中顾虑, 桌案之前, 男人站起身, 示意她先入寝。


    兄长身形笔直颀长,将玄关处的屏风移至床榻前。屏风虽是镂空雕花,那一面扇页仍能将床榻遮挡得七七八八。


    兄长道:“你去睡吧。”


    他又将一些被褥抱过来,铺至地上。


    见状,卫嫱于心不忍。她扯了扯兄长的衣袖, 道:“地上很凉。”


    特别是而今正处寒冬, 万物杳无半分春意。


    少女手指纤细,淡淡月华落于其上, 更衬得她手指莹白, 像一块无暇的美玉。听闻这一声, 身前之人却摇摇头,他叹息道:“于礼不合。”


    即便她早已将他视若亲哥哥。


    卫嫱只好在他的注视下,坐回床榻边。


    兄长执着银釭,将那灯火送至床榻边的案台上。灯色烟煴、跳跃着,掠过她那一张清艳的面庞。


    这一张脸,是兄长为她换的。


    未雨绸缪,幸亏兄长事先已为她修整了五官面容,否则她会被李彻一眼识破, 再重新抓回皇城。


    卫嫱已有许久,未曾见到那张原本的、独属于自己的面容。


    兄长道,如若有一天她腻了,或是不想要这张脸了。


    都可以来找他。


    兄长会为她换回去。


    唯恐生事,卫嫱一直未叫兄长换回她原本的脸。现如今她与兄长又被李彻盯上了,如今应更加小心。


    见她乖乖坐至床榻上,卫颂这才满意,他眸光柔了柔,而后也于地铺上坐下来。


    蒙上被褥,卫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许是见她一直来回翻身,兄长问她道:“怎么了,可有什么心事?”


    她的心事太多。


    一闭上眼,她耳畔便响起李彻那一声:“夫人不若跟了我……”


    李彻认出她了吗?


    对方唇角边噙着笑,眼底的笑意更是意味不明。


    卫嫱回过神,摇摇头:“无妨。”


    片刻,她又低声:“我们早些离开贡川罢。”


    是夜,卫嫱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场梦。


    她梦见眼前是一棵硕大的梨树,树上梨花纷纷,簌簌宛若飞雪。而有一名少年站在梨树之下,对方一袭紫衫,正背对着她。


    他手捧一本书卷,书卷上是她的字迹。


    听见脚步声,对方回首。


    只一瞬,少年眉眼里绽放出那无比温柔的笑意。


    “阿嫱,你来啦。”


    “阿嫱,我等你了好久好久。这棵梨树又开花了,阿嫱,你不准再跑这般远了。”


    “……”


    李彻的眼线于房顶之上,兢兢业业守了一整晚。


    直至第二天一早,他才离去。


    日头初升,冬时暖阳终于有几分和煦,将天地倾洒得光影一片。踩着清晨的霜雾,那一名身着黑衣的探子恭敬跪于李彻身前。


    “主上。”


    彼时李彻正在书房里,捧着一本自京都而来的卷宗。


    他起得很早。


    小扇一般的眼睫之下,那眼睑处隐约有淡淡的乌黑色。


    他又似乎是一整夜都未睡。


    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沉水香,自八角薰笼里飘逸出宁静而温和的雾气,如此弥散在人眉目间,将那一袭紫衫也薰得清香好闻。


    李彻佯作并不在意。


    他眉目未动,只听对方禀报道:“属下守了一整晚。卫公子与夫人谁都没有踏出房门半步——”


    “看样子,二人确确实实是真夫妻。”


    男人捧着卷宗的手顿了顿,他垂下眼。


    不止如此——


    他看着那眼线乐呵呵地跪在自己面前,自顾自地一笑:“属下瞧了一夜,那卫公子与卫夫人的感情着实很好呢,嘿嘿……”


    “……”


    李彻:“出去。”


    晨色熹微,描过窗台的金边,于案台之上,投落一朵清丽的梨花。


    男人眼神里依稀有情绪起伏。


    便就在此刻,闻铮大步走进庭院。迎面拂来一阵凌冽的冷意,只闻一声恭敬的“主上”。


    对方半跪于地,同他禀报:“主上,卫公子与其夫人,似乎想离开贡川。”


    闻铮语调冰冷,毫无感情。


    “离开?”


    李彻的手又顿了一下,日影落在卷宗之上,将字里行间都填满。


    “是。”


    闻铮点头,“派过去的人说,卫颂似乎很是留意西北口的小河道。”


    贡川西北口,有一条鲜少有人途径的河道。河道狭窄且水流湍急,若有人往来贡川,一般都是自大道而行。


    放着平缓的大道不走,偏要自凶险的小道离开……


    偷偷摸摸。


    瞬时间,男人眼底闪过一个大胆的、却又称心如意的想法。


    庭院里的风声愈发急了,冷意拂过干秃秃的树枝,于地上残存下一片斑驳的树影。李彻抬眸,顺着那一扇窗牖朝外望去。窗页敞开着,雾蒙蒙的天色,似乎将要迎来一场声势浩大的风雨。


    较京都而言,贡川的天气要冷上许多。


    尤其到了冬日,每至风雪来临前夕,街道上便落满了寒风,如催刀一般,直直朝着人面上刮蹭而去。


    这一整日,卫嫱躲在屋内,点着炙笼,与小翎一齐收拾着行囊。


    小姑娘很是听话懂事。


    小翎盘着一双羊角髻,眨巴着如梅子般幽黑而清澈的杏眸,好奇问她:“娘亲,我们是要去往哪里?”


    自小翎出生,卫嫱与兄长便定居在贡川。在小翎的印象里,自己从未与阿爹阿娘一道出过远门。


    看出来娘亲的行色匆匆,小女孩也在一旁乖巧地收拾着自己的行囊。便就在今日清早,李彻又派人往院中送了一箱子稀罕宝贝。


    打开一看,全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物什。


    小翎尚年幼,正是爱玩的年纪,见到这些个东西自然欢喜。


    整整一大箱小玩意儿,却看得卫嫱右眼皮突突直跳。


    她并不知晓,这是否为李彻的别有用心。


    是试探,是警告,或是……


    她无暇去猜想。


    卫嫱只知道,自那夜灯船上相逢,对方的手指挑开她面纱的那一刻起——即便那人暂且未认出她,但从那往后的每一个日夜,她都心有戚戚。


    大雪终于消减了些。


    庭院的台阶下,还有几只小翎堆的雪娃娃。


    “这是娘亲,这是阿爹,这一只……”


    “是小翎!”


    小女孩扬唇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儿,颇为天真烂漫。


    兄长自另一边台阶走下来,看着小翎甜津津唤着“爹爹”,伸手将她捞入怀中。


    小女孩声音清凌凌的,边笑边喊:“飞高高,飞高高咯——”


    冷风浸染过男子月白色的袍衫,兄长如此抱着小翎,一面哄着怀里的小姑娘,一面来到卫嫱面前。


    “都收拾好了吗?”他问。


    看着阿兄与阿翎,卫嫱有一阵恍惚。


    仿若在很久之前,自己年幼之时,那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亦用那略显单薄的肩膀,将她架在自己身上。


    “飞高高咯,小妹飞高高咯——”


    身前飘来一阵清雅的兰香,卫嫱回过神,凝望向他。


    即便自己站在台阶上,她仍要抬头望向身前兄长。


    “嗯,”她回道,“收拾得差不多了。”


    “怎么了?”


    看出她心中情绪,兄长眉眼缓缓笑开,“怎么不开心,是舍不得这里么?”


    自然是舍不得。


    贡川虽比京都冷上许多,冷得她每逢冬至,便将自己包裹在床榻上,靠着暖炭蜷缩一整日。可此地确实她跟着兄长游历各处后,最像京城的地方。


    她也很喜欢京城。


    四年前,因为李彻,她被迫离开京城。


    四年之后,又是同样的原因,她被迫收拾好一身行囊,随着兄长再度飘泊。


    卫嫱的眼圈红了红,忽然觉得很是委屈。


    方垂下眼睫,阿兄已来至她身前。对方也缓步走上台阶,温声同她道:


    “我们先去珵州,好不好?”


    “好久没有见着明心大师了,当年你生小翎时,身子不好,是他帮着你调理。还有为小翎求的长命锁……”


    当年,她在深宫中受尽磋磨,身子骨弱,生小翎时甚至大出血。


    这可急坏了兄长,一贯清正守礼的他竟不顾旁人阻拦,直直冲入产房。


    所幸有惊无险。


    可这也使得小翎天生比旁的孩子体弱,尤其是未满月时,一整个月几乎都在患病中度过。


    是明心大师为卫嫱调理好了身子,也是他送小翎了一副长命锁。


    长命,长生。


    大师眉目淡淡,声音亦虚无缥缈,似乎整个人都游离在这世间之外。可唯有望向卫嫱时,对方眼底竟会生起一阵莫名的情绪。


    明心稳坐明镜台之上,仿若在透过她的面容,遥遥望向一位故人。


    明心同她道,曾见过她的阿娘。


    ……


    西北口的河道水流湍急,遥遥泊着几叶小舟,宛若浮叶漂于水面之上。


    较前些日子而言,贡川的天气回暖了些,可贡河上依旧漂着些冰渣,使得道路愈发崎岖难行。


    但卫嫱却顾不得这些。


    她事先与兄长预定好了一艘小船,带着收拾好的行囊坐上马车。马蹄声踏踏,还未来到西北口呢,忽然被人拦下。


    前来的是一行身着黑衣劲装之人,为首的那人卫嫱认得,名叫闻铮,是李彻的心腹。


    对方御马拦在马车之前,右手微微勒着缰绳,高坐于马背之上。


    那一双眼淡漠地凝望向她。


    “哟,怎么卫公子与夫人,不知二位是要去何处啊。”


    兴许是在李彻身边跟久了,闻铮的语气竟有几分像李彻,听得卫嫱一阵胆寒。


    她掀开帘,只见闻铮身后人马浩荡,将他们拦了个水泄不通。


    辉光映照着,闻铮一双眼微微眯起。也不等卫嫱与兄长开口,对方已然道:“真是好巧,我家主上正准备请二位前去小叙一番,不知二位,可否愿意赏脸?”


    男人虽是问询,可语气却并不客气。


    他腰间的长剑更是不客气。


    正说着,闻铮右手轻搭在刀柄之上,他指甲轻叩着刀柄,敲叩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如此警告……仿若她只要说出半个不字,对方便会立马将她与兄长剁成肉泥。


    卫嫱紧攥着车帘,指节微微泛白。


    毫无意外地,她便如此被闻铮“请”至了李彻身前。


    对方不知今日哪来的兴趣,竟也在贡河上设宴。不知是凑巧或是有心,他包下了两艘小船,卫嫱与兄长赶来时,李彻正坐在小船之上,一面赏舞一面饮茶。


    微风将湖面吹皱。


    亦将李彻杯面吹起一阵涟漪。


    他今日一袭紫衫,外裹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满头乌发以一根金带低低束着。放眼望去,他倒像是哪一位闲散又贵气的世家公子哥。


    湖面上撒下粼粼金光,更有光影坠在他腰际的玉带上,折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


    听见脚步声,李彻抬起眼。


    只见卫颂怀中抱着那女童,于他身旁,并肩走着一名面带素纱的女子。


    他的目光在后者身上顿了一瞬,而后若无其事地扬起唇。


    水光潋滟,淡淡的雾气落在男子衣衫处,他朗声:“今日天色甚好,想起故人,便于此处支了看台,邀二位同游。”


    正说着,李彻放下茶杯。卫嫱看了眼湖面,心中暗骂。


    这大冬天的,还同游个鬼。


    不把人冻僵在此处便不错了。


    心中虽如此腹诽,她却不能露出分毫情绪,更不能在李彻面前露怯。她抿了抿唇,将神色掩于那一张面帘之下,无声同他笑了笑。


    她装出一副温婉贤淑的模样,乖顺坐在兄长身侧,好不让李彻起疑。


    恰在此时,有鼓乐声奏响,船上的舞娘们踩着鼓点翩然起舞,那长袖于空中灵活地翻飞着,如同一只只翩然的蝶。


    李彻问:“茶水还是酒水?”


    兄长平淡回应:“饮茶便可。”


    身着紫衣白裘的男子淡淡颔首,不过顷刻,便有人奉上茶水点心。


    卫嫱牵过小翎,示意她坐在自己怀中。


    还未抬起头,自主座上已落下一声:“不必太过于拘谨。”


    卫嫱抬首,迎风对视上男人双眸。他唇角边噙着笑,看上去竟分外客气。


    只是那瞳眸幽深,晦暗,细细的水雾落在他肩头,于他衣肩处覆了一层清凌凌的霜。


    小翎也迎上男人漆黑平静的视线。


    只一瞬,对方对这个不过桌案之高的小女孩来了兴趣。


    卫嫱见着,李彻伸出手,他语气温和,似是一位好脾气的叔叔,同小翎道:


    “过来,到这边来。”


    小翎并不畏生,却莫名同她一样畏惧李彻。闻言,小姑娘抬起头,征求般地看了卫嫱一眼。


    她知晓自己拦不住李彻。


    也知晓如此大庭广众之下,李彻不会疯到对一个孩子为难。


    她抿了抿唇,同小翎道:“去吧。”


    小女孩步子迈得很缓,一小步一小步走至李彻身侧。后者自小碟中夹过一块酥糖,哄弄般喂给小翎吃。


    小翎又看她一眼。


    卫嫱无奈点点头。


    得到了她的首肯,小女孩这才肯剥开糖衣。船上的酥糖比家中好吃许多,小孩子好馋,方吃了一块,眼睛便长在了那一碟酥糖之上。


    见状,李彻低下头,用手抚了抚小翎发顶。


    “还想吃么?”


    他声音竟有几分温柔。


    “我给你剥吗?”


    小翎摇摇头。


    “无妨,”李彻看着她笑,“叔叔这里还有许多好吃的酥糖,不光如此,还有桃花酥、芙蓉糕、玉子糕……”


    小翎的眼睛明显亮了亮。


    李彻又抚了抚她的发顶,小姑娘的羊角髻甚是可爱,竟让他有些爱不释手了。


    他转过头,同身后道:“快去给孩子取过来。”


    左右道:“是。”


    卫嫱并不知李彻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思。


    看着主座上满面春风的男子,她偷偷在心底里暗骂一声:


    呸,笑面虎。


    小翎这般大的孩子最为单纯,也最好打交道。


    看着李彻刻意笼络小翎,卫嫱面色微变,另一边,兄长亦低垂下眼,自顾自喝着茶。


    不知为何,兄长的情绪看起来并不大好。


    他面上有些低落,凌冽的清风灌过他的袖袍,将他衣袂吹得微鼓。


    而今主座之上,坐着的是小翎的亲生父亲。


    卫嫱并不打算告诉李彻,他是小翎的生父。


    又一道冷风,将湖心吹得泛起涟漪,她眼睫轻抬起,朝座上望去。而今她唯一庆幸的是——小翎毫无半分像他的生父,无论是眉眼,鼻峰,嘴唇,或是她的性子脾气。


    在喂完小翎第三块酥糖后,有下人走上前。


    那人声音并不大,却使得全场之人听得真切。卫嫱坐在船边,只闻那人恭敬禀报道:“主上,棠梨馆的人到了。”


    棠梨馆,是贡川最大的戏班子。


    而今李彻设宴,也将他们请至船上,演上一出戏。


    闻言,男子放下手中酥糖,轻飘飘看了座下一眼。


    他的声音平淡,语气却像是命令:“那烦请二位移步另艘船上,共赏好戏。”


    这话音刚一落,仆从立马“哟”了声。卫嫱抬眸,只听对方装模作样道:


    “主上,好不巧,另一艘船……这位置不够了。这……”


    “只能烦请卫公子待在此处了。”


    卫嫱蹙起眉心。


    清风将她双眉轻拢起,李彻漆黑平静的视线,落至她身上。


    女子面露难色,嘴唇也在一瞬间,变得发白。


    李彻挑挑眉:“怎么,是夫人不愿意?”


    说这句话时,他手中正执着一颗未剥开糖衣的酥糖把玩。而小翎正站于他身侧,目光懵懂,凝望向她。


    “既是夫人不愿,我也不强人所……”


    悠长的一声还未说完,卫嫱已打断他的话。她未敢望向兄长,心中挂念着小翎的安危,轻声截断道:“好。”


    李彻眉眼笑开。


    他笑起来,眼底裹挟着淡淡的光晕,仿若湖心的涟漪也倒映在那双瞳眸中,轻轻晃荡着,摇摆不平。


    卫嫱硬着头皮,跟在他身后。


    另一艘小船停泊在湖心旁,与兄长所在的这一艘紧贴着,如若她遇见什么危险,只要喊出声,阿兄便会来帮她。


    更何况,她如今剑术不错,也不会任人宰割。


    如此思量着,再一抬头,眼前已是一个临时搭建的戏台。李彻率先入座,见她仍愣愣站着,男人朝身旁使了一个眼色。


    立马有仆从上前,朝她伸出手:“卫夫人,请。”


    她被迫坐在李彻身侧。


    小船之内,燃着不知名的香,她轻轻嗅了嗅,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好闻。


    见她于自己身旁坐下来,男人似乎勾了勾唇,心情大好。


    紧接着,他拍拍手,偌大的戏台登时拉开序幕。


    有人身着一袭紫衫,走至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


    不过一息,卫嫱立马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眼前偌大的戏台,台上之人长袖起舞,咿咿呀呀唱着的,竟是她与李彻情窦初开时的往事。


    台上仿若有梨花絮絮,如白雪一般飘荡着,耳畔传来一声轻柔的呓语。


    少年立在梨花树下,眉目温柔,凝望向她。


    少年跪坐在她床边,眼眶泛红,紧牵住她的手。


    少年坐在桌案之前,案台上搁着一碗冰糖雪梨粥,此刻正冒着悠悠热气。


    少年……


    “哗啦”一声,自戏台上落下无数请婚书,大红色的婚书之上,尽是李彻的字迹。


    “父皇,孩儿李彻,愿求娶卫家阿嫱为妻。此生此世,唯求她一人。”


    “父皇,孩儿李彻,愿求娶卫家阿嫱为妻。”


    “父皇,孩儿李彻,愿求娶卫家阿嫱。”


    “……”


    无数的婚书自天边落下,坠至她衣衫上,落至她座前。有些墨迹甚至方干涸,如若细闻,甚至可以嗅见些许墨香。


    卫嫱目光微动,抿了抿下唇。


    她右手紧攥住,长长的指甲嵌入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能感受到——于身侧,投来那一道殷切的目光。李彻急于在她身上探求着什么,那眼神分外炽热。


    她直视戏台之上,并未转过头与他对视。


    清风徐来,湖心涟漪又吹皱,只一瞬间,仿若又有棠梨纷纷,自天际而落。


    男人目光定定,落在她面颊之上。那一张素白色的面帘遮挡住女子面容,虽如此,他的目光却一寸寸变得笃定。


    即便她情绪镇定,控制得很好。


    即便她面色平淡,甚至在请婚书从天而落时,便是连那眼神都没有分毫破绽。


    即便……


    李彻目光黯了黯。


    即便她与卫颂,共处一室,待了一整晚。


    如此思量着,他的脑海中又闪过下人的禀报声:


    “主上,属下在屋顶上守了一整晚,一整晚都未合眼。卫公子与夫人谁都没有踏出房门半步,二人都在房中,未有分房而居。看上去……着实感情很好。”


    “哦,对。还是卫夫人将卫公子扶入房中的呢……嘿嘿……”


    隐约有漫天的醋意袭来,将他周身包裹住。李彻目光微沉,置于椅柄处的手亦紧了紧。


    不可否认,他在嫉妒。


    他十分嫉妒。


    一想起这四年,她与卫颂同床而居,二人感情甚笃,甚至还有了个孩子……


    他便嫉妒得发狂。


    他们二人这般恩爱,那自己与她从前那般,究竟算什么?


    如此思量着,男人眉目间愈发郁然。他转过头,迎面恰恰飘来一阵香气,是她身上的味道。


    不是梨香。


    不是那阵清甜的、令他熟悉的香气。


    虽如此,那一尾淡香依旧淡雅清甜,于其中,他甚至察觉出一阵极淡的草药味道。李彻记得,从前她最是畏惧喝药,那药碗不知打翻了多少碗,而今却怎的……


    李彻掩去眸底情绪。


    待到这一出戏落,他示意人奉上茶水。


    茶面清平,又随风吹得微皱,满堂辉光也摇曳在那微澜的茶面上,几许茶叶仍于其中飘转。


    李彻面色未动,率先取过一盏茶,浅呷了一口。


    而后,他又将杯盏轻放下。


    卫嫱只听他道:“朕听闻,夫人似乎很喜欢京城。”


    没来由的一句,令她右眼皮跳了跳。


    她不知晓李彻究竟是自何处探寻到的这些,更惊恐于自对方口中说出那“京城”二字。


    于卫嫱而言。


    有李彻所在的地方,无论何处,都是一间巨大的牢笼。


    她也接过那茶杯,低着头,并未回答。


    冷光掠过,微风拂起她鬓角边碎发。


    见她不答,李彻竟也不恼,他轻笑了一声,又呷了一口茶。


    那笑声轻悠悠的,仿若不带任何情绪。


    卫嫱瞧着手中瓷杯,青色的茶盏,在手心里微微发烫。


    一如同四年之前,那一碗盛着避子汤的药碗,在她手心热得滚烫。


    “不知夫人,”李彻顿了顿,又问,“不知夫人可否去过京城?”


    这一句,说不上来是不是试探,却令卫嫱下意识摇头。


    她否认:“并未去过。”


    话语干脆利落。


    亦不让他察觉出任何情绪。


    李彻又短促笑了声。


    这一回,男人的笑意弥散至眼底,他眼尾轻轻勾着,那一双凤眸有着说不上来的魅惑与昳丽。


    对方执着茶杯,缓声问道:“听闻夫人想要离开贡川,那可否……想要去京城?”


    她右臂猛地一僵,些许茶水自杯盏中溢出,撒在她裙衫上。


    明明只是少许水渍,如此沾染了布料,竟氤氲开一片惹眼的痕迹。


    李彻目光循着那一道水渍望去。


    “民妇……不曾考虑过京城。”


    李彻:“哦?”


    他语调与唇角一齐轻扬起,似乎有些讶异。


    “为何?”


    “夫人不去京城,那是要去何处?朕可是听闻,夫人喜欢贡川喜欢得很,为何又突然要离开贡川。”


    他转过头,身形凑近了些。


    那一双眼直视着她纱帘下的脸。


    “可是夫人……在贡川遇见什么糟心的人?”


    闻言,卫嫱一怔。她一颗心“咯噔”一跳,整个身形往后扯了扯。


    这般近,这般四目相对。


    直视着那双咄咄逼人的瞳眸,卫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紧咬着下唇,掌心处已然掐出一片指甲印痕。


    这副模样……李彻似乎受用极了。男人唇角弧度愈甚,就连那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些。


    便在此时,小船忽然打了个晃儿,卫嫱身子斜了斜,靠在椅座之边。


    李彻扶了她一把。


    左臂猛地生烫,叫她如惊弓之鸟一般站起身,慌张往后退了半步。见状,李彻也跟随着她站起来。他的身量极高,极颀长,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便如此居高临下地凝望向她。


    他笑:“夫人。”


    “夫人怎么了?”


    卫嫱皱眉,纠正:“卫夫人。”


    李彻浑不顾她的话,抬手屏退周遭众人。一时间,左右只剩下她与李彻两个人。微光透过雕花的船身,落在男子衣袍之上。


    他步步走过来,步步逼近。


    每走一步,便有清脆的玉佩声轻响。


    “夫人在害怕。”


    他道。


    “夫人为何害怕?”


    他问。


    对方每上前一步,卫嫱便下意识朝后退一步。李彻根本不肯放过她,紧随而来。


    她嗅见,那一道熟悉的龙涎香。


    往事如同梦魇一般,涌上脑海,将她瘦削的身形裹挟住,无处遁逃。


    就这么一瞬,卫嫱好似又回到从前金銮殿中,唯一不同的是,身前之人身着一袭龙袍。他抬起明黄色的衣袖,屏退众人之后,偌大的殿中又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惊悸。


    她的心跳声,怦,怦,怦。


    卫嫱跪下来。


    “主上,慎言。”


    而今周遭只有他们二人,李彻的目光也愈发肆无忌惮。那一道满带着审视与打量的眼神落在她身上,短促的一道呼吸声,对方竟不顾任何礼法,径直扯下她的面帘!


    她惊道:“……主上?!”


    面帘之下,虽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可男子眼底兴味依旧不减分毫。他冷笑着,直视着她的眼睛。


    “朕原本以为他只会斫琴,却未想过,他那一双手,竟还有易容的好本事。”


    “早知这般,朕当初就该砍了他两只手,也好过,他将你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面帘簌簌而落,雪白一片,坠落至卫嫱裙角边。


    听闻李彻的话语,她心中又一阵惊悸。万千想法自心头掠过,叫她极力抑制着话语间的颤抖,问出声:


    “民妇……不知主上在说什么。”


    “这副容貌,是民妇受之于父母。至于主上的话……民妇着实听不太懂。而今天色已晚,夫君还在等我,我该回家了。”


    正言道,卫嫱径直站起身,便要朝外走去。


    对方忽然捉住她的手腕,将她身形钳制。


    她一愣,道:“放开。”


    李彻未理会她,那一双眼直勾勾地,落在她面上。


    “卫嫱,是你。朕就知道是你。”


    “您认错人了。”


    “若你不是她,你跑什么,又为何这般害怕我?卫嫱,你知不知道你在发抖。”


    “那是因您僭越,令人生畏。”


    “僭越?”


    他短促笑了声,身形凑上前。


    “朕与你,还做过更僭越之事……”


    卫嫱厉声:“主上慎言!”


    “做都做得,如今为何又说不得?”


    李彻看着她通红的面色,也不知这绯色是气得或是羞得,只是他如今已印证了心中那个答案,整个人亢奋异常。


    冷风亦吹拂起男子鬓发,他紧牵过少女的手,将她的手腕捉得愈发牢。


    “朕不知当初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连朕也骗了去。不过,卫嫱,朕既然已找到你。”


    他顿了顿,眼底尽是兴奋与癫狂。


    “只是如今,朕不会再叫你跑了。”


    正说着,男人紧攥着她的手腕,便要将她打横抱起来。


    卫嫱身形直往后躲,她咬碎了牙关,怒视着他。


    “你莫碰我。”


    对方根本不顾她的反抗。


    她怒道:“你莫要乱来!”


    “你……你再这般,我便跳湖了!”


    正说着,她佯作出一副跳船的模样。这般果然震慑了李彻,他右手松了松,卫嫱顺势直直打落他的右手。


    “嗖”地一声,她自发髻上拔出那一根玉簪。


    这支玉簪李彻见过。


    便是前些日子,他跟踪她与卫颂二人,卫颂为讨她欢心,给她买的那一支。


    看见这一支玉簪,男人目光又黯淡下去,他眼底闪过一瞬的嫉妒,转眼之际,那嫉妒又转变成一道怒火,一道无名的愤恨。


    是了,他妒。


    他又妒又忌。


    凭什么。


    她明明是自己的妻子,明明自幼时起,他便打定主意要迎娶她。


    他明明写了那么多封请婚书,他们二人明明是天赐良缘。


    为什么。


    凭什么。


    锋利的锐器被她如此举着,又直直指向他的心口处。寒光凌冽,那锐器就如此闪了一闪,引得李彻眸光亦生寒。


    他看见,女子眼底忽然升起的厌恶。


    他目光动了动,眼底闪过一瞬的失落。


    为什么。


    她竟如此厌恶自己。


    厌恶到竟不顾一切,自发髻上拔出那一根卫颂买给她的玉簪,对着她“拔剑相向”。


    李彻面色顿了顿,微冷的风将他面上吹拂得一阵发白,男子双唇也在一瞬间失去了颜色。


    他不可置信,眼底夹杂着探究,走上前。


    少女眼中没有分毫犹豫,在这一瞬间,他甚至看见了……看见了……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


    是杀心吗?


    时隔四年之后,她竟要为了那个废人,对他再动杀心?


    第52章 052 五更合一


    浮光掠动。


    粼粼的光晕拂过水面, 透过浅浅一层船帷,落在男子瞳眸间。


    那一双熟悉的凤眸,昳丽, 凌冽, 深邃。


    此刻却闪过一道扑朔的影。


    有情绪于李彻眼底游离着,惊讶, 愕然, 震撼……他不可置信地抬眸, 眉心微微蹙起。


    卫嫱已被他逼至角落之处。


    身后是便是方及腰身处的船栏, 她乌发披垂着,轻覆上木栏杆。虽如此,卫嫱眼底的警告与倔强却不减分毫。原本那一双柔软的杏眸,此刻目光清凌凌的,近乎于逼视。


    “莫过来。”


    她道。


    “走开!”


    除却这一张脸, 与四年前相比, 她果然变了许多。


    从前皇宫之中,她向来都是温声细语, 从未与他说过任何一句重话。她像一只漂亮又乖巧的金丝雀, 安静地待在他精心编织的牢笼里。


    她不需要飞, 不需要跑。


    她只需要听话和漂亮。


    李彻未问她,四年前,她与卫颂究竟是如何瞒天过海的。


    男子一双眼紧锁在她身上,那般令人不适的眼神,让卫嫱又朝后退了退。她小腿紧抵上船角边缘,横栏硌于她腰身处。


    她听见李彻道:“莫要乱动,下来。”


    李彻也怕她坠湖。


    这么冷的天,莫说是冰冷的湖水里了, 便是船上也阴风阵阵,令人瑟缩不止。


    见她一直站在船栏边缘,李彻眸光动了动,眼底有一闪而过的紧张。


    便于卫嫱撤身,欲往船尾靠去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乐鼓声,细细密密的鼓点敲打在耳畔,突如其来的声音令人心神不由得一晃。


    即在此刻,男子快步上前,他长臂一揽,那动作极为迅速,直接将她自船栏边揽带下来。


    卫嫱向前踉跄了两步。


    她的步履微急,几乎是要栽到在李彻怀中。扑面一道淡淡的龙涎香,让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抗拒。对方虎口收紧,牢牢锁住她的手腕,那一双乌眸迎上来。


    他双眸漆黑,平静,深邃的眸底,蕴藏着风雨欲来的情绪。


    卫嫱听见他于自己耳边轻声:“莫要急着推开我,也莫要这般偏激,我会放你走。”


    “这般毛毛躁躁,若是真摔下去怎么办。”


    他的声息很轻柔,像是真在担心她的安危。


    卫嫱甩开他的手,又往后退了几步。


    对他这般避之不及……李彻竟也不恼,他勾唇笑了笑,道:“罢了,许是我真认错了人。从前我与她那般相爱,她不会拿簪子抵着我,更没有夫人这般好武艺。”


    这后半句话,明显令卫嫱感到一阵不适。对方也不等她的反应,径直问道:


    “你的剑术是何人教的,卫颂么?”


    “从前他的剑术确实不错,可如今他的右手已拿不起剑,也没有先前那样好武艺。”


    卫嫱直视着他,一想起此事,她心中仍愤愤不平:“听说,是你将我夫君手指废去。”


    李彻毫不遮掩:“是又如何,是他先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他的面上毫无愧色。


    那眼神甚至满带着占有,向她巡视。


    “不过夫人的眼睛,与她很像。”


    轻飘飘的一句话,卫嫱一颗心“咯噔”跳了跳,不由得轻垂下脸颊。


    卫颂用易容之术,改变了她的面容,包括她的轮廓,使得卫嫱改头换面,完完全全成为了“另一个人”。


    可是她的眼神。


    她横扫而来的眼神……


    李彻眸光动了动,他坐下来,将茶杯搁至另一边,而后又取了一壶酒。


    “何必如此剑拔弩张,这是我新得的千金酿,夫人不若坐下来,陪我喝上这一壶?”


    所谓千金酿,顾名思义,一壶酒价值千金。


    兄长曾经也与她道,如若能饮上这一壶千金酿,便是死也无憾。


    那时卫嫱慌慌张张,赶忙用手堵住他的嘴,连连道:“别胡说,快,呸呸呸!”


    而今李彻正执着那一壶千金也换不来的酒酿,挑眸望向她。


    她深知——对方虽是请求发问,可眼下以她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拒绝与反抗。言罢,李彻也不等她反应,低下头径直给她斟满了一整杯千金酒酿。


    水面晃荡着,被风吹拂得粼粼。


    倒映出那一双带了些许探究的眼眸。


    这一杯酒,她接也是接。


    不接也得接。


    站在卫嫱身前的这个人,乃是天之骄子,是大宣的皇帝。而今这一杯酒,便如同当年那一碗碗避子汤羹一般。若是她说了一个“不”字,对方定也有一万种手段。


    逼迫她,喝下去。


    卫嫱接过酒杯。


    水面仍摇晃着,恍惚间,有淡淡的甜香味迎面而来。


    她垂眸,耳畔落下一声:


    “不过夫人的眼睛,与她很像。”


    彼时她的嘴唇方碰至酒杯,泛冷的杯盏,令卫嫱双唇凉了一凉。不等那酒意于喉舌之中恣肆蔓延,自耳旁传来的话语便使得她猛然一顿。


    卫嫱攥住杯盏的手一寸寸收紧。


    她的手指少许僵硬,纤细的指尖,微微泛着青白色。


    “眼神尤甚。”


    又一声轻笑,随着湖面上泛冷的微风,拂至她耳廓处。


    轻轻激荡起卫嫱的眸光。


    然,她仅愣了一瞬,便佯作平静,将杯中酒水饮尽。


    这酒并不辣人。


    酒入喉肠,并没有预想中那般辣得蜇人,酒水一点点入肺腑,反倒还在喉舌里残存下几分甜意。她舔了舔唇角,没一阵便觉得发晕。


    李彻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酒水里并无毒,也未曾被人下.药,只因李彻也兀自为自己斟满,男人一边把玩着手中杯盏,一边同她道:


    “夫人与卫颂,感情似乎很是不错?”


    卫嫱虽晕乎乎的,但还是肯定道:“那是自然。”


    自杯盏中飘来甜津津的酒香,弥散至人鼻息前,又如浅浅一层糖霜,融化至人心头。


    她手指紧攥着酒杯,未去理会李彻面上表情。


    却听闻对方继续问道:“那你可否知晓,卫颂曾经有一个妹妹。”


    他问得漫不经心。


    说这句话时,男人却恰恰抬眸,与她四目相对。


    “夫君与我说起过。”


    卫嫱抿了抿唇,她忍住心头情绪,将面帘重新戴上,神色平常道:


    “他曾有一个妹妹,只不过故去得早,还未曾婚配,便已亡故了。”


    不知有意无意,她说得很冷淡。


    仿若真是在讲述一件事不关己的故事。


    只是在她说出那四个字——“未曾婚配”时,卫嫱的余光能察觉到,李彻面上一闪而过的情绪。


    鸦睫轻垂着,如小扇一般翕动。


    那眸光黯了黯,似乎闪过一丝不虞。


    李彻皱起眉。


    “未曾婚配?”


    身前之人刻意咬重了这四个字,起伏的情绪宛若粼光飘忽的湖心,摆动层层涟漪。


    卫嫱将杯盏放下,坚定道:“她这一生,并未有任何婚配。”


    未成婚,未拜堂。


    既无父母之命,又无三书六礼。


    她字字清晰。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言罢,卫嫱的鼻子竟微微酸了酸。那酸意一路连着神思,让她揉了揉太阳穴。


    她饮了三杯酒。


    准确地说,是李彻给她倒了三杯酒。


    那酒水并不辣,甚至还有些甘甜。


    可令卫嫱并未想到的是,这酒水的后劲却是极大。


    说完这一句话,她便又有些发晕。


    李彻自座上起身,走过来。


    冷风轻带起他浅紫色的袖摆,对方直截了当地否认了她方才的言语。


    “她有。”


    “她有过婚配,她有过夫君,她也曾嫁给过自己心爱之人。无论她想不想,认不认——”


    “这是不可更改,是命中注定。”


    更是天赐良缘。


    李彻眸光犀利,直视着她。


    身前飘忽而来一阵龙涎香,将卫嫱身形裹挟着,于无形之间,宛若形成一顶巨大的牢笼。


    她的面前闪过夜幕之下,被雨水冲刷的、朱红色的宫门。


    头疼。


    头疼欲裂。


    卫嫱又揉了揉太阳穴,她嗅着那道香气,酒意向上涌着,叫她愈发觉得晕乎。


    她纤软的腰肢不受控地倚着桌腿倒去。


    李彻大手毫不避讳地捞过她的身形,湖心涟漪吹动着,倒映出二人纠缠的身段。卫嫱心中抗拒,伸手径直推了男人一把。可这醉意来得太过突然,叫她胳膊沉甸甸的,抬手的力道亦软绵松散。


    李彻掐着她的腰身,一手揭开她方戴好未有多久的面纱。


    四目相对。


    对方望入她那一双杏眸。


    “你……大胆!”


    她是真醉了。


    卫嫱的酒量本就不好,李彻又十分狡猾地为她斟满了这几杯看上去并不烈、后劲却极大的酒。


    “你松手,你……我真要报官了!”


    她的眸光越来越混沌。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息,卫嫱能感受到,对方目光定定,正落在她身上。听闻这一声,李彻毫不在意地扯唇笑笑,他垂眸:


    “夫人,莫要闹。”


    “我有夫君,我的夫君叫卫颂。你这般,分明是强抢——”


    李彻于她耳边:“不是强抢,我只是想找回本属于我的东西。”


    “更何况——”


    “若是强抢,又能如何?”


    她如何,卫颂又能如何?


    他不相信。


    依他对卫颂的了解,他不相信对方能这般快地另娶他人,还与之有了一个孩子。


    那视线落在她身上,幽暗深邃的眸底,更是写着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笃定。


    ……


    卫嫱再醒来时,已并非身处河船之上。


    薄如蝉翼似的纱帐,金碧辉煌的房梁,自朱漆八角薰笼内飘逸出来的甜香……那香气很清甜,仿若是某种梨香,却又与她从前所用的鹅梨帐中香大有不同。


    此地是李彻的宅院。


    她与兄长在逃跑之时,自己被李彻在河船上灌醉,强行带了过来。


    她惊醒,脑海中“嗡”地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低下头看了眼身上的裙裳。身上全部衣衫齐整,李彻这个畜.生在确定她是卫嫱前,暂且还没有对她下手。


    日头微斜,金乌浴血。


    薄薄的霞光穿透轻盈的床纱,卫嫱移开视线,暗暗舒了一口气。


    她发髻上那支白玉梅花簪却不知所踪了。


    卫嫱披垂着乌发,正于枕头边寻觅着,忽尔听见一阵推门声。


    极轻微的一声响。


    仍是吸引她的目光,让她抬眸望去。


    只见一名婢女手捧着汤药,朝屋里走了进来。


    见卫嫱醒来,对方眉开眼笑,阿谀般得迎上前。


    不等她开口奉承,只听床榻上女子清冷一声:“你家主子呢?”


    那婢女一愣。


    从未有人这般直呼主上,婢女顿了顿神,捧着热汤回避道:“夫人果然醒了,奴婢正好掐着时间,为夫人熬了这一碗醒酒汤……”


    “我在问你话。”


    卫嫱打断她:“你家主子在何处,我的孩子与夫君如今又在何处?”


    “……”


    昏昏霞光弥散着,落在女郎清艳的面庞上。她如一根坚韧的野草,面上虽未施粉黛,那张脸虽然并未有何种国色天香,却足以令人心神一震。


    她的眼神,太过于清亮。


    清凌凌的眸底,依稀掺杂着几分倔强的恨意。


    不等婢女开口出声,有人推开门扉。前者回首,赶忙唤:“主上——”


    李彻一袭紫袍,踩着满地霞影而来。


    金粉色的辉光洒落在他衣摆处,他扫视屋内一眼,只一个眼神,那婢女将汤碗放至桌案边,袅袅一福后,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


    卫嫱目光清冽,也冷冷扫过他。


    一开口便是:“你无耻。”


    将她灌醉。


    李彻逆着光迈过门槛,笑得人畜无害:“又并非是我刻意将夫人灌醉,夫人不胜酒力,摔倒在我怀里。”


    他一面说着,一面缓步朝屋里走。渐渐地,卫嫱看见对方被光影遮挡住的轮廓。


    卫嫱坐在床榻上,正攥着被角的手紧了紧。


    她看着那一张脸,心中本能地抗拒与厌恶。


    只闻李彻笑道:“是我将夫人收留至此,夫人理应感激我,为何又骂我无耻。”


    她反驳:“莫要唤我夫人,唤我卫夫人。还有,我的夫君与孩子眼下在何处?”


    她既能被李彻带回府,那便说明,小翎与兄长眼下的处境定然也十分危险。如此心想着,她眸光愈冷。


    李彻却像是未听到她的话一般,他抬手轻掀开床帘。


    扑面一阵龙涎香,男人的面容在眼前放大,对方眯了眯眸,笑着看向她。


    “四年未见,脾气渐长,也敢用这种眼神看朕了。”


    从前,她是牢笼中的金丝雀,柔弱无依,楚楚可怜。


    每每望向他时,那杏眸中也像是含着秋水,宛若明月碎在澄澈的湖心。


    又荡漾起层层涟漪。


    她的眼神从未有过这般清冷。


    听闻这一声,卫嫱亦抬眸,女子清澈的眼底掠过冷光,看着李彻道:“我在问,我的夫君与孩子在何处?”


    二人四目相触。


    床榻上,女子面色冷白,那视线却毫不退缩。


    李彻歪了歪头。


    “你就这般在意他们?”


    “就这般在意他?”


    那个断指的废人。


    他方一迎上前,只听“哗啦”一声响,男子腰际寒光闪了闪。下一刻,他看见卫嫱手中抽出的长剑。


    ——自他腰际抽出的长剑!


    周遭众人皆一骇!


    左右侍人面色“唰”地白了白,他们双膝重重磕地,跪得瑟瑟发抖。卫嫱却浑不觉得惊惧,那右手紧握着剑柄,剑锋直直指向李彻。


    “我与你并不相识,我最后问一声——”


    “我的夫君究竟在何处?!”


    锐气破空,骤然一道冷风袭来,令人胆战心惊。


    于李彻身后,有侍人试图劝阻,对方道:“郑夫人,谨言慎行!”


    她拿剑所指着的,可是当朝天子!


    “郑夫人,这可是诛九族的重罪……”


    “诛九族?”


    剑锋横亘于脖颈之前,李彻不慌不忙,反倒气定神闲地勾了勾唇。


    他未理会左右侍人,一双眼直直盯向卫嫱,问道:“我倒是派人查过了,我派了那样多的人,为何单单查不到郑夫人的九族呢?还是说——”


    对方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又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


    那力道并不重。


    卫嫱朝后躲了躲,心中一阵厌恶。


    熟悉的右掌,对方右手掌心处仍带有那一块薄薄的茧。茧块蹭过她白皙的面颊,引得卫嫱心底一阵反胃。她竭力隐忍住情绪,那可双眉仍是不受控制地蹙紧。


    终于,卫嫱再也忍受不住,紧攥着剑柄,重重朝对方心口刺去——


    她想起,自己从前在皇宫中,那些禁受过的委屈。


    那一句句冷话,那一个个冷眼,那一碗碗苦涩的避子汤……


    还有李彻在她身上所落下的全部“刑罚”。


    这一剑,算作报应,并不过分。


    李彻眼疾手快,两指一并,徒手将那剑身捉住。


    男人食指与中指紧并着,夹过那一道寒光,锐气于其面上闪了一闪,在他的指侧划出一道锋利的血痕。


    “啪嗒。”


    剑锋距李彻喉舌不过一寸。


    有鲜血滴下来。


    瞧见见了血,李彻身后的众人愈发慌乱。有人慌张上前,欲将卫嫱捉拿,却见一袭紫袍的男人抬了抬手,示意莫要轻举妄动。


    身为皇子,李彻自幼于宫中习武,修习一身剑术。


    其剑法虽不及先前的兄长,可他的力道仍是极大,对方两指发力,直叫卫嫱又将剑柄攥握得愈发紧了些。


    她右手手指发僵,小臂也开始暗暗发抖。


    这是卫嫱练了这么多年剑法以来,头一次以剑锋对向活人。


    虽说当初学习剑法之时,她心里最大的仇人便是李彻,可真等这剑锋见血之时,她的心头还是不受控制地颤了颤。


    她咬着牙,想要抽回长剑。


    这是一柄男人的佩剑,剑柄较她平时用的略重,这剑身亦是又长又沉。收手之际,又在对方手指侧划开两道血口。细密的血珠渗落,顺着冰凉的剑身一颗一颗滴下来。


    连成骇人的珠串。


    平白划开两条口子,说不疼定是假的。


    虽如此,李彻却并未收手,他的眼底反倒闪过一丝玩味。


    “受伤了。”


    他两指紧夹着剑,将其朝脸颊外移了移。


    “真狠心。”


    又是一道力,对方将剑身打掉。


    “咣当”一下,长剑震地。


    “流了好多的血呢。”


    李彻走上前,脚踩过沾血的剑身,来到卫嫱身前。


    下一刻,他竟露出委屈的神色。


    那血未曾擦拭,更未曾有任何包扎和处理,顺着他的手指滚落,坠至卫嫱裙衫上。


    对方轻叹道:“这也是卫颂教你的么?”


    他的语气、他的神色,皆有着叹惋。


    从前的她向来温柔,从不会对他厉声训斥,更不会对他拔剑相向。


    “是他将你教坏了。”


    正说着,男人伸手捧住她的脸,对方眼含怜惜,那血迹蹭至卫嫱面颊上。


    她冷冷伸手,将对方推开。


    “不管我夫君的事。”


    卫嫱冷眼看着他。


    “你再来,我还会再对你出手。”


    李彻皱起眉。


    他看向身前之人。


    “我不喜欢你这样唤他。”


    “……”


    “他不是你的夫君。”


    他才是。


    凡是皆有先来与后到,他们少年时便定了情,要做一辈子的夫妻。


    李彻眼里重新燃起占有的火焰,与此同时,那妒火亦在他眼底沸腾。腥红黏腻的血迹顺着卫嫱的面颊滑下,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道:


    “你真是疯了。”


    “我并未认识你,我是卫颂的妻子。我与他拜过天地,甚至与他有过一个女儿。我与他立下过海誓山盟,拜过天地神明,我们二人在贡川生活了许久许久……我并不知你是何人,更不知你到底将我认作了哪位故人。我只知,我的夫君叫卫颂,除此以外,我从未再与任何人暗许过终身。”


    此一言,成功地让李彻眼底闪过痛色。对方愣了短瞬,眸光黯了黯,又追上来。


    “定是他教你这样说的,对不对?”


    他不可置信道:


    “定是他教会你同我说这些的,是不是?”


    是卫颂。


    都是卫颂。


    过去便是因为那个人,他心爱的女子毫不犹豫地灌了他一杯毒酒;如今又是因为此人……


    卫嫱起身,绕开他的身形,朝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她冷声:“我要去找我的夫君。”


    “你的夫君在这里。”


    李彻抓住她的胳膊。


    他尚未止血,手指上的血水亦未曾干涸。那鲜血便如此晕染至卫嫱的衣衫上,宛如一点极妖冶的花。


    她的步子被拽得顿住。


    转过头,她见着李彻闭上眼。


    “阿嫱,我寻了你许久。从京城,到珵州、江南……甚至连北漠我都去了……上苍有眼,叫我终于寻到你。”


    “阿嫱,你能不能不走。”


    极低的声息飘散在男人唇齿边,一贯骄傲恣肆的李彻,此刻语气中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求。


    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


    这四年,她“亡故”的这四年,他每一日都在煎熬中渡过。


    起初,他也曾鬼迷心窍,四处寻求复活她的办法。无论是复活她的肉身,或是将她还魂……他用了无数种法子,几乎整日都在烧香拜佛。


    直至某一日,他梦见她,梦见了那棵梨花树。


    好梦易碎,他终于清醒了。


    可与此一同而来的,还有每一夜梦回,那数不尽的梦魇。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扯住她的衣袖,他手指攥紧,指尖微微泛白。


    昏昏的光影落在骨节上,卫嫱垂眸,将对方手指打落。


    她提起裙摆朝外走。


    扑涌而来的是空气中的甜香,沁人心脾的气息,萦绕在她鼻尖处。金乌西垂,只余下昏黄的一角。便就在卫嫱即将迈过门槛之时,忽然听见一声:


    “娘亲——”


    清凌凌、甜津津的声音,是小翎在唤她。


    卫嫱脚步一下顿住。


    她抬起头,只见小翎被一名婢女牵着,正朝庭院这边走。


    见了她,小姑娘笑得愈发开怀。


    “娘亲,娘亲——”


    卫嫱右眼皮突突跳了跳。


    一颗心忽尔被提起,她转过头,怒视向李彻。而后者仿若没有看见她的眼神,男人擦拭去手指上的血渍,朝着小女孩弯身。


    “小翎,过来。”


    他笑眯眯的。


    小翎手捧着一只模样精致的竹蜻蜓,先是看了卫嫱一眼,而后迈出试探的步子,朝李彻所在的方向走去。


    小姑娘满头的金饰银饰,手举着竹蜻蜓,嘴里含了块酥糖,脖子上还挂了一只长命锁,看上去价值不菲。


    不过一瞬息,卫嫱回过神后,小翎已走至李彻身边。对于这样一个“笑容和蔼”的叔叔,小阿翎仍显得有些拘谨,她害羞地看了李彻一眼,那模样,却像是已被对方的“糖衣炮弹”所迷惑。


    爱玩是小孩子的天性。


    年幼的小阿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新奇。


    她睁大了圆圆的眼睛,清澈的眼底尽是兴奋与好奇。李彻也伸出手,自盘中随意挑了个衬眼的玩具逗弄了阿翎一阵儿。


    男人微微倾弯了身子,那模样像是在逗弄一只好奇的小猫儿。见状,卫嫱顿然感到胸闷,她紧咬着牙关,努力隐忍着不去发作。


    从她身边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身上下手……


    终于,她生气道:“李彻,你无耻!”


    李彻看了她一眼,而后命人将小孩子抱下去。


    天色一寸一寸黯下来,男人华靴轻轻及地,也步步走下阶台。


    他垂眸,看着如小猫儿一般发怒的卫嫱。


    后者面上俨然是愠意。


    “你在小孩子身上做手脚,你……卑鄙无耻!”


    她像一只呲牙的小兽,又惹得男人心底里一阵怜惜。见状,他气定神闲道:


    “什么卑鄙无耻?只不过是那小孩子喜欢朕,喜欢朕的这一处宅子,想要在宅子里多待一会儿。我讨得小孩喜欢,也算是卑鄙,也算是无耻么,嗯?”


    他的语调轻扬着,大言不惭。


    “你也莫要以这种眼神看着朕。你放心,朕只是命人给她搜集了些小孩子都喜欢的新鲜玩意儿。对一个稚童下手……朕还没有那般龌龊。”


    “即便——”


    李彻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凶意。


    “她是卫颂的女儿。”


    他原以为自己已接受这样的事实。


    可待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他发觉,自己一颗心仍是不受控制地向下一沉。


    坠落。


    坠落得他眸光微黯。


    那一丝不可遮掩的杀意,瞬间蔓延至那一双凌冽的凤眸深处,又在一瞬之间,被他很好地遮掩了下去。


    下一刻,他抬起小扇一般的眼睫,同身前之人喟叹道:


    “只要你听话,朕就不会动她。”


    即便他看那女孩极为不顺眼。


    周遭光影又渐渐黯淡,卫嫱站在一片明亮与昏暗的交接处,眼底颤动着极细微的情绪。


    她看着身前的男人。


    看着身前,小翎的生父。


    对方轻笑着,微勾的唇角尽是戏谑。他方才说了什么?


    他说——


    只要她听话,他便不会对那个只有四岁的孩子下手。


    卫嫱面上忽然露出几分哀伤。


    “毕竟,她只是你与卫颂的孩子,而并非我与你的孩子。”


    “你说是吧,嫱儿。”


    李彻面色冷漠地挥了挥手,下一刻,立马又有侍人走上前来。


    对方神色恭敬、双手合十地奉上。


    ——皆是……自她房中搜查出的信件。


    看见那些信件与手札,卫嫱眸光动了动,她下意识上前,想要将其夺走。可李彻的动作实在太快,对方先一步撤身,将那信件拆开。


    是她与清寂谷明心大师的信件。


    作为明心大师的弟子,这四年,她时不时与清寂谷有书信往来。


    一方面是答谢对方的恩情,另一方面……


    她总是觉得,明心大师似乎与她的亲生父母有所交集。


    明心望向她时,那眼神飘忽而悠长。那般苍凉而悲悯的眼神,似乎在透过她,凝望向某一位故人。


    “唰啦”一声,隐隐有信纸撕裂开。


    李彻如同多年前带兵打入卫府一般,强行夺过她的信件,放于眼下细细端详。只瞧了一眼,对方便满意地勾起唇角。他开怀笑了声,面上尽是渴望与满足。


    “你还说自己不是卫嫱。”


    “阿嫱,这么多年了,你的字迹仍未曾变过。”


    娟秀的簪花小楷,一行一行,整齐地于那泛黄的信纸上铺展开来。与之一同铺展开的,还有卫嫱沉浮许久的记忆。


    李彻挑着眉笑。


    这样的字迹,除了卫嫱,这世上最熟悉的,怕只有他李彻一个人。


    少年时,她与李彻亲密无间。


    二人竟亲密到,甚至能够将对方的笔迹模仿得滴水不漏。


    对方手指亲昵拂过信件上的字眼,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节,宛若在轻轻抚摸着她的面廓。这般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少女面色僵了僵,她自知再隐瞒不过,将脸偏向另一边去,不去回答他的任何话语。


    李彻闷闷轻笑了声。


    他随意将信纸朝身后一递,示意左右侍人退下去。


    偌大的庭院间一时寂静,寂静到只余下簌簌的风声,扑打着卫嫱的耳廓与心跳。


    她紧咬着牙关,任由对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前。


    李彻垂眸看着她,宛若在打量着一件世间难得的至宝。那眸光炽热而疯狂,不遗余力地横扫过她面上的每一个分毫。清风徐徐落尽,男人眼底辉影融化,渐渐也覆了一层寒霜。


    对方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


    轻微一声喟叹,便如此顺着晚风,飘忽入卫嫱的耳廓中。


    “他将你弄成这副模样,我很生气。”


    他的目光巡视着,而后又道:“虽然朕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将你偷偷带出皇宫的。不过你若是再回到朕的身边,过往那一切,朕都可以既往不咎。”


    没关系的。


    只要她回来,只要她能够回来。


    只要她能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温声细语地、一字一句地同他道,她还在爱他。


    她甚至不必再作如何解释……


    他都可以原谅。


    李彻深吸一口气。


    男人目光愈发眷恋。


    “回到什么?再回到从前那个牢笼之中么?”


    “李彻,休想。”


    卫嫱冷冷挥开他的手。


    见身份识破,她所幸也不再隐瞒下去。夜霜一点一点浸染上她的眉眼,那一双陌生的眼底里,亦重新有了一道颇为陌生的情绪。


    她清冷着声音道:


    “更何况,我如今已是他人之妻。你如今将我留在身侧,实为强抢。”


    “堂堂一国之君,强抢他人之妻,当受万人唾弃。”


    “那又如何?”


    李彻看着她,眼神愈发偏执,“我所求的,从来都不是成为什么千古名君。”


    只要她在自己身侧,受人唾骂,遗臭万年又能如何?


    “能如何?”


    她被李彻气笑了,“陛下,这四年里,您果真没有一丁点儿的长进。”


    “您不是问我当年为何要离开你吗?”


    “不是想要知晓当年我为何要离开皇宫么?”


    她顿了顿,声音清扬。


    “好,那我便告诉你。”


    对方眼神愈发探究。


    “因为,李彻,你让我觉得恶心。”


    “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无比恶心。”


    清冷的声息落入耳中,果不其然,男子唇上“唰”地一白。


    “自你归京后,再到你将我带回皇宫。每一次与你逢迎,我都忍着莫大的呕意。我反感你,厌恶你,恶心你。然而,这些都不是最令人恶心的——”


    “我最厌恶的,是你一次又一次,自以为是地对我强.迫。”


    于榻上,于龙床上,于书桌上。


    甚至于假山之后,于冰凉的铁墙上……


    “李彻,你当真以为,你强迫而来的爱,当真便是爱么?”


    “你当真以为,我会臣服于你,臣服于你的强迫千千万万次么?”


    她抬起头,清凌凌地直视上对方的眼。


    “李彻,你不是说爱我么?”


    “……”


    “你到底明白什么是爱么?”


    “……”


    “痛失挚爱的感觉,好受么?”


    “……”


    对方面色一寸寸,变得愈发灰败。


    他只听见身前女子道;


    “我如今已是死过好几次的人了。你强迫我一次,我便逃一次,你强迫我两次,我便逃两次……你强迫我一万次,那我便逃一万次。”


    “李彻,我不介意再死在你面前。”


    这一声,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仿若有千斤之重,直勾勾地捶打在身前男人的心坎之处。


    对方的面色被她骂得怔怔,在听到这一声后,他仿若忆起了什么极可怕之事,一双眼也变得极为痛苦。


    女子冷冰冰的话语,回荡着他的耳边。


    ——我已经死过好几次。


    ——我不介意再死在你面前。


    ——再死在你面前。


    ——死在……你面前……


    他忽然伸手,将她身形紧抱住。


    脖颈上方落下一道沉重的喘息,他痛苦地长大了嘴唇,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男人像是在一瞬间失了神,他眼神恍惚着,颤抖地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


    “不要。”


    他的话语也明显慌了。


    “阿嫱,不要这般……”


    “莫这般……惩罚我……”


    只一瞬,他又回忆起,四年之前。


    少女手捧着一杯“毒酒”,就如此于他怀中,口吐鲜血,失了声息。


    他害怕了。


    他终于想起来,四年前的那一份恐惧。


    男人将她身形环抱着,胳膊也一寸一寸,收得愈发紧实。对方仿若她是这世间极难得的一阵风,只要稍一不留意,便会自他的指尖,消逝而去。


    他要将这一阵风抱紧,抱得愈发紧。


    卫嫱胸膛处闷闷的,被他双手紧紧裹挟,闷得说不出话来。


    她甚至被“挟持”地有些难以呼吸了。


    她亦张开唇,深吸了一口气。透凉的冷风在一瞬间被吸入肺腑,宛若一把带血的刀刃,锋利化开她的喉舌与胃腹,令她也在瞬息回想起那些痛苦不堪的过往。


    挟持,强迫,圈禁……


    她的呼吸也在这一瞬,随着李彻一同颤栗。


    她也开始害怕了。


    卫嫱伸出手,想要将对方的两臂推开,可男人的力道实在太大了,将她圈抱得根本无法动弹。便就在她欲想再使些力气时,脖颈处落下一道带着粗气的声息:


    “不要动。”


    “不许动。”


    “不许……离开我。”


    卫嫱不禁笑了。


    她道:“瞧,李彻,你又在强迫我了。”


    “你真的,同四年前一般。”


    “是同样地令人反感与厌恶。”


    “……”


    兴许是她这一连串的话语太过于犀利,叫那一直养尊处优的皇帝一时晃了神。他原本白皙的面颊变得愈发白,那眸光亦轻颤着,小心迎上她的视线。


    是小心。


    是小心翼翼。


    他嘴唇动了动。


    反感与……厌恶么?


    原来她竟厌恶自己至如此地步么?


    他抬起眸,夜幕彻底坠下。黯淡的银辉洒落在女子身侧,将她面色映衬得愈发清冷。


    不远之处,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当卫颂走入庭院时,只一眼,便看见院内相拥的一双男女。


    准确地说,是李彻面色怔怔,弯腰将阿嫱身形换抱住。而女子面容清冷,那面上的神色间,写满了不耐与不虞。


    看见那一袭白衣,卫嫱如同捉住了救命稻草。趁着李彻仍在愣神,她伸出手,将对方身形用力推开。


    男人不备,朝后跌了跌,脚步有几分踉跄。


    她跑至兄长身侧,终于恢复了小女儿情态,委屈地握住兄长的手。


    她攥握的是兄长的右手。


    对方用那仅剩的三根手指,用力牵稳她,于她耳边担忧地唤了句:“你可有受什么委屈?”


    李彻可有趁他不在,对她行什么恶事?


    卫嫱摇了摇头。


    说也奇怪,方才她兀自一人面对李彻时,她的面色清冷,声音亦是冷静从容。可当她再看见站在自己身侧的兄长后……卫嫱躲至兄长身后,满心满眼竟在一瞬间,扑涌上一道不可遏制的委屈。


    是了。


    是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将兄长手指牵稳,小声道:“我无妨。我们走吧。”


    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在此处待下去了。


    卫颂看见她眼里闪烁的泪影。


    短瞬,她看见——兄长的面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但兄长到底是有心性的。


    身前的男子抿了抿唇,而后抬起手,循着礼节朝不远处之人一揖。夜风拂过兄长面容,一贯温润有礼的男人轻垂下眼,冷声道:“鄙人携妻女先行告退。”


    言罢,兄长也不等着李彻开口,径直牵了她的手,便要朝外走。


    李彻回过神,于他们身后唤:


    “天色不早,不若在府中用了膳——”


    卫嫱道:“不必。”


    走出府时,天色雾蒙蒙,似又要下一场大雨。贡川冬时的雨向来阴冷,雨珠子一串一串,连着簌簌飘雪,于房檐处留下一串光溜溜的结冰。


    小翎在府中玩了一天,也累了。


    卫嫱走上马车时,小姑娘已趴在座上,睡得香甜。


    兄长弯下身,他轻手轻脚,未惊动小翎,将她抱起来。


    轻轻一声“驾”,马车终于逃离了李府。卫嫱与兄长并排坐着,后背紧贴着车壁,靠得笔直。


    她未掀开帘,却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这一辆马车上。那眼神偏执、炽热,仿若要透过这封闭的马车,将她整个人看穿。


    卫嫱手指素白,紧搭在膝盖处,未掀开车帘。


    她更未回首。


    马车摇晃着,朝府邸而去。


    她知晓,自己不该回头。


    更何况,她也没有什么好回头。


    ……


    回到自家府邸之中,已是很晚。


    兄长怀抱着小翎,又抬手轻轻将小翎交给乳娘。他的动作轻柔,言语声亦轻微,仿若他才是这小姑娘的亲生父亲。


    一举一动,皆为她与小翎着想。


    卫嫱想起白日。


    李彻望向小翎时,对方眼底忽然升腾的那一抹杀意。


    她心神一晃,双肩也不由得一阵瑟缩。


    兄长心细,察觉出她的不对劲,温声问:“阿嫱,怎么了?”


    她摇摇头,道了句“无事”,将所有情绪悉数抛之脑后。


    她努力不去想这些事。


    可等到饭菜端上桌时,她仍撑着手肘,兀自出神。


    直到兄长将一块糖醋排骨夹入她碗中,对方轻咳了两声,她这才蓦地回神。


    男人朝她抬了抬下巴,道:“吃饭。”


    她低下头,攥着筷子,“哦”了一声。


    “在想什么?”


    兄长修养极好,平日在饭桌上,一直在贯彻“食不言寝不语”,府中每次用膳,那都是一片鸦雀无声。而如今,看着她愁眉不展,对方倒是先开口出了声。


    闻言,卫嫱神色顿了顿,她终是绕不开这心结,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


    “唉。”


    这一道气却像是郁结在心胸之中,无论如何也叹不干净。


    “兄长,我们好像暂时不能离开贡川了。”


    经由这一事,李彻已发觉出二人想要逃跑,定会将整个贡川牢牢封锁住。便是连那一条小道儿,也派了人前去看管。


    他们插翅难逃。


    兄长又垂眼,往她碗里夹了一块鸡翅。


    一时间,卫嫱白花花的米饭上,全是对方坚持不懈夹来的菜食。


    她忍不住道:“兄长,莫再给我夹了,我吃不完了。”


    更何况,她也没有心思再去吃饭。


    闻言,兄长将筷子搁下。对方轻飘飘看了她一眼,却是不露痕迹地转了个话锋。


    “那小翎呢?”


    “什么?”


    “你打算何时告诉他,小翎……是他的女儿?”


    说后半句话时,兄长的语气明显沉了下去。夜色摇晃着,落入那一双温柔好看的桃花眸。


    卫嫱眨了眨眼。


    下一刻,她抬眸,不解望向兄长。


    “我为何要告诉李彻,小翎是他亲生?”


    夜风吹拂着,兄长眉心轻轻拢起。


    只一瞬间,男子眼底依稀有情绪细微晃动。


    “你说什么?”


    他似有几分不可置信。


    卫嫱低下头,扒拉了一口米饭,而后又垂眸,兀自将右手的筷子攥紧。


    她并不知晓,自己此番做是对是错,可她的心底深处,确实有这么一个声音。


    “我并不想告诉他,小翎是他的女儿。”


    她回想起今天下午,李彻望向小翎时的眼神。


    男人虽唇角勾着笑,颇为“和蔼”望向她,可那眼神之中,分明是对小孩子不遗余力的利用。


    直觉告诉卫嫱——她不该让李彻知晓此事。


    也不该让小翎知晓,自己的生父竟是这样一个冷漠嗜血、人面兽心的怪物。


    更何况——


    她声音冷了冷:“他也不配做小翎的父亲。”


    兄长面色微动。


    不知不觉间,周遭夜色愈浓,夜风浩荡吹拂着,将人衣袖与发梢亦吹得微微翻动。不知是不是错觉,卫嫱竟看见——兄长面上似闪过一道愉悦之意,那情绪极轻,极淡,又在转瞬被夜风吹落得一干二净。


    她知晓,兄长定也不愿小翎认李彻作父。


    除了生恩,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兄长在尽父亲的职责。


    也正是在她与兄长的悉心照料下,小翎才如此无忧无虑、活泼开朗地长大。


    听闻这一声,兄长点了点头。


    须臾,对方神色自若地执起筷子:“也好。”


    他很难想象,若是将小翎交给残忍嗜血的李彻手上,将会是怎样一件祸事。


    兄长一面肯定,一面又往她碗中夹菜。


    忽然间,对方右手一顿。


    卫嫱看见,阿兄忽然皱起的眉头。


    “怎么了?”


    她问。


    只听一声“嘘”,她顺着兄长眼神所指,亦朝房梁上望去。


    ——有人在监视他们。


    果不其然!


    她便知晓,李彻不会这般轻易地放她与兄长离开,果然是派了人在暗处……


    卫嫱尚未思量完,却听见兄长于耳边,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可以听见的话语,悄声:


    “是他。”


    卫嫱也蹙起眉头。


    兄长重复:“是李彻。”


    她大为震惊。


    卫嫱本以为,对方派人对她寸步不离的监视已将是极限,却未曾想过,身为一国之君的李彻,居然会在这百忙之中,有闲心做这“梁上君子”。


    正于暗处,有这么一双眼,在偷偷监视着他们。


    卫嫱浑身不自在。


    这样的监视,一连便持续了好几日。除此之外,对方倒也会在白天前来做客。她与兄长虽不怎么欢迎他,却奈何对方位高权重。还有小阿翎,在经历了李彻一日又一日的“诱惑”与“贿赂”之后,每每见到对方,便会笑逐颜开。


    小姑娘会守在门口,甜甜唤他:“叔叔。”


    李彻也会作出一副喜欢她的模样,弯下身,笑眯眯地揉揉小姑娘的脑袋。


    李彻每每前来,都会带上许多东西。


    有给小翎的,有给她的……无非都是市面上那些稀奇又珍贵的玩意儿。


    有一日,李彻上门,命人搬来了一整箱的玉簪。


    卫嫱细细一看,其中不少簪子,正是那日她与兄长上街,在小摊面前驻足时所见的款式。


    那时,兄长为她买了这样一支白玉梅花簪。


    她爱不释手,成日戴在发髻上,甚至还拿出这一根簪子,于李彻面前防身。


    而如今……李彻竟将这一整个摊铺全部买下。


    虽如此,她面色依旧冰冷,指挥着人将其重新搬回去。


    她道:“玉簪乃男女定情之物,我已有夫君,不牢你们主子费心了。”


    李彻往她院子里搬了多少,她便往回退了多少。


    待到下一次,对方将送的、退的一同搬过来,场面一度声势浩大。


    不少邻里乡亲投来好奇的目光。


    卫嫱忍无可忍,命人将大门紧闭。


    可谁知,李彻身为堂堂一国之君,竟也这般没脸没皮。


    她将大门紧闭着,对方便派人一直在门口守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李彻一身紫袍玉立在大门后,迎风对着来往众人微笑。


    于是乎——


    不出十日,周遭邻里便开始窃窃私语,隔壁卫家小娘子似乎有一个风姿绰约的相好,对方出手极为阔绰,为了她一掷千金。


    卫嫱忍不了了。


    她只好将大门敞开,于兄长携手,在众人面前将李彻客客气气地“请”进来。


    对方一袭紫衫,外裹着那件雪白的狐裘大氅,面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就这般一步一步,从容迈过那不高不低的门槛。


    卫嫱咬着牙,将头偏至另一侧去,不看他。


    “怎么办。”


    越过卫嫱时,对方在她耳边低声笑。


    “好似你周遭邻里都知晓,我是你的奸.夫。”


    她依旧咬着牙,怒骂:“李彻,你不要脸!”


    可对方似乎受用极了她这般面红耳赤的模样,他抬起手,轻轻在她脸颊边拍了拍,而后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这盆栽不好看,换掉。”


    “这石桌太简朴,也换掉。”


    “还有这些东西,都放在这一边。”


    “……”


    李彻声音高昂,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模样。


    便就在卫嫱终于忍受不住,欲上前之际。兄长伸出手来,将她的身形拦住。


    “无妨,让他闹。”


    卫颂眉目缓淡,一面说,一面目光放远,望向在庭院里上蹿下跳的李彻。


    对方欢天喜地地抢占着庭院,幼稚地宛若一个孩子。


    这一瞬间,不由得让他又回想起从前在皇宫之中,他代父亲为太傅,前往皇宫中教书。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三皇子是这一众皇子里最稳重,也是最能成大器的一个。


    可他所见,却是少年李彻避开众人,兀自将书本摔了,带着宫人上蹿下跳,翻墙前去卫府。


    祸害他家的小阿嫱。


    卫颂收回目光。


    他抿了抿薄唇,示意阿嫱,也莫要理会他。


    再怎么说,李彻到底还是一国之君。光着繁重的国事,便足以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闹上几日便不闹了。”


    兄长于她身边,低声道。


    便就在二人之间窃窃私语时,忽然,一道目光朝着他们横扫而来。


    李彻的眼神落在她与兄长的双手上,那视线定定,忽然变得凌冽。


    只一个眼神。


    卫嫱便知晓——李彻生气了。


    原本欢喜的一双凤眸,此刻忽然染上些许妒意。对方眸光沉沉,终于缓步朝他们走了过来。


    “把这个东西,放在这里。”


    他命令。


    下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李彻沉声:“都没有听见么?”


    此一言,左右之人赶忙抬起石桌,朝卫嫱与卫颂而来。


    李彻抬眸,定定然看着卫颂:“挡着路了,让开。”


    “轰隆”一道沉重的石桌响动,那桌案横亘于二人面前。兄长制止住将要发作的卫嫱,好脾气地往一侧让了让。


    见二人原本交缠在一起的双手终于松开,李彻这才满意勾唇。


    在院内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后,对方终于踩着落日的余晖,浩浩荡荡地离开。


    看着完全被改造一新的庭院,卫嫱面色顿了顿,望向一旁的兄长。


    她开口出声,想要安慰。


    却未曾想,便在她开口之前,兄长率先道:


    “无妨。”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看的。”


    夜色渐浓,兄长唇角边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他似是一阵轻飘飘的云,不争不抢。


    见状,卫嫱鼻子莫名一酸,她低下头,不敢再去看兄长。


    而后一连数天,李彻仍不肯消停。


    她终于忍无可忍,开始在白日里出门——她惹不过李彻,总也躲得过罢?


    卫嫱披了一件大氅,踩着巷道,兀自朝外走。


    这些日子天气总算暖和了些,暖阳落在人身上,可呼啸而过的东风仍算是阴冷。卫嫱心想着,待再过些时日,待到春风拂来,李彻兴许会离开。


    她一天天数着日子,忽然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影。


    不用她回过头,光用脚趾头思量,她便能猜想到对方为何人。


    她无奈,也懒得搭理对方,只是加快了脚步,朝另一处巷道走。


    忽尔,她听见身后乍起的风声。


    对方步子猛地加快,似乎要追赶上她,卫嫱忍住心头厌烦的情绪,朝身后回头:


    “李彻,你莫要再——”


    一道寒光骤然破空——


    卫嫱不备,那一道凌冽的白霜,“唰”地使得她面色变了变。她果断侧身,只见一名黑衣之人手执长剑,直奔她而来!


    不是李彻!


    她身上未带任何刀剑,只能狼狈躲闪。


    对方出招极狠,几乎是步步直取她命门,便就在她躲闪不过之际,只听一道钝器声。


    她惊惶抬头,血水顿然喷溅了她一脸。


    身前黑衣之人轰然倒下,露出他身后,手执长剑的李彻。


    后者手中剑气阴仄,那一双眼中亦闪过阴鸷的寒意,一招将对方毙命。


    待对方倒地,李彻快速收回剑,他竟连剑身上血迹都未来得及擦拭,急忙朝着她跑来。


    “你无事吧。”


    对方牵过她的手,紧张地上下打量。


    卫嫱一颗心扑通通地,跳到了嗓子眼。


    短暂的愣神后,她收回神思。女子垂下眸,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毫不客气地将李彻的手甩开。


    她并未理会眼前这个跟踪狂。


    卫嫱态度冰冷,自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方帕,一面擦拭着面上血迹,一面转身朝巷道外走。


    李彻在身后喊她:


    “我受伤了。”


    她步履未停。


    “我是救你受的伤,喂。”


    “不替我包扎包扎?”


    他一连在身后喊了好几声。


    “喂,卫嫱。你就能不能关心关心我。”


    忽然一尾冷风吹拂而过,待再睁开眼时,对方已双手抱臂,闪至她身前。


    李彻马尾高束着,低垂下眉眼,委屈看着她。


    “卫嫱,你好狠的心。”


    再怎么说,他方才也救了她一命。


    卫嫱抬眸,眼神轻飘飘的。她朝对方身后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巷道,前方的路已然被此人堵死。


    糟心。


    她深吸一口气:“什么伤。”


    李彻抬起手,如同献宝似的给她看。


    多大的伤。


    还不及那日她出手、于他手指间留下的伤痕重。


    女子目光也冷冰冰的,望向他手上伤口,毫无半分怜惜。


    “矫情。”


    第53章 053 “请陛下自重。”


    轻飘飘、冷幽幽的一道目光扫去。


    伤口在李彻的手指处, 蹭着他的皮肤往下划,只见一道血淋淋的血口。那血口虽还朝外渗着血,可那伤口并不甚深, 甚至还未有那日她伤他之深。


    毫不夸张地说, 卫嫱甚至怀疑——这一条血口是于方才,李彻解决完那蒙面之人后, 临时在自己手指上划出来的。


    她并不想管这件事。


    毕竟在从前, 李彻伤她的次数多之又多。


    那时候的他可曾怜悯过自己?


    如此思量着, 卫嫱脚下并未停。道路于眼前延展着, 便就在她方迈出两步时,衣袖忽然被人从后扯住。


    袖角覆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微微有血迹黏腻,沾染上她的裙裳。


    卫嫱拢起双眉。


    她面上依稀有着不耐,尚未回首, 那力道覆握在她手腕处, 将她攥得严实。


    她忍不住道:“皇帝陛下,您就这般闲么?”


    身为大宣皇帝, 他理当忧国忧民, 日理万机才对。


    怎的这般闲适……


    可对方依旧不肯放她走, 大有与她耗于此处、未肯罢休之势。


    二人就这般对峙半晌,她听见李彻在身后。


    “你替我包扎了,我便放你走。”


    他的语气并未有先前那般强硬,甚至有些像个耍滑的泼皮无赖。可那手上力道却未松,对方紧紧将她攥着。


    终于,卫嫱转过身。


    她的面色并不大好看。


    李彻面上似闪过一份欣喜,而后他后背贴着墙,将右手抬起来。


    送至卫嫱眼下。


    她冷淡垂眼, 自袖中又取出一块干净的素帕。


    帕子很薄,于男子手指上缠绕了两圈,将那微乎其微伤口遮掩住。她的手指灵巧,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素帕打了一个结。李彻手指微勾着,不知有意无意,轻掠过她的肌肤。


    轻微的触感,卫嫱面上神色并未动。


    她利落地将帕子系好,便欲抬首之时,耳背处忽尔沉下一道气息。


    男人气息微重。


    对方如小扇一般纤长浓密的眼睫垂下,光影翕动,落至他眼睑处。李彻的眸光也一同轻轻坠落下来。


    他低下头,眼里依稀有情动,嘴唇将要擦上她的耳廓,似乎欲想亲吻她的耳朵。


    卫嫱反应过来,将他推开。


    “请陛下自重。”


    她冷淡收手。


    辉光穿过云层的缝隙,泠泠银镯反照出一道刺目的光。她的手腕再度被人捉住,转过头,李彻正伸出那一只尚未受伤的左手。


    对方微垂下眸,凝望着她。


    原是一双凌冽的凤眸,此刻眼底却莫名升腾起一阵情绪。他的眸光幽暗、深邃,却又像是覆了一层粼粼湖光。


    身侧是闭合的巷道,蓦然吹过一道极冷的风。


    风声也呼啸得人衣袍猎猎,吹拂男人眼底层层涟漪。


    卫嫱眉心蹙意愈浓。


    她抿了抿唇,冷声重复道:“陛下,请您自重。”


    “我自重不了。”


    忽然一道微沉的声息,顷刻截断了她的话语。


    卫嫱感觉着,自己手腕处的力道明显加重了些。


    她抬眸,正迎上对方的视线。


    李彻不知在忍耐着什么,狭长的凤眸里浮光掠过。


    “要我如何自重。”


    这些天,他看着卫嫱,看着她与卫颂,嫉妒得甚至要疯掉。


    他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看着他们手挽着手,看着他们嬉笑打闹。


    他看着本属于自己的女人——她含情脉脉地唤另一人为夫君,甚至于他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二人有了一个三四岁的孩子。


    所有的心性在这一刻磨灭,他胸中顷时燃起熊熊妒火,直将他全部的情绪点燃。


    “卫嫱。”


    李彻声息微哑。


    “我有些忍不了。”


    对方紧抓着她的手腕,小臂颤抖着,指尖攥得青白。


    男人的乌发以一根玄色发带束着,又顺着他垂首而披垂至胸膛前。微风拂挠着他的发丝,飘至卫嫱面颊一侧。


    她宛若从前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一般,眼中是融不尽的霜寒。


    “李彻,你弄疼我了。”


    卫嫱试图甩开他。


    在从前,她尚不知,对方竟这般难缠。


    每当她要甩开手,对方便不依不饶地迎上来。


    她终于忍不住:“你到底要做甚?!”


    “我想重新追求你。”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倒是将卫嫱逗笑了。她也不知是气得或是笑得,忍不住“噗嗤”了声,转而抬眼睨向他。


    “可是我已有夫君。我的夫君叫卫颂,我们二人已拜过堂。天地神明见证,我与我夫君誓愿此生此世不再分离。”


    卫嫱承认,她是故意夸大。


    她每往下说一句,对方的神色便难看一分。


    到最后,李彻的面色已变得些许灰败。


    浮光凝在男人面上,衬得那一张脸愈发白皙。听闻最后一声,他深吸一口气,有几分痛苦地闭上眼。


    淡淡的光影在他指尖颤抖着,暴露出那不便人觉察的心事与情绪。


    片刻后,他睁开眼。


    “我不介意。”


    他道。


    卫嫱愣了愣,她像是没有听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义,问:“你说什么?”


    李彻直视着她:“我说我不介意。”


    泛冷的风吹拂过男子鬓发,他发梢被吹乱了些,就这般随意地抚上苍白的面廓。


    他顿了顿,声息微哑:“阿嫱,我不介意……我愿意……”


    李彻微红着眼眶,右手眷恋地覆上她的面颊。


    “我愿意……做小。”


    这一句话,来得猝不及防,更是听得卫嫱怔怔。


    她愣愣地凝望向身前之人,男子微勾的眼尾彻底红了,那一圈淡淡的红晕,竟衬得他有几分楚楚可怜。


    卫嫱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李彻。


    他浑不顾周遭穿梭的风与巷道之外的人群,弯身低垂着头,微红着眼眶,如同小狗一般向她摇尾乞怜。


    “李彻,”她道,神色冷静,“我有夫君,也有孩子。”


    本以为这句话会再度令其退缩,谁曾想,还不等卫嫱言罢,便听见身前满带着偏执的一声:


    “我不介意,我都不介意。”


    李彻道:“我情愿这般,阿嫱,我愿意……”


    疯了!


    真是疯了!!


    简直是不可理喻!!!


    卫嫱气血上涌,气得浑身发抖。


    她或许想过,李彻还像从前一般疯,但并未想过他竟疯到这种地步。


    她紧咬着下唇,除了震愕与愤然,自内心底升起一阵莫大的屈辱感。


    李彻此言,无疑是对她的羞辱。


    她愤愤然打掉李彻的手。


    身后是冰凉的墙壁,身侧是幽长的、不见人影的巷道。


    一尾清风穿过,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梨香。


    冷冰冰的衣袖抽打过身前之人的小臂,她往旁侧退了半步。


    “李彻,你可知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我清楚。”


    “我很明白。”


    李彻看着她。


    上挑的凤眸里满带着渴望。


    四目相触。


    李彻看见她眼底生起的厌恶。


    男人愣了下。


    冷风拂起他眼底薄薄的雾。


    隆冬已过,初春将上梢头,贡川却要比京都更难觉察到春意。瑟瑟冷意浮动至女子满带着嫌恶的眼眸深处,她如同看见什么极穷凶极恶之徒,又似是见到这辈子都不愿再见到的仇人。


    是仇人。


    卫嫱抽开手,目光未再于对方那“伤口”处停留上一刻,目光里也写满了决绝。


    “李彻。”


    “你让我感到恶心。”


    比从前被囚于深宫之中、每每见到他时,还要感恶心。


    “你不介意,可我介意。李彻,我不愿意。我讨厌极了你这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你当真以为我会奢求你那些微不足道的、令人生厌的爱么?你以为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对你随手的给予痛哭流涕、感恩戴德吗?”


    “李彻,你真是我见过最、最、最自以为是的人。”


    卫嫱一连说了很多话。


    言罢,她不再等李彻作任何反应,径直转身,朝前方的巷路口大步走去。


    她的步履不疾不徐,未有任何仓促,更未有任何犹豫。


    那步子极稳,仿若不远处便是一条极通畅的大路。


    通往光明与新生。


    换言之,她在很久之前便得到过新生了。


    身后似有一阵跌撞的脚步声,窸窣的衣袖沿着墙壁摩挲而过。


    在将要踏至大道口的那一瞬,她听见自身后传来的声息。


    男人似是恍恍然回过神。


    声息顺着冷风飘荡,拂至卫嫱耳廓。


    她听见——


    “卫嫱,无论你如何想,如何想我。总有一日,我会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


    她脚踩在光线与阴影的交织处,闻言,心中冷笑了一声。


    这句话,真好笑。


    真是衬极了李彻那副狂傲自大的模样。


    短促的冷笑过后,她迈步,毫不犹豫地朝前走。


    她不再去理会,李彻于身后的补充:


    “——我一定会让你重新回到朕身边!”


    “——心甘情愿。”


    ……


    卫嫱回到宅邸后,院子里下了一场大雨。


    细雨卷过竹帘,窗台上一片漉漉的湿影,她方一推开窗,身后便传来叩门声响。


    兄长将伞收了,肩上有细碎的雨珠。


    水影清清落落,顺着他的衣衫滚下来。见她回头,兄长温和道:“今日药喝过了?”


    这些天,卫嫱总有些心神不宁。


    无论身处何处,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悄悄跟随着自己,便是躺在床榻之上,也难以安寝。


    兄长便为她开了一副安神药。


    闻声,卫嫱点了点头。


    窗扉外雨雪霏霏,细密的雨点敲打着卷帘,敲打得人心神不宁。


    她将手中书卷放下,问兄长:“兄长方才可是去了码头?”


    男人点点头。


    “李彻的人可是还在那里驻守?”


    言罢,不等兄长答,卫嫱已从对方的神色中窥看到答案。


    李彻不走,他们很难离开贡川。


    除此,李彻还在宅府外的每条巷道上都安插了人马驻守,目的便是监视她与兄长的一举一动。


    她并不知,对方究竟还在贡川待多少时日。


    郡守贪污案已全部呈入卷宗,为首之人也已枭首示众。现如今,李彻在贡川已无再待下去的必要。卫嫱只期盼着,自京都早些传来前朝信件,让李彻这个“闲人”早日归京。


    他留在贡川,真是闲得发慌。


    窗页方一推,迎面一阵凉风袭来,冷意涔涔的湿风吹拂过鬓角。忽然,一只长羽破空而来。


    那羽毛有些锋利,落势极准,恰好扎在微微摇摆的窗棂之上。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卫嫱伸手捻起长羽。只见羽毛尾端恰好藏了一张字条。


    万分熟悉的字迹——


    “阿嫱,陪着我。”


    右眼皮突突跳了跳,卫嫱眉头紧皱起。


    “怎么了?”


    兄长似乎察觉到不对劲,朝这边探了探身子。


    “遇见什么了?”


    她快速将字条揉作成团,碾在手指之间,而后佯作无事。


    “无妨,刚刚有一只鸟在窗边停了停。”


    卫嫱说得平淡。


    她将字条藏起来,不让兄长看见,不想让他担心。


    兄长目光于她面上掠过,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终是温和垂眸,从一侧取过一物。


    是他方才去集市上,为她买的烤鸭。


    兄长走过来。


    诱人的香气漂浮至鼻息下,她看见兄长掩去眉宇间的情绪,一如既往地耐心道:


    “小妹,你爱吃的酱烤鸭。”


    “挑了最瘦的一只,路上揣着有些凉了,我方才热了一遍。你慢些吃,嗷。”


    第54章 054 “阿嫱,我想你了。”


    身前之人温声细语。


    他将所有情绪尽数隐藏, 眉心间是一片似水般的柔情。这让卫嫱回想起,今早晨起,她曾顺嘴提起过, 有好些日子没有去吃城东那间烤鸭铺子。


    这可叫她好一阵犯馋。


    前脚刚如此思量着, 后脚兄长便揣着一整只酱烤鸭走了过来。他将烤鸭于桌上摊开,又至另一侧的小盆中净了手。


    手指在清水里一阵摆动, 而后他用手巾将手指上水珠拭去。


    还不等卫嫱开口呢, 只见兄长已伸手撕下一整只鸭腿, 用黄皮纸包着, 递给她。


    看起来十分肥美的一只鸭腿,肉丝撕裂,立马有肉香四溢开。


    卫嫱不假思索地接过。


    身侧,兄长笑眯眯地垂眸,他一双眼里满带着柔情, 正宠溺地凝望向她。


    “当心烫。”


    正说着, 男人又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将一整只烤鸭轻轻撕开, 撕成一块又一块。


    酱汁沾染上指腹, 卫颂平淡垂眼, 若无其事地将酱渍擦拂去。


    兄长一贯温柔细心。


    平日里,无论是对她,或是对小翎,兄长都百般照拂。


    他将她们养得很好。


    若非是这四年的相处,卫嫱从来不知,这世上有人除了可练就一手好剑、弹就一手好琴之外,竟还能做出这样一桌好菜。


    都说君子远庖厨。


    兄长自幼受诫,自然也应当对这些避之不及。


    可自从他们三人相依为命时起, 兄长便从不让她踏入厨房半步。即便从前在深宫中,卫嫱已学会了生火做饭,可每当她要上前帮忙时,兄长的神色总会变得十分严厉。


    他不准许她靠近灶台。


    于是乎,这样一个如竹如兰的君子,竟为了她与小翎亲自掌勺,学习了许多她爱吃的饭菜。


    香酥焖肉、桂花鱼翅、龙井虾仁、马蹄豆兰、百味汤羹……甚至连枣泥酥、蜜乳糕——只要是她与小翎喜欢吃的,兄长皆信手拈来。


    阿兄将她与小翎都养得很好。


    完全不似深宫中的那个男人,只会等着宫人们将膳盘摆好,自顾自地品鉴起来。


    李彻……


    一想到李彻,她便觉得头疼。


    天气一日日还暖,窗台上竟生起一抹新芽儿。


    晨露自这一抹苍劲的嫩绿上摇晃坠下,泛冷的风轻摇着,“啪嗒”一声,又滴落石阶上。


    又是一封“羽毛信”。


    不知道第多少次,卫嫱几乎失去了全面耐心。她厌烦地将窗台边的信件取下来,连看也不看地,就揉作一团。


    无聊。


    李彻此举,不仅让她联想起。


    从前课堂之上,对方也是以这种无聊的形式,于她眼前卖弄,拼命地吸引她的注意力。


    真是无聊又幼稚。


    她终于忍受不住,兀自提笔,生平头一次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堆粗鄙之语,而后她连多看一眼都不愿,学着李彻将其绑在羽毛箭上,射出去。


    “嗖”地一声破空。


    她收了手,拍拍短弓上的轻灰,头也不回。


    本以为将李彻骂一顿,会让他就此收敛一些。她却未想,便就在第二日,她还未将窗页撑开之时,一支羽毛箭已飞至窗柩之下。


    那人动作极快。


    她甚至未来得及看见对方身形。


    熟悉的羽毛箭,卫嫱顿然无语。


    她本想再像从前那般将其上信件扔掉,可转念一想,她自己昨日刚将李彻臭骂了一顿,或许今日……对方总该有些改观。如此思量着,卫嫱右手取过信纸,泛黄的信纸展开,其上依旧是那十分熟悉的字迹。


    李彻亲笔。


    只看了一眼,卫嫱面色微变。


    ——阿嫱,我想你。


    ——阿嫱,我好惦念你。


    ——你可否回到我身边?


    对方用酸里酸气的话语,大言不惭地写下:


    ——我知晓自己做错了,阿嫱。这些天,我有在好好反思。我与闻铮聊了许多,便是连他也开始烦我了,我……


    她不再看,气呼呼地将其揉皱成一团。


    无聊。


    无聊至极!


    她将窗页重重阖上,“砰”地一声闷响,兄长恰巧出现在身后。


    他问道:“怎么拿窗户撒气?”


    卫嫱握着短弓坐回软椅上,面色并不快。


    “窗户怎么了,惹得你不开心?”


    “是窗户外的人惹我不开心。”


    兄长抬眸瞟了眼窗外。


    对方接了她的话茬,微笑道:“那看来不是窗户的问题,是这堵墙的问题。”


    卫嫱:“墙的问题?”


    兄长点头:“是墙砌得不够高,才会放些糟心的人进来。”


    闻言,她抬起头。


    就这般静默了短瞬,桌前女孩犹豫道:“兄长,你都……知晓了?”


    知晓这些天李彻与她飞“羽”传信,一次又一次地“骚扰”她。


    身前之人一身清淡青衣,那神色也是淡淡。见状,她如同一个犯了错事被大人捉住的小孩,轻轻道:“我只给他回了一封。”


    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瞥了身旁兄长一眼,末了,补充道:


    “全篇还都是在……骂他。”


    兄长未多言语。


    熹微的晨色落在他面上,衬得他琥珀色的瞳眸愈发清淡。


    微风拂过,吹带起兄长身上淡淡的兰香。


    卫嫱只能看见茶面上的雾气沉浮,至于兄长的神色,她看得并不大清楚。


    兄长走到她身侧,一面替她倒着茶水,一面垂眸。


    “小翎与我说了好几天,她想去学堂。方才我去过她屋里,她似乎并不开怀,你可要去看看她?”


    这些日子,由于李彻还在贡川,卫嫱便去学堂先生那边告了假,让小翎先待在宅院中。


    她着实担心李彻会在小翎身上下手。


    闻言,卫嫱下意识攥紧了杯柄。她右手手指紧扣着,指尖已然泛起一阵青白之色。


    缓和了片刻,卫嫱点头道:“一会儿我便去看看她。”


    兄长瞥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身前之人静默着,面上情绪同他水青色的衣衫一样清淡。可卫嫱总觉得,兄长似乎带了些情绪。


    究竟是什么情绪,她却探寻不出来。


    兄长给她倒了一杯水,带来几块新做的糕点。


    又随意提点了几句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阿兄背影清寂。


    似是一阵飘着兰花的雨。


    卫嫱去了偏院。


    小姑娘正坐在软榻上,如兄长所述那般,满脸写着不甚开怀。


    她掏出方从集市上买的小物什,好一番逗弄,阿翎才咯咯笑出声来。


    卫嫱心头一软,怜惜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发顶。


    小阿翎坐在她怀中,睁大了一双好奇且无辜的眼睛,软声软语地问她:


    “娘亲,阿翎为什么不能去学堂。”


    怀抱中,小阿翎的眼睛闪亮亮的,清澈的软眸,似是一片干净温柔的湖。


    卫嫱抱紧了小翎。


    她不知应该如何同小翎解释。


    见她不语,身前,阿翎继续问道:“是不是因为那位姓李的哥哥?”


    卫嫱惊了一惊。


    她下意识捂住小阿翎的嘴巴,片刻后问道:“你怎么知晓他姓李?”


    小女孩不假思索:“那位哥哥同我说了,他还同我说——”


    “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卫嫱有几分心惊。


    她生怕李彻对小翎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小翎浑不觉娘亲的紧张,自顾自地道:


    “他同我说他的家乡在京城,说他是京城人。那位漂亮哥哥还问我,想不想去京城……”


    卫嫱终于忍不住纠正:“是叔叔。”


    “喔,漂亮叔叔。”


    小翎眨了眨眼睛。


    “他与我说,京城的集市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还有数不清的漂亮宝贝……”


    卫嫱在心里深吸了一口气。


    她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有耐心地低头问道:“那小翎呢,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同他说,京城听上去好大、好漂亮,我也想去京城玩。但是我只想与我的娘亲一起去京城。”


    正说着,小姑娘的手指勾了勾,那瓷白绵软的手指便伸了过来。


    卫嫱任由她勾住自己的手,只听那声音奶声奶气的,十分清澈干净。


    “我带上阿娘,阿娘带上爹爹……”


    “我们一起去京城!”


    第55章 055 “民妇恭送,陛下归京。”……


    听见“京城”二字, 卫嫱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阵心梗。


    她低下头,只见小翎面容清丽天真,对方浑未觉她面上异样, 自顾自地畅想着。


    李彻同她说了许多京城里的好东西、好宝贝。


    小孩子贪玩, 对什么也都满是好奇。见她好不容易开怀,卫嫱也不忍驳了她的兴致。卫嫱垂眸, 温柔抚了抚小姑娘的发顶, 嘴里随意应和着。


    待日后, 阿娘带你去京城游玩。


    京城。


    她自幼生长之地, 也是将她紧紧困缚住的牢笼。


    为了逗小翎开心,也心想着有好些日子未曾出宅院了,卫嫱便带着她出门前往东市散心。


    东市的永福巷上,贩卖着许多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她同兄长言罢,而后牵着小翎的手, 两人上了马车。


    今日天色并不甚明朗, 走下马车时,天际边忽然悬了一片浮云在头顶上。


    乌蒙蒙, 沉甸甸。


    好似下一瞬便要倾压下来。


    所幸她带了伞。


    她又自马车上将雨伞取下来, 再度下马车时, 却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带着几度窥视。


    卫嫱朝后望望,往来穿梭的人群里,不见任何异样。


    兴许是自己多想了。


    她如是思量。


    身旁,小翎像一只欢快的雀儿,一面叽叽喳喳,一面探出好奇的小脑袋。她领着小翎去摊铺上买了些玩具与零嘴儿,又不过须臾之间, 只听轰隆隆一阵声响,这场雨忽然落了下来。


    卫嫱撑开伞。


    骨伞撑开,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伞绸上,又顺着伞面湿哒哒地滚落下来。


    砸在她天青色的裙角边。


    洇开淡淡的湿痕。


    她将小翎牵在身前,搂紧了。


    穿过人潮与街巷,身前忽尔飘来一缕熟悉的清香。


    似是龙涎香,却又不是龙涎香。


    卫嫱脚步猛地顿住,她紧张四顾,仍未看见那道惹眼到刺目的身形。


    人群往来穿梭,如同暗潮,涌动不止。


    她一手牵着小翎,一手举着伞。


    忽然间,小翎奶声奶气道:


    “阿娘。”


    “方才那个叔叔一直在看你。”


    卫嫱脚下一停。


    “哪个叔叔?”


    “那个姓李的叔叔。”


    李彻?


    方才她总觉得有人在悄悄跟着自己,可每当她回头时,都看不见对方踪迹。


    难不成……李彻已跟了她一路?


    尚来不及想,身前又传来一声:


    “阿娘,你是不是不喜欢他呀?”


    她低下头,只见小翎脸上写满了好奇之色。


    小姑娘一双眸子乌黑,滴溜溜地转了转。


    “嘘,阿爹同我说——”


    “他也不喜欢李叔叔。”


    雨水忽然下大了些,“哗啦”地一声响,伞面上落满了初春的雨。


    雨势愈大。


    雨声浩荡,愈发响亮。


    小翎扯了扯她的衣袖。


    “娘亲,他还在看你。”


    卫嫱牵着她往马车那边走,并未回头,更未因此停下脚步。


    “娘亲。”


    小翎又道,“他好像……并未带伞。”


    大雨倾盆,银丝密密麻麻地倾压而下,溅在她的裙角边,吹打得她的裙角也有几分发沉。


    “娘亲,他的身上淋湿了。”


    对方并未站在屋檐下避雨。


    隔着一行雨帘,那人直视着她。


    遥遥清风,横亘于二人之间。


    鼎沸的人声与飞雨声穿梭而过,卫嫱攥紧了小翎,步步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带好方才买的零嘴。”


    她平淡道,“可还有什么想要买的,若是没有什么,我们便回家了。”


    小翎有些不解地看了自家娘亲一眼,小姑娘砸了砸嘴巴,终也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乖巧地跟上。


    阿娘的手很温暖。


    即便冷雨凄凄,冷风万分萧瑟,亦能让她感到十分温暖。


    小阿翎抱紧了怀中物什,与阿娘一同坐上马车。


    马车微微晃荡,碾压过那一条铺满了青石子的长巷。巷道上飘摇着仍有些料峭的寒风,不知不觉间,贡河的春天就这般悄然落了下来。


    贡川的春天比京城来得要早上一些。


    天气渐还暖,可卫嫱生来体虚,生小翎时又落了些病根,故而十分畏寒。这场春雨落尽,卫嫱屋子里头的暖炉仍未撤去,暖炭烟雾阵阵,缥缈着淡淡的暖香。


    今日兄长领着阿翎去了书院。


    唯恐李彻暗自对阿翎下手,兄长便陪同着阿翎一齐留在书院里。


    故而今日偌大的宅院一片安静,唯余风声杳杳,吹荡几声铜铃。


    百无聊赖,卫嫱取出长剑,兀自于院内练起剑法来。


    她有好些日子未曾练剑。


    自从来到贡川,她忙于照顾小翎,已有许久未曾碰过长剑。一时之间,她握剑的手也不免生疏了些。


    这剑法,是明心大师与兄长一同传授给她的。


    兄长虽只能以左手握剑,先前浑身筋脉已废,可多年来的研习,各路剑术招式早已经烂熟于心。卫嫱剑锋轻轻挑起,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右手乍一用力,破出一道凌冽剑气。


    兄长说,她虽跟着明心大师学习了这么久,可剑法仍略显稚嫩。


    尤其是她的实战经验并不足,长剑出鞘,从未见过血。


    说这些话时,卫嫱看着,兄长的目光忽而放远了些。


    金辉色的日光于兄长瞳眸间撒下一层薄薄的影,他的眸光闪烁着,其中眸底的神色,叫她看得并不真切。


    兄长在想什么?


    她并不知晓。


    她只是默默攥紧了长剑,心中暗忖。


    希望她的长剑一辈子都不要见血。


    她虽苦学剑术,却并不想以此伤人。


    她同兄长从前的心境那般,唯求在这波诡云谲的飘荡人世间,寻一门武艺作庇佑,以求得身心双安。


    如此思量着,卫嫱长剑一划,又破开一道凌厉剑气。


    剑锋横扫而过,料峭春寒催生,冷风吹得院内树枝动了动。


    她忽尔一凝眸:“谁?”


    执着长剑的右手微微顿住,卫嫱敏锐地捕捉到一丝闯入者的气息。


    “何人在此处?!”


    偌大的庭院内,周遭看似没有任何身影。而兄长早已带着小翎出门,而宅院中那零星佣人也知晓她喜清静,尤其兀自练剑时,不喜欢旁人打扰。


    长剑微沉,差一寸划过地面,她朗声,喝道:“给我出来!”


    身后倏尔一尾凉风。


    她回过头,迎面猝然落下一道人影。


    紧接着,是醉醺醺的酒气。


    卫嫱蹙了蹙眉,朝后退了半步。


    是李彻。


    是喝了许多酒的李彻。


    他一袭紫衣,不知怎的突然出现在她身后,带起一尾料峭的春寒与醺然之气,忽然伸手将她一捞。


    卫嫱眼疾手快。


    对方并未捞着,反倒踉跄了一下。


    男子头上的玉冠晃了一晃,折射出一道微微刺目的光芒。


    她仍旧皱着眉,冷声问:“你怎么喝了这么多的酒?”


    此言一罢,对方竟还笑了。他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酒,原本深邃的眼此刻醉醺醺的,充斥着一道难以拨开的雾气。


    “我原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何在此处。”


    “阿嫱,你原来,原来还是会关心我的。”


    闷闷的一声笑,他眼底竟有几分开怀。


    浩荡的风于那一双凤眸间徘徊,缭绕开些许沉重的雾。


    卫嫱攥着长剑的手紧了紧。


    “刺啦”一声,剑刃于冰凉的地面上划过,那声音有些刺耳,李彻明显也听见了,不禁也皱了皱眉头。


    他今日像是特意来见她,身上穿得很是齐整。


    深紫色的锦衣长衫,腰际佩了一只温润的芙蕖玉坠,衣袖上金丝精巧地勾勒出一朵朵祥云。他满头乌发以一根发带高高束起,头顶一只精致的玉冠。华丽得体的衣衫之上,似乎还刻意薰了些淡雅的清香。


    只是他喝了太多酒,酒气已将那衣香掩盖住,只余下灼人的烈酒气息。


    然,她根本不吃这一套。


    卫嫱道:“自作多情。”


    如此清冷一声,俨然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身前,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却也不恼,初春的风拂过,那一双昳丽的凤眸间反倒添了继续柔色。


    他无视卫嫱的冷言冷语,兀自道:


    “我跟了你许久。”


    她知道。


    李彻顿了顿,面色稍稍黯淡下来。


    “今日……他终于走了。”


    李彻口中的“他”,自然是她的兄长卫颂。


    每每谈及到兄长,李彻总会变了面色。


    她抬眸望去,只见男人眼底又如同被冷风搅动,生起那一分微不可查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卫嫱从前在宫中见过太多太多次,也唯有而今这一次,她不再遮掩着眸光,为此而担惊受怕。


    李彻嫉妒,李彻吃醋。


    那是他的事。


    与她又有何关系?


    如今,她与兄长、与小翎才是一家人。


    而身前此人,是于她阖家团圆时贸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是这世上最多余的人。


    李彻看了眼地面。


    冰凉的地面之上,方落了一道长剑划过的新痕。也不知她手上剑身有多重,但他仍能看见,阿嫱在重新看见他时,握着剑柄的手忽然紧了紧。


    她手指修长莹白,五指紧捏着剑柄,指尖微微泛白。


    不知是不是剑身太过于沉重,又或是……其他因素。


    李彻能看见,她的手,在发抖。


    是发抖。


    他抿了抿薄唇。


    看着她,横亘于院门之前,拱门上的垂花被凄风吹打着,有几分哀婉凄切。


    男人眸间醉意不减,竟道:


    “可以让我进来么?”


    院门外的风声太大了。


    见她不说话,李彻索性抱了臂,斜倚在院门边儿上。


    碍眼。


    卫嫱心想。


    她也不知李彻今日究竟喝了多少酒,从前在京城中,她从未见过对方失态,更未见他如此烂醉如泥。


    她懒得去探究,更懒得同眼前这个醉鬼纠缠。


    青衣女子右手起势,借着力道转过身去,不再看向身后之人。


    剑气凌风,她心中默念着兄长先前所传授于自己的口诀,于空中挽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剑花。


    她的出剑干脆利落,招式像极了她的兄长。


    李彻于她身后,半晌,默不作声。


    他不说话,卫嫱自然也乐得将其当作一个死人。


    她并未回首,甚至连眼神也未将拱门那处偏移上半分,只将长剑挥舞,剑气愈发凌冽。


    她想起,从前在京城,在深宫中,所经受的那些磨难与过往。


    出剑招式不由得愈发狠,愈发狠厉。


    李彻就这般倚于拱门之处,无声看了她许久。


    直到又一股冷风吹打入庭院,拱门上垂花乍一抖落。


    伴着风声,男人的声音飘灌入耳。


    “阿嫱。”


    “京城那边来信了。”


    她并不在乎,手上动作未停。


    “我可能——”


    对方声息又是一顿,李彻抬眸,似乎看了眼她飒爽的背影,


    “马上要离开贡川了。”


    这一声,卫嫱的手才终于停住,她猛一收势,浅声道:“恭喜。”


    恭喜?


    冷风亦吹灌入男子眸光之中。


    带起他深紫色的衣袖飘然。


    他的衣袂随风飘舞着,几许金光落下,坠在他玉冠之处。


    须臾,卫嫱听见李彻道:“你可否,我说……你或许,愿不愿意随我一同回京城?”


    这声音方一落,对方又唯恐她会立马拒绝,赶忙补充道:


    “只是回京城,阿嫱,不是回皇宫。”


    男人的声音有些着急。


    “前些日子我也与小翎说起过,讲起京城中的许多事,她也很想去京城游玩。待到了京城,我会将你们迎回卫府,还有小翎她……我会为她请全京城最好的老师,那孩子天资聪颖,若是觅得良师,日后定成大器……”


    絮絮一声,还不等他言罢,只见破空铮然一道剑势,卫嫱右手长剑径直一挥。


    那剑风险些劈在他面上。


    拱门那边的男人一侧身,将剑锋躲过。


    卫嫱两眼看着他,缓缓收势。


    李彻眉心微蹙,与她对视,眼底醉意与情绪涌动。


    卫嫱收了剑,将长剑搁置于石桌之上,缓步朝着那人迈去。


    天青色的裙角轻轻荡漾开,宛若一朵清丽的芙蕖。


    又宛若那坚韧的、生生不息的野草。


    散发着强韧的生命力。


    男人自墙壁边站直了身,他身形颀长,拱门外的台阶处落下一段断断续续的影。


    卫嫱直视着他,眼神并未退缩,反倒有几分逼仄。


    “李彻,你看着我。”


    她清声,“你好好看着我这张脸。”


    她被兄长易容,而今面上这面皮仍未换去。


    即便“相处”已有数日,瞧着眼前这样一张略显陌生的脸庞时,他仍有几分恍惚。


    卫嫱道,声音里已然有了质问:


    “你看着我这张脸,不觉得陌生么?”


    “你不觉得愧疚?”


    “不觉得心虚么?”


    身前男人嘴唇微动,他似乎想要说什么。


    却于他未开口之时,那声音又被身前女子截断。


    “你又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诓骗小翎,对着那样一个三岁的孩童下手?”


    “京城富裕,觅得良师?”


    “阿嫱,我……”


    卫嫱不由得笑了:“陛下果然是贵人多忘事,您怕不是真的忘了,当初是我夫君入宫,十五岁便拜为太子少师,传授课业于各皇子。便是陛下您,当初也不过是我夫君的学生。”


    “您说为小翎觅得良师。”


    “可这天底下,究竟有几人的才学,能凌驾于我夫君之上?又究竟能有几人,能比我夫君更能胜任这良师之职?”


    更何况——


    她朗声,声音铿锵,直视着李彻,振聋发聩。


    石桌上长剑依稀也随之发出铮然声响。


    “我卫嫱,不会再入京都。不会再做任何人的笼中雀鸟。”


    她看着李彻,对方不知是因为听了她的哪句话,原本灰白的面色此刻更为难看。他眉心微蹙着,眼中雾气与光影闪烁,冷风拂过他的发鬓与衣角,恍然间,身前之人的声音忽地放远。


    “民妇恭送,陛下归京。”


    第56章 056 危险地吻住她的唇


    也不知是听见了哪句话、那几个字。


    冷风穿过廊庑与拱门, 呼啸而过,让人只觉那言语中犹带着尖刺,十分锋利。


    锋利地直朝人心窝深处扎去。


    言罢, 卫嫱并未再看他。


    她也未再探寻李彻面上神色, 兀自收了长剑,朝庭院深处走去。


    她每一步都迈得极稳重, 未有片刻留恋, 更没有任何犹豫。


    凄风阵阵, 拂过长剑铮然。


    卫嫱听见身后之人出声:“阿嫱。”


    李彻唤她。


    对方回过神, 声音里明显带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探寻。


    “那后日我离开贡川,你可否,会送我?”


    权当是临别时的送行。


    冷风拂过她天青色的裙角,女子的衣袂与发丝飘扬着。闻言,她脚下似是微微一顿, 便就于李彻惊喜抬眸之时, 身前落下淡淡一声:“不必了。”


    “后日我要送小翎去学堂。”


    言罢,卫嫱才反应过来。


    她似乎并不需要同李彻解释。


    不需要, 更是不应该。


    长风拂过廊庑, 廊檐下吹落簌簌枝影。


    绿茸茸的枝叶落在剑身上, 冷光乍一闪过,又碾落于尘土之中。卫嫱将门窗阖上,未再理会院外声息。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庭院内的人声。


    是兄长带着小翎回来了。


    兴许是今日去了学堂、见了好朋友的缘故,小翎的心情分外雀跃。小姑娘欢欣的声音回荡在庭院间,似是明媚的微风,停泊在春的秋千。


    小翎今日,还带来了她在学堂里的好朋友。


    她牵着另一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兴冲冲地跑到卫嫱面前,与她介绍。


    看着小阿翎眉飞色舞的模样,她一时有些出神。


    直到对方又甜津津唤了声阿娘,卫嫱才缓过神思。她转过头,笑吟吟地取来几块兄长做的酥糖,叫小翎分享给自己的密友。


    兄长一袭白衣,立在不远之处,正眺望着她们。


    见小翎牵着那小女孩跑至另一处,卫颂这才踩着落日的余晖,步步走了过来。


    兄长心极细。


    只一眼,他便瞧见地面上的新痕。


    金粉色的晖光落至男子瞳眸间,他眼底的神色又被那小扇一般的睫羽遮挡住。微风翕动着,吹得他衣影一片晃动,转眼之间,卫嫱听见他问道:


    “今日练剑,可是招式不稳,或是——”


    四目相对。


    轻微的风声,于他那双温柔的桃花眼里响了一响。


    卫嫱低下头。


    果不其然,地上那一道裂痕很是显眼,她隐瞒不过去,索性便将实情全盘托出。


    她道,李彻今日来过此处。


    闻言,兄长面色果然变了变。他有些紧张,赶忙问她可有受李彻欺负。


    卫嫱摇摇头,示意兄长放心。


    李彻终于要离开贡川,对他们“一家三口”来说,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自从倒霉地再与李彻重逢,卫嫱成日里盼星星盼月亮,只等着那人早日离开贡川,自她的视线中消失干净。她本以为原先那闲适安心的日子终于要来临,却不曾想,李彻还是命人朝宅院内送了一封请帖。


    约她前去花满楼,赴践行宴。


    她并不想去,也不愿去。


    更何况李彻的拜帖只下了一封,对方并未宴请兄长与小翎。


    前来送拜帖的正是闻铮,对方一身黑衣劲装,腰际长剑被日影映照得一片铮然。见她面上犹豫,对方略一颔首,再开口时,眼前男子的语气却是分外客气:


    “我们主上说——卫姑娘,总归是情分一场,无论您又多么不想见我家主子,今夜过后,待主上离开贡川,从此便是生死再难相见。”


    “我家主上特意在花满楼设宴,除去还想再见姑娘您一面,也是想全了这多年来的一场情分。待宴席一过,主上的马车便会向京城而去。”所有的爱恨与怨愆,也都湮没于那踏踏的马蹄声下,化作这世间不起眼的一抔尘与泥。


    闻铮如此絮絮而谈。


    似乎还想要以此“感化”她。


    晨光穿过不高不低的墙院,带着沾满露水的雾气,落在那一张冷白清艳的面容上。卫嫱面色不为所动,相反,听了闻铮这一席话语,她心中倒觉得有些好笑。


    情分?


    她与李彻,又有什么情分可言?


    往日爱侣,而今拔刀相向。


    卫嫱并不觉得可惜。


    但她也深知,闻铮今日前来送请帖,并不是来与她谈条件的。


    卫嫱看见闻铮腰际闪着寒光的长剑,以及对方身后,那神色冷穆的随从。


    ——险些将整个宅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闻铮看着她,含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他身后,又随行朝两侧排开,为卫嫱让出一条道来。


    她深吸一口气,朝身后望去。


    天青色的晨光笼罩着,整个宅院显得无比寂静而安谧。兄长恰在半炷香之前送小翎前去学堂了,而今整个内宅一片空荡沉静。


    “等我片刻。”


    “我要给我夫君留信一封。”


    闻铮没有故意难为她,对方笑着点头:“好。”


    她匆匆回了寝屋,取了纸笔,留书一封。


    再走出庭院时,闻铮已将马车备好。见她缓步走来,他身后那一行人倒是十分尊敬地朝她行了一礼。卫嫱未理会他们,只身坐上马车。


    马车不疾不徐,并不摇晃。


    晨色漫过车帘,逐渐攀上她的双膝。


    车外响起喧闹声,卫嫱知晓,这是来到了繁华的西市。


    未过多久,马车终于在一处门前缓缓停下。


    有人掀开车帘。


    “卫夫人,到了。”


    高高的门槛,以黄灿灿的金色粉饰着,晨光撒下,遥遥望去,还真当是门槛之上洒了满满当当的金银。


    整座花满楼早已被包场。


    大厅内响着悠扬的管弦丝竹声,而李彻已然在雅间等候她。她跟着下人的脚步,步步上了二楼。房门从内微掩着,偌大的房间之内,飘传来淡淡的饭香与梨花香。


    李彻今日穿着很是华贵而妥帖。


    见她来,斜倚在软椅上的男人懒懒抬眸。那双狭长而昳丽的凤眸间闪过一丝波光,转眼之际,对方抬了抬下巴,示意左右将饭菜上齐。


    满桌山珍海味,皆是她从前最爱吃的饭菜。


    卫嫱站在桌边,未动弹。


    见状,紫袍玉带的男人缓缓坐起身。对方抬手,亲自为她倒了一杯酒。


    “坐。”


    有侍人上前,为她抽开椅子。


    见卫嫱狐疑的目光落在那杯盏上,李彻右手一顿,下一刻,似是戏谑般地道:“放心,没有毒。”


    正说着,为了打消她的疑虑,男人举起酒杯,将其中酒水一饮而尽。


    卫嫱便如此眼睁睁看着,那一杯澄澈的酒水划过他的喉舌,对方坚实的喉结滚了一滚。


    饮罢了,李彻放下酒觞,别有用心地瞥了她一眼。


    “朕可不像是某人。”


    喜欢在他的酒水中下毒。


    往事再被揭开,卫嫱轻垂下眼帘。


    也不知怀揣着怎样一种心绪,她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


    酒水不算烈,但也算不上清淡。


    滑入喉舌,还有些许灼人。


    只抿了一口,卫嫱便将酒杯放下。


    清凌凌的酒水,在杯觞上溅了一溅。转瞬她便听耳旁落下:“原以为你不会来了。”


    用长剑架着她的脖子,又用一行人将整个宅院围得水泄不通。


    卫嫱腹诽,她可不敢不来。


    显然,座上之人并未有这等觉悟,对方还真当她是“回心转意”,眉宇间有片刻的愉悦之色。


    袖袍轻展,身后侍人极有眼色地走上前,再将李彻杯中清酒斟满。


    他的眼底亦有轻轻的情绪溅起。


    清澈的,却又似是浑浊的烈酒,泛着令人看不清楚的醉意。


    缥缈迷离的雾自博山炉内弥散开,漫过天青色的棱纱帐,飘逸至人眼底。


    卫嫱于座上坐定,看着满桌子的玉盘珍馐,只觉食之无味。


    李彻以公筷为她夹菜。


    他的话并不多,清清淡淡的语气,却又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他的行踪。


    对方与她道,这四年京城变了许多,卫家老宅他一直命人好生洒扫着,即便如今回到宅院,哪怕是门槛之处,亦是纤尘不染。


    果不其然,一提起卫府,卫嫱眸光动了动。


    她低垂下眼帘,压制住心头情绪。


    伴着水丝的雾气吹拂过她的前额,带起那一帘细细碎碎的发。乌黑明亮的杏眸间,此刻亦弥散上一层薄雾。


    情绪游离,令人看不真切。


    片刻,她攥紧双筷,神色恢复如初。


    身前座上,那人一身锦衣玉带,头顶着华美的玉冠。


    晖光透过雕花屏窗,于他那玉冠处闪了一闪。


    李彻亦佯作平常,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悦耳的管弦丝竹声响起,席间气氛一片和睦融洽,融洽到叫人还以为,席间真是一双阔别许久的老友在作临别践行之言。


    丝竹管弦绕耳。


    不绝如缕。


    余音萦绕着,攀附上女郎冷白的面容。


    听着座前之人言语间的不舍之意,卫嫱心中无甚波澜。她的面色同今日的衣裙一般寡淡,天青色的裙摆被风吹得微摆,斜斜的光影映衬其上,泛出一道潋滟的冷光。


    她面无表情,将盘中饭菜吃完。


    食之无味。


    李彻的话落在耳中,更是十分假意惺惺。


    见她不再能喝酒,李彻便为她换了茶。清淡的茶香四溢,恰恰冲淡了宴席间那一道浓烈的酒味。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卫嫱直将身前饭菜近乎于扒拉干净,她这才漠然站起身。


    如今她已吃完喝完。


    “如今民妇可否归家?”


    兄长不知可否回到宅院之内,不知对方可否还在等她。


    临行前,她给兄长留下书信一封。


    道尽她被李彻的人带去了花满楼,如若黄昏时分还未归家……


    正说着,卫嫱看了一眼窗外天色。


    天尚未暗沉下来,雾蒙蒙的天气,窗外好似要落雨。


    卫嫱抿了抿唇,尽量缓和着语气道:“我的夫君还在宅院之中等着我。”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便于她说出那“夫君”二字时,卫嫱清楚的看见,李彻那一双瞑黑的眼中闪过一瞬的戾气。


    他握着酒杯的右手松了松。


    日晖落在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骨节处,他指尖泛着淡淡的青白,片刻之后,那情绪又静默的收敛住,溶于轻微摇晃的烈酒之中。


    李彻松开酒觞。


    目光徐徐,自她冷白的面容上划过。须臾,他问道:“再陪我坐一会儿。”


    卫嫱想要开口。


    对方先一步,径直截断了她的话语。


    “我算过了,如今小翎还未下学堂,卫颂也不在家。”


    他抬起眸,近乎于央求:“再多陪陪我,再坐一会。”


    日光一点一点,攀附上屏窗,穿过其上香梅祥云样式的雕花图案,又一寸一寸,缓缓坠落下去。


    坠落在她的裙角边缘。


    天青色的裙角,落下一片初春的霞影。


    卫嫱朝后瞥了一眼,李彻言语间虽有央求,可闻铮却带人将她的退路堵得极死。


    她根本退无可退,只好抿了抿泛白的唇角,再度坐下来。


    似乎看出她心底疑虑。


    身前,男子勾唇,轻笑了声。


    他的笑声极轻,轻得像是一阵虚无缥缈的风,扑闪在卫嫱眼下。


    “莫怕。”


    他道。


    “会放你走的。”


    窗外的日光忽然黯淡下来,屏窗之外,吹刮起春寒料峭的风。


    门庭内的帘帐亦被吹涌得怦怦然。


    李彻的目光直视着她,未曾移动。卫嫱被那眼神注视得十分不快,偏过头去,不想再去看他。


    有下人上前,又为她倒了一盏茶。


    片刻,茶水面清平,不着任何微风。


    二人就这般无声地,静默地。


    相坐而又对峙着许久。


    久到夕阳爬上她的双膝,卫嫱终于忍不住了,想要起身离去。


    屋内燃着沉水梨香,自男人身上亦传来那一道熟悉的香气。嗅着那清香,于此处、与李彻共处的每一刻——对卫嫱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


    她不再理会他。


    更不再去理会堵在门口的众侍从。


    出人意料的是,见她起身,那几名身强体壮的侍从并未来拦她,反倒是极有默契地侧身,竟为其让出一条小道来。


    卫嫱怔了怔,步履微顿。


    下一刻,她正色,欲阔步朝外走去。


    李彻唤她:“阿嫱。”


    “等一等。”


    身后传来椅腿拖拽至地上的声音。


    刺啦一声,并不甚刺耳。


    而后,对方缓步,走至于她身后。


    些许清润的嗓音自卫嫱头顶处传来。


    “在临走之前,送我一样东西吧。”


    闻声,卫嫱转过头。


    正巧对上对方那一双漆黑的眸。


    他的声音淡淡的,其中情绪卫嫱并不能听真切。


    “阿嫱,送我一样东西,权当做留念。”


    两人分别,天涯海角,不知何时再相见。


    留着一样信物在身侧,平日思念起来,也总有迹可循。


    此话落入卫嫱耳中。


    却让她莫名回忆起四年之前,李彻带着她的“遗物”,发疯似的到处召回她的魂魄。


    思及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可对方的目光赤.裸,那眼神也写满了不可拒绝。几经思量,她终于抬手,自耳边取下那一对耳珰。


    温润的玉珰,通体莹白,几乎不含任何杂质。


    说实话,将其取下来时,卫嫱还有些许心疼。


    罢了。


    全当破些财,送送瘟神了。


    卫嫱如此思量。


    她便将牙一咬,心一横。


    一只手将其奉上。


    李彻的目光有几分压迫。


    他手指修长,接过她那一双耳珰。一尾清风拂过,男人唇角边忽尔勾起一抹变幻莫测的笑意。


    他就这般勾着唇,噙着笑,骨节分明的手指轻绕着,捻走她耳珰上那一根不长不短的青丝。


    李彻将莹白的耳珰还给她。


    只留下那一根发丝,绕在手指间。


    见他此举,卫嫱明显怔了怔。她下意识皱起眉,心底里莫名窜上一股凉意。几乎是一瞬时,令她感觉自己的后背处也凉飕飕的。似乎有阴沉的风掠过,带起她单薄的衣衫。


    她动了动嘴唇,未出声。


    李彻极为珍视地捻着那一根发丝,宛若这样不起眼的一根头发,是什么极珍贵之物。


    他阴恻恻笑着。


    “我与阿嫱……结发为夫妻。”


    男人自耳旁撩下一根青丝,卫嫱下意识伸手,对方眼疾手快地侧身。


    灵活的手指将二人发丝紧紧缠绕在一起。


    纠缠,绑紧。


    她的手更被人勾住,对方又用了些力,将她拽过来。


    她道:“你松开。”


    “阿嫱。”


    自男人身上传来些许酒意,她并不知晓李彻有没有醉,她只记得,在自己的印象里,对方的酒量极好。


    他深吸一口气,微扬着下巴,眼皮轻轻垂耷下来。


    享受般地道:“我们未曾结过发……阿嫱,这一刻过,我们便是夫妻了。”


    男人将那一缕青丝收好,眼底萦绕着诉不尽的贪恋。


    “我们是夫妻,我们生来便应该是夫妻。”


    卫嫱的手指被他勒得发疼。


    身前,那行侍从又围堵成厚厚的人墙,将她前行的视野挡住。


    她有些生气了,直视着对方的眼,气势汹汹地道:


    “适才都已经与我说好,而今为何又将我拦住?李彻,陛下。民妇已有夫君,并已育有一女。还望陛下不要再说什么胡话。”


    他人之妻?


    李彻浑然不顾。


    他微皱着眉:“凡是都有个先来后到,阿嫱,是我先来的。你方才已与我结发,便是我的妻子。我不会,也不准许我的妻子流落于民间。”


    他说得铿锵。


    卫嫱问:“那你要做什么?”


    李彻:“我要带你回京城。”


    “李彻,你真是疯了。”


    这不知是她第几次听见对方这般说。


    一袭青衫的女子冷着声,与他道:


    “身为人君,强抢民妇。你可知此事如若传出去,你究竟会被参多少道折子?你当真是——”


    连脸都不要了。


    “是他先抢我的。”


    身前之人打断她。


    晖光终于变作些许黯淡的金粉色,落在男子的玉冠之上。


    他声音亦微凛:


    “旁人如何妄言,我都不怕。若有人敢嚼舌根,拔了便是。”


    他乃九五之尊的帝王,四海浩荡,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更没有敢违抗他的人。


    看着李彻眼底的厉色,卫嫱并未如从前一般觉得胆寒。只是她的唇色愈发白了些,连带着那面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她道:“我不会与你回去。”


    李彻点头:“我知道。”


    见状,卫嫱不接皱眉:“你说什么?”


    李彻淡然:“我在你茶水里下了药。”


    她的太阳穴忽然突突跳起来。


    “你无耻!”


    “学你的。”


    轻微冷风穿过屏窗,送来他的声息。


    卫嫱原本冷白的面上忽然浮上些许烫意,见状,对方面上了然。


    “不是毒药。”


    李彻接过她的身子,“放心,睡一觉就好。”


    怀中,女子怒目圆瞪。


    那样一双清澈的杏眸,此刻又染上一丝无力的混沌。见状,李彻垂眸道:“只是迷.药,对身子无害,你睡一觉便好。”


    正言道,他顿了顿声,末了,声音又一梗。


    “只是睡一觉,放心,朕可没有你那般心狠。”


    直接给他下毒药。


    卫嫱心中愤然,她感觉胸腔之中,直直燃烧着一股怒火。怫然的怒意,将她的身子近乎要点燃。


    但不等她再反应,那蒙汗药俨然起了作用。她一双眼皮耷拉着,昏昏沉沉,整个身子也开始变得酸软。


    酸软,无力。


    她堕入一片可怕的黑暗。


    ……


    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卫嫱心想。


    如若她能再醒来,一定要用这四年来所修习的剑法,将李彻捅个对穿。


    ——待醒来,卫嫱也如是想。


    睁眼时已处于摇晃的马车中,四四方方的马车,颠簸着前行,看上去跑得极快。


    像是归心似箭。


    些许日光透过车纱帐,那纱帘极厚,其上绣着精美的图饰,令卫嫱根本分不清,眼下究竟为何时。


    她只看见,自己的双手被人牢牢紧绑起,于她身侧,正稳稳当当的坐着一名男子。


    一名名为李彻的、身着锦衣玉带的、正悠悠然看着她的男子。


    见卫嫱醒来,他一眼便看见少女眸底生起的、宛若小兽般的凶意。她虽双手被牢牢绑着,可面上却并无任何求饶之意。那一双逐渐清澈的杏眸,此刻正凶狠瞪向他。


    她的口齿亦被堵住。


    死死的,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卫嫱的拳头握紧。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目光偏移过来。对方先是伸出那只修长的手,于她头顶轻抚了片刻。那动作,就像是在抚摸一只极怜爱的小兽,手掌万分轻柔。


    便是连衣袖也不舍得刮蹭在她面颊上。


    虽未将她口齿间的手巾取出来。


    透过她那想要杀人的眼神,李彻依旧能感觉出来。


    ——她骂得很脏。


    完全不似一个大家闺秀。


    但是无妨。


    只要她在自己身侧,只要她一直陪在自己身边。


    哪怕变了脾性,哪怕换了一张脸。


    都无妨。


    男人如是思量着,手上力道不由得愈发温柔了些。


    他伸出手,将少女那一缕碎发别至耳后,先是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么快就醒了”,而后像是在解释着什么一般,缓缓与她道:


    “已快到漠川了。”


    待她再晚醒些四五日,一睁开眼,便已经入了京城了。


    李彻说着:“我知晓,你此刻定时很想骂我。阿嫱,我也答应过你……不过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强迫你。只要归京,只要归京之后……”


    他顿了顿,诚恳道:“只要你随我归京,哪怕不在宫中,或是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不会再强迫你。”


    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只要她在自己能看得见的地方。


    如此,便够了。


    他一面说着,甚至一面还伸出右手做了个“起誓”的动作。那动作,那语气,虔诚得像是某位信徒。


    卫嫱不知晓,对方究竟是想要感动何人。


    她秀眉紧蹙着,不耐烦地“呜呜”了一声。


    对方又轻抚上她的发顶。


    “我说的是真的。”


    “阿嫱。”


    他慢声道。


    “陪在我身边。”


    陪在他身边就好。


    “就当……”


    “是在可怜我。”


    她或许并不知晓,他这漫漫余生之中,根本不能承担再失去她一次的打击。四年前的往事,已生生吊着他的命悬一线。而今他终于遇见她,终于再拥有她。


    只要能陪着她,她想做什么,她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怎么样都好。


    他会给她天底下最多的钱财,最璀璨的宝石,最华美的宫殿。


    只要她想,只要她喜欢。


    ……


    李彻如此思忖着。


    他却看见,对方眼底燃起的怒火。


    他知道——她是要逃。


    她想要逃离,哪怕是在如此危险的境地,哪怕正处在这颠簸摇晃的马车之上。


    无论是四年前,或是现在,她从未停止过逃跑。


    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太多次。


    李彻无奈叹息一声,紧接着,他自一旁取出一个小药瓶。


    银白色的药瓶,瓶塞被他极轻易地打开。卫嫱眼睁睁见着,对方便如此,将一枚圆滚滚的小药丸倒在掌心。


    不等李彻说,她立马反应过来此为何物。


    ——对方还要迷晕她!!


    对方要将她再度迷晕,让她一觉醒来便是京城,便是那吃人的皇宫!


    她赶忙反抗,反抗得尤为猛烈。绑在身后的绳索剧烈摩擦着,整个人亦做出抵抗的动作。


    李彻皱了皱眉,赶忙扯住她的手。


    “不要这般。”


    他心疼道。


    “会将手腕磨伤。”


    然,现如今,她哪里顾得上什么受不受伤?卫嫱剧烈抵挡着,拼命不让他靠近自己。


    李彻微弓着身形,自唇角边又发出轻微一声喟叹。


    那叹息声极轻,却极长。


    转瞬之间,卫嫱嗅到自他身上散发而来的、那熟悉却又令她感到畏惧的龙涎香,尚在晃神之际,对方忽然扯掉蒙住她口齿的素布。


    新鲜的空气荡入肺腑。


    即便知晓下一刻,李彻便要开始给她灌药,但卫嫱还是贪恋般,深深吸了一口气。


    新鲜自由的空气。


    少女双脚并着,往后躲。


    那秀眉间的蹙意浓烈,半晌仍未化开。更甚然,她的口齿方一恢复了自由,下一句便是铮铮之语:


    “你再靠近,我便是宁愿死——”


    李彻忽然掐住她的下巴。


    似乎怕是伤了她,男人的动作并不剧烈,他手上也不舍得使太多的劲,可力道却是恰恰能将她钳制住。


    卫嫱不备,身形被他抵住,整个人靠上颠簸的车壁。


    她紧皱着眉,看见对方靠近。


    那龙涎香亦靠近,将她周身包裹。


    “李彻,你、你——”


    蹙意未歇。


    对方虎口处力道也未消减。


    她看着,原本一双平静的凤眸,此刻却染上几分贪恋与渴求。浩荡的情愫自男子瞳眸间生起,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对方的手自她的下颌,滑至她的脖颈间。


    抚过她滚烫肌肤的每一处。


    卫嫱瞪大着眼看着——李彻口含着迷.药,危险地吻住她的唇。


    第57章 057 “先照顾好自己身子,然后再来……


    啮咬。


    自双唇上传来酥.麻之感, 带着些许清冽的冷香,游走在卫嫱唇齿间。便就在此时,马车恰传来一阵颠簸, 使得男人身形压下。


    那吻意愈发重。


    愈发深深。


    ——带着一股无名的、却又惹人万分熟悉的压迫感。


    她挣扎了下, 想将李彻推开。


    女子杏眸圆瞪,眼底的怒意丝毫不作掩饰。她想要自麻绳中抽出双手, 手腕却又被李彻空出的另一只手紧紧捉住。


    对方就这样将她按在车壁上, 口齿间热意逼近, 直入肺腑。


    她知晓那是什么。


    ——李彻在逼迫她吃。


    以此将她乖乖的、毫不加反抗地带回京都。


    带回从前那座硕大的、繁丽的, 密不透风的牢笼。


    卫嫱将脸偏至一侧,张了张嘴唇,想要吐出来。


    李彻根本不给她机会。


    他的动作虽不重,似乎害怕会伤到她,可那力道却控制得极好。男人的虎口自她的下颌渐渐落至纤细的脖颈上, 那力道温和。


    卫嫱听见自己耳边落下一声:


    “听话。”


    微沉的声息, 拂至耳廓一侧,撩带起鬓角碎发。


    卫嫱瞪大了眼:“唔……”


    唇齿间忽涌入灼烫的气息, 而后便是缠.绵的软.舌。李彻更向前倾压下身, 将她下巴托得扬起, 她胸前青丝就这样如瀑般倾泻下来。


    马蹄声仍踏踏,不肯止歇。


    卫嫱禁不住,犹如一头幼兽般,凶狠咬住对方的唇。


    李彻“嘶”了一声。


    极轻微,却让她双唇跟之一颤。阔别四年的、突如其来的亲吻,并未令卫嫱感到片刻的悸动,相反的,她的唇上愈发用力, 将男人直从温柔乡中恶狠狠地拽出来。


    锋利的齿贝。


    不过登时,二人便嗅到一阵血腥气息。


    卫嫱咬烂了他的嘴巴。


    她以锋利的牙尖狠狠捏咬着,虽如此,李彻却像是分毫未觉疼痛般,手上与唇上力道并未放缓。男人只是眉头稍拢,须臾,自唇边逸出一声轻幽幽的叹息。


    他的吻意未退。


    男人手指修长,轻掐着身前女孩的脖子,逼迫她,将药丸吞咽下去。


    卫嫱感觉到,对方死抵住她咬得紧紧的牙关,与此同时,那悱恻的吻意仍旧缠绵不止。


    温热的血液顺着两人嘴角边流下,渐渐地,卫嫱感觉到一阵失力。


    在陷入混沌的前一刻,卫嫱仍死死咬着李彻的嘴唇。


    忽尔一道陡峭的春风,轻扑入暗紫色的车帐。


    帘帐之上,金丝祥云随风舞动着,轻轻坠在男子衣袖边。


    他垂下眼帘,看着终于安静伏于自己双膝上的姑娘。


    药效来得很快。


    卫嫱唇边残存着血渍,点点腥红——是来自于他双唇上的痕迹。


    适才那一场“鏖战”,仍旧令李彻唇齿酥.麻。


    唇齿间虽传来痛感,滞后的,却令男子眼底染上一片耽于爱河的痴狂。


    直至冷风将他眉目间情绪吹散了些。


    因是常年习武练剑,李彻的掌心处有一道薄薄的茧。


    他用手掌抚过膝上女孩面容,掌心的茧轻轻摩挲而过,手指每落至一寸,满目皆是爱怜。


    即便女孩那眉目仍旧有些许陌生。


    她并不是从前那副模样。


    不过没关系。


    胸前垂发落下,李彻倾弯下身,爱惜地亲吻过女子面上每一处。


    仍旧当她为一件十分精美且易碎的瓷器,动作、神色皆是小心翼翼。


    这是她的阿嫱。


    无论她身处何处,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貌。


    这都是他的阿嫱。


    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阿嫱。


    阿嫱安静地伏于他双膝上,宛若小时候那般乖巧。只一瞬间,莫名又令李彻回忆起了少时。


    少时,琅月宫的前庭,种满了宛如白雪般清丽圣洁的梨花。他喜欢捧着一本书,与阿嫱一同倚靠在那一棵梨花树下。


    二人肩并着肩,发丝轻轻纠缠着。轻柔微风拂过,少年皇子能嗅见身旁女孩身上的衣香。


    那时候的她,也像现在这一般乖巧。


    惹人爱怜。


    他终于禁不住情动,俯下身,于卫嫱面上每一处细细亲吻。


    女孩紧闭着眼。


    那纤长的睫羽都未有一丝翕动。


    唇角之处是一片缱绻与旖旎,情动宛若春潮,层层迭起,直叫人溺毙。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似是压到了路边的碎石,忽然一阵颠簸。


    片刻,李彻直起身。


    暮色渐落。


    天际边的霞云,也翻就了成一片金粉色。


    徐徐光影坠落,缀于男子暗紫色的衣袂上。他伸出手,稍稍拭了一下唇角,而后揭开马车帘。


    车轱辘下的道路有些泥泞。


    仿若在不久之前,这里曾下过一场春雨。


    李彻的目光忽尔放远。


    他抬起眸,眼帘亦朝上掀了掀,望向遥远的天际。霞光未散,昏昏的夜幕在一寸寸降临。他的目光缓缓,眼底有悠远的云。


    再往前走,便是京城。


    ……


    京城的春雨向来多情。


    雨丝随风,细细潜入一片夜幕。静谧的宫巷里,风灯悄然破开了雨雾。


    雨水湿淋淋地将马蹄包裹,也将整座皇宫裹挟得夜雾沉沉。


    恍然间,卫嫱嗅见一缕熟悉的梨香,那香气萦绕在鼻尖处,却让她眼皮沉甸甸的,怎么都睁不开眼。


    她做了一个极冗长的梦。


    梦里缠绕着她曾经最喜欢的鹅梨香,香气披弥,丝丝扣扣。冗杂的梦境也如同那香气一般迷离着,恍恍然间,卫嫱仿若看见那高大巍峨的紫禁城。


    她看见一场春雨落尽,将朱门冲刷得一片肃穆而安静。


    噼里啪啦的雨点,脆生生拍打着竹帘。窗扉湿漉,直将人的梦也打潮。


    轰隆一声雷响。


    卫嫱自床榻上惊醒。


    “姑娘……”


    “姑娘醒来了……”


    不等她反应,周遭传来女孩子们清脆悦耳的声音。卫嫱抬起头,入目的是水青色的床帐。


    薄如蝉翼的纱帐上勾勒着金丝,正是富贵繁杂的图案。


    身着宫衣的姑娘们,正于她床脚边跪了一排。


    熟悉的宫衣,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张陌生的脸。抬眸的那一瞬,卫嫱仍有片刻的恍惚。


    时隔四年,她终是又回到了宫中。


    她终是如多年前,李彻带兵攻入皇城那夜一般,被他再度囚入了皇宫。


    “姑娘,奴婢伺候您起床更衣……”


    为首的宫娥颤巍巍的上前,对方声音怯生生的,看上去有几分怕她。


    春风仍泛冷,吹带过卫嫱如小扇一般翕动的眼帘。


    她咬了咬下唇,手指狠狠嵌入掌心。


    嘶。


    生疼。


    不是梦。


    她已然自适才的梦境中转醒。


    弥散不去的,依旧是梦境中嗅到的那一缕梨花香,上好的鹅梨帐中香,正是她多年来最为喜欢的味道。见卫嫱不语,那宫娥再度上前,出声问道:


    “姑……姑娘……?”


    六七个宫女于地上正跪着,她们虽规矩低垂着眼,可那面上却写满了畏惧与好奇。


    是了。


    她如今顶着的,并非是先前“卫嫱”的面容。


    即便四年前有人曾在宫中见过她,如今再相逢,她也不会被外人识破。


    更何况,“卫嫱”已在四年前身死,除了李彻那个疯子,还有何人会相信她能“死而复生”?


    一想到这儿,卫嫱原本满是绝望的内心深处,竟涌上几分戏谑的心态来。


    经历过了这么多事,卫嫱觉得,自己的心态已好上太多太多。


    最起码,而今除了对李彻的愤恨,她竟也学会苦中作乐,开始思量待一会儿碰到宫中老熟人,对方见了她又会是怎样的一副神色。


    卫嫱自床榻上站起身。


    她未理会左右宫人,穿好鞋袜,便要不管不顾地朝外走去。


    卫嫱于凤鸣居睡了一整夜。


    此间正是清晨。


    晨露高悬于枝,熹微的日影照耀着,水雾又被泛冷的风拂过。见她这副模样,宫人心中十分惶恐,忙不迭抱着衣服跟上。


    “姑娘——外头风冷,当心着了凉……”


    昨夜,陛下是于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位陌生姑娘抱回凤鸣居的。


    陛下本就鲜少出入后宫,自打四年前那一桩事后,更是对朝堂上举荐立后的折子充耳不闻。起初,前朝那些大臣们还有几分耐力,煞费苦心地朝金銮殿递来一道道奏折,可久而久之,久而久之……


    再没有人敢于陛下面前提起这件事。


    甚至有传闻言,陛下不近女色……


    宫人跑得气喘吁吁,担忧抬眸,望向卫嫱背影。


    “姑娘!姑娘——”


    卫嫱朝着金銮殿方向跑去。


    朱红色的宫墙,华丽而高大,框柱了深宫这四四方方的天。金銮殿内一片安静肃穆,直至一阵嘈乱的脚步声,打破眼下静谧。


    庭院内,宫人惊愕见着,方被陛下抱入宫的那名“陌生女子”,便如此不顾仪容,提着裙角闯入这院门。


    “李彻身在何处?!”


    听闻这一声,众人大惊,登即变了面色。


    一时间,庭院内众人乌泱泱跪倒了一排。


    堵在卫嫱身前,几乎要绊住她的双脚。


    她脚下未停,再度径直问出声。


    “李彻如今在何处?!”


    皇宫之中,天子脚下。


    她直呼圣上名讳。


    这番动静终于引来了孙德福,对方匆匆跑入院。


    见到了卫嫱,孙公公也是一愣。


    而今她已被兄长易容,孙德福自然是认不出她来。可即便如此,她仍是看见对方脸上浮现过片刻的恍惚。


    孙德福总归是经过大风大浪的。


    大太监微躬着腰上前,和气问道:“这位姑娘……我们陛下方下了早朝,而今正在书房中处理政事,不知姑娘您……”


    孙德福话还未说完。


    只见身前女子已然侧身,竟直朝那书房而去!


    孙德福慌了神。


    “姑娘,不可!”


    不光是孙公公,其余宫人亦回过神,赶忙来拦她。


    “姑娘若有什么急事,可与奴才们说,待陛下处理完政事——”


    “哎,姑娘,欸——”


    “哐当”一声门响。


    身后众人面色愈煞白,各个仿若已然看透自身死期,皆低下头去,噤若寒蝉。


    唯有孙德福一人敢小心抬头,半带着惊惧半带着好奇,朝书房之内望去。


    书房原是静谧。


    殿门紧掩着,便是连窗扉亦自内轻阖上。偌大的内殿安静而肃穆,缥缈的晨风之中,仍残存着淡淡的沉水香。


    瑞金色的四角博山炉方被宫人点燃,香气清淡,伴风吹拂过那一封封呈上未有多久的奏折。便即在此刻,众人忽然听见一道推门声,春风泛冷,骤然迎面扑打而来。


    与之一同来的,还有那名面容冷艳的女子。


    她不顾旁人阻拦,就这样只身闯了进来。


    彼时,皇帝方下早朝未有多久,他身上龙袍尚未褪,正坐在桌案前批阅着那成堆的奏折。


    他离京实属太久。


    而今正是政务堆积如山之际。


    书房内还有几名宫人于左右磨墨添香,见到卫嫱,亦是大惊失色。他们忙不迭跪倒在一侧,却看见皇帝一抬头——男人右手只是一顿,而后竟抬起手,好脾气地屏退左右侍人。


    “怎么了?”


    李彻放下狼毫,目光凝在她身上,微微皱眉。


    “怎么穿得这般少。”


    京都的春天要比贡川稍晚些,眼下虽已入春,庭院之内依旧是春寒料峭。


    男人自案台前起身,几乎是下意识地自一侧取过大氅,要披在她肩上。


    晨露愈重。


    迎风传来衣香,和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令卫嫱心中抗拒。


    她往后倒退了半步,避开他的手。


    发丝轻漾着,随风拂至女子面庞上。


    衬得她一张脸愈发白,也愈发清冷坚毅。


    极清艳的一张脸,依稀有几分从前的痕迹。这让李彻不得不承认,她的兄长果真有一双好手。


    除了弹琴,用剑。


    即便当初被废去了两根手指,卫颂甚至还能为她易容。


    将她而今改成这样一副模样,明明换了一副全新的面容,却又能令李彻莫名联想到卫嫱从前的样子。


    让人只瞧一眼,心中便凭生爱怜。


    他抬起头。


    看见卫嫱那一双乌眸中,依旧写满了愤愤之色。


    见状,李彻非但不恼火,反倒继续走上前。男人力道极大,几乎是不容她拒绝地,那件弥散着龙涎香的氅衣已然披至卫嫱肩上。


    李彻手掌宽大,扶住她的肩。


    卫嫱感觉,一道极沉的力,便如此压在自己肩头。


    沉得她花好些力气抬起头,与身前之人对视。


    她听见李彻道:


    “先照顾好自己身子,然后再来恨朕。”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一阵风,却似乎又有千斤之重。


    卫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依旧冷着声问他:


    “我的夫君与女儿身在何处?!”


    “他们死了。”


    “什么?”


    李彻掀了掀眼皮,望向她,声音淡淡:


    “他们死了。”


    “朕杀的。”


    第58章 058 补偿


    ……什么?


    男人的语气极淡, 仿若在说一件极稀松平常的小事,甚至未带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卫嫱面上怔了一怔,有刹那间的失神。


    她愣愣地盯着李彻的嘴唇, 看着他薄唇一张一合。霎时间, 她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旁唯余下那道“嗡嗡”声响。


    震得她一阵耳鸣。


    李彻垂眸, 静静看着她。


    看她本就白皙的面容再变得煞白一片, 不过转瞬, 便瞧不见分毫血色。


    他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


    他……刚刚说了什么……


    “朕将他们都杀了。”


    ——她的“夫君”, 她的女儿。


    她的兄长,她的小翎。


    对方身姿颀长,立在她不远之处,暖熏熏的沉水香浮动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男人的眼底有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漠然。


    诚然, 是悲悯与漠然。


    对她的悲悯。


    对她痛失夫君与爱女的可怜与爱惜, 对两条性命随意取之的无谓与冷漠。


    或者说,他恨不得他们死。


    恨不得当即便抹除那二人分别的四年, 将这四年里所发生的一切、所有的爱恨情仇都抹杀掉, 一刀一刀, 抹杀得干净又利落。


    卫嫱两眼一黑,险些晕倒过去。


    李彻伸手扶住她。


    他手上力道极稳,垂眼凝视着卫嫱煞白的面色。见她浑身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她睁开眼,满目悲愤怆然。


    她已流不下泪。


    卫嫱眼眶通红着,一息之间,两眼已然布满血丝。


    眼前是一片迷蒙的雾, 她挣扎着破开重雾,“唰”地一下拔出书桌后的九龙匕首。


    短匕铮然,于空中破开一道刺目的白光!


    “阿嫱?!”


    李彻面色终于动了动,他眼疾手快,将身前女子右手攥握住。刀光凌然横扫过面颊,于他凤眸间快速一闪。


    冷光也衬得他面上微白。


    李彻低下头,看着她眉目之间的杀意——她俨然正处在情绪崩溃的边缘,两眼猩红,面上写满了对他的恨意。


    她恨他。


    她要杀了他!!


    李彻低声,唇边似落下一声喟叹:


    “你这是在弑君。”


    轻微的一句话,似乎是在提醒,又似乎是在警告着什么。


    御前持匕,乃大不敬。


    更何况这匕锋,正对着他的胸口。


    当今天子的胸口!


    是以极刑株连九族之过!


    然,现如今的卫嫱哪里顾得上这些,九族之中,她的父亲早已病逝,自己的兄长与女儿惨遭毒害,而这罪魁祸首正站在自己身前,甚至还顶着那张清高自大、洋洋得意的脸!


    叫她如何不去恨!如何不亲手刃之!


    卫嫱侧身,手腕猛地一转,便要再度朝李彻心口猛地刺去——


    李彻无奈,抬掌再度抵御,虎口夺过她纤细的手腕,男子眼中似写满了无奈。


    “我便是要杀了你!”


    “杀了朕,你也会死。”


    “只要你的匕首刺下去,门外的人便会将你围住。”


    他低下头,极有耐心地道:


    “如若朕命大,侥幸于这刀下存活,定能护着你周全。可倘若朕今日毙命于此处——”


    卫嫱抬起头:“李彻,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


    李彻道,“朕是在救你。”


    轻飘飘的水雾于他眸底汇聚,流淌成一条浅浅的小溪。


    男人望向她的眼神居然还有几分温柔。


    假意惺惺。


    卫嫱几欲作呕。


    她浑然听不得眼前此人的任何话语,满脑子只有“报仇”二字。终于,即在她挣脱李彻,用短匕欲再度刺向对方的前一瞬,耳旁沉沉落下一声:


    “他们没死。”


    果不其然,卫嫱动作一顿。


    李彻眼神复杂地望着她:


    “他们没死,卫颂与小翎都还在贡川。”


    都还好好活着。


    “朕未杀他们,也未将他们接入京。”


    趁着她还在发愣,一袭黄袍的男人用手接过她手中短匕,“朕命人将他们好生看管起来了。放心,不是软禁,朕只是不想让他们再出现在你面前。”


    “哐当”一声,匕首砸落在地。


    发出些许刺耳声响。


    “其实……朕本想杀了他们的。”


    卫嫱的手腕重新被人攥握住,他的手指极长,勒着她的手腕,指间力道逐渐加重。


    她抬起头,看见男人眼底重新燃起的情绪。


    “卫嫱,朕真的很想,很想杀了他们。”


    “但是朕没有这么做。”


    “朕知道,倘若你知道他们死了,你一定会伤心,会难过。所以朕只命人将他们看住,只要他们一直待在贡川,一直不回京城,一直……”


    卫嫱深吸了一口气,怒骂:“李彻,你就是个混蛋。”


    这一声,明明是自牙关里挤出来的唾骂,却让李彻轻笑出声。他的笑声闷闷的,像是憋在胸腔之中,须臾,他点了点头。


    “朕是个混蛋。”


    “那你便是混蛋的妻子,混蛋的皇后。”


    “阿嫱,”男人的目光落下来,眷恋地,爱怜地,落在她面上每一处,而后流转至那白皙纤长的颈项,“该是我们,一同参拜天地神明。”


    他要她远离卫颂,要她忘记卫颂与小翎,忘记贡川之内的一千多个日夜。每当想起她与卫颂曾做过一千多个日夜的夫妻,他便嫉妒,便嫉妒得发疯。


    这天地,本该是他们二人拜啊……


    “李彻,你是还想困住我吗?”


    “你是还想再像从前那一般,将我困着、绑着、囚.禁着……”


    闻言,李彻摇了摇头。


    “朕不想困着你。”


    “朕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将你关着,朕会对你好的,阿嫱。”


    正说着,他伸出手。


    冰凉的手指拂过她清艳的脸庞。


    卫嫱毫不留情面地别开脸。


    她紧咬着发抖的下唇,听了李彻的话,她连牙关都开始打颤。自内心深处忽尔倒涌上一阵莫大的嫌恶与反感,让她张了张嘴唇,几欲作呕。


    卫嫱伸手,推开他。


    推开他的束缚,他的阿谀。


    他那故作深情的“爱意”。


    李彻站在桌案边,些许日影透过窗扉,落在他白皙俊美的脸庞上。从前,卫嫱总是看着他的脸呆呆地出神。少年时,他是宫中众皇子里长相最俊美,亦是性格最温润清朗的,他宛若一轮明月,清清肃肃,皎皎亭亭。


    而如今。


    那一双凤眸距她不过一寸之隔,二人就此对视着,男人眼底写满了阴森的偏执。


    他俯下身,吻住她的唇。


    卫嫱尖利的指甲深深嵌入男人的后背,直至留下两行血印。


    “李彻,只要我死不了,只要我还活着……”


    “我就会踩着你的尸.体,爬出去!”


    她咬牙切齿。


    自唇齿间传来浓烈的血腥味,不知是何人咬破了何人的唇。殷红的血自男子唇角流下,李彻仿若感受不到自后背传来的阵痛,闭了闭眼。


    水气氤氲,皇帝眼睫垂下,蜷长的睫羽随风轻微翕动着,宛若一双小扇。


    片刻,他睁开眼,自唇角溢出一声叹息。


    “好啊。”


    李彻直视着她。


    “那起码在朕死之前,阿嫱,你还是朕的,对吗?”


    男人双手捧过她的脸颊。


    “那么朕愿意……阿嫱,你可知晓,朕真的很厌恶那个男人,他怎可将你从朕的身边骗走,怎可将你变成这样一副陌生的模样。不过无妨,朕已经找了全京城最好的易容师,朕会将你变回来,变得像从前、像从前那样……”


    正说着,男人眼角微红,声音里竟也多了一丝哽咽。


    “……朕会好好补偿你。”


    “真的。”


    他的双手落下,爱惜地抚过女孩那张说不上陌生的脸庞。


    闻言,卫嫱手上抗拒的力道也顿住,她的乌眸清明了一瞬,忽尔很冷静地看着他。


    “陛下要如何补偿我?”


    她有些发笑。


    见她这般,李彻竟也笑了。薄薄一层日影落在他发白的面容上,沉沉水雾撩动着,他眼底笑意愈甚。


    渐渐地,男人竟捧着她的脸,笑得双手竟开始微微发颤。


    卫嫱皱起眉头。


    他就这样朗声笑着,微红的凤眸间忽然染上一丝疯狂。


    不,是癫狂。


    癫狂到,竟让卫嫱也觉得害怕!


    她不明所以,只觉自己被一阵极危险的气息笼罩着,那气息愈近,男人温热的鼻息亦飘散至脸上。李彻就这般看着她发笑,阴森森的笑意,于危险之中散发着可怖。


    忽然,对方的手指放在她脸上。


    极修长的手指,像玉一样冷白。李彻唇角勾了勾,压低了声音:


    “补偿……”


    “倘若能让嫱儿开心些……”


    忽地,他弯腰捡起地上短匕。


    匕首上仍带着些血迹,是在方才的对峙间,滑破了他的虎口。男人手指摩挲过锋利的刀尖,低下头来,就这般认真凝视着她。


    “那朕便也割下这两根手指,还给你的兄长,好不好?”


    第59章 059 “你以为这样便可赎罪?”……


    李彻倾弯下身, 问她。


    温热的鼻息与沉水香的雾气交错着,映照出卫嫱那张震惊错愕的脸。


    她杏眸圆瞪,似乎未听清楚李彻的话, 震惊与之对视。


    一时间, 卫嫱竟忘了伸手反抗他。


    明黄色的衣角被风吹得拍在脸上,清香淡淡扑鼻, 带着几分冷意。卫嫱还未来得及反应, 李彻已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再而后——


    卫嫱惊叫了一声。


    那声音并不大, 带着些许锐意, 登时便有下人鱼贯而入,将此处围了个严严实实。


    众人一进门,便看见殿内这一番惨烈的光景。


    有血水顺着刀尖,自皇帝的龙袍上一路流下,淅淅沥沥的血水, 便如此淌落在地。而先前被皇帝抱入宫的那位美人, 如今正面色发白地站在皇帝身前,她用手捂住了嘴巴, 也瞪圆了一双眼。


    宫人下意识要将她围住。


    见状, 皇帝抬起另一只手, 制止左右之人。


    为首的正是孙德福,他哪里曾见过此等场面?就如此呆愣了少时,孙公公这才想起传唤御医。尖利的一声响,立马有宫人跌跌撞撞地领命而去。


    “传、传张御医——”


    院外一片喧嚣,人心惶惶。


    李彻未出声斥责,他甚至未理睬因惊惶而唤出声的人群。一双乌眸穿过人声与熹微的日影,静默注视着她。


    风声微潮,混杂着淡淡的沉水熏香, 与男子身上的血腥气息一同,涌入她的肺腑。


    卫嫱俨然被他吓傻了。


    她痴愣愣地与李彻对视着,眉心蹙意长凝,久久未曾舒缓。


    李彻拨开身前那一名宫人,朝她走来。


    见他上前,卫嫱下意识便朝后退。即在快要走至她身前时,李彻脚步一顿,忽然倾弯下身去。


    卫嫱眼睁睁看着——他弯身,居然从地上捡起那根血淋淋的断指!!


    又像如获至宝般,捧至她的面前。


    “陛、陛下……”


    “陛下您……”


    两侧响起倒吸气声。


    日头高升,辉黄的日影穿过九龙雕窗,金灿灿地倾洒入殿。许是李彻身后那宝座太过于夺目两眼,耀目的光芒顿然让卫嫱再朝后躲了躲。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看着男人步步逼近。


    他面上带着痴恋。


    一双凤眸紧盯着她。


    原本修长的、而今染满了殷红鲜血的手……


    捧起那两截断指,凑到她的面颊前。


    “阿嫱。”


    李彻低头,看着她笑。


    “还给你。”


    卫嫱下意识摇头。


    她不要。


    她为什么要留下这种脏东西。


    “不要给我。”


    夺目的日影混杂着殷红的血色,湿淋淋的一大片,流至李彻袖口,也令卫嫱感到刺目与难受。


    她将下唇咬得愈发紧。


    对方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般——即便卫嫱能瞧见他额上渗出的、细细密密的汗珠。细汗薄薄一层,覆在男子前额处,亦衬得他面色发白。


    平白断了两指,怎可不痛,又怎能不痛。


    卫嫱却看见,李彻猩红凤眸间的痴念,他的眼底似闪过一抹痛色,须臾之间,原本冷冽的瞳眸中,竟闪烁着一种她看不懂的取悦与示好。


    是示好。


    是上位者那难得的、来之不易的讨好。


    殷红的血顺着男子龙袍蜿蜒而下,将地板浸湿。他却浑然不觉自右手处传来的痛觉,一双眼定定凝望向卫嫱。


    血流了他满手。


    断掉的两根手指,在他掌中显得尤为可怖。


    伤口之处,仍渗着淅淅沥沥的血珠。


    卫嫱心口一紧。


    看着而今的李彻,她心中却浮现出当年兄长受刑时的场景。遥想当年,李彻也是这般命人用匕首,废去了阿兄的两根手指。阴暗潮湿的耳房里,卫嫱仿若能听见匕尖剔去骨肉的声音,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令她的情绪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那时的李彻在做什么?


    他乌眸沉沉,打量着她面上的泪痕,毫不加惋惜地抵上她的耻骨,一下又一下碾碎她全部的啜泣。


    冷冰冰的手指,宛若阎罗的判词,抚过她全身。


    卫嫱杏眸含泪,紧咬着牙关,不在兄长隔间哭出声音来。


    看着李彻的断指,她想起来自己的哥哥。


    对方奉上那两截手指,捧至她面前。微潮的沉水香包裹着浓烈的血腥气息,丝丝离离的雾气后,他俊美到艳丽的脸庞此刻也有几分苍白。


    “阿嫱,够了吗?”


    李彻看着她。


    “不够的话,左手也还给你。”


    他微微仰头,光洁的下颌也沾染上妖异的嫣红色。


    微薄的唇角边,竟勾起一抹诡异的轻笑,顷刻,他又低下头,垂眸凝望着她。


    他的眼里似怀有期待,又带着一种解脱。


    窗扉“扑通”一声,被院内的烈风拍打开。


    门窗未掩,湿漉漉的潮风吹涌至卫嫱脸上,裹挟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她深吸一口气。


    “你以为这样便可赎罪?”


    “李彻,我的哥哥再也不能练剑,也再也不能抚琴……”


    他是京城第一剑客,是这名冠天下的斫琴人。


    “纵使将你十根手指都砍掉,也难泄我心头之恨。”


    卫嫱原以为,自己说这些话时,她应是对李彻恨之入骨,她的语气应当是愤愤。


    未曾想,看着那蜿蜒而下的鲜血,她的声音竟还发着抖。


    听了她的话,李彻也是一怔。


    他苍白的脸上闪过一道失落。


    “不要吗。”


    不要他的手指吗?


    太医院的人匆匆赶到,见到皇帝这般,张御医亦是一骇。可不等他上前,皇帝已抬手示意他去一侧,李彻也并不着急唤人为自己包扎断口,反倒深深凝视卫嫱一眼,而后抬了抬下巴,说了一句十分古怪地话。


    他问:“孙才人可是养了一只狗。”


    皇帝这么问,左右之人虽是不解,却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回答。


    宫人们互相看了一眼,片刻,为首之人小心翼翼地应声道:


    “回陛下,孙才人并未养狗,养狗的是……是王娘娘……”


    后宫之中,并不可饲养家犬。


    但陛下一直无心于后宫,宫妃娘娘们便变着法子地给自己找些事做。起初是养花养草,再到了养猫养鸟。陛下从不踏足后宫,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们不闹出什么大乱子……


    李彻也默许了,她们在深宫之中饲养些玩宠。


    仅一个眼神,立马有宫人会意。对方匆匆转身,又不过须臾,王美人平日里饲养的那只白色小犬立马便被人抱了过来。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犬。


    体型并不大,被宫人如此抱在怀里,干净得像是一堆不染尘埃的雪。


    唯有那一双眼乌黑,像湿漉漉的梅子,闪烁着紧张与好奇。


    宫人怯懦,吓得连话也说不全:“陛下,王娘娘的狗,抱、抱来了……”


    皇帝并未理会他。


    那一道目光仍落在卫嫱身上。


    炽热的,灼烈的。


    带着探寻与期盼的视线。


    卫嫱神色冰冷,避开他的眼神。


    下一刻,她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既然你不要……”


    轻微的两声响,有什么东西被掷落在地。


    听着声音,卫嫱也顺势望去。却见李彻竟将自己的那两根断指朝小狗的方向投掷,沾着鲜血的手指便如此滚落在宫人脚边。


    他神色漠然,眼看着那雪色小犬“嗷呜”一声、兴奋地自宫人怀里冲了出去!


    “不要就不要了罢。”


    小犬兴奋摇摆着尾巴,将其中一指吞咽。


    “嘎吱”的磨牙声传来,周遭众人回过神——他们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皆大惊失色!


    “陛下!”


    “陛下您……”


    宫人瑟缩不止,跪倒一排排。


    李彻眼神冰冷,看着那小犬将两根手指啮咬干净。男人视线淡漠掠过周遭下人,最后落在卫嫱身上。


    她似乎也被吓到了。


    震惊地看着那只幼犬,看那骨节于地上拖拽出一道红印。


    湿淋淋的血痕,触目惊心。


    她亦听见小狗牙关发出的、“嘎嘣嘎嘣”的脆响。


    不知为何,听着这声音,卫嫱心中忽然很是不适。


    骨头断裂的声响随风传入耳,而后便是一阵磨牙声,听得她眉心紧锁,紧攥着衣袖的指节也白得泛青。


    李彻朝她走过来。


    脚踩在那一滩血迹上,步步逆着光。


    窗牖被风吹得“呼啦啦”响动,“咣当”一声脆响,连日影也被割裂。


    男人伸出手,试图来摸她的脸。


    断了两指的右手仍朝下渗着血水,颗颗血珠砸落在地面上,宛若一支妖冶的梅花。


    当那温热的、黏腻的血触及左颊时,卫嫱才恍然回神。


    “李彻。”


    “……”


    “你疯了。”


    宫檐上的铜铃被凄风打得骤响,一下一下衬着她杂乱如麻的心跳声。


    腥红的血迹蜿蜒过她的肌肤。


    带着令人排斥的味道。


    李彻垂眸,静穆瞧着她,本就凉薄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他轻声一叹,似惋惜般地道:


    “你不要,朕留着也无用。”


    极轻的一声,仿若一道不见痕迹的风。


    轻飘飘地吹过去,窗外的雨应声砸在窗台上。


    她不需要。


    不需要他的赎罪,不需要他的指头。


    那便是无用之物。


    雪色小犬虽尚还年幼,可那牙齿却尤为锋利,一下又一下兴奋地啮咬着,转瞬便将那两根指头咬得千疮百孔。李彻却浑然不顾,他的目光分毫未落在雪犬上,更未理会周遭蜷缩发抖的下人半分。


    他右手未移开。


    亲昵地、爱怜的轻抚,手边流淌着鲜血。


    流过卫嫱冰冷的脸颊,顺着她的脖子淌下来。


    落在她前胸的衣衫。


    氤氲开一朵嫣红的花。


    卫嫱今日来时匆匆,本就穿得少。


    身上那件衣衫更是素白清丽,被血水打湿,愈显得那道鲜红色触目惊心。


    她不去闻,不去听。


    也不去看李彻。


    即便如此,自脸颊上传来的触感却尤为清晰。卫嫱能感受到对方的断指,他用残缺的右手抚摸过她的面庞,又顺着她颤抖的肩一寸寸落下来。


    再然后,拉住她的手。


    他感觉不到疼痛,只紧紧盯着她,牢牢盯着她。


    企图从她面上看到一丝一毫的心疼与怜惜,看到因他的断指而动容。


    “卫嫱。”


    “你会难过吗?”


    “这是你欠他的。”


    风雨交织着,女子泛着冷意的声音回答了他的话语。


    “我并不会因为你断指而难过,更不会因为你这些所谓的补偿而畅快。”


    “相反,看着这一切……令我十分恶心。”


    第60章 060 李彻将她养得很好


    言罢, 她看见李彻的脸仿若更白了一瞬。


    卫嫱未理会对方,趁着他还发着愣,卫嫱将男人的手挥开, 大步朝外走。


    李彻没有拦她。


    皇帝既也这般, 更无人敢上前阻拦。众人虽不知晓这名女子究竟为何人,望向她的背影时, 眼神里却莫名多了几分恭从与惧怕。


    她是第一个不怕陛下的人。


    更是第一个敢顶撞皇帝的人。


    外间的雨仍淅沥沥地下着, 雨势并不算大, 却恰使人感到一股无从抵挡的冷意。


    卫嫱前脚方冒雨迈过院门槛, 后脚孙德福便追上来。


    太监一面喘着气,一面递来一把伞。


    “姑、姑娘……”


    德福公公上了些年纪,他口中含着粗气,跑到卫嫱面前,又长又缓地吁起来。


    “雨天路滑, 姑娘回宫时当心脚下。还有这件袍衫, 是圣上唤奴才给您送来,姑娘回宫时注意身子, 切莫着了凉……”


    明黄色的大氅, 其上绣着金色祥云与游龙, 乃是当今九五至尊的天子衣,而今却被老太监这样抱在臂弯处。


    对方一双眼虽然苍老,可依旧闪烁着期望的光。


    卫嫱目光掠过那件大氅,只接过雨伞。


    鲜艳的红色,在卫嫱素色衣衫的胸口处绽放出一株红梅。


    明明是那一滩血迹,说也奇怪,落在她的衣襟上,却并未让人觉得眼前这女子狼狈, 反而衬得其愈显得艳丽动人。


    卫嫱裙角落了些水。


    她面色凝白如玉,还是同孙德福淡声道:


    “多谢公公。”


    孙德福不着痕迹地皱眉。


    却是转瞬,这太监掩去面上异色,毕恭毕敬地朝她离去的方向躬身。


    直到她的背影自眼前淡去,德福公公才直起身。


    他一双眼裹挟着许多思量,瞧着那一袭雨帘,微微有些出神。


    卫嫱胸前的血迹仍未干透。


    细雨入帘,随风漂浮入伞绸,打得她衣衫前襟也微湿。她循着先前的印象,走在这悠长的宫道里。


    朱红色的宫墙,将两旁围得严实,前路一望无际,卫嫱却不知眼下自己应身在何处。


    这么大、这么大的皇宫,她跑不出去。


    跑不出这朱墙碧瓦,跑不出这风雨飘摇的水雾。


    恍然间,前方出现一行人。


    两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正高坐于轿辇之上,如众星捧月一般,身后七七八八地跟着些宫人。卫嫱抬眸时,那两人正巧不知说了些什么,皆眉飞色舞,掩面而笑。


    想来应当是李彻养在后宫的妃子。


    卫嫱无意生事,更无心与这二人斡旋,将头低下,欲低调走开。


    却谁知,正在擦肩而过时,她忽然被人叫停了脚步。


    “等等。”


    语调上扬的一道女声,带着几分骄纵。


    声音倒有些熟悉。


    “你是何人,见到本宫为何不跪?”


    卫嫱抬眸,只见那妃子目光凌厉,破过雨雾朝着她横扫而来。四目相触的一瞬间,卫嫱下意识攥紧了手边衣袖。


    是毕氏。


    曾对她百般折辱,致使她小产的金妃毕氏。


    仇人相见,自然分外眼红。


    但金妃似乎并未认出卫嫱,对方只瞧着她这一张十分陌生的脸,面上不由得浮现许多诧异来。


    今早,毕氏便听闻,皇帝将一名女子抱入了凤鸣居。


    对此,她十分的好奇。


    经一番打听,此女子似是贡川人,甚至还有过一名夫婿。闻言,毕氏心中愈发诧异了,她骄恣的眉目间满带着疑色,凝眸望向身前之人。


    眼前女子正是二十出头的模样。


    她生得并不是倾国倾城貌,模样却也算是出挑。尤其是那身段,更是十分窈窕动人。


    水雾弥漫的雨帘里,只见这样白皙清艳的一张小脸。她适才不知经历了什么,鬓发有少许凌乱,极单薄的衣衫上,甚至还沾染了几分血迹。


    毕氏蹙了蹙眉。


    真是有一种……


    莫名的熟悉感。


    “本宫在与你说话。”


    又是尖锐一声,金妃的语气俨然多了几分不耐。


    卫嫱垂眸,淡声:“娘娘。”


    “跪着听。”


    凄风将雨线吹断,啪嗒嗒地砸在伞绸上。闻言,卫嫱也微拢起眉。


    “本宫叫你跪着听。”


    “怎么,是没听见吗?”


    见她一直站着并未动弹,一侧的宫女领着眼色走上来。


    那宫女可并不知晓她是谁,只知道自家主子动了怒,于是颐指气使地上前两步。


    宫娥猛一挥手,作势要扇卫嫱。


    “我们娘娘叫你跪下——”


    这声话音尚未落,宫女发出一声惨叫。


    雨水淋落在地,砸在女子素色衣裙边。


    雨伞微斜,伞面之下,露出那一双清冷而锐利的眼。


    ——她竟是徒手接住了那宫女挥过来的右手,虎口与手腕一用力,“嘎嘣”一道脆响,宫娥的手腕就此脱了臼!


    这一回,不光是周遭宫人,便是毕氏也吓得面色发白。她握了握轿辇的扶手,斥道:


    “你、你胆敢!!”


    区区一个没有名分的平民妻,怎敢对她的人动手!!


    卫嫱重新撑好伞,轻飘飘看了毕氏一眼。


    今日走得急,她身上穿得甚少,雨中待久了,身上不由得也发了冷。卫嫱身子骨弱,本就畏冷,本不想同毕氏周旋。更何况——


    卫嫱扫了扫金妃周围侍从。


    各个满脸警惕,紧张盯向她。


    似是下一刻,便会朝她发起攻势。


    卫嫱抿了抿唇,视线淡漠掠过那张惹人生厌的脸。


    “李彻还是将你养得太好。”


    这么多年,李彻还是未对金妃动过手。


    也对,毕竟有毕焕安那样一名重臣在前朝,李彻又怎舍得对其掌上明珠动手呢?不光是毕氏,其余后妃也是被他安安稳稳地养在宫中。一来为了平衡朝中势力,二来,则也可以笼络人心。


    “什么?”


    卫嫱没来由的一句话,让金妃怔了一怔。


    毕氏不明所以。


    四目相对的一瞬,看着那双陌生的眼,她却莫名感到一阵惧怕。


    身旁蒋美人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袖。


    对方用眼神示意毕氏:虽然眼前此人并未有什么名分,可她毕竟是被皇上亲自抱回宫的女人。


    还安置在了凤鸣居。


    这一阵心悸时,雨下得愈发大了起来。哗啦啦的雨水趟过朱甍碧瓦,将眼前宫墙冲刷得愈发干净。


    待金妃回过神,那一名女子已然远去。


    瘦小的身影,穿过眼前幽长的宫道,踩在长阶之上,雨水却不留下分毫痕迹。


    金妃深吸一口气,缓回神思,望向那女子离开的方向,心中腹诽。


    哼,不过是与那死人有几分相似罢了。


    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她有什么好怕的。


    ……


    卫嫱撑着伞,兀自走在宫道之上。


    即便已离宫四年,可宫中每一处,她却在心中记得十分牢实。毕竟其中每一处,都是她当年一边流着血一边走过的,金銮殿,浣绣宫,纤华轩,鸣春居……


    她深吸一口气,未朝凤鸣居的方向走。


    反倒是向着浣绣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要找一个人。


    找一个故人。


    被李彻重新带回皇宫后,她睁眼第一件事是寻找小翎与阿兄,第二件事便是打探月息的下落。


    月息这丫头,是她当年在皇宫中唯一一个交心好友。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她一人在这深宫中过得如何。


    如此想着,卫嫱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从前在浣绣宫里、与江月息相依为命的场景。


    寒冬腊月,小姑娘穿着极单薄简陋的衣裳,却捧着脸、满怀期待地同她说:


    “莫看浣绣宫的日子苦,待到二十五,姑姑便会放我们出宫去。到时候能领一大笔银子呢!”


    “翻过年我就十四了,再熬上十一年,待出宫去后,我便可以、便可以……”


    “啪嗒”一声脆响,卫嫱低下头,发现自己踩断了一根树枝。


    干突突的长枝,在脚下断成了两截。她深吸一口气,抬眸却发现自己不知已来到一座有些面生的宫殿外。


    恰在此时,宫门内响起几许骚动声。


    又是一行人。


    卫嫱下意识侧身,躲至转角之处,与此同时,宫门另一头传来一道温和的女声。


    这雨声太过于嘈杂,那人声音又极低,让卫嫱根本听不清对方说了些什么。庭院的冷风拂过,她听见一阵木鱼声响。


    清远,肃穆,寂寥。


    她听见那女人轻笑,婉婉回应道:“多谢大师替玉嫆解签。这是玉嫆为大师准备的谢礼,还望大师莫要回绝。”


    对面那僧人似乎还要开口,只听女子加急道:


    “不许回绝。”


    这一声,这四个字。


    竟带了几分小女儿独有的娇羞与俏皮。


    那僧人未再言语,只是轻叹一声。木鱼声再度响起,女人道了别,朝院门这边走来。


    偷看旁人总归是有些心虚的,卫嫱再往一旁侧了侧身,用宫墙将自己的身形完全遮挡住。


    脚步声缓缓而来,又擦肩而过,带走一阵湿淋淋的雨点声。


    过了少时,确认对方已离开后,卫嫱才自院墙后走出。她看着那名女子的背影,对方只带了一名贴身宫女,踩着宫道朝前走,分毫没注意到卫嫱的存在。


    这名女子……卫嫱记得她。


    她叫萧玉嫆,是萧丞相家的女儿。


    也曾是先帝为李彻钦点的,他的皇子妃。


    如若没记错,她如今正是宫中贵妃,居华玉宫,也是被李彻用俸禄好生供养起来的众后妃之一。


    卫嫱不由得羡慕那些妃嫔。


    一年到头见不到这个神经病一面,平日里也无需尽什么夫妻职责,每个月便能躺着收到不少的金银俸禄。可想而知,在一些妃嫔眼里,她们的皇帝是一位多么宅心仁厚的大善人。


    又有枯枝砸落在卫嫱脚边,这一回她小心避让着,没再发出点声响。


    瞧着萧玉嫆远去的背影,卫嫱将手中骨伞攥紧,心中不由得发笑。


    李彻啊李彻。


    你真是戴了好大一顶帽子。


    ……


    皇帝右手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


    卫嫱再怎么厌恶李彻,他毕竟也是一国之君,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这龙体自然受不得半分闪失。但这一次,她只听见宫人道皇帝右手受了伤、正寻太医医治,至于受的什么伤、是怎么受的伤,外人却无从得知了。


    她知晓,是李彻封锁了消息。


    皇帝下令,在场之人自然不敢乱嚼舌根。


    外人只听说,皇帝近些天一直在金銮殿内疗伤,兴许是这手上伤势太过严重,他短时间内似不能再握笔,只能用左手写字。


    也是因此,他连批折子都耽误了,甚至还有些耽误国事。


    听到这样的消息时,卫嫱正在凤鸣居读诗。


    她心中不算畅快,也没有多少开怀。


    毕竟当年她的兄长也是这么过来的。


    李彻如今所吃的这些苦、遭的这些罪,只不过是当年兄长所经历的、在他身上走过这么一遭罢了。


    她并未有开心,也未有多少共情。


    正如此思量着,院门外一声传报,李彻竟到她这边来了。


    他来时天色方霁,廊檐上的积水被风吹着,颗颗朝下落着雨。


    他披着明黄色的大氅,面上尚有些疲惫之色,就如此掀帘走了进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