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三更合一
许鲜最终被问玉带了回去, 交给他的商怀笙不死心地想再摸一把,被问玉一巴掌拍开。
问玉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什么强占良家猫的臭流氓,商怀笙攥着被他拍的微微发烫的手掌, 心里有几分心虚。
师兄师姐说没什么, 但问玉一说,商怀笙就觉得自己是真的有点过分了。
可能因为她真的做过对不起问玉的事情。
一想到这件事,商怀笙就辗转难眠, 不断想起问玉刚才出来的模样,他似是刚刚起来,眉目间带着几分晨起的散漫慵懒,几缕发丝贴着白皙的侧脸,眸光从商怀笙身上扫过,眼底隐隐含着怒意, 却勾的人心里发痒。
尤其她还见过问玉身热情动的模样, 更觉得口干舌燥。
商怀笙起床喝了一大壶水, 还是觉得热,扯了衣领, 呆坐在桌前, 满脑子都是问玉。
她努力让自己想起问玉呵斥她,惩罚她时不近人情的模样,但是画面到最后,都会变成囚龙谷交缠的人影, 问玉咬着她的耳垂, 哑声说要对她负责。
负责, 对,负责!
这是要她死呢!
商怀笙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 开始长吁短叹,就算问玉长得再好看,她也不能对问玉有非分之想。
她可是宋良白的前师弟,按辈分算是她的师叔的,这要是放在以前常春阁还在,他俩是要受雷刑的。
不对,问玉那个性格,肯定会怪她强迫她,所以只有她会受雷刑。
真可怕!
商怀笙闭上眼睛,决定不去想了,起身在屋里踱步,又灌下一壶水。
“怀笙,你做什么呢?”
秦湫突然开口,把商怀笙吓了一跳,“师姐,你还没睡呢?”
“睡不着。”
她坐起身来,商怀笙迅速挪到她身边,依偎着她坐下,“师姐是被我吵醒了吗?”
秦湫摇摇头,“我一直都没睡。”
她心中有事,总想着问玉晚上问她的事情,所以不安难眠。
若是问玉知道那人是怀笙……依他的性格,就算与宋良白撕破脸,也要将商怀笙逐出师门……
不,他有许多种折磨商怀笙的,逐出师门是轻的。
秦湫轻叹一声,抱住商怀笙的肩膀,“你怎么了,也睡不着?”
“我在想城里妖物伤人的事情呢。”
商怀笙扯了个谎,总不能说自己想男人想的睡不着吧?
“这几日其实我也有所听闻,只是你情绪不佳,没跟你提起此事。”
商怀笙眼神微暗,“我没事啦师姐,你给我讲讲,发生什么了?”
“有几次我们感受到了很重的妖气,但是转瞬即逝,无法追寻,三日前正午,那妖气格外浓郁,我与你师兄二人追出郊外,只见到同来的清溪门弟子。”
商怀笙睁大眼睛,听的认真,“然后呢?”
“没多久郊外就出现了死尸,因是城中乞丐,所以一直没被发现。”
“是什么样的妖怪?”
“不知,闻惠去请言府见过被它所伤的牲畜尸体,开膛破肚,但是那两具人尸又是被吸干了精气,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妖怪?”
“能把牲畜开膛破肚,肯定是大妖,狐狸?老虎?狼?”
秦湫摇摇头,“我并未亲眼见过。”
商怀笙贴着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感到一阵安心,“会解决的,凌枫院和清溪门的人都在。”
秦湫点点头,“你先不必担心这些,找到断龙要紧。”
商怀笙嗯了一声,抱紧秦湫,“师姐,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都多大了……”秦湫无奈地笑着,正要挪开身体让出位置,忽的身形一滞。
商怀笙也松开她,猛地站起,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看向窗外。
那股妖气又出现了,以商怀笙的修为都能感应到,说明今夜比往日更加浓重。
“怀笙,你在这里待着。”秦湫起身穿衣,提剑准备出去。
“我也去!”
“怀笙……”
“我也去。”
“好吧。反正不带你你也会跟过来,你跟紧我,有任何情况赶紧走。”
“好!”
两人出门,撞见了同样整装待发的问玉,闻惠,元妄三人。
问玉看向商怀笙,见她死死抓着秦湫的衣袖,犹豫片刻,又转向闻惠,“你留下保护客栈百姓。”
“是。”闻惠道。
*
刚下过雨,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地面还有积水,映着街道的灯笼,反射出微薄光亮。
他们循着妖气,来到万家巷,这里是百姓居所,街道狭窄但热闹,平日里充满生活气息,只是自妖物出现后,人心惶惶,连灯笼都不敢点。
在他们抵达之前,妖气便已经消失,只有一丝残留在空气中,几不可察,他们在一处小巷落脚,商怀笙还未站稳,便见地上蜿蜒着一道暗红色的血迹,墙角几道深深的爪痕,触目惊心。
“不见了。”问玉仔细检查周围,“妖气几乎淡的察觉不到。”
“有血迹,为什么不见尸体?”
商怀笙还是第一次跟着捉妖,心中隐隐有些激动。
问玉俯身检查墙面的爪痕,目光顺着拿到血迹望去,血迹在水洼弥漫,分不清到底蜿蜒至何处,“尸体或许就在附近。”
秦湫:“是先报官还是?若是明天被百姓发现尸体,必然会引起骚乱。”
问玉摇头,“不必,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他们身后的巷口被官兵包围,火把的光亮驱散夜色,众人回头,便见衙役分成两侧,一身着银白色官服的男子走出,身形修长,腰间悬着一把长剑。
“夜半三更,何人在此作乱?”
商怀笙被突然的光亮晃了眼,对方一开口,才听出是陆雪青。
陆雪青自然也认出了问玉,目光扫过几人,猛地身形一滞,直勾勾地盯着问玉身后。
“陆大人。”问玉上前,看向他腰间长剑,剑鞘暗纹隐现,“大人是来抓妖的?”
“……是。”陆雪青收回视线,已然有几分心神不定,“接到报案,说此处有命案。”
问玉眉梢一动,“是谁?”
他们察觉到妖气才赶过来,连尸体都没找到,官府的人便赶过来,想必是同道之人告知陆雪青此事。
陆雪青还未回答,一清甜女声传出,“是我。”
陌生的声音,商怀笙歪头望去,看到陆雪青身后走出一女子,雪白衣袂,黑发银簪,几缕青丝随风轻扬,肌肤如雪,眉目如画,眼尾一抹朱砂小痣,美得不可方物。
商怀笙听见元妄小声说:“是桑月?”
桑月,现任潮海阁圣女,善音律,悟道期修士。
商怀笙听说过她许多次,但从未见过,便梗着脖子使劲去瞧,全然没注意到陆雪青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潮海阁与翡岛相邻,更与庆州皇室关系亲密,修道之人提起潮海阁,总不免提起潮海阁上一任圣女,貌比天仙,惊才绝艳,一手翡玉琵琶无人能及,一曲动天下,声名扬四海。
她是个近乎完美的人,连死亡都是那样的完美,以身祭器,与在海上作乱,屠戮百姓的千年妖兽同归于尽,传闻她殒身那日,常年阴云的长眠海出现了艳阳,驱散迷雾。
传闻经过数人之口,肯定会有添油加醋地夸大化,不过不可否认的是,潮海阁前圣女是无数修道之人的白月光。
商怀笙的大师兄高明叶就曾见过她,一见倾心,至今都没有过道侣。
有这样的珠玉在前,潮海阁现在的圣女处境就比较尴尬,常被拿来作比较。
商怀笙盯着桑月的脸,忍不住想,这么美都要被比较?
修仙界的人一天天都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了。
商怀笙盯得入神,好半天才发应过来,大家好像安静得有点奇怪,尤其是桑月,她好像一直在盯着问玉,表情奇怪得很,像是……幽怨?
终于还是由桑月打破宁静,“问玉,许久不见,连老朋友都不认识了吗?”
“许久不见。”问玉淡淡回道,甚至透出几分绝情的意味。
桑月的脸上划过一丝落寞,“我还以为你还在闭关。”
“……刚出来不久。”
两人的谈话听起来是普通的寒暄,但商怀笙总觉得怪怪的。
桑月,潮海阁圣女……
这不就是传闻中喜欢过问玉的人吗?!
商怀笙眼中冒出一簇光亮,颇有兴致地看看问玉,又瞧瞧桑月,一副看好戏的神色。
桑月似是怨愤地瞪了问玉一眼,道:“我受请言府所托,帮忙巩固城外结界,忽然感应到一股很重的妖气,便出来察看。”
“我也是。”问玉道,“只是你们来的不巧,妖气已经没了。”
桑月:“这样浓重的妖气,如此轻易掩盖,想必那妖怪道行不浅。”
问玉点点头,“还没有找到尸体,既然陆大人来了,便交由你们来做吧。”
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做,他们是来抓妖的,妖怪跑了,自然也没了用处。
问玉说话,看向陆雪青,却见他目光直直盯着某处,眸深如枯井涌出甘泉,压抑着欣喜的神色。
商怀笙今日没有易容。
问玉想起此事,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商怀笙,不过既然都被看到,现在再走也晚了。
算了,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事情,他没必要管。
陆雪青一声令下,官兵四散去寻找尸体,问玉本想离开,但又想从尸体上找到些许线索,便留下同他们一起寻找。
可一整夜过去,地面的积水都干了,东方微微露出一丝光亮,请言府的人来了两拨人,将万家巷里里外外找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尸体。
巷子里响起第一声鸡鸣,天光漫过大街小巷,四周不断响起“吱嘎”“扣扣”的声响,整个万家巷便开始热闹起来。
为了不惊扰到万家巷百姓,陆雪青留了一队人便装搜寻,让其他人回了府。
忙了整夜,商怀笙困得哈欠连连,跟在秦湫身后昏昏欲睡,问玉在与陆雪青交谈,说着客气的官话,商怀笙迷迷糊糊地听着,依偎在秦湫肩膀上。
回到客栈,商怀笙倒头就睡,再睁眼时,天色已染作昏黄,一抹斜阳照在窗棂上,浮尘游荡,楼下传来零星的叫卖声,混着外面走廊的脚步声,令人恍惚如在梦中。
商怀笙翻身起床,秦湫不在屋里,她点上蜡烛,走下楼,见到秦湫几人坐在大堂,围成一桌,客栈里没什么人,连柜台的老板都不见了踪影,地上堆着大大小小数十个木头箱子。
“师姐。”商怀笙坐到秦湫身边,“你们在等着吃饭吗?”
“没有……”秦湫温声细语,顿了片刻,开口道,“陆雪青送来许多东西。”
商怀笙:“啊?”
“说是感谢我们帮忙,可咱们忙活了一宿,什么也没找到。”元妄语中含着笑意,“可他送来的这些东西,珠宝首饰衣裳,样样都是给姑娘家的,是半点没考虑到我和问玉师叔。”
商怀笙睡醒便脑袋昏沉,在元妄戏谑的笑容中,问道,“他送这些做什么?”
“谁知道呢。”元妄耸耸肩,“这些衣裳比起秦湫的尺寸可是大了不少,若不是买给我的,便只有一人了。”
商怀笙看向个头高挑的闻惠,被她瞪回来,“看什么啊,昨晚我又没去!”
哦——
商怀笙终于反应过来,“是给我的?”
元妄一副“你终于猜出来了”的神色,笑道:“听闻你与那陆雪青年幼相识?”
商怀笙摸了下鼻子,转头去看那些木箱,“他说我们自幼相识,我却不记得他。”
“怀笙,你那么小就学会留情了啊。”元妄调侃道。
商怀笙这才想起,昨夜她出去的时候并未易容,或许陆雪青昨夜便认出她了,难怪一直盯着她看。
闻惠也是似笑非笑的模样,“他不仅送来这许多礼物,包下了整间客栈,还邀咱们去他府上赴宴呢,说是共同商讨如何抓住城中作恶的妖怪。”
陆雪青醉翁之意不在酒,几人是看的明明白白,都盯着商怀笙的反应。
商怀笙愣了片刻,发现三人都在看着她,开口道:“怎么不见问玉?”
“……”
闻惠道:“师叔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他今早便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哦。”商怀笙点点头,“那咱们晚上吃什么?”
秦湫露出无奈的笑容,“你想吃什么?”
“醉仙楼的烤鸭不错。”
“那便去吧。”
元妄环视一圈,不由得感叹,陆雪青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他们怀笙,一天来了三趟,搜罗出这些许多女儿家的东西,送给商怀笙,无异于是对牛弹琴了。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微凉的夜风吹散白日的暑气。齐物汇灯笼高挂,热闹非凡,商怀笙捧着刚买的莲花灯,看着青石板路她与陆雪青的影子,随着灯光变化,时浅时深。
他们在醉仙楼遇见陆雪青,然后陆雪青执意邀请他们吃饭,酒过三巡……秦湫他们三个就跑了,说他们年纪大了需要补觉,留下商怀笙让她自己逛逛。
陆雪青邀她同游,吃人嘴短,商怀笙没拒绝,跟着他一起出来逛了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氛有几分尴尬。
陆雪青的身体见好,脸色红润,也再裹着披风,只是夜里不比白天,他穿得仍比其他人厚实得多。
“得道长所赐法宝,商叙这些日子没再犯过病。”他道。
“嗯。”
“这次四城会面,我们要待上半个月,再有七八天便要回去了。”
“嗯。”
“落凤原景色怡人,姑娘想来瞧瞧吗?”
“……啊?”
商怀笙缓缓抬眸,对上陆雪青含笑的眼眸,他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指着街边的糖画,目光却落在商怀笙脸上,“你想尝尝那个吗?”
见她眼眸一眯,不等她回答,陆雪青便带她来到摊位前。
“老人家,给我们做个糖画吧。姑娘,你想要什么?”
商怀笙的目光扫了一圈摊位画好的,指着其中一个平平无奇的花朵,“就这个吧。”
“好。”陆雪青小心翼翼地将糖画抱起来,珍重地交到商怀笙手中。
商怀笙手里的花灯,糖画,脖颈上的璎珞,手上的珊瑚手串,全是他这一路上给买的。
拿人手短,商怀笙就算是再迟钝,也发现了陆雪青的不对劲。
元妄说,他追女孩子的时候,就会送对方喜欢的东西,若是不知道对方喜好,便把能想到的全买一遍,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地送你东西,肯定是有所图谋。
陆雪青送她这么多东西,是为了什么?
商怀笙咬着糖画思索片刻,慢慢走出热闹的人群,来到街道后面幽静的河边,青石台阶沾着露痕,水面映着对岸乐楼的灯火,琵琶声飘来,断断续续,携风吹拂着岸边绿柳。
陆雪青也跟了过来,这里灯火昏暗,他的眼睛却明亮。
“陆大人。”商怀笙想说得委婉些,开口却是,“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这些?”
陆雪青长睫微颤,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你不喜欢吗?”
“这个……”商怀笙晃了晃手上亮晶晶的手串,“也不是不喜欢。”
这些东西也没什么重量,但莫名压得商怀笙喘不过气来。
“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这些。”商怀笙道。
“因为你喜欢。”陆雪青勾唇,笑容却显得苦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压抑着浓烈的情绪,“你从前说过,喜欢漂亮姐姐身上的衣裳,喜欢她镯子叮当作响的镯子,也喜欢亮晶晶的簪子。我也说过,有朝一日都会送给你。”
“……”
水面叮咚轻响,鱼儿跃出,搅碎月影。
商怀笙摸摸自己的脸颊,惊讶之中,脸上浮现出一丝迷茫的神色。
“啊。可是……”
她正想解释,忽然被陆雪青拉入怀中,双臂紧紧揽住她的肩膀。
“怀笙……”
耳畔响起陆雪青哽咽的声音,商怀笙本想把他推开的动作一停,更加茫然无措。
他认出来她了。
也许是她长得和商叙确实很像,但陆雪青为什么要这幅模样,他是读书人,不应该把男女授受不亲挂在嘴边吗?
为什么抱她?
商怀笙心中奇怪,她发呆的时候,陆雪青的双臂缠得更紧了些,像是水中飘荡许久的人终于抓到浮木,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他抖得好厉害。商怀笙心想。
这算不算投怀送抱,她是不是得把他推开?
商怀笙犹豫之时,陆雪青先松开了她,“怀笙,是你对不对?”
看到陆雪青满脸的泪水,在月光下我见犹怜,商怀笙愣了愣,心底更加无措,“你,你先别哭啊。”
“我很想你。”陆雪青紧咬着下唇,含泪注视着她,“我很想你……”
他泪眼朦胧,却掩不住炙热的思念。
“诶你……”别哭了啊。
商怀笙的手悬在半空,上上下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犹豫再三,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学着秦湫的模样轻拍了两下。
“别哭了。”她干巴巴地安慰道。
陆雪青泪流不止,紧咬着唇,委屈又倔强,豆大的泪珠一颗颗落下,商怀笙掏出手绢,手忙脚乱地擦拭,“你哭什么?”
擦着擦着,她动作一顿。
他就这么轻声低泣,哭声反倒唤起了商怀笙的一些记忆。
她好像真的认识陆雪青,从前在云月都的时候,在重刑犯的牢狱中,也有过这样一个小孩抱着她哭泣,还很没良心地咬了她一口。
那时的商怀笙还不会控制自己的力气,想拍拍他安慰他,却把人拍的吐了血,吓得那小孩连滚带爬回到角落。
等他血吐完了,又不怕死地回到商怀笙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和她依偎在一起。
牢房中只有他们两个活人,剩下的全是尸体,也不怪陆雪青黏她。
商怀笙不记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被关在牢狱中待了几个月,后来她离开了,很快上了战场,也没过问过那孩子的情况。
牢狱中的重刑犯都是罪大恶极之人,那孩子是重刑犯的孩子,多半是从小就关在那里的。
重刑犯的孩子能成为落凤原的督主……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商怀笙安慰人的言辞匮乏,只能一直拍他,“别哭了,别哭了。我好像想起来你是谁了。”
“真的?”陆雪青抬起头,哭得满脸泪水,眼睛却亮的耀眼。
商怀笙:“一点点……”
陆雪青靠近,“那你答应要和我成亲的事情也想起来了?”
“这个倒是没有。”
“……”
他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转过去擦干泪水,再转身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只是脸上的泪痕未消,嘴角也微微上扬着。
“怀笙,我好开心,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好久不见。”商怀笙想了想,如实说,“其实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商怀笙虽然记起了他是谁,但在她记忆里两人只是萍水相逢,当年许多事她都不记得,自然不知道自己和陆雪青是否真的有过那样深厚的情谊。
那些可能鲜活过的记忆,已经在战争和杀戮中变得麻木了。
陆雪青却是十分开心,“不记得也没关系,总会想起来的。”
他扬唇,笑容是从未有过的灿烂,不加掩饰的喜悦让商怀笙有几分动容。
“我们才认识短短几个月……”她一开口,陆雪青的笑容便黯淡几分,商怀笙咽了下口水,硬生生改口,“你能这么快认出我来,也是厉害。”
“我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陆雪青语气骄傲,抬眸看她一眼,耳尖浮上一抹微红,“其实我也想过你长大的模样。”
商怀笙歪头,“那我和你想象中有区别吗?”
陆雪青呼吸一滞,薄红蔓延至脸颊,“有一些,比、比我想象中更加漂亮。”
商怀笙扬起唇角,“你倒是比小时候壮了许多,你那时候瘦瘦小小的,没想到会长这么高。”
陆雪青笑容局促,呼吸也乱了,“那,你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吗?”
商怀笙认真打量他,点点头,“挺喜欢的。”
陆雪青身形一晃,喉结不受控制地动了动,几乎要压不住唇角的弧度,“你、你喜欢就好。怀笙……”
他话未说完,河对岸忽然响起一声尖叫,两人循声望去,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飘来一丝诡异的血迹,经过河水的稀释已经变得十分浅淡,但仍然能闻到血腥味。
昨夜的尸体出现了。
乐楼檐角的铜铃随风而动,乐楼内却鸦雀无声,被未知的恐惧所笼罩。
河边,朱漆画栏溅上大片血迹,一具女尸倒垂在栏杆上,腰部以上都没入河中,青丝浮起,宛如水鬼暗藏在河中,她的樱粉色披帛缠在腰间,被夜风吹得飘飘荡荡。
“我喝多了酒,出来透透气,听到‘扑通’一声,以为有人落、落水,转角便看到这样的景象!她就飘在水面上,睁着眼睛看着我,啊——!!”
发现尸首之人是来乐楼寻欢的富家子弟,他被吓得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描述着,双眼已经空洞无神。
“是妖怪!是妖怪!”他伸手紧紧抓住眼前男子的衣袖,“我看见了,有什么东西在河面飞过去了,脚不沾地,是鬼……不,是妖怪!是这些天杀人的妖怪!”
他一开口,瞬间引起一阵骚乱,好在有人镇场,这骚乱很快平息下来。
商怀笙与陆雪青穿过人群,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正要开口,却见他身侧还站了两个人,一个女子,一个中年男子。
看清男子的侧脸,商怀笙侧过身,扯下旁边歌女腰间的一截披帛,作为面纱覆在脸上。
“道长?”陆雪青叫了一声,三人转过身来,“相大人?”
问玉的目光落在商怀笙身上,看看她,又看看陆雪青,没有说话。
他身旁的桑月换了身杏黄色的衫裙,没了昨夜的清冷感,多了几分俏皮可爱,“陆大人。”
商怀笙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难怪说问玉一大早便离开客栈,原来是私会旧相识来了。
看到两人站在一起,商怀笙心口闷闷的,余光瞥见另一边的相文客,更加憋闷。
他看上去四十左右,仪态端庄,样貌俊秀,年轻时也是个会让城中贵女倾慕的儒雅书生。
上次她与相文客见面,还是李昱辰要收她为义女的时候,那时的落凤原尚未归顺,云月都的城主是个五大三粗但心细如针的将军,相文客也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言谈间眼中闪烁着光芒。
时过境迁,那将军大抵是死了,相文客已经全然没了当初的模样,眉眼间透着阴险算计,暮气沉沉,商怀笙有几分不适。
“陆大人,你也来了。”相文客开口,目光也落在商怀笙身上,“真是罕见,陆大人竟有佳人在侧。”
陆雪青没理会他的揶揄,走到栏杆前察看,“相大人怎么会在此处?”
相文客道:“我在附近酒楼,听到有命案发生,过来察看,我已通知请言府,想必快来了。”
陆雪青嗯了一声,“先疏散人群吧。”
虽然这里的客人都躲在楼里不敢上前,但毕竟在闹事,又是乐楼这种地方,这具尸体以如此狰狞的模样出现在此处,带给百姓的恐慌远比郊外那两具要大得多。
请言府的人很快来到,疏散人群,控制现场,将尸体从水中拖了出来,仵作现场验尸。
商怀笙瞧见那女子面部已经被泡得有些浮肿,眼睛因惊恐而瞪大,血丝密布,身上的致命伤痕在脖颈,像被兽爪抓伤,几道伤痕从耳后一直蔓延到前胸,被河水冲刷许久,已经满是泥污。
验尸是官府的事情,商怀笙退至后方,问玉和桑月站在她身侧,轻声交谈。
“是妖物所为?”桑月问。
“还未查明,不能妄下定论。”问玉还是这幅平淡语气,半点不懂的怜香惜玉。
桑月又问:“是昨夜的妖物吗?”
问玉还未开口,商怀笙便道:“人是刚死的,最早也不会超过今天下午,你看她的伤口还透着红呢。”
桑月的目光越过问玉,看向商怀笙,“你是?”
商怀笙摸了摸脸上的面纱,露出笑容,“我是四水阁弟子。”
“宋良白的小徒弟?我听说过你。”桑月露出一抹笑容,美若天仙。
商怀笙被她笑得心神荡漾,“真的吗?”
“自然,我曾经去过和神山。”说着,她瞥问玉一眼,“听闻宋道长的小弟子天赋异禀,力大无穷。”
“嘿嘿,也没那么厉害啦。”商怀笙摸摸脑袋,在她的笑容中完全迷失了自我,愣愣地盯着她,“你长得真漂亮。”
她轻笑一下,“多谢。”
商怀笙还想再与她攀谈几句,问玉忽的上前半步,挡住她的视线,语气冷冰冰的,“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管我?”商怀笙晃着脑袋,只能看到桑月的衣摆,“你怎么会在这里?”
问玉顿了顿,道:“叙旧。”
“我也是来叙旧的。”商怀笙说。
问玉看向前方忙碌的陆雪青,“你就这样暴露了身份?”
“他不会告诉别人的。”
“萍水相逢,你信任他?”
商怀笙觉得问玉今天怪怪的,明明他自己对陆雪青很客气,“当然啊,他照顾我妹妹那么久。”
“呵。”问玉鼻腔中挤出一声冷哼,“你未免太没戒心。”
商怀笙蹙眉,“哇,你吃错药了吗?”
“……”
问玉侧身离开,商怀笙终于又能看见桑月,瞬间换上笑容。
桑月望着问玉远去的背影,眼波流转,回到商怀笙身上,“小徒弟,你为什么以纱覆面?”
商怀笙:“低调。”
桑月掩唇轻笑,“听你大师兄说过,你十分有趣。”
大师兄高明叶?
他与潮海阁倒是来往频繁,主要还是为了祭奠他念念不忘的白月光,前任圣女。
美人总是让人百看不厌,商怀笙一直盯着她,桑月也不恼怒,只是轻点她的额头,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这具尸体死亡的时间的?”
“我见过许多尸体。”商怀笙说,“所以很熟悉。”
桑月微愣,似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个答案,身后朝他们走来的陆雪青也愣在原地,眼底倏地暗了下去,翻涌出无限的疼惜。
“怀……姑娘,时辰不早了,这里交给请言府,我送你回去吧。”
陆雪青站到商怀笙身侧,两人的肩膀挨得很近,桑月打量着二人,露出一丝笑容,“陆大人体贴。”
陆雪青脸颊微红,也没解释,道:“陆某先行离开,明日请言府,静候两位道长。”
他朝着不远处栏杆旁的问玉躬身,问玉面无表情地微微颔首,依然没有说话。
商怀笙随他一起离开,余光瞥见相文客在注视着他们,她转头与他对视,蹙眉,狠狠地瞪了相文客一眼。
相文客一僵,原本探究的神色变成了迷茫和惊愕,还有一股熟悉的畏惧,他低下头,轻声念了一句,“奇怪。”
*
回程的路上,陆雪青走得很慢,商怀笙以为他是忙了这么久气虚,走不快,所以跟着他的步调,慢吞吞地跟着她,原本不远的路他们好像走了很久很久。
陆雪青一直在和她聊天,一开始两人聊起这场命案,商怀笙说了许多自己的见解,两人还能一直不断地聊着。
命案的事情聊完,陆雪青又聊起别的,可是小时候的事情商怀笙不记得,人界的事情她也不清楚,每次陆雪青挑起话题,很快又结束在商怀笙口中。
商怀笙都察觉出自己让氛围变得尴尬了,便主动问:“听闻落凤原多异族,且大都好战,你瞧着身体虚弱,是怎么管住他们的?”
“不过是些制衡之术罢了。回头你来落凤原,我再细细告诉你。”陆雪青说着,又纠正道,“我身体不虚弱,我也会武功,虽然比不上商叙,但也足以自保。”
“真的?”商怀笙挑眉笑笑,“看不出来啊。”
陆雪青又霎时涨红了脸,“我真的……不虚。”
他还想再辩解几句,却见商怀笙停下脚步,原来是已经到了客栈,陆雪青眸底闪过失望,坚持送她进屋。
“时候不早了,你快点回去吧。”
商怀笙刚踏上台阶,抬头看见问玉倚在二楼栏杆处,月白色锦袍,衬得黑发如墨,几乎融进夜色。
客栈厅堂中没人,灯光也暗下许多,问玉缓步下来,神色平静,“陆大人。”
“道长。我送怀笙回来。”他们这一路的确走了许久,连问玉都回来了。
他们又在附近逛了逛,商怀笙的身上挂的满满当当。
陆雪青送了许多东西给她,她也得回礼。
商怀笙把手里吃了一半的糖画给陆雪青,捧着的莲花灯塞给问玉,让陆雪青等着,自己上楼拿东西。
他一走,便只剩问玉与陆雪青面对着面。
问玉面无表情地捧着莲花灯,商怀笙强塞给他,也没问他愿不愿意。
陆雪青打量着他的神色,知道他是长辈,便主动伸手要接过来,“怀笙她一直如此随性,还请道长不要见怪。”
问玉没有松手,道:“我知道,举手之劳而已。”
“道长是怀笙的师父?”
“不是。”
“那想必也是怀笙的长辈。”陆雪青扬起笑容,目光顺着楼梯上移,声音变得低沉,“怀笙她吃过许多苦,或许有几分叛逆倔强,若冒犯了道长,或是其他宗中弟子,还请道长多多照料。”
他俨然一副商怀笙自家人的模样,问玉不了解二人过往,只知道两人幼时情谊深厚。
可再怎么深厚,相认也不过一日,商怀笙又是个榆木脑袋,怕是也理解不了陆雪青的一番深情。
问玉面无表情道:“我会好好照顾她。”
陆雪青霎时喜笑颜开,整张脸都明媚起来:“多谢道长。那我们怀笙就拜托您了。”
我们怀笙……
问玉端着莲花灯的手指微微收紧,移开目光,张开嘴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仍是缄默。
商怀笙此时下来,手上拿了件披风,披在他身上。
“晚上风大,你早些回去。这是用天蚕丝织的,虽然轻薄,但是御寒效果极好,你留着吧。”
“这、这是给我的吗?”陆雪青惊喜不已,摸着身上的披风,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年般羞涩。
商怀笙说:“你买了这么多东西给我,我也没什么好回礼的。”
“不用回礼,是我心甘情愿的,怀笙,这些不足抵你对我恩情的万分之一。”
他眸中闪着亮光,眼睫微颤,掩饰不住的喜悦。
“怀笙,我们明天再见。”
他走时步伐轻快,几乎快要蹦起来。
商怀笙送他出了巷子,回来见问玉还捧着那莲花灯,忙接过来,“多谢道长。”
问玉甩袖,“你倒也会说谢谢。”
商怀笙嘿嘿笑了两声,“你还真把我当成尚未开化的野蛮人了?”
“你从前的表现也差不多。”
“嘁。”
商怀笙收起笑容,问他:“你何时回来的,怎么不陪桑月姑娘逛一逛?”
“发生了命案,你倒是有心思闲逛。”
商怀笙问:“你也觉得是妖物吗?”
问玉摇头,“不能确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闹市中发生命案,又疑似是妖物伤人,宗门之人定然会介入。”
商怀笙蹙眉,想起了那日盛气凌人的凌枫院少主,“他们又要大肆捕杀妖族了?”
“明日你与我同去请言府。”问玉的目光掠过她耳边缀着的翡翠耳环,“你不是嫌耳环累赘?”
她身上不乏元妄和秦湫送的首饰,只是很少戴耳环,问玉听她抱怨过,说是耳环坠的耳朵疼,累赘。
商怀笙嗯了一声,听到他后半句,摸了下自己的耳环,“可是它很漂亮啊。”
“你……好自为之吧。”问玉留下这么一句,转身上楼。
商怀笙茫然地摸着耳环,不是,他又怎么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尊老爱幼
乐楼的命案很快传遍了日曜城, 死者为乐楼的女婢高湘儿,平日负责照顾乐师的生活起居,年仅十六岁, 因为长相甜美性格活泼, 在乐楼的人缘很好,也从未在明面上与人结怨。
仵作验尸的结果也出来了,高湘儿被割断喉管扔进水中, 失血加窒息,她在死亡前一定经历了极大的痛苦。
请言府尚未得出结论,城中已然人心惶惶,盛传有大妖作恶,青面獠牙,吸食人血, 从前虐杀牲畜, 现在便开始杀人了。
日曜城这两日尤其安静, 白日的齐物汇都不见有人,街道两侧的商铺大都掩门拒客, 他们街上的客栈也都声称客满, 不再接受入住。
商怀笙和问玉去请言府瞧了尸体,她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杀人的绝不是妖怪。
她话刚说出口,身旁便传来一声嗤笑, 凌盛一袭红衣, 黑发高高束起, 在肃穆的停尸间显得格外刺眼。
今日凌盛独自前来,身边没了凌康辰这个小跟班,身后跟着请言府两位官员。
“你说不是妖怪, 那这脖颈上的抓痕是怎么来的?她身上缠绕的青黑色毛发又是来自何物?”
凌盛比他们来的还早,他是被李昱辰请来除妖的,这几日一直忙着清理城中隐居的妖族,没能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又偏被与他有过过节的商怀笙一行人抢了先,心里怨念颇深。
商怀笙翻了个白眼,“你没听到吗?以前那些被杀的牲畜,郊外惨死的两人,都被吸干了血,可是这位却紧紧是被挂在河边,任由她的血流入河中,若真是嗜血的妖怪,会放弃到嘴的美食?”
“缥缈阁本就在闹市,或许是这妖怪被人发现,才匆匆弃尸而逃,何况也有人看见了妖物逃离。”凌盛道。
“夜晚昏黑,河堤边又种着许多柳树,发现尸体之人吓得都站不稳了,看走了眼也是有可能的。”商怀笙认真地分析道。
在场还有陆雪青和请言府其他官员,凌盛连连被反驳,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你这意思,便是有人杀人抛尸?”
商怀笙点点头,“不排除这种可能,这段时间妖物伤人的消息虽然没有大范围传播,但城中也有不少人知晓,如果有心之人借此生事,铲除仇敌嫁祸给妖怪,自己逍遥法外。”
凌盛轻蔑地挑了挑眉,“高湘儿生前从未和人结怨,你说,是什么人如此恨她,用这种残忍的方法杀害她?”
商怀笙轻轻皱起眉头,思索片刻,道:“我不知道。”
“……”凌盛抬起下巴盯着她,“所以这些也不过是你的主观臆测!”
商怀笙问:“那你就有证据证明一定是妖怪吗?”
凌盛冷笑,从鼻腔中发出一声轻嗤,“说到底,你还是想袒护妖族。”
他这话的意思,想来是对那日商怀笙的一番言论耿耿于怀,商怀笙觉得无语,没再继续理他,转身背对着他。
凌盛抱着胳膊,站在柱子旁生闷气。
两人剑拔弩张地争论这半天,请言府的官员都没开口说话,一来妖物生祸之事也让他们惶恐生畏,二来他们一个是宫里请来的大师,一个是陆雪青陪同的修士,他们也不敢偏帮某一方。
等两人都安静下来,问玉开口:“她身上的确有被妖气侵染过得痕迹。”
凌盛眼睛一亮,眉梢扬起,露出几分得意,压着眼皮瞥向商怀笙,似乎在说:你听听,你们宗门的人都这么说。
商怀笙撇撇嘴,暗骂一声装货,抬头看向问玉。
问玉绕着高湘儿的尸体走了一圈,抬起她的胳膊,反过来,露出她小臂上一道细小的伤口。
因为在水中浸泡的缘故,她的胳膊有几分浮肿,异常苍白,那道伤口只有平日用的针线粗细,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红色,如果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这道应该是被妖物所伤,妖气侵入体内。”问玉平静地扫过高湘儿的脸颊,移开目光,“她确实遇见过妖怪,但不一定是被妖物所杀。”
凌盛唇线紧绷,神色僵硬,“道长的意思是,她是被人杀害的?”
问玉没点头也没摇头,食指点在高湘儿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商怀笙仔细听着,发现是招魂诀。
人类死亡后,灵魂会在人间徘徊七日,没有意识没有思想,一直游荡,七日后三魂七魄汇集,便能听到长眠海的召唤,度过长眠海,去往鬼界。
意外暴毙,怨念深重之人的灵魂更加沉重,很容易会在长眠海迷失,最终沉入海底,化为怨气滋养海底的恶灵。
佛家超度亡魂,减轻他们身上的重量,而常春阁的招魂诀,能让人的三魂七魄迅速归位,在他们前往长眠海之前招魂问事。
凌盛也听出问玉在做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问玉,眸底闪过一丝敬畏。
一个米粒大小的青色光点自高湘儿眉间飞出,像一只萤火虫发出微光,闪烁着飘浮在半空,在她尸身上悬停片刻,缓缓地飞向停尸间外。
问玉给商怀笙递了一个眼神,商怀笙立即追了上去,凌盛不甘示弱,紧随其后,陆雪青和其他官员脸上有几分茫然,他下意识地跟了出去,出门却见外面已经没了商怀笙的踪影。
陆雪青在门口呆站良久,迟钝地意识到他与商怀笙之间的不同,自嘲般地笑笑,折返回屋中。
问玉留在原地,站在高湘儿的尸身旁,他一袭青衣,挺拔如松竹,面色从容,仿佛世间红尘皆不入眼,在昏暗阴沉的殓房中独有一份世外仙人的气质。
“道长,为何不与他们同去?”陆雪青问。
问玉道:“他们应付得了。高湘儿惨死,死亡之地又位于河畔,阴气浓重之地,若她被招魂后化为厉鬼来寻自己尸身,我要在这里保护你们。”
他此言一出,同行的几个官员都打了个寒颤,面面相觑,露出担忧的神色。
“大人,时辰不早了,下官家中小女今日生辰。”
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开头,其他人也纷纷开口,各个都有急事要忙,只等着陆雪青松口。
陆雪青心中无奈,见外面日头西沉,暮色渐渐掩盖殓房,窗外也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这几日日落后大街小巷便没了人影,妖怪伤人的传言一出来,来皇宫都连夜请了祈星寺的人去做法事,皇帝都心有不安,更不要说从未经历过的朝臣。
“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吧。”陆雪青怕他们夜里赶路再给自己吓出什么毛病,便准许他们先回去。
几人连声道谢,一眨眼便跑没了影。
只剩问玉与陆雪青二人面对着一具尸体,陆雪青想与他交谈两句,可不知该如何开口,问玉也是一副无心与人交流的神情,他犹豫片刻,将话咽了回去,背对着问玉打量停尸间的构造。
没过多久,问玉竟主动开口,“商将军的情况如何了?”
突然听到声音,陆雪青一惊,转身恭敬回道:“这几日都没再犯过病,只是夜里还有些睡不安稳,起过两次低烧,索性问题不大。”
问玉“嗯”了一声,又陷入沉默,陆雪青以为这次短暂交谈已经结束时,又听见他说:“你似乎对她的动向了如指掌,连她夜里睡不安稳这种事情都知道。”
陆雪青心中一惊,手指不自觉蜷起,显出几分局促,他原以为问玉是那种仙风道骨不问世间事的仙人,但从他的这句话中,却听出了几分揶揄戏谑的意味。
想起自己曾在不知道商怀笙身份的时候在他面前坦白过对怀笙的情愫,陆雪青有几分尴尬。
这是在怀疑他对姐妹俩人都心怀不轨吗?
“是她的身边的侍卫告诉我的。”陆雪青道,“我认识商叙的时候,她已经在军营待了三年,我本来回日曜城是要找怀笙的,但只见到她的妹妹,那时候的商叙年纪尚小。”
他顿了顿,又道:“商叙在军营的最后一道考验,李昱辰她一把匕首,把她放进发狂的野猪群中一天一夜,如果不能杀了它们,她就会被分食。”
陆雪青眸底浮漫出丝丝心疼和怨恨,“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右腿断了,她抱着自己的断腿,满身是血的爬出来……幸亏我略通一些医术,帮她接回断腿,不然她就会成为弃子,自生自灭。”
“李昱辰对她说,你面对的只是十几只野猪,你姐姐面对的是一整个丛林的野兽,整整十三天,出来时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对她来说是最后一道考验,对怀笙,只是残酷训练的开始。那时的怀笙不足七岁。”
“我认识怀笙的时候,她已经有着超出同龄人的冷静,她似乎犯了什么错被李昱辰罚到狱中思过,狱中皆是十恶不赦的重刑犯,乱世中官府无暇顾及,他们在狱中依然为非作歹,在她来之前,我的父母被他们折磨致死,我差一点也要死在他们手中,是怀笙救了我。”
问玉一直平淡的眼眸中也有了波澜,他移开目光,没让人察觉自己的情绪,“你不必对我说这些。”
“我对怀笙是真心的!”陆雪青道,“自小照顾商叙,也是因为我没能回报怀笙的恩情,所以只能照顾好她唯一的亲人,来缓解自己的愧疚之心。”
陆雪青目光坚定,仿佛在向老丈人保证自己对爱人真心实意,请求对方同意,他把问玉当成是商怀笙宗门中的长辈,敬畏他的修士身份之余,又多了几分对“商怀笙娘家人”的尊重。
半个月前他跟商怀笙还一言不合就吵架,如果不是看在他辈分大,商怀笙绝对会跟他动手。
问玉眉梢微挑,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一下,想说点什么又硬生生地咽回去,好半天才道:“修道之人寿命远比凡人要长,而且……凡人使用归元鬼针,是以自己的寿元催动的,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和旁人不同,你应该知道吧,你没有时间了。”
陆雪青沉默低头,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他没有太惊讶,仿佛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我知道,我母亲便是因为一直在用归元鬼针为我父亲续命,四十出头的年纪便已经形容枯槁,死在我怀里的时候几乎没有重量。”
“我已经感觉出来身体的亏虚日益严重,有时候坐在书房,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是随时都会消散。我本来打算治好商叙的病就请辞离开,找个安静的地方死去,可商叙的病一直不见好,我又见到了怀笙……”
从前他只想,商叙能多活一断时日,怀笙回来的时候至少还能见到自己的亲人,他贱命一条,父母双亡,无亲无故,死就死了。
可他现在见到了怀笙,怀笙也记起了他,他又没那么想死了,他想活着,就算多活个二三十年,说不定还能多年怀笙几面。
陆雪青面色惨白,眼底是浓浓的不甘,和深深的无奈,“道长,此事还请不要告诉怀笙,免得她担心。”
商怀笙会担心吗?
她那个性子,只在乎自己亲近之人,旁人都可以舍弃。
她与陆雪青非亲非故,只是年幼时相处过一段时日,商怀笙会伤心?
问玉不免揣测起商怀笙知道此事后的反应,总觉得陆雪青现在有几分自作多情。
但他若是真死了,那就是为了商怀笙的妹妹死的,说到底还是为了商怀笙。
她并非冷血无情之人,此后也会一直念着陆雪青。
“你不会死的。”问玉说。
商怀笙那个犟种,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救陆雪青,反正到最后也会找到他头上,倒不如现在就解决了,免得她来骚扰他。
“你知道归元鬼针是怎么来的吗?”问玉道。
陆雪青说,“母亲说是家里祖传的。”
问玉又问:“那你知道你母亲是什么身份吗?”
陆雪青迟疑片刻,“父母都是落凤原人士,家父是读书人,家母医女出身。”
“那他们想必还有什么事情没告诉你。归元鬼针最著名的用处,是起死回生,留住已逝之人的魂魄,将其三魂七魄缝合进身体,七日之内便能重获新生。”
陆雪青瞳孔微微瞪大,“那岂不是也可以借尸还魂?”
问玉轻笑,“你倒是聪慧。正因如此,归元鬼针乃是天泉医谷秘法,轻易不外传,我所认识的医修中,也只有三人精通此术。”
陆雪青惊愕不已,肩膀微颤,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那、那我母亲……”
“等事情解决后,你去天泉医谷吧,说是我让你去的,他们应该会接纳你的。”问玉顿了顿,笑道,“不过我都近百年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了,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
“百年?!”陆雪青眼睛瞪得比刚刚还大,“敢问道长年岁几何?”
问玉笑容瞬间消失,冷淡道,“一百出头而已。”
陆雪青抱拳,“失敬失敬,那我是不是该尊称您一声……”
“不必。”问玉无情打断。
陆雪青瞬间又多出几分恭敬,在停尸间转了一圈,从角落扒出来一个落满灰的矮凳,用手帕仔细擦干净了,递给问玉。
“道长,您请坐。”
俨然把他当成老年人对待。
问玉不想理他,“你坐吧,你比较需要。”
“晚辈不敢,尊老爱幼。”
“……”
两人为了一个矮凳互相推让的时候,商怀笙回来,像阵青绿色的风一样卷过来,“啪——”地在问玉面前站定,脸上满是愤怒和怨气。
“我们见到高湘儿的魂魄了,她在万家巷,那是她的家,可是……”商怀笙握紧拳,咬牙切齿,“我们还没来得及多问,便被凌盛那家伙吓跑了!”
她说话时,凌盛也“咻”地飞进来,同样满脸的不爽,厉声反驳她:“明明是你,非要激起她的回忆,眼看就要把她逼成厉鬼了,若不是我,你现在还能活着回来?”
商怀笙瞪他一眼,“你以为我需要你帮忙?你才是个拖油瓶!”
凌盛:“你竟敢这么跟本公子说话!”
“行了!”问玉揉揉太阳穴,被吵的头疼,“你们见到了高湘儿,她说什么了?”
商怀笙道:“她说她确实见过妖怪,在万家巷,就是前日我们感应到妖气那日,她遇见了一个通体红毛,状似狐狸的妖怪。”
凌盛道:“她说那妖怪十分凶恶,想要袭击她。”
商怀笙打断他,“你胡说,高湘儿不是这么说的,她原话是那狐妖看上去似乎要袭击她,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下手,反而转头去撞墙,还用利爪划破了自己的肩膀,就是为了抑制自己的杀欲。”
凌盛冷哼:“如果不是为了袭击她,为何要在高湘儿回家的路上埋伏她?我看那妖怪是妖性大发,想吃人了!”
商怀笙反驳:“如果它真的想吃人,就不会伤害自己了!”
凌盛张开嘴,“你就是在袒护妖怪!”
“……”
问玉抬手,一人一个禁言咒。
两人瞪着眼睛面对彼此,口型看上去喋喋不休,连带着手指都一起比划,但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就算是这样,他们也不服气地继续“争论”。
问玉感到一阵心累,解了商怀笙的禁言咒,“你先说,你只有三句话的机会,高湘儿说了什么?”
“她说那妖怪似乎没想害她。”
“她说她很害怕所以连夜去找人帮忙。”
“她说凌盛你就是个大傻——”
商怀笙又被禁言了,问玉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凌盛,无奈地叹息一声,解了他的禁言,“你也有三句话的机会。”
凌盛已经意识到刚才的争吵是拉低了自己的身份,他整理衣领,淡淡地瞥了商怀笙一眼,道:“她很信任那个人,所以连夜去找她,但她找到那人告知此事后便失去了意识。”
“那个人是谁?”
凌盛抬眸,看向陆雪青,道:“云月都的将军,商叙。”
“……嗯嗯嗯!(你放屁!)”
短暂沉默之后,商怀笙强行挣破了禁言咒,抬手抓住凌盛的衣领,“她明明没有说是谁!你为什么说是商叙!”
凌盛抓住她的胳膊,想要把她甩开,结果甩了好几次都没成功,他蹙起眉,满脸烦躁,“她本来都要说出口了,结果你把面纱摘了,她一下子就闭上嘴了,你还猜不出来是因为什么吗?”
凌盛直视着她的眼睛,眼中有挑衅之意,“你与那位将军长得很像吧?她是你姐姐,还是你妹妹?”
“知道她是我妹妹你还敢污蔑!”
商怀笙抬拳,眼看就要落到凌盛脸上,凌盛立即想要躲闪,却没想到她的力气大的出奇,他用尽全力竟然也无法挣脱,凌盛心中一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商怀笙!”
意料之中的拳头没落下来,问玉抓住商怀笙的肩膀,按住了她的手。
“冷静。别再惹事了。”
若是真在这里伤了凌枫院的少主,又是一桩麻烦事。
商怀笙冷脸将凌盛扔到一旁,同时也甩开问玉的手,“少管我!”
手上传来火辣的痛感,问玉暗道这小丫头真是力道不小,心中却涌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似乎有什么熟悉的感觉从脑海里窜过,可是他没能抓住。
“怀笙……”一旁的陆雪青缓缓开口,他上前一步,看到商怀笙唇角渗出血迹,霎时脸色苍白,“你怎么流血了?”
商怀笙抹了下唇角,吐出一口鲜血,“没事,强行突破禁言咒的副作用。”
陆雪青担心不已,拿起帕子便帮她擦血,商怀笙也不懂得男女有别,竟没有拒绝。
看到这一幕,问玉冷漠地移开目光,将地上的凌盛扶了起来。
凌盛满脸不甘,看着陆雪青与商怀笙亲昵的模样,露出几分嘲讽之意,“粗鲁莽夫!”
商怀笙不甘示弱地回怼,“死鸭子嘴硬!”
“安静。”问玉轻轻皱起眉头,“你们两个是将自己师父的教导全忘了吗?刚刚才有人无辜失去性命,你们还有心思在这里吵架?”
“凌盛,你为什么觉得她没说出口的人就是商叙?”
凌盛道:“我会这么说,自然是有证据。我们这几日在城中清除妖孽,听到一只鸟妖说,他曾经亲眼见过,将军府中,饲养着一直修行千年的大妖。只是我们并未在将军府外感应到妖气,只当他是信口雌黄,便没有深究。”
“直到今日见到高湘儿魂魄,她明明马上就要说出那人是谁,却在看到商怀笙相貌后闭了嘴,商怀笙追问时,她眼中是明显的惊惧之色,险些失控成为厉鬼,所以我觉得,此事必然与将军府逃不开关系。”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国家社稷
“胡说八道!”
对于凌盛的说辞, 商怀笙只觉得他是记恨自己曾经袒护许鲜,才故意将此事往商叙身上引。
今日与问玉同来请言府,她本想易容, 得知见过自己真容的凌盛要来, 商怀笙便不想多此一举,只戴了个面纱以防请言府中官员认出。
她也不是故意在高湘儿的鬼魂面前揭掉面纱,只是当时一阵风吹来, 带着一丝血腥气,商怀笙脸上发痒,掀开一角揉了揉鼻子,才被高湘儿瞧见真容。
没想到竟被凌盛借机攀咬!
商怀笙气不打一处来,撸起袖子就要跟凌盛打一场,问玉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抢在她前头开口, “你见过商叙?不然怎么知道她和商怀笙长得像?”
这一句问到重点, 凌盛脸色微变,有几分犹豫, “偶然见过。”
陆雪青道:“凌公子是近几日才来到日曜城的, 可小叙这些日子一直在府中养病,从未出过门。”
凌盛眼珠子转了转,没了刚才的气焰,“她不是有病吗, 之前随我母亲来给她治过病。”
问玉看向陆雪青, 似在询问此言是否属实, 陆雪青轻轻摇头,“给小叙治病的人我都见过,我对你们凌枫院的人从无影响。”
凌盛轻嗤一声, “你当我母亲很闲吗?若不是天机阁的人请求,我们来不会来这一遭。”
“天机阁?我只听说天机阁算天下事,小叙和他们从未有过交情。”
陆雪青不知道,商怀笙和问玉却不陌生,天机阁与太虚殿是当下修仙界中最为显赫的两大宗门,一个推演天机掌握天下事,一个广罗弟子维系三界秩序,两者已经存在千年,代代传承,在修仙界掌握着绝对的话语权。
商怀笙只听说过天机阁的名号,从未与他们的人接触过,“天机阁的人闲出屁了,让你们来给商叙治病?!”
凌盛瞪她一眼,“常春阁竟教出你这般无礼之人,当真是——”
他说着,余光瞥见同样蹙眉的问玉,剩下话咽进肚子里。
他倒忘了,旁边这位也曾经当着人家阁主的面出言不逊——这样的人才,常春阁居然出了两位!
问玉继续追问,“你们来给商叙治病,可瞧出什么了?”
凌盛摇摇头,“她奇怪得很,脉象一切正常,白日里也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夜里会起高烧,不过那时还没有现在这般烧得频繁,我母亲给她开了些退烧的药便回去了。”
陆雪青仔细听着,也问道:“你们去给小叙诊治之前,可去见过陛下?”
李昱辰有旨,所有为商叙诊治之人,必须先经由他检验,鱼目混珠者重罚。
凌盛闻言,满脸的不爽,“我母亲纡尊降贵去云月都那种地方给一个凡人治病,还需要你们皇帝的许可?!”
陆雪青额角微微跳动,薄唇轻启,却没说话。
商怀笙攥起拳头,正要开口,又被问玉抢先,“你觉得高湘儿去了哪里?”
“她险些成为厉鬼,被我击退,现在天色已晚,应当会去找自己挂念之人。”凌盛想了想,道,“她父亲死的早,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七岁的妹妹。”
问玉道:“她这个样子,惊吓到老人孩子就不好了,你去万家巷守着,遇事千万冷静,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
“那商叙那边……”
“你也说了将军府没发现妖气,此事还有待定夺,我会让我们宗门的弟子前去看守。”
“是。”
凌盛下意识地应下来,往外走出数米,才突然反应过来:问玉凭什么命令他?
可问玉毕竟是他长辈,而且高湘儿定然会返回万家巷,若是能抓着她便能问出真相。
想到这里,凌盛也便不再计较谁命令了谁的问题,用传音符脚上凌康辰,一起去万家巷等待。
另一边,商怀笙和问玉也回了客栈,一路上她黑着脸,不满和怒气都写在脸上。
问玉频频侧目打量她的神色,一开始满脸无奈,到后来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师父就没教过你喜怒不形于色吗?”
商怀笙瞥他一眼,“没有!”
问玉道:“也是,你师父也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
“哼。”商怀笙不仅气凌盛,也气问玉处处维护他,“你信凌盛说的?”
“并不全信。”问玉道。
商怀笙抬起头,“你也怀疑是我妹妹暗中害了那些人?”
问玉重复道,“我说了,并不全信。”
“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商怀笙道。
“你都十几年没见她了,为何如此笃定?”问玉的声音压低了几分,“人心是会变的。而且,她是大庆的将军,上阵杀敌,手上也是沾过人命的。”
商怀笙像是被戳到痛处,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身为一国将军,保家卫国是她的职责!她在战场上杀人,是为了保护大庆的百姓不受人欺凌,像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哪里知道乱世中百姓的苦楚!”
问玉道,“所以你曾经为李昱辰杀人,也是为了现在的太平盛世,为了庇佑无辜的百姓。你不必心中有愧。”
“你——”商怀笙神色微僵,嘴唇张了又合,直直地盯着他,眸光闪烁,好半天才道,“谁要你来宽慰我了!”
问玉勾起笑容,“真是个小没良心的,连好话都听不得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真得替你师父好好教训你了。”
“呵——!”
商怀笙冲他做了个鬼脸,快步往前走,和他拉开距离,问玉抱着胳膊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语中带着笑,“我说的可不是玩笑话,这是师叔对你的教导,听到没有?”
“你才不是我师叔!谁要你教导!”
商怀笙走得更快,耳边似乎都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咚咚”地响着,像是她的心跳。
*
回到客栈,她想将今日之事告知师兄师姐,进门却只见神色急切的闻惠,一见她便迎上来,道:
“刚才将军府中的人来求助,说你妹妹又发病了,事态紧急,秦湫和元妄已经赶了过去,你要不要也去瞧瞧?”
“什么?!”
商怀笙大惊失色,脚步还未站定,眨眼间已经向着夜空飞升而去。
靠近将军府,便听惊叫声一片,瓷器摔碎的清脆声响,长鞭在空中划出的巨响,以及兵刃相接的碰撞声,乱作一团。
后院中,商叙衣裳单薄,头发散乱,双眼圆睁却只见眼白,手中握着一截木棍,耍着一套利落的枪法,劈啪作响。
周围四五个身穿战甲的将士,手握武器,只敢防御,困住商叙不让她上前,却不敢上前,一来商叙攻势太猛,二来刀剑无眼,她们怕伤了她们的将军。
秦湫与元妄也是刚到,他们起先想直接将人制服,可过了几招后才发现发病时的商叙力气极大,竟有几分商怀笙的模样,二人对视一眼,分作两路散开。
“捆仙锁,去!”
秦湫袖口钻出一截闪着金光的长线,瞬间便缠上了商叙,牢牢捆住她的双手,并不断延伸,直至将她全身都绑上。
元妄与秦湫一左一右,将她牵制住。
府中将士一愣,纷纷朝她们看过来,又很快扑上去,夺下商叙的武器,合力压住了躁动的商叙。
商叙口中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又转变低声细嗓的呜咽,如同怨鬼哭诉,无比刺耳。
“先将她带回房间。”秦湫指挥道,瞥见姗姗来迟的商怀笙,大步走了过去,“怀笙,你不要着急,已经稳住了。”
商怀笙御风而来,担忧了一路,已经是魂不守舍,直勾勾盯着被抬进房间,“怎么会这样……问玉不是给了能够压制的铜镜吗?”
“已经没事了。”秦湫揽住她肩膀,“你冷静些。”
夏风带来些许血腥气,商怀笙环顾四周,院中约莫十人,皆为女子,是商叙在云月都的亲信,多多少少都带着伤,事发突然,她们来不及准备,都是赤手空拳应战。
刚才商叙发狂时伤她们,其中重伤的腹部满是鲜血,要被人搀扶着才能勉强起身,额上已经全是冷汗。
即便如此,她们脸上也没有怨恨和畏惧,只有对商叙的担心。
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商怀笙忍不住去想,每次商叙发病,清醒时看到随着自己出生入死的姐妹被自己所伤,自己的亲友因自己损耗生命,她会是怎样的想法。
她仰头对月,苦涩在心底蔓延……是谁把她妹妹变成这样的?
“怀笙,来。”秦湫拍拍她肩膀,示意她一起进入商叙卧房。
商叙还没有完全冷静下来,双眼还是翻着眼白,猩红可怖,口中呜咽不止,她不停地扭动,试图挣脱身上的捆仙锁。
商怀笙上前,两指捏住了商叙的手掌,又拉过她另一只手,将两只手腕握在一起,轻松地攥住了她。
她扭头望去,被问玉叮嘱悬挂在床头的照妖镜,已经出现了丝丝裂纹。
她猛地想起凌盛的话,心中不免有了猜疑,难道此事真的与商叙有关?
商怀笙低头,见商叙正死死地盯着她,眼神犹如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商怀笙一手压着她的手腕,一手按着她的双腿,像一座大山限制着商叙的动作。
没多久,她似乎感到了疲累,缓缓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商怀笙没有立即松手,眼神示意秦湫去看床头的照妖镜,待她换上新的完好无损的镜子后,商怀笙才慢慢松开。
商叙在床上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秦湫握着那枚碎裂的铜镜,语气中满是错愕,“这镜子是问玉师叔的?师叔的东西,怎么会坏?”
“师姐,你也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刚进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好重的怨气。”
秦湫将捆仙锁收了回来,看着商叙与商怀笙有几分相像的睡颜,感慨万千,“她才十几岁,怎么会有这么重的怨气?”
商怀笙垂下眼眸,“我也不知道。”
两人沉默着,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个模样俊俏的黄衣女子上前来道,“两位道长,陆大人和问玉道长来了。”
商怀笙转头,看见她胳膊上的伤痕,黯然地移开视线,“知道了。”
秦湫道:“你在这里守着她,我去瞧瞧?”
“我去吧。”
商怀笙与那黄衣女子擦肩,见她神色微愕,一直在盯着自己的脸,不难猜出她在想些什么。
她与商叙长得如此相像,陆雪青能认出来,其他人自然也能认出来。
只是这一次她不打算再伪装了。
她是商叙的姐姐,这是事实,不需要隐藏。
陆雪青刚与他们分开,还没回到府邸便接到消息,拿了药箱匆匆过来,正打算给商叙施针。
“她已经稳住了,也没有起烧。”商怀笙瞥见他裙摆上沾着的泥沙,心脏像被攥紧了一般。
旁人都对商叙如此关心,她却对她的情况全然不知。
商怀笙越过陆雪青走到问玉面前,把铜镜交给他,“你的镜子,碎了。”
问玉抚摸着上面的裂纹,轻声道:“这镜子是师父所赠,陪了我一百多年。”
商怀笙神色沮丧,“知道这东西很贵重,我会赔给你的。”
问玉气得想笑,“我的意思是,这么多年的镜子都碎了,说明这次形势严峻,你当我是想要赔偿呢?”
商怀笙顿顿的,“你不直说,谁知道你什么意思?”
“这种时候了还想着顶嘴。”
问玉将铜镜收回袖中,提出要进去看看商叙的情况,商怀笙点点头让开道路,没有与他一起进去。
她呆呆地在院中踱步,四周的布置简单,一张石桌,一棵茂密的树,一条直通院门的鹅卵小路,路两侧种着不知名的花,刚刚长出花苞,被今晚这次战斗踩踏成一片狼藉,树干上也遍布鞭痕与刀痕。
商怀笙伸手,抚摸着树干上的痕迹,一股深深的内疚将她包裹,像浸入海水般令人窒息。
她脱离李昱辰的魔爪,一走了之,过了这十几年的神仙日子,却不想她妹妹在这里代她受罪。
从前拿刀刮鱼鳞都害怕的妹妹,变成现在的模样,商怀笙知道李昱辰的手段,也能想象出商叙的遭遇。
她天生神力,那些训练虽说残酷却只是折磨她的精神,对她的身体产生的影响较小,而商叙只是普通人,想要从那种炼狱中厮杀出来,吃过的苦要比她多千倍万倍。
商怀笙握紧双拳,恨不得现在就冲到李昱辰面前杀了他泄愤!
满腔怒气无处宣泄,她抬手在树干上砸出一个碗口大的凹陷,听见身旁陆雪青小心翼翼地说,“怀笙,这棵树小叙很喜欢的,特地从云月都运过来。”
“……”
商怀笙看向他,陆雪青眼神略有些闪躲,片刻后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拳头,“疼不疼?”
“不疼。”商怀笙犹豫片刻,将手抽了回来。
陆雪青落寞垂手,两人相对无言,月光洒下来,树在二人间落下一片黑色阴影。
商怀笙低头看着随风而动的叶子,沉默半晌,道,“谢谢你一直照顾我妹妹。”
“这是我应该做的。”陆雪青说完,忽的红了脸,有些急切地辩解道,“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要你的人情,也没想借机像你索求什么,我只是、只是想为你做些事情……”
“……”
商怀笙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语言如此匮乏,干张着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急得快要抓耳挠腮之时,侧边响起两声轻咳,“咳咳。”
商怀笙扭头,发现元妄站在院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打扰你们叙旧了,但我这里有点急事。怀笙,来瞧瞧我找到了什么。”
他招招手,身后飘出一个脚悬在半空肿的女鬼,神色畏畏缩缩地扒着元妄的肩膀,正是白日见过的高湘儿。
“我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鬼气,找了半天,果然找到了。”元妄说着,冲高湘儿露出一个笑容,“别怕,我在这里。”
高湘儿点点头,满脸的敬畏和崇拜。
商怀笙惊讶,“你真是,原来不光会哄女修和女妖,还会哄女鬼。”
元妄脸色变了变,“说什么呢,我只是用真心和关心来对待她而已。”
陆雪青看不到高湘儿,只是跟着商怀笙的视线,问,“发生什么了?”
“高湘儿。”商怀笙说着,抬手在他眼前拂过,“找到了。”
陆雪青虽然幼时见过许多杀戮血腥,但鬼魂还是头一次见,骤然见到悬在半空的鬼魂,脸色苍白,脖颈还挂着血痕,顿时脸色铁青。
“怀怀怀、怀笙!”
他紧紧抓住商怀笙胳膊,商怀笙一回头,竟见他两眼一翻,吓晕了过去。
“诶!”
商怀笙抱住他的腰,听见元妄一声轻笑,“行啊怀笙,我看这小伙子长得不错,不如……”
商怀笙捂住陆雪青耳朵,“师兄,我妹妹还在里面躺着呢。”
“哈,是师兄考虑不周。”元妄上前来,帮她扶着陆雪青,高湘儿也紧紧地跟着他,半步不离,“等你妹妹好了,再好好发展。”
商怀笙抬眸,对上高湘儿半透明的眼眸,小声问道:“你现在能告诉我,是谁杀了你吗?”
高湘儿怯懦地缩着脑袋,眼中闪过畏惧,很轻地点了下头。
8
皇宫中,今日将军府上发生的事情已被密探转述给李昱辰。
李昱辰还未说话,暗中另一人走出来,笑容阴冷,“看来我们这位天策神威大将军,倒真是骁勇善战。”
李昱辰挑眉,眼中带着责怪之意,“你的事儿办成这样,还敢出现在朕面前?”
“原本该一切顺利的,若不是陛下找的那几个修士真有点本事。”相文客想起乐楼外站在陆雪青身边的人,道,“他们今日能救得了将军,说不定真能根治将军的疾病。”
“呵,妖毒已经侵入肺腑,她已经没几天活头了。”李昱辰看向相文客,神色冰冷,“等她死了,我儿身上的厄运便能消解。”
相文客笑道:“陛下失去这么一位战将,难道不觉得可惜?”
“大庆人才济济。”李昱辰说着,眼神中有几分不舍,“倒是可惜了小叙这么好的一个孩子。”
相文客见惯他这幅伪善模样,笑容中多了几分讥讽,“陛下若真觉得可惜,商将军到也并非无药可医。”
李昱辰嘴角微微抽搐,“小叙心怀苍生,是为国家社稷而牺牲。”
相文客嗤笑一声,御书房内氛围一片死寂,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曾经为李昱辰杀下这大庆江山的小女孩。
烛火忽明忽暗,照出李昱辰脸上无数细小的皱纹,阴影下宛如蠕动的爬虫。
他脸色愈显灰白,感叹道:“我老了。云月都与落凤原的督主都正值芳华,朕不能不为大庆的未来考量。”
“你也老了。”李昱辰扫过相文客眼角的细纹,“本王初见你时,你也如现在的陆雪青一般意气风发。”
相文客笑容消失,语气冷飕飕的,“初见陛下时,陛下也正值壮年。”
“商叙和她姐姐不一样,她更忠心,更听话,却也实在不如怀笙。”李昱辰道。
相文客无言,心想如果当年商怀笙并未离开,肯定也会走上商叙的老路,甚至会比她死的更早。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商怀笙的的存在,在战乱之时如有神助,在江山稳定之时,她就是最大的隐患。
时隔十三年再次想起,相文客内心还是会泛起深入骨髓的恐惧。
李昱辰自然也不会忘记,他眼中闪过一丝怨毒,道:“前几日那个修道的来找过我,说商叙的病还有医治的可能,只是需要时间。”
相文客轻笑,“这人倒是个不识趣的,陛下难道没有告诉过他,将军的病关系大庆千万人?”
“早知这人是真心为商叙治病,我一开始便不会让他们去见她。”
“事已至此,不如让桑月姑娘去游说,我瞧着她与那位道长甚是熟络。”
李昱辰眸底投下一片阴翳,“桑月对咱们的所做的勾当不屑一顾,呵,这群人不过是装模作样假清高而已,若没有他们潮海阁相助,能有今日战无不胜的天策神威大将军?”
“那,陛下打算怎么办?”
“过几日我会在宫中设宴为你们践行,你训练的那几个乐师如何了?”李昱辰问道。
“虽弹不出潮海阁修士般的仙音,但也能有七分像了。”相文客说着,语气中有一丝犹疑,“只是那大妖道行不浅,万一无法控制,伤及无辜……”
李昱辰笑了笑,眼神中是势在必得的冷意,“放心,城中那么多修士,断不会让她逃脱,况且,就算是伤了人又如何?正好让他们看看,世人尊敬的大将军,其实是个残忍嗜血的怪物,岂不更加震撼?”
相文客微微躬身,极尽顺从,“陛下所言极是。”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断龙已经找到了
问玉见到商叙时, 她的情况已经稳定许多,秦湫在她床边照看着,一如从前照拂商怀笙。
“师叔。”见他过来, 秦湫抬眸。
“她怎么样了?”
“睡着了。”
秦湫欲言又止, 顿了半晌,道:“刚才商将军发病时,好重的怨气。”
问玉嗯了一声, 她又道:“日曜城中修士众多,肯定有人能够觉察到,为何这么久了,都没人发现?”
秦湫观察着问玉的神色,不见他半点惊讶之色,心中已经了然, “师叔, 您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是查到了一些……”
问玉刚开口, 商怀笙便走了进来,秦湫慌忙起身, 给他递了一个眼神。
问玉抿唇, 转头看向商怀笙,“不和你的小情郎叙旧了?”
“你瞎说什么!”商怀笙白他一眼,“为老不尊。”
问玉没接话,秦湫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 落在商怀笙身上, 露出浅笑, “陆雪青年少有为,配你也还算够格。”
问玉唇角抽动,露出一副“你眼瞎了吧”的表情, “我知道商怀笙自小养在你身边,可你也不至于溺爱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秦湫笑容微僵,多了几分局促与不好意思,商怀笙叉腰,抬头冲着问玉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师姐哪里说错了,陆雪青配我不够格?!”
问玉表情更加无语,抱起胳膊,面带戏谑之色,“说反了。”
“哦——”商怀笙反应过来,扬起下巴,提高音调,“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陆雪青?我哪里配不上他!”
“陆公子饱读诗书……”
“我也读过很多话本!”
“话本也能叫书?”
“不都是字吗!我哪里配不上他?”
商怀笙直直地盯着问玉的眼睛,眸光闪烁,有一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狠劲,似乎要逼着问玉承认她与陆雪青相配一般。
本来只是无所谓的玩笑话,但被她这样盯着,问玉也生出反骨,态度变得严肃起来,“你俩一个修士一个凡人,凡人寿命不过数十载。”
“那又如何?能与所爱之人相守数十载也是人间至幸!若是有幸能寻得他转世,亦可再续前缘,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你真这样想?”
“自然!”
“……”
商怀笙话本子不是白看的,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感天动地的山盟海誓都牢记于心,背得比她学的剑法还顺溜。
见问玉哑口无言,商怀笙得意洋洋,“你说,我与陆雪青是不是相配?”
“……配!你俩是世间最相配,行了吧!”
问玉脸色黑沉,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商怀笙侧身看着他背影,感到莫名其妙,“他怎么了,不是开玩笑吗?说不过我就生气了?真是好大的气性!”
秦湫笑得有几分无奈,“你老跟师叔顶什么嘴?”
“我听见他奚落你们便觉得不爽!不过是仗着自己辈分高一些而已,他怎么不去嘲讽那些道行比他高的?”
“……师叔也不是没有干过这种事情。”
商怀笙哼了一声,想起刚才问玉听到她说“当然”时的表情,除了震惊不解外,似乎还有点别的情绪,她以前从没在问玉脸上看到过,故而印象深刻,总是忍不住想起。
可能是他老人家第一次在爱情议题上吃瘪吧。商怀笙没有细想。
*
商叙睡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傍晚才醒来,尚未完全清醒之时,听到耳边有吵人的嬉闹声。
“你会徒手开核桃吗?啧,这么点力气?真笨。”
“很疼。”
“那你去把凳子搬过来,把凳子腿卸了,用凳子腿砸。你多吃点,补补脑子。”
“好!”
充满天真的一个“好”字,让商叙瞬间睁开了眼,起身一瞧,看到那日来的女子和他们的太子殿下同在她床前。
他们高贵的太子殿下,正在商怀笙的指挥下,撅着屁股砸核桃。
“李承允,你干什么呢!”
听到自己的名字,李承允转过身来,看到商叙醒了,脸上露出笑容,质朴单纯,甚至有几分憨厚。
他与商怀笙一起坐在门口,与商叙的床铺隔了一整间屋子,他抬腿想要上前来,但想到什么又停在了原地。
商叙迅速起身,她身上已经换了身便服,应该是冬星或春月换的,可是眼下不见她二人,反倒是个陌生人在这里,商叙神色警惕地看向商怀笙。
“你怎么在这儿?”
商怀笙正徒手捏着核桃,她摸了下自己的脸颊,抬头冲商叙笑笑,“他们让我盯着你。”
商怀笙在她床前守了一整夜,早晨回了趟客栈,犹豫许久,还是换上了易容——她现在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与商叙相认。
“不需要。”商叙一醒来就没半点好脸色,“出去!你也出去。”
“小叙……”李承允满脸委屈。
商怀笙笑着说:“没想到啊,李昱辰算计了一辈子,竟然生了个傻儿子。”
话一出口,商叙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谁允许你妄议朝政?”
李承允转头,本就委屈的心情变得更加委屈,嘴唇都能挂起油壶,“我不傻,只是没有旁人那么聪明。”
商叙走上前来,将李承允拉到身后,“那个江湖术士,你使了什么手段,竟然出现在这里?”
她敌意满满,商怀笙心中有几分失落,摊开掌心将剥好的核桃都塞给李承允,“你昨夜发病,我和我师姐来照顾你。”
商叙闻言,眼神暗了暗,脸上闪过一丝担忧,“我可有伤人?”
商怀笙顿了顿,“没有。”
商叙比她更会察言观色,在她那一秒的迟疑中已经猜到真相,内疚浮上心头,“府里的人怎么样了,我去瞧瞧他们。”
“别去!”李承允拦住她,“冬星春月姐姐都好得很,她们在给我做荷花酥。小叙,吃核桃!”
说着,他将手中的核桃喂给商叙,说是喂,其实是硬往她嘴里塞,商叙皱着眉不肯张口,李承允竟夹着嗓子撒娇。
“小叙,尝一尝嘛~我费了好大的力气给你开的,手都砸红了!”
“……”
商叙勉为其难地张开嘴,商怀笙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李昱辰这傻儿子还会借花献佛,明明都是她剥的。
商叙问:“你真是……你怎么又跑出来了,陛下知道吗?”
问到这个问题,李承允不说话了,捧着核桃的手缩了缩。
商怀笙替他解释道,“他偷偷跑出来的,想翻墙进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
“不要说!”
“说完了。”
李承允气得跺脚,商叙无奈地扶额,“你这样陛下会怪罪。”
“我想见你,小叙。我已经好多好多天都没见你了。”
“……我不是说了吗,有时间我会去见你的。”
“可我很想你。”
“……”
噫!
商怀笙在话本看到都要嫌腻歪的话,商叙居然半点嫌弃都没有,甚至还沉默了。
沉默就是默许,默许就是她接受了李承允的胡来。
商怀笙在一旁看着,很好奇两人之间的关系:李承允对商叙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那商叙呢?
她难道喜欢这个傻子?还是李昱辰的儿子!
陆雪青那个病秧子都比这个傻子要强。
商怀笙不由得有几分担忧,她妹妹眼光不怎么样啊。
她正琢磨着怎么棒打鸳鸯的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
“怀……道长,商叙醒了吗?”
“醒了。”商怀笙应着,李承允在商叙的指示下跑过去开了门。
他本来很开心的,一瞧见是陆雪青,脸顿时耷拉下来,急忙要把门关上。
“殿下,你果然在这里!”
不同于对待商叙的关切,陆雪青神色严肃,李承允吓得发抖,飞快跑回商叙身边。
“殿下,若是被陛下知道了,你又要受责罚。”誻膤團對獨鎵
陆雪青缓步进来,瞧见商怀笙,嘴角微微上扬,与她对视一眼,又板着脸看向李承允。
“我这就回去。”李承允急着把手里的核桃塞给商叙,“先生,别告诉父王。”
“天快黑了,马车在外面,殿下,你现在就得离开,一刻也不能耽搁。”
“先生,等等,再等等。小叙,拿着!”
商叙看着手里满满的核桃:“……”
就这几句话的功夫,李承允竟已满脸泪水,急匆匆将手里的核桃都交出去,便快步跟在陆雪青身后,又道:“先生,别告诉父王!”
陆雪青露出无奈的神色,抬手擦去他脸上的眼泪,“走吧,我不告诉他。”
“小叙,我走了。”
他一步三回头,商叙只是静静站着,就这样目送他离开。
房门关上,屋里便只剩商怀笙和商叙。
冗长的安静后,商怀笙起身告辞,“我家道长已经用法术压制了将军的病,近日应当不会再犯了。我就住在回墨长街,若有任何需要,将军可以来找我。”
说着,商怀笙递出一条盘蛇形玉坠,“将军若是想要外出,可以佩戴这条项链,能让将军免于被四周的浊气影响,减少发病的频率。”
进日曜城以来,除了进宫,商叙哪里都没去过。
“多谢道长。”商叙脸上并无喜色,淡淡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商怀笙微顿,道:“将军能长命百岁。”
“呵。”她嗤笑一声,背过身去,“道长慢走。”
商怀笙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悄然离开。
这玉坠是她初入四水阁时,宋良白送她的,那时的她也是怨气缠身,宋良白便把这能压制邪气的宝玉赐给她。
商叙和她走了一样的路,即使十几年没见,商怀笙也能猜到她是怎么过来的,把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训练成杀人兵器,李昱辰手段毒辣,商叙没有天生神力,吃过的苦只会比她更多。
这是她在世间唯一的亲人。
商怀笙握紧双拳,脑中浮现李昱辰可憎的样貌。
如果就这么放过了他,实在可惜。
*
夜幕降临,来自全程各处的马车陆陆续续进入回墨长街,寻找住宿之处,问玉他们下榻的客栈只有他们几人,却挂上了“客满”的灯笼。
商怀笙留在将军府未曾归来,除她之外的四人,连同陆雪青,皆聚在店内,一个个脸色都十分凝重。
陆雪青刚刚从皇宫回来,他把李承允送回去,顺道拜见李承允,告诉他商叙的病正在好转,或许可以治愈。
如他所料,李昱辰看上去并没有那么高兴,强颜欢笑中,透出深深的忌惮之意。
问玉今日所言,更是笃定了他的猜测,“李承允阳寿已尽,还能这般生龙活虎,是用邪术强行续命的结果。”
他只是见了李承允一面,便看出他不同于常人是邪术的后遗症,而商叙身上的怨气,原本该是属于他的。
李昱辰谋权篡位,虽然结束了乱世,但也屠戮手足,弑父杀母,残害无辜,罪孽深重,他为了统一庆州,逼迫边境的部落臣服,不肯归降的,便屠杀全族。
这些部族中不乏能人异士,流淌着妖族与魔族的血液,被他设计屠尽,自然怨气深重。
他在位十三年,后宫三千,前前后后有十四个孩子降生,但大都在幼年夭折,李承允是唯一一个成年的孩子。
为了能让李承允平安长大,他便将商叙寻来养在身边,偷偷为二人“转运”。
商叙如今屡屡发病,无药可医,内里损耗,便与此事有关。
陆雪青想到今日李昱辰那笑里藏刀的神色,后背已经浸出一身冷汗,他怀疑过商叙的病症与李昱辰有关,也早知李昱辰对他们有所忌惮,却不知道这背后的真相如此复杂,如此……令人作呕。
若是被怀笙知道,怕是当晚便会杀进皇宫。
陆雪青搓着衣袖,神色严峻,若是说反,他落凤原与云月都也不是没有这个实力,军队集结也不过是三日的问题。
只是……商叙在外征战,为的便是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不再流离失所。
陆雪青合眸,轻叹一声,“道长,小叙的病可以医治吗?”
问玉点头,“可以。”
“那,小叙如果好了,李承允会怎样?”
问玉道:“商叙身上缠绕的怨气并非轻易能祛除的,一种是用法术强行压制,治标不治本,随时有反噬的风险,另一种便是将这怨气渡到旁人身上,只是这样强烈的怨气,凡人之躯无法承受,最终也会落得命丧黄泉的下场。”
若让问玉来选,定是物归原主,既然是李昱辰做局,那便让他们自行承受这恶果,只是陆雪青的神色略显紧张,语中带着犹豫。
“小叙与李承允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而且李承允是太子,李昱辰唯一的孩子,若他死了,大庆后继无人……”陆雪青垂眸,若有所思。
问玉认识他不久,却已经从他纠结犹豫的神色中猜出几分,这人估计是在琢磨着用自己来换商叙的命。
他敢用归元鬼针给商叙续命,便根本没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现在会犹豫,也许是刚刚与商怀笙相认的缘故。
问玉蓦地想起那日商怀笙与他争辩“配与不配”时的景象,若陆雪青真的为她妹妹而死,纵使是商怀笙这种没心没肺的家伙,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忘记这个人了。
“转运之术不是那么容易施行的,若有不慎会遭到反噬。”问玉起身,结束这一场谈话,“待我与兄长商议后再做决定。”
*
商怀笙夜里才回来,陆雪青还在大厅坐着与元妄闲聊,不知二人说了什么,陆雪青满脸通红,见商怀笙回来,与她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待他走远,元妄打趣道,“陆雪青特地坐到现在便是为了见你一面,你倒好,上来便问他怎么还不走,若是换成我可要伤心死了。”
商怀笙不解,“他等我做什么?想见面明天不能见吗?”
“你真是个榆木脑袋。”元妄道,“当然是因为这位陆大人对你情根深种。”
商怀笙眉头微微皱起,幼时的事情她都记不清了,认真算起来她和陆雪青其实才认识了几天,“情根深种”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实在让人感到压力很大。
“我们俩不过是幼时相处过一段时间,人真的能因为一段模糊的记忆就爱一个人吗?”
“爱情便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如果像剑法心法那样有理论书籍可以学习参考,便不会有那么多人败在情劫上了。”
商怀笙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元妄问她,“陆雪青这样,你讨厌吗?”
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陆雪青脸红羞涩时的模样还是有几分可爱的,而且他对商叙也是尽心照料,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讨厌他。
“那不就得了!”元妄笑意盈盈,道,“我瞧着他就不错,你生辰欠下的,不如就趁这个机会补上?”
他提起这个,商怀笙不敢说话了,毕竟与问玉厮混过那几日,也算是完成了她生辰计划清单中的一条。
“这个再说。”商怀笙神色僵硬地转移话题,“高湘儿怎么样了?”
“在楼上与许鲜待在一起。”
“我去看看。”
商怀笙快步上楼,踏进走廊便撞见了闻惠。
闻惠见到她,下意识地脸色紧绷,像是刚开始那样严肃地瞪着她,又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多了几分局促与尴尬。
“商怀笙。”她主动开口,“午后三山宗传来消息,说金田醒了,已经恢复了意识。”
商怀笙挑眉,“哦?”
“他说妒忌你有神器,主动挑衅断龙,才被断龙误伤。”闻惠脸上浮现出一丝愧疚,起身道,“抱歉,误会了你。回去之后,我会训诫他,让他来向你道歉。”
她要是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昂,商怀笙肯定会趁机奚落她几句,但她诚心诚意地道歉了,商怀笙反而不好意思再讥讽。
“哦,我知道了。”商怀笙说完便要去找高湘儿,路过闻惠身侧,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就说断龙绝不会故意伤人。”
闻惠挤出一丝牵强的笑意,“是我的错。师父说此事我们三山宗弟子有错在先,你妹妹的事情若是有任何需求,三山宗必当鼎力相助,权当赔罪。”
商怀笙骄傲地扬起下巴,“那多谢你们了。”
说罢,便拐进了元妄的房间,她表现得无比淡定,进门时雀跃的脚步却暴露了内心的得意。
闻惠无声地叹气,抬眸对上走廊尽头的问玉,快步上前,“师叔,我已经向她道过歉了。”
“我听到了。”问玉的目光落在元妄的房门上,“既然证明不是商怀笙指使,你也没必要再待在这里监督了,可以随时回去。”
闻惠闻言,问道,“师叔,那你呢?”
问玉没有答话,但他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他要留在这里。
“师叔,其实我不信金田的说辞。”闻惠敛眸,脸上浮现几分担忧,“金田他倒在自己住处,且四周并无打斗痕迹。他虽性急张扬,但也不会做出这种蠢事。”
问玉闭关百年,对她这徒弟没什么印象,“你还是怀疑商怀笙?”
闻惠摇头,“金田素来与商怀笙不睦,若真是商怀笙,他肯定一醒来就要四处告状了。我是怀疑有外人入侵。”
问玉轻笑,语调慵懒,“你是觉得你徒弟在袒护一个差点杀了他的外人?”
“他也不至于这么蠢。”
“别想那么多了,你那徒弟我也见过,的确是好事之徒,你若怀疑,不如现在回去问清楚?”
闻惠摇头,神情低落,“断龙还未寻回,我不放心。我也和师叔一起留在这里,待将断龙寻回我再回三山宗,可尽绵薄之力。”
“断龙已经找到了。”
闻惠眼睛微亮,“找到了?”
“商怀笙说就在府上武器库房里,她上次来的时候偷偷溜过去见到它了,断龙躲在武器堆里,不肯跟她走。”问玉道。
“躲?”闻惠没想到有一天“躲”这个字会用在断龙的身上,表情有几分无语,“商怀笙作为剑主,她不是能直接召回断龙吗?”
“她不想强行召回,说要尊重断龙的意愿。呵,净说些招笑的话。”问玉说着,唇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有些无奈地说,“由她去吧,有我在这里,不会出什么岔子。”
闻惠看见他的笑容,一时错愕,竟从他的话语中品出了几分宠溺的意味。
宠溺……
脑海中冒出这个词,闻惠瞬间觉得脊背发凉,一股寒意直窜天灵盖。
这个词用在问玉身上实在有几分可怕,比说元妄专一还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定然是师叔心怀正义,所以才路见不平拔刀相救,留下来帮助商叙,就算是与商怀笙无关的人,师叔也肯定会帮忙的。
肯定是这样。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得离问玉远一点
许鲜在客栈养了几日,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但是不能长时间维持人形。
他本就是因为机缘巧合才修成人形,妖力微弱, 也无人教他修炼之法, 若不是恰好与问玉相识,凌枫院这一剑可能会彻底断了他的修行之路。
许鲜如今在元妄身边养着,元妄也会教他一些修行的心法。
商怀笙曾经问元妄是否想收元妄为徒, 元妄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摇头。
宋良白这七位弟子中,除去资历尚浅的商怀笙,便只有元妄和秦湫没有徒弟。
四水阁每三年招生一次,商怀笙来了这些年,宗门中陆陆续续也招了近二十位弟子, 连大师兄的徒弟都开始收徒了, 元妄和秦湫仍是没有动静。
商怀笙曾一度觉得他们这般是因为要照顾自己, 秦湫却说并非如此,她是因为自己修行不足不敢收徒, 而元妄则是纯粹懒得带徒弟, 至于这其中有没有旁的隐情,他们不说,商怀笙也猜不出来。
商怀笙进屋时,许鲜化为猫趴在窗台上, 高湘儿飘在半空, 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 还想伸出手去摸一摸他,许鲜被寒意激的猫毛都炸了起来,但想到她无辜横死, 心生怜悯,忍住没有跑开。
高湘儿已经没有初见时那副惨样,恢复了正常的样子,见到商怀笙进来,她似是有些害怕,双手收回袖中,乖巧地站直向她行礼。
“大人。”她已是鬼魂,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空灵。
“你不必这样叫我。”商怀笙瞧着她应该和商叙差不多大,心中也泛起同情,“还有几日你便要去轮回投胎了,你可想好了,可还有什么未完的夙愿?”
高湘儿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露出一丝少女的娇羞,“其实我一直在跟乐楼的柳宝儿姑娘学琵琶,想等着某日将军来弹给她听呢。”
闻言,商怀笙喉中一哽,她口中的将军便是商叙。
高湘儿一家老小本是住在云月都,那地方从前无比混乱,土匪杀了她的父亲和妹妹,搞得她家破人亡,是商叙带兵剿匪,不仅帮她报了仇,还给了她们母女一笔盘缠,让她们能够来日曜城投奔外祖父母。
“好久没见到将军了,我还想当面跟她道谢,可是将军来了日曜城后便在养病。”说着,高湘儿脸上浮现一丝愧疚,“那日被妖怪袭击,我害怕得紧,第一时间便想去找将军求助,可刚一靠近将军府便被人砸了脑袋,陷入昏迷。”
刚被召出魂魄那日,高湘儿神志不清,说话混乱,见到商怀笙的脸,便想到她原本是要去找商叙的,便马不停蹄地去了将军府,却被结界挡住。
而凌盛却以为她是被商叙所害,种下了怀疑的种子。
“我这样不会给将军带来麻烦吧?”
清醒之后,高湘儿想起那日凌盛的种种表现,总是有几分害怕。
或许是因为变成鬼魂的缘故,她对每个人身上的气场感知更加清晰,凌盛看起来嫉恶如仇,一副巴不得赶快去送她投胎的神态。
商怀笙摇摇头:“不会的。所以那日你遇袭,究竟是什么情况?”
高湘儿陷入回忆,脸上浮现出害怕的情绪,但很快又消失,“那日下着小雨,我从乐楼提前回来,走在巷子里,忽然发现地上的水洼中多了一道影子,我害怕地抬头,便看到了一个长满长毛的怪物站在墙上,一双眼睛冒着绿光,死死地盯着我。”
“我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可是太害怕了,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朝我扑过来,它身上的雨水都甩到了我的脸上,就在我以为我要死了的时候,它忽然撞在了墙上,然后用爪子狠狠地剜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高湘儿伸出五指,弯曲,在空中大力地划了一下空气,“像这样。然后它就流血了……我太害怕了,所以很多事情记不清楚,只知道它大概抓了自己三四下,便转身跑了。”
高湘儿说完,心情也慢慢平复,“所以我觉得,它或许并不想伤害我。”
“不伤害你还在墙上埋伏?”商怀笙故作高深,“不要对任何人抱有太多的善意,尤其是妖魔。”
“可是许鲜大夫人就很好啊,他还给我治过病。”
高湘儿唇角上扬,右脸颊有一个小酒窝,许鲜翘了翘尾巴,似是有几分羞涩。
望着这幅景象,商怀笙也忍不住露出笑容,“那你怎么想到去找商叙呢,遇到这种情况不应该去报官吗?”
高湘儿神色微僵,低下头望着自己脚尖,沉默许久,才怯怯地看了她一眼,道:“大人,因为你是将军的家人我才说的,你千万不要告诉请言府的人。”
商怀笙耸耸肩,“怎么了?”
高湘儿道:“其实那妖怪后来克制自己不伤害我的时候,我觉得它的眼神很可怜,我知道陛下请了修士来收妖,若是告诉请言府的人,他们定然会伤害那妖怪,将军肯定不会,而且,而且……”
她欲言又止,商怀笙追问:“而且什么?不是说会告诉我吗?”
“而且!我见过将军剿匪时的英姿,那妖怪飞身上墙的时候,我觉得它的姿势和将军很像。”
“……”
商怀笙感觉自己的血液慢慢凝固,变冷,许多细节在脑中闪过,那个不肯相信的猜想又一次被肯定,尽管她想说服自己那只是凌盛为了报复她的胡编乱造,可是种种迹象表明,这可能是真的。
城中发生的妖物伤人的命案,真的与商叙有关。
*
夜黑得浓稠,不见星月,像一块巨大的黑布蒙在将军府上,透不出一丝光亮。
商怀笙坐在围墙之上,静静地看着商叙的房间,那里透出微光,双胞胎姐妹半个时辰前走了进去,现在并肩出来,烛光亮了一会儿,熄灭,整个院子都陷入黑暗中。
商怀笙盘腿,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她轻声叹息,打算再坐一会儿,等安静了再走。
其实她早该想到,那妖怪那么浓郁的妖气却瞬间消散,只能是有更加强大的气息遮掩了,比如商叙身上的怨气。
至于为什么他们无法轻易感知到那股怨气,或许是因为这道结界的缘故。
这是谁留下的结界?
大妖与怨气又是从何而来?
商怀笙有许多事情想不清楚,却又无人可问,连最信任的秦湫都不敢开口——若商叙身上真有妖物,她杀了人,背了罪孽,问玉他们作为斩妖除魔的修士,自然是要与她清算。
就算商叙并不知情,大妖附在她的身上,除妖时也会损伤她的身体。
她不想让任何一方受到伤害,可是想不到解决之法。
商怀笙试着唤了唤断龙,这没良心的只是晃晃回应了她一声,便再没反应,待在一堆武器中装蒜,亏得她千里迢迢来找它。
商怀笙气得哼了一声,抱着胳膊生闷气,忽然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一声轻嗤,她眉头一紧,猛地转身低头,发现问玉正站在墙下。
看到是他,商怀笙心里的紧张顿时消散了,“你来做什么?”
“你大半夜溜出来,我怕你做坏事。”
问玉飞身上墙,站到她旁边。
商怀笙道:“问玉道长怎么老喜欢跟着我?”
“你若是沉稳不惹事,我自然不用担心。”
“也是年纪大了少觉吧?所以才这么有闲功夫。”
两人一开口就是互怼,问玉比元妄秦湫大不了多少,这年纪放在修真界还算是年少,但商怀笙老拿他年纪说事儿,好像问玉是个多老的老东西一样。
他本来就比商怀笙年长,跟她计较这些显得他心胸狭窄,若真认了自己年纪大问玉又心生不爽,便索性换了话题,“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我……”商怀笙不敢告诉问玉实情,“我来瞧瞧我妹妹,不行吗?”
问玉歪头打量着她的神色,也盘腿坐下来,“你不必担心,你妹妹会安然无恙的。”
“安然无恙……呵。”商怀笙对这句话的表现出几分不屑,“我相信道长有真本事,可是安然无恙这四个字太重,伤一丝一毫都不能称之为安然无恙。”
问玉无奈,“你是要逐字逐句地反驳我?”
“我可不敢,只是道长要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轻易许诺。”商怀笙想起今日闻惠的话,便问道,“既然金田已经没事了,你们何不回去?”
问玉愣了愣,目光掠过她带着惆怅的眉眼,道,“此事毕竟因我三山宗弟子而起,又遇到妖物伤人这样的事情,既然来了,便不能坐视不理。”
那是要和凌枫院的那些人一样赶尽杀绝吗?
商怀笙神色落寞,旁边飘来问玉身上淡淡的木梨香气,霎那间触动了她的心弦。
回想起在囚龙谷的时候,她浑身燥热无法缓解,担心地问自己是不是要死了,问玉吻着她的额头,温柔地告诉她,有他在,不会有事。
他们那时候认识了不过几日,问玉也只是出于负责与同情,可商怀笙忽然有些怀念起那时的感觉,全身心都交给问玉,虽然害怕,却因为他的话无比安心,知道她一定能活下去。
“希望你说到做到。”商怀笙说。
问玉转头看向她,月亮突然出来,他的脸霎时明亮,“你放心,我绝不会食言。”
*
问玉这样说了,之后便一直出入将军府,有时候商怀笙跟着,有时候不让她跟着,商怀笙见识少,也不知道他在捣鼓什么,甚至刻意避开她,许是怕她偷学了去。
三山宗的人就是小气,每次被关在外面,商怀笙总是忍不住腹诽。
不过有一点,商叙的气色确实比从前好了许多,脸色红润,身上的怨气也消减许多,她也不似从前那般消极,脸上甚至有了几分笑意。
商怀笙还是一直易容,她每晚都在将军府外守着,想等商叙好了再考虑相认的事情,这天商叙心情愉悦,在她面前耍了枪法,脸上挂着笑,有了十七岁的少年将军该有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想起这几天问玉忙前忙后,商怀笙觉得他还是有点真本事的,却也会担心,问玉会不会在诊治过程中发现妖物的存在。
也是这天傍晚,皇宫的请柬送来,皇家的仪仗将客栈前的路都堵死,好大的排场,恨不得让整条街都知道他们的到来,只为邀请问玉和商怀笙去参加宫宴。
四城会面已经结束,相文客三人即将回城,李昱辰设宴为他们送行,参宴的都是皇亲国戚,朝中达官显贵。
几人没想到他会邀请商怀笙,毕竟问玉辈分高,她只是随着去见了李昱辰依次,按理来说并不会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请柬上写的是商怀笙留下的假名字,秦小武。
问玉接到请柬后没有反应,收下来便出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秦湫对此有几分担忧,“好端端地怎么也叫你一起去,这样的宴会……”
她知道商怀笙排斥与李昱辰见面,这样的宴会更是会勾起她那些不好的回忆。
商怀笙倒是冷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没参加过。”
只是那时候年纪小,只知道吃,看不明白宴会上的暗流涌动——虽然现在也未必能看懂,但绝对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被动了。
三人间的氛围有几分凝重,闻惠看了看她们,开口道,“潮海阁可是李家的贵客,这次桑月圣女在日曜城,肯定也会被邀请。你能亲眼见证,就偷着乐吧。”
她的话成功引起了商怀笙的注意,“你的意思是?”
闻惠露出期待的笑容,“桑月对师叔一往情深,这次相遇后,师叔常独自出门,也是就是为了跟她见面。一别百年,师叔也是知道桑月的好了。”
她看起来很兴奋,商怀笙微微撇嘴,“嘁,桑月姑娘长得那样美,也只有问玉那种不解风情的木头才会拒绝人家。”
元妄道:“问玉师叔从前修无情道,如今道身破了,也能沾染人间情欲了。”
他话音刚落,秦湫便暗暗瞪了他一眼,元妄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有几分慌张地看向商怀笙,果然见她眉眼微垂,攥住了衣袖。
“不过话又说回来……师叔闭关百年也没有突破瓶颈,这道身破不破也无所谓了。你说是吧?怀笙。”
最后这句简直是画蛇添足,元妄差点咬到自己舌头,看到秦湫投来的视线,他抹去额间冷汗。
“嗯,没错。”
商怀笙听到那句“道身破了”便心颤,和问玉待的时间久了,她经常会忘了两人的事情,也忘了自己想要远离问玉的初衷。
眼下问玉帮她救妹妹,她又欠了问玉人情,以后指不定要纠缠,这该如何是好?
秦湫与元妄对视一眼,秦湫眼里有责怪之意,元妄微微耸肩,有几分无奈:我嘴比脑子快,我也不是故意的。
闻惠将几人的表情尽收眼底,脸上露出不爽之色,“我还在这里呢,你们便这样议论三山宗尊者!师叔就算道身破了又如何,他依然是我们的师叔!”
元妄瞥她一眼,“你也没放过他。”
闻惠瞪他,“别跟我说话!”
“是你先跟我们说话的。”
“我在跟秦湫讲话,谁理你了?”
“……”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前任见面都是如此,那如果问玉记忆恢复了,他俩会不会一路打到师祖牌位前?
或者问玉会抓着她在三山宗四水阁所有弟子勉强,让她负责,同样也是让她颜面尽失。
商怀笙想到那场景,便觉得心中恶寒,如今问玉被始乱终弃的事情已经传开了,她已经成了个声名狼藉的坏女人,就更不能让问玉恢复记忆了。
此事结束后,一定得离问玉远一点。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这是……断龙
兴宸殿内, 金碧辉煌,烛光摇曳,数盏宫灯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 灯影交错间, 李昱辰身着明黄色团龙常服,步履从容地登上御座。
殿中朝臣跪拜行礼,李昱辰笑容和煦, “今日是宫宴,也是家宴,众爱卿不必拘礼。”
朝臣再拜谢恩,依次入座,桌上已经摆好青玉酒盏,侍女手捧食盒穿梭于席间, 呈上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式。
在座皆是请言府重臣, 相文客、商叙、陆雪青位于最前方左侧, 右侧为桑月,问玉与商怀笙, 三人并非朝廷中人, 皆是被特地邀请而来。
“还没来得及介绍一下,这三位是潮海阁的桑月姑娘,三山宗的问玉道长和他的徒弟。久闻桑姑娘大名,今日肯赏脸参宴, 实在是朕与众卿之幸。”
“陛下谬赞了。”桑月淡淡应着, 看都没看李昱辰一眼。
李昱辰神色微顿, 当着这么多朝臣被下了面子,他脸色不太好看。
李昱辰吃瘪的神色让商怀笙忍不住想笑,她低头饮酒掩饰笑容, 冷不丁听到李昱辰提到她。
“这位小道长,听闻你在为商将军诊治时立下大功,你叫秦小武?”
商怀笙应道:“是。”
那日商叙问她叫什么,她随口编的名字,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李昱辰耳朵中。
李昱辰似乎想到什么,缓缓道:“是个好名字。”
商怀笙笑笑,举杯道,“多谢陛下夸赞。”
按照规矩,皇上还没举杯,她不能擅自敬酒,商怀笙这个动作做出来,底下的人都露出震惊之色,李昱辰自然也是脸色微变。
陆雪青握紧酒杯,满脸担忧地望着她。
念及她是修道之人,不懂皇宫的规矩,李昱辰举杯,话中别有深意,“小武姑娘年纪轻轻,胆识倒是不一般。”
“我只是看着年轻,其实已经一百多岁了,按岁数来算,你叫我一声姑奶奶都不过分。”
商怀笙张口就来,李昱辰笑容一僵,脸上有些挂不住。
问玉夺了她的酒杯,换成茶水,“喝几口酒就开始说胡话了?幼徒顽劣,陛下见谅。”
虽是斥责,语中却听不出责备。
“哈哈哈哈怎么会儿。”
李昱辰假笑几声,转头又与陆雪青几人闲谈起来。
商怀笙瞥了眼桌边的酒壶,舔舔嘴唇,正要去拿,眼前的酒壶凭空消失,出现在问玉手中。
“不许再喝了。”问玉用的是传音,语气严肃。
“我酒量很好的。”
“那你为何胡言乱语?”
“我看他不爽。”
“……别喝了。”
“你管我!!”
问玉不理她了,任凭商怀笙怎么使眼色他都不理睬,商怀笙气得咬牙,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发作,便悄声骂他:
“你又不是我师父,你凭什么管我!!还给我!”
“四水阁弟子有任务在身时需禁酒,我可以去你师父那里告状。”
“嘶——小人!!”
问玉唇角微扬,听着商怀笙小声的嘟囔,将酒壶放到离商怀笙最远的地方。
对面的陆雪青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见商怀笙唇角微动,心中好奇,只盼着这宴会早点结束,他好去找商怀笙。
陆雪青撑盯着商怀笙看了片刻,便移开目光,担心李昱辰看出端倪。
他见过商怀笙的本来样貌,和小时候的商怀笙十分相像,虽然现在易容后的怀笙也很可爱,但他始终想见到怀笙真实的样貌。
李昱辰没发现他的目光,商叙倒是看到了,小声道:“你这几日对这位秦姑娘颇为上心,难道你?”
“嗯。”
陆雪青回过神来,笑容有几分羞涩,很坦荡地承认了自己的感情。
商叙扬眉,“你不是要为我姐守身一辈子吗?”
“……你不懂。”
陆雪青答应过要帮商怀笙保守秘密,她没主动告诉商叙自己的身份,自然有她的考量。
商叙笑了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声道:“你能放下是好事,可那人也是修道之人,你和她之间不会有结果的。”
陆雪青眼神一暗,“能陪她走一段路也是极好的。”
“啧。”
两人的小声交谈被李昱辰发现,他端着酒杯下来,走到三人面前,三人跟着起身,举杯敬酒。
李昱辰摆手道:“我与众爱卿并非君臣,四城本是各自独立,你们归顺大庆,也是为了百姓,来,我敬你们一杯!”
杯酒下肚,李昱辰望着商叙,眼中满是父亲的慈爱,“小叙,你的病如何了?”
“得两位道长照料,已经有所好转。”
“好,那再好不过了。”
李昱辰拍拍她的肩膀,笑道:“不要这么紧张,我一直将你当做女儿,封你为公主的诏书一直放在勤政殿,只要你愿意……”
“末将不敢。”商叙道。
李昱辰笑了笑:“你我情同父女,不必如此拘束。”
他回到主座,三人也随之落座,陆雪青侧目,发现商叙端酒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有些担心,商叙却冲他摇摇头:我没事。
相文客一直沉默着,李昱辰偶尔同他讲话,他便应上几句,其他时候则是闷头喝酒。
商怀笙喝不上酒,便一直低头吃东西,别的不说,皇宫里的食物是旁处没法比的,她有时候做梦都会梦见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和金黄酥脆的蜜炙乳豚。
商怀笙闷头苦吃,面前的盘子很快见了底,问玉将自己的换过来,见她杯子里空了,又倒上茶水。
他这些事情做得十分自然,在旁人眼中也就是师父宠爱好吃的徒弟,可桑月毕竟认识他多年,目光落在问玉的身上,眼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知道问玉是个面冷心善的人,但他待人接物的礼节都流于表面,其实是个很难交心的,正因如此,他对所有不关心的人都一视同仁。
她会喜欢问玉,也是因为旁人都拿她和上一任圣女作比较,连桑月自己都是暗中与那个已逝之人较劲,只有问玉会说你是你她是她,没必要一定要成为另一个人。
当然,他的话说的很不中听,因为不关心,所以他待她和旁人没什么不同。
这是桑月喜欢他的契机,她也很想看看,被问玉圈入自己领域的人,问玉会如何对待。
商怀笙吃饱了,抬起头四处张望,顶着面前石柱上的盘龙发呆,问玉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商怀笙瞪他一眼,问玉不怒反笑,粲然生辉。
桑月移开目光,默默饮下一杯蜜酿,入口却觉得有几分苦涩。
酒过三巡,舞姬翩然入场,水袖翻飞,珠翠叮当作响,裙摆飞扬如牡丹绽放,腕间银铃清响,与琵琶乐声相合,宛如仙乐。
商怀笙酒足饭饱,环顾四周宾客,发现认识的人已经不多了,除了相文客,也只有几个年老的宗室之人有些印象。
舞姬换了一批又一批,商怀笙觉得无趣,转头看向窗外,这里竟能望见祈星台,燃着炬火,夜色中如灿星闪耀。
她显然只是这场宴会的陪衬,李昱辰问过她名字之后便再没理过她,倒是跟问玉和桑月聊得起劲,探求长生之道。
一如既往的无聊。
商怀笙想起李昱辰要收她为义女的前些日子,也是这样一场宴会,那时的落凤原尚未归顺,云月都的城主是个五大三粗但心细如针的将军,相文客也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言谈间眼中闪烁着光芒。
时过境迁,那将军大抵是死了,相文客也是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
看来这十余年发生了许多事情,从前那些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商叙身上,记忆中胆小黏人的妹妹,竟成长为了保家卫国的大将军,实在让人惊喜又感慨。
这是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一定会护住她的。
就算她真的被大妖附身,就算她真的伤了人,就算要被门规处置,商怀笙也一定会护住她的。
商叙偶然抬眸,注意到商怀笙的视线,扬唇冲她微笑,举杯,商怀笙也忙端起茶杯,露出灿烂的笑容,抬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甘甜茶水入喉,商怀笙猛然一僵,这几日的平淡下暗藏的一丝不安终于浮出水面,她想起了一个已经被她忽略许久的人,凌盛。
凌盛作为凌枫院少主,身份尊贵,又是被李昱辰邀来捉妖,连她都被邀请来参宴,为何凌盛没有?
难道他已经回去了?
那日他说要去万家巷等待高湘儿鬼魂,明明没有等到,却也没有再与他们联系,是他生性桀骜不愿与他们接触,还是有什么别的事情……
还有,他既然怀疑商叙,这些天为什么没有任何动作,是因为看到问玉在的缘故吗?
种种疑问袭来,商怀笙心中的不安加剧,抬头看向殿中翩然的舞姬,闪动的首饰让她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商怀笙安慰自己,商叙就在她眼前,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等过了今晚,她就去打听一下凌盛的情况。
商怀笙做了个深呼吸,抬眸对上陆雪青的视线,陆雪青神色一顿,似有几分羞涩,冲她抿唇一笑。
笑得还有几分可爱,眼神明亮又炙热。
商怀笙觉得自己大抵是喝茶喝醉了,竟觉得有几分难为情,歪过头移开视线,落到商叙身上,发现她低着头,手中握着酒杯,一动不动。
她怎么了?
商怀笙正想着,大殿中央的舞姬退下,换来一批乐师,琵琶婉转,演奏着她听不懂的乐曲,又渐渐转变成激昂的曲调,如同千军万马奔驰而来。
桑月抬头安静欣赏,其他人也都沉醉其中,只有商叙,在逐渐加快的曲调中,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陆雪青先发现了商叙的异常,“小叙?……小叙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商叙暴起,一掌将他拍开,睁开猩红的双眸,一拳将面前的木桌砸了个粉碎,木屑飞到大殿中央,琵琶弦断,发出刺耳的声响。
乐声戛然而止,殿内瞬间炸开锅。
“啊——!!”
“商将军发狂了!护驾!护驾!”
“来人啊——!!”
乐师四散而去,撞翻案几,琵琶撞碎了一地的木屑,在他们的尖叫声中,底下的朝臣也乱作一团,两侧的侍卫迅速上前,将商叙围在中间。
一人试探上前,却被商叙用手掐住咽喉,指甲划破皮肉,温热血雾喷洒空中,溅到雪白地板上,仿佛开出妖冶的红梅。
商叙挥手一扔,那人飞出数米,砸在石柱之上,发出骨骼断裂的声响。
短暂的安静后,被吓傻的乐师惊声尖叫起来,与他的尖叫一起划破长空的,还有冲天的怨气,与无法抑制的妖气。
商叙被肉眼可见的黑气笼罩,她的骨骼吱嘎作响,口中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吟,双目由猩红转为幽深的绿色,在灯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指甲暴长,皮肤开始浮现出赤红色的毛。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变成了妖怪,脑袋像是狐妖,又长着老虎的尾巴,头顶还有两个尖角,皮毛看上去是红色,底下却泛着黑色,看不出来是个什么妖怪。
短暂的寂静后,殿内再次爆发出尖叫。
“妖、妖怪啊——”
“商将军,商将军是妖怪!!”
“护驾!快保护陛下!”
“商将军就是这些天在城中作乱的妖怪!”
妖化后的商叙显然已经恢复了部分神志,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长满长毛的手臂,绿色的瞳孔中尽是疑惑和不安,再看到被她打晕的陆雪青,商叙露出自责的神色,口中发出悲鸣。
这声音落在其他人耳中,便是她要发狂的前兆,不知谁大喊一声,众人齐齐朝着御花园跑去。
“爱卿,莫慌!”
这种时候,李昱辰躲在内监身后,还在冷静地指挥,“一定是事出有因,冷静!”
在皇权的威压下,一些人停下脚步,恐惧地盯着大殿中央一动不动的商叙。
商叙转头看向商怀笙的方向,眼中盈满无措的泪水,商怀笙鼻尖一酸,立马便要上前将她带走。
可没等她行动,数道凌厉剑影划过黑夜,直冲着商叙袭来,凌盛几人御剑而来,道袍翻飞间,七十二道朱砂符咒列成伏妖阵的图形,金光大盛,化作光链向商叙缠去。
“凌盛!”
商怀笙大喝一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凌盛与凌枫院其他弟子飞在半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微微挑眉,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而那光链已经化成密不通风的光网,将商叙死死压在地面,割破她的血肉,流出鲜红的血液。
商怀笙怒目圆睁,大脑被怒气侵袭,她咬破舌尖,血腥在口弥漫。
“凌盛——!”
商怀笙一声轻喝,在这混乱的场景中似乎没有引起什么波澜,凌盛几人并未做出反应,却见商怀笙一人上前,竟然徒手抓住了他们做出的伏妖网。
凌盛顿时有些慌了,“你疯了!这是淬了法术的光网,你以为你能徒手……”
说了一半的话戛然而止,凌盛不可置信地盯着底下,商怀笙竟然徒手将那张网撕出一个大洞,将里面的商叙拽了出来。
“这、这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触碰到,你、你……你这是要与妖魔为伍吗!”
眼看着宗门引以为傲的法阵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修士撕碎,凌盛理智碎裂,愤愤望向一旁的问玉与桑月。
“二位难道也要置之不理吗,这畜生刚才伤人了!”
问玉没有理睬他,目光紧盯着商怀笙,双拳紧紧攥在一起,身体紧绷,桑月抬眸看了凌盛一眼,捡起地上的琵琶,低头开始弹奏。
轻扬舒缓的乐曲响起,在场的修士都能听出来,是能抚慰入魔修士和暴走妖魔的凝心曲。
与此同时,元妄三人也赶来,他们尚未清楚眼前的情况,便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商怀笙面前。
凌盛看出来了,这几人是要与他为敌,他冷笑一声,道:“好、好啊,你们常春阁今日是要与这牲畜为伍了!那便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们持剑,再次列阵,念起咒语,这次不同的是他们以剑代替符咒,效果比之符咒要强出数倍不止,一旦阵成,顷刻便能让商叙灰飞烟灭。
“你说谁牲畜?!”
商怀笙暴怒,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瞳孔正在变成猩红色,在凌盛几人的激化中,商叙又开始躁动,不停挣扎起来。
商怀笙单手按住她,商叙身上的怨气太过强烈,灼烧着商怀笙的双手。
她能感觉到那股怨气凝聚成了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她,似乎想要缠到她的身上。
“商怀笙,松开她,你会被怨气侵蚀。”
问玉的声音飘过来,商怀笙眨眨眼,忽然眼前一片模糊,形成血雾,看不清他所在的位置。
他说的没错,她的确在被这股怨气影响,愤怒、伤心、悲哀、怨恨,无数种情绪在被放大,想要将她彻底吞噬,拉她坠入十八层地狱。
被这股怨气纠缠着,难受的同时,商怀笙想到的却是商叙:
这些年,她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家人丧命于歹徒之手,唯一的姐姐不在身边,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李昱辰为什么要把商叙带过来,为什么不好好对待她的家人……好恨,她好恨……想杀人。
商怀笙眼眸染上丝丝血痕,她紧紧地抓住商叙,开始主动吸收她身上的怨气。
这些怨气到了她的身上,商叙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商怀笙身上爆发出一股更加强烈的黑气,四周的地板开始碎裂,碎石崩飞,带着浓烈的怨气,如同石雨般向四周侵袭,无差别攻击所有人,凌盛几人的剑阵还未成,便有人被击飞,他们抵抗碎石都来不及,根本无暇再次列阵。
“嘣——”
桑月手中的琵琶断裂,她一滞,想要招来自己的灵器,却见身侧的身影已经冲上前去,顶着纷飞的碎石,紧紧抓住了风暴中心的商怀笙。
“商怀笙!!”
有人来到她面前,抓住了她另一只手。
是来阻止她的吗?那可不行。
商怀笙正要甩开那人,掌心忽然感到一阵凉意,眼前之人的面孔变得清晰起来。
如明月,如朝阳,如清幽山谷中阵阵清风。
“商怀笙,牵着我,把断龙唤过来的。”
断龙……她好痛苦,她做不到……
“你可以,你是它的主人。”
问玉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温柔,商怀笙眨眨眼,意识汇聚成丝丝细线,与远处的断龙遥遥感应。
“断——龙——!”
商怀笙声音随轻,却铿锵有力,喊出断龙的瞬间,她握紧问玉的手,身体好像沐浴在暖阳之中。
黑夜之中,一道剑影划破长空,如疾风闯入殿中,嗜血深红色中,银白暗纹闪烁,巨大的黑影笼罩着每一个人,商怀笙抬手,将它牢牢握在掌心。
强大的剑气击飞空中凌盛几人,他们如雪花般倒地,口吐鲜血,眼睁睁看着那把从天而降的灵器。
“这是……断龙。”
桑月喃喃着,眼中写满不可思议。
大殿一片沉寂,连凡人肉眼都能看到,一股浓黑的怨气从商叙身上钻出,钻入商怀笙掌中,又源源不断地被那把重剑吸入。
不过须臾,黑气便化作烟雾,消失在空中,那剑身体微颤,像是打了个饱嗝,身体缩小,乖顺地躺在商怀笙手中。
商怀笙感觉自己像是被无数马蹄踩踏而过,全身酸痛,但大脑倒是清醒许多。
旁边的商叙已经恢复了原样,一个婴儿大小的长毛的东西从她体内出现,和她化成的妖物完全一样,如今也昏死过去,商怀笙把商叙抱在怀里,那只小妖怪扔给了问玉。
万籁俱寂,这种时候,其他人都躲在了暗处,李昱辰看着将商叙护在身边的商怀笙,觉出几分不对,给相文客使了个眼色。
相文客微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咬牙,袖中飞出一枚柳叶暗器,闪着银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一旁无人在意的陆雪青。
这两个隐患,总得解决一个。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像在挑逗他
相文客定定站着, 唇角微微扬起,带着大计即将成功的欣喜。
他还没露出笑容,唇角便瞬间拉了下去, 一个快到模糊的身影来到商叙面前, 一手抱起了昏迷的陆雪青,一手接下了他的暗器。
“老东西,你从前不是最恨暗箭伤人?”
商怀笙将暗器飞回去, 擦着相文客的头发,刺入他身后金龙盘桓的石柱,几缕银丝落下,石柱也发出碎裂的声响,裂痕一路蜿蜒至房顶。
相文客错愕不已,熟悉的感觉袭来, 他双腿微微发软, 刻在心底深深的恐惧冒头, 全身血液瞬间冰冷。
“商、商怀笙?”
他一开口,李昱辰也变了脸色, 悄悄往后挪了几步, 躲在亲卫身后。
“许久不见,老东西们。”
李昱辰已经震惊到无法言喻,直到商怀笙转身看向他,那张一直带着伪善笑意的脸上才透出几分惶恐。
“三王爷, 别来无恙。”
“我妹妹和陆大人我就先带走了。”
说罢, 她将陆雪青横抱而起, 走下大殿,一众持剑侍卫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商怀笙目不斜视,径直走出殿门。
她走后许久,余威仍在,众人不敢言语,直至一盏烛火燃尽,殿内忽然暗下,李昱辰才回过神来,转身望去,问玉几人已经离去,凌盛几人也不见所踪。
只有相文客,站在摇摇欲坠的石柱前,面如死灰。
殿外,天际云层已经透出一丝青白,像浸了水的宣纸,渐渐晕开。
*
几人回到客栈,商怀笙把陆雪青放下,紧接着便倒了下去。
“怀笙!”
秦湫惊呼一声,慌张地冲上前,却见商怀笙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师姐,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身上疼得像是快要散架,商怀笙觉得全身的气血都在逆流,头昏脑涨,真气也有些紊乱。
问玉将她捞起来,“运功。别这么躺着。”
商怀笙累得半点不能动弹,在问玉的支撑下勉强运气,疏通体内混乱的真气。
感觉自己恢复的差不多了,她刚想开口,问玉松开她,她便向没骨头似的又躺下。
这次她找回了几分力气,问秦湫,“师姐,他俩没事吧?”
“性命无碍,只是伤了元气。”秦湫神色凝重,目光仍然落在商怀笙身上,“你感觉如何?”
刚才她看的真切,商怀笙已经步入了暴走的边缘。
她幼时一次睡梦中暴走,整个四水阁都想像是经历了一场地震,有断龙加持,又有天生神力,秦湫不敢想象商怀笙暴走会有多可怕。
若是不小心伤了无辜的人,凌枫院那些人定然会借题发挥,联合其他门派夸大商怀笙的罪名。
幸好。
秦湫余光瞥向问玉,她刚才也看到,问玉手掌冒出白光,浮在商怀笙的身上,压制了她的暴动。
“我没事。”商怀笙的话打断了秦湫的思绪,她眯起眼睛看向一旁的问玉,蜷起手指,想起与他双手紧握的触感,道:“师叔,刚才牵你的手,是不是将你握疼了?”
“……”
“……”
“嘶……”
房间内安静的可怕,闻惠倒吸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问玉的耳尖染上绯红。
商怀笙是脑子也被断龙吸走了吗?
竟然在这种时候调戏师叔?
“商怀笙,你再这般无理就滚出去。”
商怀笙歪头,一脸无辜,“我怎么了?我关心你啊,我力气比较大。”
问玉刚才的冷峻气势荡然无存,眉目间满是愤怒,“我不需要你关心。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被怨气侵体,你的修为就算是废了!”
商怀笙:“我本来也没什么修为。”
“你……”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问玉一时没法反驳,伸手抓着商怀笙肩膀,见她拎起来,翻了个面,脸朝下摔在床上。
“哎呦疼疼疼——”
做了怨气中转的载体,商怀笙本就全身都疼,被问玉这么一甩,她感觉自己骨头都错位了。
“活该。”问玉呵了一声,“你在李昱辰面前暴露了身份,你妹妹又在殿上大闹一通,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处理吧,我可不会给你收拾乱摊子。”
他转身离开,闻惠愣了愣,也跟着他走出房间,留下元妄和秦湫对视一眼,各自低头,一个照料陆雪青,一个去把商怀笙翻过来。
商怀笙翻了个面,纳闷道:“好端端的他为何要生气?我是关心他。”
元妄敲着她的脑袋,“你再大的胆子,也不能对问玉有所图谋,被师父知道了,关你禁闭都是轻的。”
“我可没有!”
商怀笙百口莫辩,若没有问玉,刚才她和商叙可能都要暴走,她是真心感谢。
问玉这人真是,半点好话都听不了。
*
闻惠追上问玉,语中满是担心,“师叔,今日之日该如何收场,断龙现世,又被凌枫院的人看到,定然会在修真界引起轩然大波。”
“这是商怀笙的灵器,只要她还在修道,这件事早晚会有人知道,不必担心。”
“那商叙这件事?”闻惠虽不懂国政,但也看出来今日的局是为了商叙布的,“这样一来,她估计很难再立足。”
“她是她,妖是妖,伤人的妖怪已经抓到了。她能不能立足,也不是我们说了算的。”问玉已被商怀笙刚才的话扰乱心绪,心不在焉,“这边不需要我们了,三日后便回去!”
“可是……”闻惠目光略过他耳尖,道,“那妖怪,实在出奇,不像是自然形成,倒像是人为制造的。”
“唉。”
问玉轻叹一声,设下一道隔音屏障,“我知道。商叙一个凡人,身上既带着那么重的怨气,还有一只四不像的妖怪,你觉得,这会和修真界的人没有关系吗?”
闻惠微微思考,脸色巨变,“天机阁?还是太虚殿?”
问玉摇摇头,“在查清楚之前,不要告诉商怀笙。”
说罢,他撤去屏障,进屋关门,“今日我实在劳累,没事不要吵我。”
“……是。”
*
问玉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囚龙谷的事情了,来到日曜城后,他有许多事情要做,无暇去想那段缺失的记忆,和那个虽没有印象却在他身上留下烙印的胆大妄为的家伙。
或许是因为初经情事,虽然没了记忆,身体却记住了两人缠绵时的热度,从没有做过春梦的人,一旦梦到,便是无尽缱绻,连空气都变得粘稠,仿佛要将人完全融化。
问玉觉得这是一场梦魇,一只手按着他的两只手腕,压过头顶,胸前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来气,似有羽毛拂过裸露在外的皮肤,他想要逃开,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上迎合……
“是不是将你抓疼了?”
弥漫着雾气的梦境中,忽的冒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单纯无辜,却又染着一丝欲色。!!!
问玉猛然惊醒,黏腻的空气中,床头的蜡烛还点着,白烛只剩半截,蜡油堆积裹在烛身,他本来只是坐在床头想事情,不知道怎么睡了过去。
他低下头,面色有几分狼狈,冷水沐浴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坐在桌旁对着即将燃尽的蜡烛发呆。
焰火已经没了刚才的明亮,烛芯低低伏着,问玉揉着额头,努力将刚才梦中的景象赶出脑海,可是越努力却越清晰,甚至从只能看清一双眼睛,逐渐变成了整张熟悉的脸庞。
商怀笙唇角带笑,有几分轻浮,像在挑逗他。
她一贯如此,问玉虽没亲眼见过,但他非常确信,商怀笙去调戏那些男子,定然会是这幅模样。
但这都不是他该关心的。问玉捂着脸,发出沉闷的叹息。
此事解决后,他得尽快找到那个人,现在竟都到了将身边认识的晚辈拉入梦境的地步,若不尽快了结,往后必然会发展成心魔。
*
凌晨时分,商叙身边的春月冬星两姐妹寻来客栈,一同过来的还有陆雪青身边的侍卫颜麟。
他们迟迟等不到自家大人回去,还以为皇宫发生政变,暗中向云月都和落凤原传递消息,两城军队已经在朝着日曜城赶来。
“还是太子身边的侍卫来报,末将才知道大人在此处。”
陆雪青已经醒了,虚弱地卧在踏上,听了颜麟的话,脸色又差了几分,“还不赶紧让他们回去!”
颜麟半跪请罪,“在得知大人安全后,已经让他们撤兵了。”
“我没事。”
陆雪青抬眸看向一旁的商怀笙,眼神微微闪烁,溢出一丝喜悦。
他醒来便见商怀笙在身边,就好像她照顾了他整夜。
事实也的确如此,商怀笙身上疼得睡不着,又担心商叙的情况,便一直在旁边守着,偶尔也会来看看陆雪青。
陆雪青扬起唇角,一脸痴态地盯着他,商怀笙伸了个懒腰,道:“不怪李昱辰忌惮,你们俩轻轻松松就集结起两只军队,我要是皇帝,我也不敢放着你们不管。”
她一开口,春月姐妹与颜麟皆满脸震惊。
春月看着她,像是要仔细瞧瞧她的脸,“姑娘,你怎么能直呼陛下圣名,这种话可说不得。”
商怀笙笑道:“你们都敢造反了,还在乎这点规矩?”
陆雪青捂唇笑出声,眼中满是喜爱与欣赏,“怀笙,小叙如何了?”
“她无性命之忧,只是劳累过度,。”
她不仅是说给陆雪青,也说给冬星二人,但二人只是盯着她,眼神中似乎有话想说。
商怀笙已经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既然李昱辰都知道,她也没必要再隐瞒。
之前商叙在府中发病,她是以原貌去过的,只是那时候情况紧急,没人注意到她的样貌。
此时二人的眼神都锁定在商怀笙脸上,似乎有什么已经呼之欲出。
“我叫商怀笙。”商怀笙冲她们笑笑,又加上一句,“是商叙的姐姐。”
“商怀笙?!”
她二人还没做出什么反应,颜麟先惊呼出声,眼中迸出激动的光芒,兴奋不已,“您就是那位以一敌万,刀枪不入,神力无穷的商将军?!!”
商怀笙说:“我力气是比普通人大些,但刀枪不入就有点扯了。”
“我就是因为您才开始习武的!”颜麟眼中尽是崇拜,“若不是您在,我父母妹妹都要死在那些歹人手中了!”
他将衣袍掀开,双腿弯曲,似乎马上就要跪下来向她叩谢。
商怀笙可经不起,连连后退,“你可别——”
“颜麟!”
陆雪青轻喝一声,颜麟这才停下动作,站回原处,“属下失态,还请将军见谅。”
“无事。”
商怀笙还没在颜麟这边缓过来,一转头见冬星与春月双眼含泪,同样也是抑制不住地激动。
“大人,您回来了,那、那我们家将军知道了吗?”
商怀笙摇摇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
春月抹了抹眼泪,“她要是知道了,定会开心,您……您是我家将军……”
唯一的亲人。
这话她不敢说出来,只是低头擦眼泪,衣袖都被浸湿了大半。
商怀笙知道她要说什么,眼神暗了暗,道:“她可能要多睡上一段时间,在别处我不放心,就让她在这里待着吧,我师兄师姐都在,很安全。”
“经过昨夜,想必皇宫内也十分混乱,你们留意着朝廷的动向,若是有什么异常,可以来告诉我。”
她俩要回去给商叙收拾换洗衣物,她俩一走,房内便显得空荡,颜麟在陆雪青床前傻站着,看看自家大人,又看看商怀笙。
难怪这几日大人总是笑意盈盈走路带风,原来是商姑娘回来了。
颜麟不自觉带上笑意,陆雪青看他一直盯着商怀笙,轻咳一声:
“颜麟,你去给牧宫的人递个消息,让他们留意相文客的动向,相家的几人在何处,最近在接触什么人,统统汇报,如果和军方的人有联系……”
他瞥了商怀笙一眼,压低声音,“悄悄做掉。”
“是!”
颜麟得了消息便积极执行,眨眼便翻窗离开。
商怀笙看着随风摇摆的窗户,陆雪青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他向来不走寻常路。”
“哦。”商怀笙收回目光,“你和小时候大不相同了,以前那么爱哭,现在倒有一城之主的气势。”
笑意从他眼角溢出,“怀笙,你记起小时候的事情了?”
“记得不清楚,只知道你很爱哭。”
他唇角的笑意微微褪去,“我才不爱哭呢,是因为你控制不住自己的力气,老是弄疼了我,我是你被你打哭的。”
“啊……”商怀笙扯了扯嘴角,“这样啊。”
陆雪青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你为了哄我,还说要我和成亲。”
“那真是童言无忌了。”
“……”
空气仿佛凝滞,商怀笙转身,又转过来,挠挠头,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
尴尬的的氛围正在弥漫,元妄推门进来,打破二人的沉默,“醒了?怀笙,你妹妹也醒了。”
“我去瞧瞧!”
商怀笙夺门而出,迫不及待地逃离。
陆雪青神色有几分落寞,元妄抱着胳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道:“你喜欢怀笙?”
陆雪青点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元妄:“你想追她,就得知道她喜欢什么,要不要我教教你?”
陆雪青眼中冒出期待的光,“还请师兄赐教!”
*
商叙从没睡过这么踏实的一觉,没有杂乱血腥的梦,没有鬼压床,没有萦绕在耳边的哭诉,就只是单纯的睡了个觉,是她这些年来的奢望。
她不知道自己昨夜是怎么失去意识的,只记得自己在宴会上,喝了几杯酒,便有了几分醉意,听着乐师的琵琶声,昏昏欲睡……之后便丝毫不记得了。
对了,宴会!
她好像记得宴会上出现了一个长满长毛的妖怪……不对,是她,是她变成了妖怪!
商叙猛然睁开眼,对上秦湫略微有些惊讶的眼神,她眉头微皱,很快舒展开,露出温柔的笑容,“你醒啦?你睡了许久。”
“道长。”
商叙记得她,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她警惕地摸向自己腰间。
她忘了,武器在进殿时都交了上去。
就算有武器也没用,对方是修道之人,一个法术就能让她动弹不得。
她变成了妖怪,她伤了人,他们从前想要救她,为她治病,现在肯定是为了抓她!
商叙内心翻涌,还未在震惊中缓过神来,茫然无措又不安,问道:“你们是来抓我的吗?我是妖怪,对不对?”
“你不是,你只是被妖怪附身了而已。”
秦湫指着不远处桌上放着的鸟笼一样的器具,一个模样奇怪的动物正在上蹿下跳,呲着牙威胁,但因为体型太小,根本起不到威慑作用。
“你醒了就好,怀笙很担心你。”
……谁?
她正疑惑着,房门被推开,商怀笙风风火火地跑进来,“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可要被你累死了,昨晚身子疼了一整晚都睡不着呢,你倒闷头睡到天亮。”
看着那张陌生却又熟悉的脸,商叙怔愣,迷茫,又很快反应过来,从那人的语气中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你是问玉道长的徒弟?”
“我才不是他徒弟呢。”商怀笙顿了顿,露出一个笑容,“我是你姐姐。”
“……”
商叙的脸上看不出欣喜,也没有震惊,只是茫然。
“我可以解释的,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
商怀笙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被商叙一巴掌拍开。
“我才没什么姐姐!我家里人都死光了!”
她突然发起脾气,扭过头,愤愤地瞪着商怀笙。
商怀笙的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地看向秦湫。
“商叙刚醒过来,还是好好休息……”
秦湫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商叙的眼眶中瞬间盈满泪水,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倔强地抬起头,眼中有不满,有恨意,但更多的是无尽的委屈。
“……对不起。”
商怀笙不知道该怎么做,双手在裙摆上搓了搓,张开双臂抱住商叙。
“我才没有姐姐!”商叙带着哭腔,想要把她推开,双手却绵软无力,“我姐姐早走了,我家里都死光了!”
她张嘴,狠狠咬上商怀笙的肩膀,“爹娘被杀的时候你在哪里!村子被烧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连他们的尸骨都没找到……我连他们尸骨都没找到!你就这么走了,我回到家你就不见了……”
她还记得小时候姐姐带她去海边捡贝壳,两人窝在一起睡觉,头发缠在一起,第二天再解开……那时候太小了,能够记得的事情不多,却也记得那日姐姐说要去看看小妹妹,结果再也没回来。
一别,就是十五年。
“对不起。”
商怀笙说不出别的话,只是一直重复着对不起,她将商叙抱紧,感受她颤抖的身体,崩溃的哭嚎。
眼泪滴进她的脖颈,冰凉,黏腻,浸湿衣裳。
商叙哭了许久,仿佛耗尽所有力气,又缓缓睡去。
不同的是她这次抓着商怀笙的手腕,沉睡后都没有放开。
秦湫给商怀笙擦擦眼泪,商怀笙别过头,“我没哭。”
“好,那我给你擦擦口水。”秦湫捏着帕子,在她脸上细细擦着,“你可有想过下一步要怎么做?”
商怀笙不解,“嗯?”
“你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既然已经相认,你还能心无旁骛地回四水阁吗?”
商怀笙低头,用指腹抹去商叙眼角残留的泪水,“我不留在这里。”
“那些熟悉的人和事物,总会提醒我当年犯下的罪孽,师姐,那短短两年死在我手里的人,不比你们几百年来杀过的妖魔少。不同的是妖魔祸害苍生,而我杀害无辜……如果我不是人的话,你们就该来灭我了。”
她挤出一丝苦笑,“我实在不愿意时时回想起那些事情。”
“那时你才几岁?五岁,六岁?你懂什么?”秦湫咬着下唇,眼底浮现怒色,“是李昱辰操控你做那些事情,那不是你的罪孽,是他的罪孽!”
祸害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在商怀笙脱离苦海后寻到她的姐妹,将她的妹妹培养成新的杀人兵器。
秦湫恨不得将李昱辰对商叙做过的事情说出来,但怕刺激到商怀笙,便将已经到了唇边的话语压了下去,“你没必要一直活在过去。”
“我知道。”商怀笙道。
她其实已经想明白了,错不在她,那时的她并没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完全被李昱辰所利用。
但她杀过的人是真的,手上沾满鲜血是真的,相文客那些人对她的畏惧也是真的。
她是血污中生长的怪物,他们需要她的强大,畏惧她的能力,嫌弃她的残暴。
这里有太多知道她过去的人,让商怀笙本能地产生排斥。
商怀笙俯身,躺在商叙的身边,“师姐,我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秦湫欲言又止,拍拍她的肩膀,退出房间,“有事叫我。”
商怀笙闭上眼睛,看上去睡颜安祥,手却紧紧抓着被角,微微颤抖。
秦湫眉头紧锁,站在门口久久凝望,目光柔软而酸涩,藏着心疼,她轻轻将门掩上,心中茫然,不知该去往何处。
不知在门口驻足多久,闻惠从房间出来,“你怎么在这儿?商怀笙呢?”
“睡下了。”秦湫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闻惠身上,“你要出门?”
“师叔差我去取些东西。”闻惠见她情绪低落,主动开口询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去哪里?”
“离这里三条巷子,云中绿阁。”
秦湫想了想,“那似乎是潮海阁的地方。”
闻惠点头,压着嗓音,嘴角露出狡黠的笑,“是桑月圣女给的东西”
秦湫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这……我去合适吗?”
“放心,师叔没有亲自去取,想必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秦湫有些犹豫,闻惠抬脚往前,“你不去的话,我走了。”
“我去。”
秦湫道,反正她现在也是闲着,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出去逛逛。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算不得两情相许
云中绿阁隐在闹市之中, 周围布有结界,从外面看上去只是一家寻常的书铺,铺面狭小, 陈设简朴, 几排书架依墙而立,架上书卷泛黄,闻惠在其中一卷竹简上轻叩两下, 敲击声在这间不算空荡的书铺中不断回响。
“三山宗弟子闻惠,奉师叔之命问玉前来。”
片刻后,书架微动,云气氤氲,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条九曲回廊, 弯弯绕绕, 仿佛没有尽头, 两侧流霞萦绕,素白莲花悬于半空, 每片花瓣都浮着莹莹微光。
回廊通向翡岛, 潮海阁的所在,也可以通往祈星台内部,连接多处,但路线只有潮海阁弟子才知道, 若有凡人误入, 只会走到日曜城郊外, 受四周莲花香气影响,走出时迷迷糊糊的,像是做了一场梦。
二人在廊上等候, 没过多久,云雾中人影显现,婀娜多姿,轻衣曼妙,仿佛仙人下凡。
“是你们啊。”
见是她们,桑月露出失望的神色,“你们师叔也真是的,有求于人都不知道亲自过来。”
闻惠平日听得都是有关这位圣女的八卦,从前也只在仙门聚会时遥遥见过对方倩影,初次交谈,难免局促,“师叔有事在身。”
“只怕是不想见我吧。”桑月递出一个精致的木匣,面上刻着海浪,是潮海阁的标志,“这香料是我用潮海阁秘法调制,原是用来构筑幻境的,可以助你师叔进入意识深处,找回尘封的记忆,虽不知他中的是怎样的忘情咒,但应当会有些效果。”
“……多谢圣女。”闻惠双手接过来,努力绷着脸,压抑着好奇。
桑月居然也知道问玉师叔被人下咒的事情了……那她肯定也知道师叔失了清白,居然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帮他找回记忆,圣女大爱,实在令人佩服。
桑月说完,又递出一个木盒,比刚才这个木匣稍微简陋一些,但是分量却很重,秦湫接过来时,里面传出有瓷器碰撞的声响。
“这是给商叙用的。”桑月语气中多了几分同情,“这大妖与她一体双魂,在她体内共生多年,一朝被拔除,对她自身也有影响,这些能助她稳固魂魄,三日一瓶,直到用完为止。”
“共生?”秦湫蹙眉,她想过大妖一直躲藏在商叙身边,是借她的怨气来隐藏自己的妖气,却没想到两人竟然共生多年,“敢问圣女,此言何意?”
桑月淡淡道:“她在战场上受过那么多伤,甚至有几次都命中要害,你觉得她是为何能够活到现在?”
秦湫顿觉毛骨悚然,也就是说,这大妖的存在也和李昱辰有关?
“其他的你们去问问玉吧。”既不是自己想见的人,桑月也没有和她们多聊几句的意愿,“这香做起来耗时耗力,只此一份,再求没有,你告诉他,三日后在我们约定的地方见面,若他敢爽约,我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闻惠微颤,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面上还是冷静,“是。”
她与秦湫正要离开,又听见桑月叫她们,“对了,我再提醒一句,用香时最好身边有人护法,毕竟要深眠,万一被突然惊醒,容易精神错乱。”
闻惠:“晚辈定会转告师叔。”
微风吹来淡淡白雾,桑月的身形消失在回廊中,她们也回到书铺,眼前又是那古朴陈旧的书架,空气似乎还有丝丝莲香。
闻惠捧着木匣,好奇不已,“你说,桑月和师叔约会,是为了什么?”
“不知。”秦湫摇头。
“你啊,还是这样木讷。”闻惠耸耸肩,“这下好了,师叔很快就能找到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了,我十分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秦湫的目光在木匣上掠过,道:“我也好奇。”
*
商叙在客栈休养了两日,这两日陆雪青一直留意着朝廷中的动向,唯恐城中传出什么关于商叙的流言来。
但宴会上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守口如瓶,请言府也宣布已经抓住了作乱的妖怪,在百姓面前将它铲除,在凌枫院的符咒中,做出来顶罪的木偶傀儡化为灰烬,也算是安了百姓的心。
这两日商叙几乎都在昏睡,偶尔清醒时听商怀笙和陆雪青告诉她朝中的动向,李昱辰差人来慰问,并未追究她殿前失仪,还送了许多补品。
商叙觉得他们一定有事情瞒着她,她依稀记得当时宴会的情景,露出恐惧目光的人们,还有隐藏在畏惧之下的嫌恶,仿佛她就是个怪物。
商叙每每想起,便心情低落,但她来不及惆怅,商怀笙便吵吵闹闹地闯进来,不是拎着鸟笼来给她解闷,就是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问她饿不饿。
记忆里冷静成熟的姐姐,传言中强大威严的小将军,其实聒噪又幼稚,明明比她年长,说话做事还像是个小孩子。
如果商叙没有经历过商怀笙所经历的那些,或许真的会以为商怀笙是在温暖欢乐的环境中长大的。
被关在兽林的夜里,借着萤火虫的微光,耳边充斥着野兽的嚎叫,在布满苔藓污泥的峭壁之上,她看到商怀笙刻下的图画,海浪,海鸥,沙滩,还有渔村燃起的篝火。
近在咫尺的悬崖下,是数不尽的森森白骨,有野兽骸骨,也有人类的白骨。
她在那里待了三日,找到许多商怀笙留下的痕迹,在那样恶劣的情况下,商怀笙竟还有心思画画,只是后来的画越来越潦草,到最后只有一道几乎将岩石劈成两瓣的剑痕,显示着商怀笙几乎要崩溃的情绪。
商怀笙在那里待了一个月,清理了许多凶狠的猛兽,所以她出来的异常顺利。
后来逐渐张大,在战场上撑不下去的时候,她都会想到商怀笙,想到她是如何在更加复杂的乱世中生存,想着她受过的那些苦难,一遍遍地激励自己。
商叙看着这个在记忆中已经模糊,又慢慢变得鲜活起来的姐姐,表面冷淡,竭力压抑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心里却忍不住更多地依赖她。
商怀笙给她讲述了许多宗门中的事情,待她如父母一般的师兄师姐,为老不尊但是很强大的师父,和她并肩作战的朋友,和总是挑事儿的三山宗弟子。
商怀笙挤在她床上绘声绘色地讲故事的时候,她们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咸湿的海风吹过沙滩,她们把脚丫埋进沙子里,依偎在一起,等着父亲和哥哥归来。
像是再一次回到了她们的家。
商叙梦中都多了几分香甜,不再被梦魇困扰。
春月和冬星轮换着来看望她,每次她都在睡觉。
春月不由得担心,“将军的梦魇好了,又患上嗜睡症,可如何是好?”
秦湫安慰她,“她只是要把从前没睡好的觉都补回来而已。”
春月问:“将军的病真的好了吗?”
秦湫:“好了。”
她身上已然不见怨气,干干净净。
春月赞叹:“问玉道长果真是神医。”
秦湫抿唇一笑:其实这多亏了商怀笙,是她用断龙吸收了商叙身上的怨气。
断龙的上一任主人,是天界的杀神,斩妖除魔,屠神灭佛,死在断龙剑下的生灵能填满长眠海,商叙身上的怨气和断龙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她从前只知道断龙是神器,但从未见识过它的实力,连断龙能吸收怨气这件事,都是从问玉口中得知的。
商怀笙以自己为桥梁,连接商叙与断龙,完成了怨气的过渡,不然商叙肉体凡胎,魂魄也定会被断龙吞噬。
秦湫一边感叹神器的威力,一边又感到后怕,当时她亲眼看到商怀笙腥红的双眸,怨气侵蚀着她的身体,同样也在试图吞噬她的灵魂。
商怀笙只觉得身体疼痛难忍,却不知自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现在年纪小,还未曾外出历练,虽有一身神力,若没有其他技艺傍身,以后怕是要吃亏的。
等回到四水阁,绝对要盯着她好好修行,决不能再向从前那般纵容她逃课。
*
晌午时分,日头高照,窗外的柳树被晒得蔫巴巴的,外面没有一丝风,空气沉闷,凝重,叫人喘不过来气。
商怀笙与问玉面对面坐着,扯了扯领口,觉得空气稀薄,呼吸困难。
断龙横在二人中间的桌上,乖巧得像没有灵识的木头,身上的光芒也黯淡许多。
问玉的手指在剑身游走,五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顺着剑身上的暗纹,缓缓下移……
商怀笙不自觉地吞咽,脑中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一些画面。
这样白净不容玷污的手指,也曾到过不可言说之地,被刺激到的商怀笙惊起,险些把他的手指折断。
她现在还能记起问玉幽怨的目光,染着绯色的脸颊,被她咬破的嘴唇一张一合,“你再这样下去,药性还没纾解,我先被你打死了。”
她是怎么说的来着……她好像什么也没说,只是贴上去,缓解身上的热意……
“商怀笙。”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商怀笙猛地回神,对上问玉含着愠色的目光。
“你若不是真心来求教,就别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
一张一合的嘴唇和记忆里重叠,却没有半点情.欲,只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对不起。”商怀笙拍拍发烫的脸颊,“你说什么?”
问玉眉头蹙起,似乎想再骂她几句,张了张嘴,又无奈叹气,自我安慰道:“算了,跟傻子置什么气。”
商怀笙没有反驳他的话,心虚地摸了下鼻子,“师叔说什么?”
“不许叫我师叔。”问玉瞪她一眼,握住断龙剑柄,“它的确有被操纵过的痕迹,天明钢炼出的盖羽飞甲,可以操控他人灵器,这上面便有盖羽飞甲的痕迹。”
他指着上面两道似乎被虫子爬过的痕迹,道:“断龙被控制的时间很短暂,它在发现自己伤人之后很快挣脱了,至于为什么会躲在将军府的武器库,并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不想继续伤人而已。”
商怀笙问:“它不是上古神器吗?怎么会被控制?”
“灵器的能力也是和器主有关的,器主自身能力不行,也会压制灵器的实力。”
“哦,这样啊……你是在骂我吗?”
问玉轻扬唇角,“这次反应的倒是挺快。”
他这一笑,商怀笙也生不起气来,望着那笑容有几分出神,“师叔,你觉得是谁放出盖羽飞甲,操纵了断龙呢?”
“天明钢罕见,盖羽飞甲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唯有天工阁。”
“那群只知道捶捶打打的壮汉?”
问玉:“你见过?”
商怀笙:“没有。”
问玉:“那你为何说是壮汉?”
商怀笙:“要每天抡大锤,难道还能是弱柳扶风的小书生?”
问玉又是一笑,“倒也不全是壮汉。”
商怀笙愣愣地盯着他,忽然开口道:“师叔,你笑起来真好看。”
“……”
问玉的笑容倏地不见了,眼中又聚起怒火,“商怀笙,你脑子里整日在想些什么?”
商怀笙眨眨眼,“我只是想夸夸你,咱们接着说,我和天工阁的人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要对断龙下手?”
“你……”她态度转变的自然,就像是买菜的时候顺手加了把芹菜,问玉无奈,一些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未必是天工阁的人,盖羽飞甲虽然难寻,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有心,也能寻得。”
“盖羽飞甲价值不菲,且天工阁能锻造出盖羽飞甲的人也寥寥无几,得去走一趟,问问最近都有谁购过盖羽飞甲。”
问玉握着断龙,像在抚摸一个听话的宠物,商怀笙心中有几分吃味,断龙在她手里都没有这么听话过,旁人更是碰都碰不得。
偏偏在问玉手里就很老实,而且问玉似乎很了解它。
商怀笙有疑惑就问:“师叔,你是怎么知道断龙能够吸收怨气的,你还教我该怎么召唤断龙,你怎么这么了解它?”
问玉顿了顿,垂眸看向断龙,“因为,它是我带回来的。”
商怀笙:“啊?”
“你以后断龙这种神器会乖乖待在一个小门派吗?百年前我兄长察觉到南境灵气波动,断龙封印出现裂痕,怕它出世后作乱,我才将它带回三山宗……后来不知怎么竟到了你手里。”
商怀笙恍然大悟,怪不得宋良白老说这把剑是他豁了老脸才拿来的,让她好生看管,原来是从三山宗抢的。
“它既然如此听你的话,你为何不直接收了它?”商怀笙问。
问玉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神器并不是那么随便就认主的。”
他意味深长地说,“你要好好珍惜。”
商怀笙十分诚恳地点头,那是当然了,毕竟是三山宗抢来的东西。
“盖羽飞甲的事情先别声张……”他想了想,说,“谁都不要告诉,你师父也不可以。”
“那我师姐呢?”
“也不行。”
商怀笙露出为难的神色,“可我只要撒谎,师姐定能看出来。”
“她不问你就不说,不就行了?笨!”
“也行……不对,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问玉敲敲断龙,发出梆梆两声脆响,眉眼弯弯,诱惑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怎么让断龙乖乖听话吗?我可以教你。”
商怀笙心中一动,心道四水阁弟子怎么能跟着三山宗的人学习,但他这副模样实在勾人,她呆呆点头,道:“想。”
*
第三日,商叙已经完全好了,也不再嗜睡,除去有些劳累,身体并无大碍。
她要回将军府收拾东西准备回云月都,离开客栈,商怀笙一下子闲了下来,听见闻惠说起问玉与桑月有约的事情,便毫不犹豫地要跟上去看热闹。
问玉与桑月约在一处小茶馆,西临敬河,北面可以望见祈星台,临窗而坐,拂面河风清爽,携着一丝莲花清香。
“许久不见你了。”桑月道。
“三日前刚刚见过。”问玉淡淡地应了一声。
桑月轻笑:“你还是这样,为了躲我甚至不惜闭关百年,如果不是这次欠了我的人情,是不是以后都不打算见我?”
问玉:“我闭关不是为了躲你。”
“……”
两人又陷入沉默,只有茶盏碰撞的声响。
“他们怎么不说话了?”
隔壁包间,商怀笙的耳朵贴着墙壁,动用全身的感官,也只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
“你不去找你妹妹,在这里做什么!”
闻惠站在她身侧,很是不满,她本来只想拉着秦湫过来,却偏偏撞上了商怀笙和元妄,四个人一起过来,这么显眼,很容易被发现的。
“她回将军府了,也不让我跟着。”商怀笙闭着眼睛,仔细听着,“而且,你不也来了吗?”
闻惠脸颊微红,“我是怕潮海阁圣女对师叔动手动脚。”
“啊?”商怀笙惊讶,“他还被人猥亵过?”
“别说的那么难听,只不过是桑月借着酒劲要对师叔耍流氓而已。”
商怀笙:“噫!!”
闻惠作为少数亲眼见证过两人故事的人,谈起这事儿来能讲上三天三夜,“你别瞧着桑月孤傲不近人情,其实是个酒蒙子……”
“嘘——”元妄凑过来,说,“他们又说话了,小点声。”
隔壁。
桑月取了自己的琴,盘腿坐在窗边,抬头时眼眸中满是怨愤,“你的意思是,你叫我来,是为了让我给你找情人?!”
问玉:“圣女大人要是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桑月咬牙:“我当然不愿意!老娘追了你这么多年,你对老娘爱答不理,现在又来让我帮你你找你的旧情人!!”
问玉起身,对她抱拳,“承蒙圣女厚爱。”
“你是吃定了我会帮你?问玉!你以为你有多大的面子,当年将我拒之门外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
“若是圣女不愿,我可以离开。”
“你真是……算了,当是我还你人情,毕竟欠了你这条命。”
桑月狠狠骂了几句,指尖拨动琴弦,道:“我不是为帮你,我只是好奇,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对你下药又始乱终弃。这鸳鸯曲如同月老红线,若你已经有了两情相许之人,便会在你们两人之间结出红线。”
“算不得两情相许,毕竟我什么都不记得。”
“你这般性情刚烈,若是不愿意,谁能强迫了你?”
桑月挑眉,一眼望入问玉眼眸,他表情微愣,还想再反驳,耳边已经响起琴声,一根浅淡的雾气凝成的红线从他小指出现,绕着窗边飞了出去。
桑月快速拨动琴弦,又幻化出一只青鸟,追随红线而去。
问玉望着红线向着西方越飘越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不是商怀笙。
他早知道闻惠几人就在隔壁,虽然他们刻意隐藏气息,但那个多人,怎么也藏不住。
他们刚进来的时候,问玉就听到了商怀笙咚咚咚的脚步声,秦湫小声叫她慢些,从他们进门到走进隔壁,问玉全部知晓。
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商怀笙,又一次次地推翻自己的怀疑。
商怀笙并不像是认识他的样子,如果真的是她,她在第一次见自己的时候就会露出马脚。
可他从闻惠口中得知,商怀笙在七月初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虽然元妄和秦湫都说她是去了人间玩耍,但怀疑再次冒头,问玉不得不多想。
窗外的红线渐渐远得看不见了,问玉坐在桑月对面,被悠扬的琴声包围,安静地等待。
第30章 第三十章 红线
商怀笙他们也听到了琴声, 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惠:“怎么还弹起琴来了?”
元妄:“桑月鲜少在人前抚琴,他俩这是旧情复燃了?”
商怀笙:“还挺好听的, 这什么曲子?”
“是鸳鸯曲, 是桑月的独门绝技。”秦湫站在三人身后,见三人在墙面趴成一排,忍俊不禁, “有琴声遮掩,大概是什么也听不到了,怀笙,来吃点点心吧。”
她端着茶点走过去,手递出去,商怀笙便张开嘴咬下。
闻惠看到这一幕, 翻了个白眼, “都是你惯坏了她。”
“你对门下弟子不也这般纵容, 不然金田也不会屡屡来挑衅。”
“……”
闻惠无话可说,哼了一声, 把脑袋转向另一边。
“师姐, 这是什么?”
“龙井茶酥,喜欢吗?回头带点。”
“好吃!”商怀笙伸手去拿,忽然发现右手小指上缠了一截红线,转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裙摆, “诶?我衣服开线了?”
“扯掉就是。”秦湫说着, 伸手捏住那一截红线, 随手一扔。
商怀笙专心盯着桌上的糕点,没注意到落地的红线瞬间变作烟雾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窗外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线。
秦湫把她拉到桌前, 道:“配上茶更好吃。”
“好!”
商怀笙低头猛吃之时,隔壁的琴声停了,她便端着茶又贴到了墙上。
“看来不行。”问玉的语气比刚才轻松许多,“我之前便说了,不是两情相许。”
桑月看着断掉的红线,稍稍抬手,红线消散,“如果真的无情,是连红线都不会结出来的。你忘了,我从前在你面前弹过许多次这首曲子,盼望着有一天能生出连接你我的红线来,可结果无异于对牛弹琴。”
她将长琴收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失落,“问玉,你动情了。”
“我没有。”问玉语气肯定,“我从未对任何人有过男女之间的情感。”
桑月的右手抚上心口,道:“动情并不局限于此,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会因为某个人的一个小小动作便牵动心肠。这世间许多事,唯有感情无解,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的。”
问玉看出她的伤心落寞,低声道,“抱歉。”
桑月轻笑,“这两个字你说过很多次,唯有这次能听出真诚,看来你真的动情了,都有了人味儿。”
问玉道:“有没有可能,你的曲子其实也没那么有用?”
“我收回对你的夸奖,你还是这么耿直地让人生气。”桑月瞪他一眼,道,“对于风流多情之人或许没有那么大的用处,但对你这种百年不开花的铁树,是最管用的。百试不爽。”
桑月道:“鸳鸯曲只是能影响你的心绪,指引你心中所思之人而已。没有效果或许是因为你失忆的缘故,这招是行不通了,你还是用引梦香吧。”
“多谢。”问玉道。
桑月摇摇头,提起商叙,“我没想到你会对商叙的事情这么上心,是因为她是那个小姑娘家人的缘故吗?”
问玉瞬间便明白了她口中的小姑娘是谁,没有反驳。
桑月笑笑,语气有几分自嘲,“其实刚才我很担心,怕红线尽头会是那个小姑娘,你待她与旁人是有几分不同的。”
问玉神色微动,“她只是宗中一个晚辈而已。”
“是我多心了,直到断龙出来我才知道,你待她不同,是不是因为断龙?”
“……”
桑月为二人倒上茶水,举杯交谈间,有种他们已是多年好友的错觉,“早听闻断龙在三山宗,我还以为它会认你为主,毕竟你这么多年都没遇到合适的灵器……那个小姑娘,以前在李昱辰麾下,我略有耳闻。李昱辰的得力干将,生性残暴……”
“她不是。”
桑月抬头,发现问玉眉头皱起,满脸的不认同,“流言不可信。她虽然顽劣,但完全称不上残暴。”
桑月指尖轻敲茶盏,挤出一丝笑容,“看来传言有误。”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房间中只剩茶盏碰撞的声响,过了许久,问玉才放下茶杯,神情中多了几分严肃。
“潮海阁多音修,但对符咒结界之流也不是一窍不通,将军府外的结界便是你们布下的吧?”
桑月微顿,眼神闪躲,“是。”
“转运翡珠产自翡岛,能承载大庆国运的,定是极品中的极品,放眼修仙界各大门派,也就只有潮海阁能拿出来。”
“……”
包厢中的氛围霎时凝重起来,桑月的脸色变得僵硬,“你知道了?”
“猜的,但是看你的反应,想来我没猜错。”
桑月抿唇,眸中浮漫出懊恼与内疚,“我先前并不知道此事。李昱辰曾经求天机阁推算国运,若李承允能活过二十三岁,大庆便可延续千秋万载,否则,三世而亡。潮海阁与李家素来有交情。”
“国家稳定,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李昱辰或许做过许多恶事,但不可否认的是现在天下太平,百姓不再受战火侵扰,不必再流离失所。”
“用一人性命换天下百姓,他们觉得值得。他们也推过商叙的命格,虽不是最佳人选,但有好运眷顾,逢凶化吉,也是个极佳的选择。”
桑月缓缓道来,语气平淡,似乎全然不在意商叙被他们选中时只是个不足十岁的孩童。
这些年来,有不少修士在游历时察觉到商叙身上的异常,但发现是天工阁与潮海阁的手笔,都选择了不过问。
他们修道是为苍生,舍一人庇佑天下人,他们没有道理阻止。
如果商叙不是商怀笙的妹妹,只是个普通的凡间将军,问玉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但她是商怀笙唯一的亲人,商怀笙不会不管,他也不能坐视不理。
桑月看出他的想法,摇头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护短,所以在得知商叙的姐姐去了常春阁后,我便知道你会管这件事。”
“她四水阁的人,不算我们宗门弟子。”
“呵,你就是嘴硬。”
桑月说着,又想起那晚的情景,“断龙不愧为神器,竟有那样强大的能力,天机阁与太虚殿都束手无策的怨气,竟然被它轻易吞噬了。今年的九天盛会,这位商怀笙恐怕要大放异彩,或许会盖过当年的你。”
问玉唇角扬起一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她啊,心思不在修行上,顶嘴抬杠倒是在行。如今才是识灵期,连参加比赛的资格都没有。不过她悟性不错。”
“……”
桑月盯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胸腔中酸涩感弥漫,“不知道还以为是你徒弟呢。”
问玉摇摇头,“我要是有那样的徒弟,可是要愁死了。我无福消受,还是让她折磨宋良白吧。”
问玉这样说着,嘴角的笑意却在加深,眼角都弯了起来,“她若是在九天盛会上丢了脸,让宋良白自己受着就是。”
“你们师兄弟才是真的相爱相杀。”
桑月扯扯嘴角,挤出一个微笑。
*
琴声消失后,两人似乎又说了什么,接着便听不到了。
三人好奇得心痒,元妄正打算用个扩音符,却听见隔壁响起开门声,再一回头,问玉已经站在他们包厢外。
他倚着门,冲几人笑笑,“你们自己说,要抄多少遍?”
闻惠最先低头,“师叔,弟子知错了,自请罚抄门规百遍。”
商怀笙震惊地看向她:他师姐,你卷什么卷!
问玉又将目光移向元妄,元妄挠挠头,正要开口之前,商怀笙站在他面前,“我们是来喝茶的!”
“是吗?”问玉扫一眼桌上的两个茶杯,“四个人两个茶杯,你们好生节俭。”
“师父说了,节俭是美德。”
“呵。”
眼看问玉脸色变黑,元妄都要去捂商怀笙嘴了,结果问玉转身离开了。
“闻惠,明天落日前把你的罚抄交上来。”
待他走远,闻惠看着没受一点惩罚的三人,出离愤怒,“为什么只有我罚抄?”
商怀笙:“谁让你认错这么快!你说你是来喝茶的,他还能不让你喝?而且我们又不是你们三山宗的,他凭什么罚我们!”
“你……”闻惠气得无语,“这种时候你反应倒是快了。”
元妄道:“我可以帮你抄写一半。”
闻惠半点不领情:“呸,少在这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就说跟你一起就没好事。”
“从前你可说过,遇见我是人生一大幸事。”
“呕——你别恶心我了,如果能回到过去,我肯定在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狠狠揍你一顿。”
昔日爱侣争锋相对,这场面在元妄身上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两人吵得起劲,秦湫拽着商怀笙离开茶馆,远远还能听见盘子摔碎的声音。
秦湫借机又教导她:“你千万别学你师兄,他教你那套对待感情的方式是不对的,要从一而终。”
“可师兄也说,人心是会变的,没有感情却还要强留在对方身边,对彼此都是伤害。”
“……”
秦湫沉默片刻,道:“各人有各人的观点,你只要能认清自己的内心,有自己的判断就好。”
“哦。”商怀笙是不爱听这种大道理的,听也听不懂,学也学不会。
比起纠结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商怀笙更乐意听点劲爆刺激的八卦。
“师姐,问玉和潮海阁那位圣女有什么故事,你给我讲讲呗。”
秦湫想了想,说:“我知道的不多,前些年桑月去三山宗寻问玉师叔,请年玉师叔为二人做媒,我才知道他俩认识。”
“年玉同意了吗?”商怀笙问。
秦湫:“应该没有。就算年玉师叔同意,问玉师叔也不会同意的,他一心修行,早已斩断红尘……也不能这么说,他最近不还深陷绯闻之中吗?”
商怀笙没反应过来,“啊?”
“就是对问玉师叔下忘忧果那位。”秦湫似笑非笑,歪头看向商怀笙。
“……哦。”商怀笙低下头,“我还当是什么事情。”
“怀笙,你应该没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那当然——没有!”
商怀笙心都吊到嗓子眼,下意识地否认,可是面对着秦湫那双温柔的眼眸,她又生出几分说谎的心虚来。
秦湫没再追问,捏捏她后颈,道:“如果遇到了没办法解决的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
茶馆听墙角被抓后,商怀笙一天都没再见到问玉,傍晚时分,有一陌生男人来到客栈,给她送了一个木匣。
商怀笙认出他是李昱辰身边的侍卫,打开木匣后,里面放的是些司空见惯的小玩意儿,木鸢,木剑,小绣球……大庆孩子们的玩具。
木匣最底下,放着一枚金色的钥匙,身长三寸,形状如龙形微弓,匙柄铸着交颈蟠龙,双目嵌有红宝石,在暗处闪烁着光芒。
这是大庆金库的钥匙,普天之下,知道金库位置的,除了李昱辰,便只有商怀笙。
李昱辰送来此物,不知意欲何为。
商怀笙想着,反正她和李昱辰还有事情没有解决,便趁着夜色潜入皇宫,直奔御书房,果不其然见到了李昱辰。
他老了许多,宫宴上看着还精神矍铄的人,现在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头,苍老了二十岁,皮肤皱在一起,如枯树树皮。
他睁着浑浊的双眼,打量好一会儿,才道:“怀笙,你来了。”
“你给我送钥匙,不就是想让我过来吗?”商怀笙抱着胳膊,站在书案前,语调冰冷,“你想做什么?”
李昱辰顿了顿,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双腿弯曲,竟跪在了她面前。
“你、你这是做什么?!”
日曜城的主人,大庆的皇帝,九五之尊,卑微地跪在她面前,佝偻着身子,脑袋几乎垂到地板。
他掀起衣袖,露出里面如同朽木般近乎腐烂的皮肤,“怀笙,我时日不多了。”
商怀笙往后退了半步,看着自己曾经感激,怨恨,恐惧过的人跪在自己脚下,从前意气风发的王爷已经枯败不堪。
商怀笙沉默,伸手将他拽起来,扔到旁边的木椅上,“好好说话,别搞这一套。”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叙,这是我给我儿子换命的反噬。”
李昱辰艰难地挤出笑容,“怀笙,你还记得我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商怀笙不语。
“心怀苍生。”他自问自答,“你没有见过乱世,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同类相残,我想结束这样的乱世,却被亲信出卖,被先帝贬斥,数年筹谋化为泡影。”
“我几乎都要放弃了,只想做个闲散王爷,你在此时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上天的旨意,要你助我结束这乱世。”
“可你走了,你走之后,军心不稳,也是上天的旨意,让我找到你妹妹。你们商家真是,呵,能人辈出……”
他嘴角挂着笑,商怀笙本来沉默听着,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将刀刃往前抵住他下巴,“我家里人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哈——”李昱辰笑出声来,“好歹是我教出来的,你倒也聪明。但我还没有无耻到那种地步,我早知那盗匪意图袭击,只是没有阻止而已。”
“为什么!”
商怀笙掏出匕首,骨节凸起,整条手臂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双眼充血发烫,耳膜鼓胀,几乎要炸掉。
商怀沓樰獨家諍裡笙已经将刀架到了他脖子上,她第一次杀人,就是用这把匕首,是李昱辰送给她的。
“没有为什么,只是怕你们那个村子再出别的神迹,威胁到苍生。”
“你是怕威胁到你的帝位吧!!”
一股怒火从胸腔直冲头顶,烧得商怀笙喉咙发干,她咬紧牙关,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
李昱辰的脖颈已经被她抵出一道血痕,再向前一分,她就能亲手了结了这个混蛋。
李昱辰眼中没有惧意,只有即将解脱的期待,“那日宫宴后,换命的反噬突然袭来,折磨得我痛不欲生,怀笙,你既然恨我,便杀了我。”
他视死如归,等待着利刃刺入脖颈,没想到商怀笙收了匕首,整理衣袖,神色依然恢复平静,眼眸黑沉,“我不会杀你的,反正你也要死了。你搞出这一遭,不过是想治我个弑君之罪,连带着将我妹妹这个威胁也铲除。相文客应该就在某处等着宣旨了吧?”
李昱辰眼神微愕,眸底划过被看穿的窘迫与不甘,“你当真比幼时聪颖许多。可惜你猜错了,我是真心想要以死谢罪。”
“说的倒轻巧。”商怀笙晃动着手中的匕首,露出笑容,“杀你一个将死之人太容易了,我在想,如果你儿子死了,你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后继无人……”
“别动他!”李昱辰终于露出几分惧色,“他什么也不知道。”
“是啊,他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曾经想把转运翡珠放置在他的身上,导致他天生痴傻。”
“……你怎么会?”
“我不仅知道,我还知道相文客觊觎帝位已久,到你时候,你的儿子未必能继承皇位。”
“他会的,我早知相文客的心思,但商叙和雪青都是我亲手培养的,有他们在,承允会登上皇位的。”
“倘若我已经杀了李承允呢?”商怀笙晃了晃匕首,“就用这把,你送给我用来杀人的匕首。”
“什、什么——”
李昱辰瞪大双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不、你不会的!”
商怀笙冷笑:“我是你教出来的,你不了解我的品性吗?”
他直直地盯着前方,好半天,才轻笑一声,“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不会。”
嘁——
商怀笙心中冒出几分不甘,早知道不如把李承允杀了。
她重新举起匕首,身后一个人影走出,按住她的手腕,“好了。”
商怀笙耸耸肩,“我没打算杀他,反正他也快死了。没必要脏了我的手。”
问玉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李昱辰看着两人,眼神从震惊到疑惑,再到释然。
商怀笙只是在吓唬他,他清楚商怀笙的秉性,她不会杀李承允的。
她只是想让他体验一下失去亲人的恐惧,那一瞬间,他的确感到全身血液冰凉,如坠冰窖。
李昱辰露出笑容,癫狂,讥讽,自嘲,“怀笙,我就知道,你是个深明大义的人。”
商怀笙收起匕首,“所以你特地找我来,不断地刺激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确认你不会杀我的儿子。怀笙,我欠你们姐妹的,此生无法偿还了,我只求你能放过承允,整个大庆只有你和我知道国库的位置,若我死了,我希望你能继续庇佑大庆江山。”
“你害死我家人,伤害我妹妹,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们李家守住这江山?”商怀笙瞪他一眼,“我现在可恨不得杀了你呢。”
“因为你的名字,因为你的妹妹,她深爱着这片土地。”李昱辰道,“怀笙,我了解你。”
商怀笙咬咬牙,再次掏出匕首,手起刀落,斩下一截李昱辰灰白的发丝,“你少做梦了!你看不到你的江山千秋万载,你会在死后进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发丝缓缓飘落到地面,像他即将结束的生命,李昱辰抬起头,眼前寒光一闪,匕首刺入他的大腿,带来剧痛。
“啊——!!”
李昱辰嚎叫不止,苍老的声音如同老旧的风箱,发出“嗬嗬嗬”的声响。
血液弥漫开来,鲜红刺激着李昱辰的双眼,侍卫闻声冲进来,书房中只有李昱辰一人,他按住了要去追杀刺客的侍卫。
“没有伤及要害,叫太医即可。此事不得告诉任何人。”
腿伤疼痛难忍,李昱辰咬唇,腮边热泪滚落,眼中庆幸与后怕交织,化作一声陈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