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的八月如火炉。
周六下午三四点的光景,日光仍旧持续散发庞大热量。
南岭一高校园内不见人影,高三所在的教学楼内隐隐传出各班老师讲课的声音,离近了还能听到书页翻动以及纸笔摩擦的沙沙轻响,和教学楼窗外的繁茂枝叶摩挲音汇成一片白噪音。
很催眠。
但一班前排的学生无一不是聚精会神,生怕休息片刻,就拉下了学习进度。
数学老师宋明讲完整张卷子,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下课铃正好响起,他布置完作业,然后朝第一排中间位置坐着的女生抬了抬手。
“课代表,明早收一下作业。”
汤慈从满分卷子中抬起头,露出宽大眼镜下窄而尖的下巴,没什么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好的,宋老师。”
宋明一走,教室内的学生才开始活动,喝水的,结伴去卫生间的,去小卖部买零食补充能量的,一时间教室空了小半。
汤慈从桌斗里拿出书包,将今天各科作业都整齐放进包内拉上拉链,桌面的卷子对折,还没塞进书架,江蝉坐到了她身侧的空位,抱着刚刚数学课讲的卷子,满面愁容。
“小慈,你再给我讲讲最后一道大题呗,我听的云里雾里的。”
汤慈又将折好的卷子展开铺在桌面,拿起笔袋里的中性笔转了一下,“好,你具体是哪个知识点不清楚呢?”
江蝉凑她进了些,却戳了戳汤慈笔袋上的洞,“你这个笔袋都破好久了,怎么还不换个新的?”
“还能用。”汤慈没管笔袋的事,催促江蝉,“先说题。”
汤慈听她说完不懂的地方,从书架抽出演草本,将脑海里的演算步骤列出来,并耐心地给她讲解了一遍。
汤慈嗓音温和,语调平缓,无疑是个好老师。
江蝉听完头脑立刻清晰,笑着挽住汤慈的手臂,“谢谢汤学霸,现在去不去小卖部?我请你喝水啊。”
汤慈揪了一下书包拉链,“不去了,我得去趟医院。”
“复查的结果出来了?”江蝉随她一道站起来,“我送你下楼。”
汤慈点点头,背上书包从桌椅缝隙挤出来,“还好后两节课是自习。”
高三补课期间,每周日休息一天,周六下午最后两节是自习,学生有事通常也是这个时间段请假。
汤慈坐在第一排,通常出教室也是从前门,但今天正好撞见一行同学从前门进来,将不大的走廊堵得水泄不通。
江蝉自然而然拉着汤慈去走后门。
帆布鞋底在地板上转了个弯,汤慈指尖蜷缩了一下才深吸了一口气跟上江蝉的脚步,目光下意识朝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单人位轻睇了一秒。
盛毓在睡觉。
黑T被他的肩胛撑起小山一样的弧度,修长洁白的手臂从漆黑发顶伸出,随意地搭在课桌边缘。
窗外聚着几个本班和别班的男生,正面色凝重地谈论着什么,周弋阳拍了拍盛毓的肩膀,“毓哥!快醒醒!林尧那个王八蛋找人把金铭带走了。”
盛毓掀起轻薄的眼皮,又很快耷下,沉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一个男生急切重复:“林尧刚给弋阳发了个短信,说他看到有几个混混带着金铭去滨湖公了。”
周弋阳恶狠狠啐了一口气,“就是他找的人,林尧惯会耍这种阴招。”
盛毓闻言皱了一下眉头,眼睫再次掀开时,漆黑瞳孔已然清醒。
汤慈她们走到最后一排,盛毓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长腿迈向后门,冷白手掌捏了捏后颈,“会会去。”
目光从男生只放着一本课外书的桌面瞥过,汤慈又悄悄抬眼看向走在她前面的盛毓,即使她抬着头,目光也只能触及他宽阔的肩膀。
她没注意好保持距离,脚步向前,鼻尖快要贴上男生的脊背。
极淡的皂香萦绕在她鼻腔。
汤慈脚步瞬间顿住。
江蝉惊恐地拖住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不要命了?刚睡醒的魔王你也敢离这么近?”
汤慈缓慢眨了眨眼睛,看到门外站着的一群女生,她们殷切的目光朝盛泽身上投递,却并没有一人敢上前搭讪。
南岭一高的人都知道,高三一班的盛毓桀骜难驯,最讨厌女生朝他身边凑,更别提是他刚被吵醒的烦躁时刻。
但他实在生了副好皮囊,冷酷疏离的性子又激发人性本能的征服欲,让无数女生趋之若鹜。
汤慈摇摇头,“我没注意到。”
江蝉注意力早被盛毓吸引,没注意她的回话,等身材挺拔的男生下了楼梯,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摇头叹息:“可惜了盛毓长这么帅,天天打架斗殴,迟早要被学校劝退的。”
汤慈没说话,捏紧了书包肩带,下楼梯的脚步有些许沉重。
江蝉还在喃喃:“不过也没关系,他毕竟是富二代,以后继承家族产业就好啦,跟我们苦逼做题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医院大堂的自动打印机嗡嗡运作,吐出几张检验报告。
汤慈收起身份证,拿起报告,边看边上了自动扶梯。
看到报告单上的数值,汤慈搭在扶手上的掌心倏地收紧,艰难地吞咽着喉咙想试图稳定情绪,拿着报告单的左手却止不出地轻颤。
上到三楼,汤慈先在长椅上坐了一分钟,才起身去到肾内科。
敲响六号会诊室的门,听到里面传来回应,汤慈推门进到房间内,“张医生。”
两鬓斑白的张医生抬头看到她,温声道:“小慈来了,进来坐。”
汤慈把报告放到桌上才坐下,张医生已经在电脑上看过报告,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最近小腿有没有水肿?”
她得的是系统性红斑狼疮肾炎,十一岁确诊,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由于肾脏过滤蛋白质的功能受损,水肿是最常见的症状。
因此这几天脚踝处的肿胀,并未引起她的警惕。
“有一点。”汤慈张口,嗓音干哑。
张医生看着眼前面容仍未褪去稚嫩的少女,虽不忍心,但还是沉下声告诉她:“你的肌酐现在升到了两百多,已经属于四期的范畴,后续控制会有些困难,以后需要每周来医院打免疫球蛋白。”
“我知道了。”汤慈脸色发白,顿了顿,问:“一次大概需要多少钱?”
“报销完五百左右。”张医生沉吟,再张口时面露怜悯,“小慈,现在这个指标我们尽量降下来,但万一后续没控制住,你可能要和家人商量一下透析的事。”
汤慈表情空茫一瞬,突然轻声说:“我妈当时就没控制住。”
张医生愣住,想起曾经也是自己病人的汤慈妈妈,她在生完女儿没多久就确诊红斑狼疮肾炎,发展到尿毒症仅短短两年,全靠透析吊着一口气,最终没能等到肾源,离世时不知道未来女儿也要遭受同样的罪。
她轻轻拍了拍汤慈的肩膀,“你的病是遗传自你妈妈没错,但医疗在进步,每个人的身体情况也不一样,你还是要保持积极的心态,这样也有利于后续的治疗。”
汤慈垂着眼睛,牵动唇角勾起一个笑,“我知道的,谢谢张医生。”
张医生视线落在她瘦削的肩头,挂着书包肩带,边缘都磨了毛。
想到这两年都是汤慈一个人来医院复查,她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你爸最近忙吗?下次来医院可以叫他陪你来,我跟他说一下你的情况。”
“他……可能没时间。”汤慈哑声道。
张医生想到科室间流传的见闻,眉心深深凝起,没再多问。
直到汤慈出了房间,刚刚一直忙碌的实习医生才愤愤敲了一下桌子,“她那个爸忙着做试管生孩子呢,亲生女儿都病成这样了,他怎么忍心不管?!果然有了后妈就等于有了后爸!”
张医生不赞同他谈论病人家事的行为,朝他递过去一个警示眼神,自己却重重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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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下班的时刻,如血夕阳泼了漫天,最后一点金光被混沌霞光挤压至消失。
医院外的机动车道车辆川流不息,人行道上人头攒动。
汤慈抬头抹了一下额角的薄汗,没什么情绪地被人潮推挤着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公交车行驶后,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给席静发去了短信。
【汤慈:静姐,最近台球厅缺人手吗?】
席静是她家以前对门的邻居,后来全家搬到了新城区,但两个女孩自小的交情没断,前些年席静在北山商业街开了家台球厅,知道汤慈生病缺钱,按照日结的方式经常叫她过去看店。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席静:今天维修消防通道,你明天可以过来,不过你现在高三了吧,方便吗?】
【汤慈:方便。】
席静发来一个笑脸,【行,我忘了我们小慈是学霸来着,少上几节晚自习照样考年级第一。】
汤慈回了个表情,收起手机。
进小区时,四处都亮起了灯,潮热空气内充斥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
汤慈上楼打开房门,客厅昏暗一片,汤建伟和秦玲还没回家。
她没急着做饭,先是回到卧室,泄气一般,放下书包躺在床上,怔怔看置放在墙角的妈妈的灵台。
早些年这个灵台是放在客厅的,后来秦玲嫁进来,不大的客厅多了一架陪嫁的钢琴,灵台就移到了汤慈的卧室。
如果这个家还有关心她病情的人,那一定是早已去世的妈妈。
或许是早有洞见,妈妈在去世之前将攒的最后一笔钱交给了她,这笔一直维持她生命的钱,已经日渐减少,如果未来真的要透析,这笔钱肯定是不够用的。
汤慈攥紧床单,隐秘又阴暗的种子在心里扎根,她在黑暗中祈祷着秦玲不要怀上孩子。
那样江建伟才会为了血脉亲情支付她的医药费。
咔哒。
卧室外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
女人兴奋的嗓音和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动静,齐声响起。
“老汤——你现在什么感觉?!”
汤慈呼吸开始急促,四肢灌了铅一样在床上越陷越深。
汤建伟爽朗地哈哈大笑,“高兴,我是真的高兴,努力两年没白费,你这肚子终于有动静了。”
汤慈额头沁出冷汗,浑身脱力蜷缩在黑暗的空间内。
由于汤慈没开灯,秦玲没意识到家里还有人,讲起话来肆无忌惮,“我现在怀的可是你们老汤家唯一的香火,怎么对我们娘俩,你看着办吧。”
汤建伟弓腰换鞋,含混道:“啥叫唯一的香火,小慈还在家住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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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正好生个弟弟给小慈做个伴。”
秦玲哼了一声,“你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家里钱怎么分配你得拎得清。”
“小慈手里有她妈妈留下的钱。”汤建伟干笑,“没怎么管我要过钱。”
“那是个死数,迟早有花完的一天。”
“那你让我怎么办?”汤建伟急了,“小慈是我亲女儿,我总不能不管吧,再说了她成绩那么好,未来要有大出息的。”
“未来?”秦玲冷笑,“得那个病还有什么未来?你不会指望她以后出息了给你养老吧?小心短命鬼让你落得人财两空!”
面对妻子逐渐尖锐地质问,汤建伟闷着气没反驳。
吱呀——
次卧的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
客厅空气瞬间凝滞。
汤慈站在门内,脸色苍白如纸,目光空洞地朝他笑了一下,“爸,你们回来了。”
汤建伟后背僵住,双手搓了把脸,低声问:“你在家怎么不开灯?”
秦玲清了清嗓子,嘴里咕哝着去了厨房准备晚饭。
汤慈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刚刚睡着了,被你们说话声吵醒了。”
汤建伟躲闪着汤慈的目光,指了指厨房:“累了吧,晚上想吃什么,让你秦姨给你做。”
汤慈捋了捋鬓角的碎发,背上包走到玄关,“你们吃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又去台球厅啊。”汤建伟知道她晚上经常去台球厅兼职,干巴巴嘱咐了一句,“早点回来,注意安全啊。”
关上门,汤慈强撑的精神才萎靡下来。
一直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了下来。
她居然很快就接受了后妈怀孕这个事实,甚至觉得秦玲的话也没错。
短命鬼。
她连现在的路都走得如履薄冰,还谈论什么未来。
命悬一线的人稳坐年级第一的位置又有什么意义。
汤慈骑着只有夜晚才归她使用的电动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街道上,等一阵凉意侵蚀手臂,她转头看到广场上的石碑时,才发现自己竟然骑到了滨湖公园。
葳蕤繁茂的枝桠间吹来凉风,没能消减双颊攀上的热意,汤慈转动车把,想要快速离开,却在听到公园内的喧闹声后停下动作。
拳头撞击的闷响里,传出一道男生急切地吼叫。
“艹!他们把盛毓包抄了——”
“我们这边也走不开啊啊啊!!”
汤慈心口一颤,将车停在路边,顾不上危险,拿着手机走进了漆黑一片的公园。
靠近公园围栏的草坪内站着几个人,中间的男生侧影挺拔,汤慈站在树后看了半天,认出是盛毓。
昏暗的灯光下,盛毓垂着眼皮随意活动着手腕,比她还像个散步的群众。
围在他的两侧混混找准时机冲了上去,你一拳我一脚地砸向他,盛毓轻松躲过,奈何包抄的人数太多,他的肩膀还是被光头混混掼了一拳。
他眉头未皱一下,迅速抬手扣住光头的手腕,手臂用力一拉,将光头扔进了绿化带。
对手太强,混混们逐渐丢了气势,绿化带里的光头从草丛里拔出脑袋,满脸愤恨地从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刀,弹开的瞬间,刀片反射出灯光。
汤慈喉口紧锁,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拨号键,刚按下一个键,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闷哼。
她猛地抬头,看到盛毓握住了光头插向他胸口的折叠刀。
漆红血液自冷白指尖迸出,趁着光头惊骇的瞬间,盛毓反手夺下折叠刀,刀刃却并没有收回来。
他将光头踹倒在地,踩着光头的腰蹲下来,折叠刀在他流满鲜血的掌心转了一圈,刀刃这次对准了光头的脖颈。
盛毓压着眉眼,唇角扯出一个疯狂的弧度:“知道插这儿会流多少血吗?”
光头语无伦次地求饶,“盛,盛哥,我错了,你冷静,冷静……杀了我你也活不了啊。”
话说到最后,光头已然带上了哭腔。
盛毓却不为所动,嗤笑一声,“我这条贱命也没什么可活的。”
看着盛毓手中那把雪亮的刀刺下去的时候,汤慈颤抖的指尖拨错了一个键。
“哩呜哩呜”的警笛声却蓦然划破漆黑的夜。
混混们怒骂着各自爬起做鸟兽散,光头如梦初醒睁眼,看到离自己脑袋只有两厘米的刀刃,吓得再次晕过去。
被混混们缠斗的男生们姗姗赶到时,警察已经将草坪包围。
周弋阳低骂一句,“大爷的,那个缺德玩意儿报的警!!”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金铭看到树后抱着手机的汤慈,眼睛一眯,手一指,“是她报的警吧?这谁啊?多管什么闲事——”
还没说完,金铭被警察一个巴掌拍在背上,呵斥着押走了。
来了不少警察,全场斗殴的人几乎一个不拉被反剪着手臂压上了警车。
少年们脸上或焦躁或恼怒或不屑,只有盛毓脸色平静,他抬手擦了一下额角,躬身进警车的时候,漆黑目光从僵在树下的少女脸上掠过。
夜风忽而刮过,汤慈脸上溅上冰凉的雨滴。
她疑惑看向晴朗夜空,抬手蹭了一下脸颊。
视线聚焦到指尖,汤慈发现那是一抹凉掉的血。
盛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