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半，王妃已然睡下，再多的思念，再多的言语，也不好打搅。燕王伫立许久，直到夜风在他头上倾泻露珠。
榆北冬日漫长严寒，凝露似霜冰，浸润四肢百骸。约莫三更前后，他缓步离开。
有了家，有了等候自己的家人，他不再是那个被人抛弃的孩子。
从十三岁离开皇城，到如今已七年上下。他的心思，全放在北地，戍边卫国，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有一日他能得一真心人。小娘子，于夏日夜间，携风踏月而来，满身温暖，使人不觉沉沦，落入她酒窝当中。
回到前院小书房，燕王一点睡意也没，吩咐亲卫禀告生辰宴的安排。
王妃也不知是年纪太小，还是不惯操持事务，头次在北地、京都一众内眷中露脸的宴会，兴致缺缺，极少上手。原本他想，多替她担待担待便是，哪成想，漠北铁骑南下突然。他离开多日，这一杆子事务，都落到王长史头上。
王长史虽说是个文臣，可并非是个如何讲究之人。王妃娇气，讲究，吃穿用度都在精细、风雅两词，也不晓得王长史的安排，能不能叫王妃开心。
亲卫的回禀一句句，燕王越听越是头大。
这榆北丝绸与南淮丝绸，除开工艺华美之外，还有何等讲究，非得有外袍、里衬之分？
广和楼的点心，因何要替换成蒋婆婆糕点，北地最有名气的广和楼，难不成还比不上仅有一个门脸的小铺子？
燕王头疼，疑问道：“这几样，”手指在衣料、点心、蜡烛几样上点点，“都是王妃亲点的？”
“回禀王爷，这几样是王妃去莲花庄之前，指派柳枝姑娘亲自定下的。”
王爷歇了探查内务的心思，朝后仰倒，双腿交叠耷拉在案几，揉揉眼珠子。分外愁人，他都做不好之事，竟然派给王长史，苍天眼瞎啊！
这一场生辰宴不定热闹成何等模样。
罢了罢了，他们之间横竖时日还长，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萧雁南生辰这日，榆北城内万人空巷，车水马龙，天还未亮，王府左右两侧横街，已挤得落不下脚。到得各处角门洞开，恭迎宾客，更是人头攒动，吵吵嚷嚷。
女眷三两相携而行，于青石板落下稀碎脚步，绫罗熏香，脂粉微甜，搅散北地寒冬。
队伍前行，角门处四个亲卫，四个仆妇，外加一名管事，执册唱名，拖长的尾音在朱红门前打转。韩知府家眷、徐参议家眷……打头来的几位，地方百官，及至行人过半，方有自京都而来的大人物，安庆侯府小爷，礼部尚书四公子……最末，迎来秦王、齐王等几位皇子属官。
晨光微曦，人群晃动之间，鎏金门环闪烁银光，将人影吞进去又吐出来。
转过影壁，人声忽然被院子隔成碎片。宾客迈步入水榭，踏浮桥行走，左侧敞轩，回廊相连，女眷穿行其间，嬉嬉笑笑，右侧茂林一片，小径蜿蜒，男宾顺势而过，及至天锡居闲谈。
宴席设在回廊之后的临水敞轩，隔着十二扇琉璃屏风，王妃鬓边金凤钗轻颤，恰似蝴蝶醉卧花荫，水光微微晃荡，金凤钗沾染胭脂色涟漪。
萧雁南不过一十五六的少女，哪里坐得住，前前后后听人好一番恭维，耐着性子午膳，约莫下晌小戏唱起之时，她寻个由头，回小花厅独坐。
敞轩吵闹依旧，没了她这个年级尚小，又身份高贵的王妃挡着，内眷之间热情更甚。不多时，小花厅外有小丫头禀告，“王妃，曹三娘子来了。”
“快请进来！”
许久不见曹三妹妹，也不知上次安排之事，进展如何。
萧雁南话音还未落下，但见曹三娘子，像个花蝴蝶翩然入内。她一身绯色襦裙，如梦似幻，纯真自然。曹三娘一向是个天真性子，今日这打扮，委实适合她。
“三妹妹，你真好看。”
曹三妹妹捂嘴笑，羞涩道：“王妃笑话我。我阿娘让我好好打扮，说今日来的人多，借王妃金脸，好找一个如意郎君。”
萧雁南和屋内几个伺候的丫头，一齐笑开。
“王妃，你笑我。我和你说真话，你笑话我，我这里还有阿娘的话，那就不告诉你了。”
萧雁南拽着她的胳膊，“好妹妹，你快说，你阿娘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阿娘说，月前王妃交代的，都办妥了，外头的闲话，现在一天一个样，王妃且不用去管它。阿娘还说，过些时日她再运作运作，才有成效。流言这东西，样式多了方才称得上是流言，效果不能太快。”
萧雁南很是开心，当即上手搓搓曹三双颊，这人纯善，一张面皮，红彤彤的小果子。
“三妹妹，有你真好。你就是我的小福星。待我这里了了，再登门，好生谢过你阿娘。”
曹三被人揉得说不出话，扯开萧雁南的双手，附耳低声道：“王妃，彤彤，你是不是想着，让王爷休了你啊？！”
萧雁南坐不住，险些平地摔跤，“你说什么你？哪里的话，好好的日子我是不想过了么。”
“哎，那便是阿娘猜错了，王妃，对不住，对不住。你也知道，我阿娘是个爱说胡话的，全当我没说过这话。等王爷改好了，你们两个夫妻美满，万事顺遂。”
曹三忙不迭赔罪，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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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雁南很是内疚。
“不是，三妹妹，你别这样。我的事，三两句话说不清楚。你等等，等能说了，我再告诉你。咱们是一辈子的手帕交，不能因着这事坏了情分。”
“彤彤，你，”曹三惊讶，“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很有大姐姐派头，从不解释。今日怎的，小家子气起来。不是被我阿娘说中了吧？！”
萧雁南连忙捂嘴，“你别说。搞不好就是杀头的事，你！”
曹三点头，一个劲儿点头。
一时之间，屋内无人敢说话，萧雁南被人戳中心事，愣神，曹三稀里糊涂猜中，吓得要死，剩下几个丫头，不消吩咐，悄无声息出门守卫。
这天儿，暴雨将至。
萧雁南：“你阿娘打算给你找个怎样的小郎君？”
曹三娘：“王妃，我怕。”
二人同时开口，不知从何处着手，登时又陷入寂静当中。
呆愣愣许久，曹三娘上下牙齿打架，“王妃，不，彤彤，你，我，”
“你就当你不知道！”
“怎么假装？彤彤，我不会……阿娘说我是个心眼直的，你教教我，好不好。”
见她吓得小脸煞白，双目无神，萧雁南很不得抽自己两耳光，都是什么事。
萧雁南想要开解她，胡诌道：“都是假的，我和王爷好着呢，前儿个王爷还送我个金玉簪子。你说，这样好的郎君，我舍得离开他么。”
盯着曹三妹妹的眼睛，萧雁南打算继续胡诌，却见曹三双目无光，缓缓道：“你会！”
“你！”萧雁南气结，“三妹妹，你不是心眼直么？”
罢了罢了，可不能再往下说，萧雁南的计划远未实现，莫要中道崩阻。无法，萧雁南只能静静坐着，时不时说一些开心的话，试图将曹三从惊愕中拉回来。现如今曹三这模样出门，小孩儿都能看出来不妥。
约莫一个时辰，敞轩那头来人传话，说是陛下和娘娘的赏赐到了，请王妃前去接旨。萧雁南很是担心，留下柳枝照看曹三妹妹，自己带上柳叶去了。
却不想，还未等曹三定神，守在外头的柳枝被人一掌打晕，瞬间倒地，而内间神魂不在的曹三，悄默被人引到一处花墙。
花墙后头，刚接过圣旨的燕王，阔步而来。
一身玄色窄袖劲装，腰间紧束乌皮蹀躞带，铁甲冷光自肘腕处隐隐透出。他大步走来时袍角翻飞，似出鞘的刀，溅起丛丛青翠光影。
曹三恍惚之中，得见寒光一柄，一个机灵睁眼。待见这人是王爷，吓得三魂六魄去了一半。
燕王：“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