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侯这是做什么！”
整只床架由沉水紫檀打造，极重极沉。一角床柱折断，其他三角立时倾轧，轰——帷幔一阵烟似遮掩住一摊狼藉。
彭氏冲上前，指挥着下人七手八脚将兰彧从废墟架在肩头扶出，兰彧身形本就孱弱，额头又被砸出一道血口，雪白衣衫被划成褴褛破衣，臂膀肩头处的衣衫撕扯出碎条。
兰彧连挺直背脊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重量全压在小厮肩头，胸膛气喘连连，脸色比之方才还惨白许多。
云琼怔怔瞧着，脚步向前挪动一步，又被京旻拽回，推向千朝，冷声吩咐：“带出去。”
千朝领命，没给她反抗的余地，捆住双手一路押出府院，捉奸拿出办案时的气势，生怕教人察觉有异。
直至出了院，云琼仍挣扎着要回去，千朝眉头深拧，压低了声音：“云姑娘看不出来吗，你越是忧心兰家郎君，二爷越是会对他下狠手。”
“云姑娘，听我一句劝，您先回府，您留在这儿只会更惹怒二爷。”
云琼愣住，瞬间安静下来，侧目看向千朝，唇瓣颤动：“他看见了……”
千朝为难地点下头，这已不是看见，而是昭告天下。方才闯进院中，惹来的一众仆奴都看得真真切切，他二人…亲密无间……
云琼像晒久了的人忽地被按进冰冷的池水，浑身战栗，喘不过气。
卧房内，兰彧屏退众人，只手撑在窗边，露出一截冷白的腕臂。
兰彧望着屋外刺目的阳光，垂眼低笑：“京侯前来，是为查案还是查人？可有调令？”
京旻下颌线绷得很紧：“竟是我低估了你……”
兰彧咳了咳，肩头瑟瑟颤抖，好半晌，慢慢对上京旻视线，仍是笑：“是你，低估了我在昙儿心中的分量。”
又或是低估这张皮相的分量……
京旻捏紧拳头，强压下攒紧衣领暴揍一顿的冲动，冷冷掠他一眼，转身离开。
兰彧视线落在一侧铜镜，其上映出清隽样貌，早已不似从前的兰彧。
父亲说这是执念。便是执念又如何？求而不得，爱而不得，他都能忍受。可唯独，不能在即将看到光亮时，又被踹入黑暗，尤其，此人还唤作京旻。
他最没资格。
.
云琼侧坐在榻上，衣衫半褪露出一侧肩膀，不过短短两个时辰，被京旻钳上的肩头已经泛出青紫，看起来像中了一招白骨爪。
“侯爷怎能这般伤姑娘？”
淳乐上着药埋怨，陈嬷嬷瞧见也皱起眉头，口中却在找补：“二郎君当是无心的。”
云琼在发怔，一句没有听见。她像卡在礁石缝隙动弹不了的鱼，只能绝望地看着潮水一点一点退去。
天已经暗了，京旻仍未归。
“千朝回府了吗？”
淳乐摇头，理正云琼衣襟：“发生了何事？姑娘已问第五遍了。”
云琼羽睫颤了颤，没有出声。
一等，便是一夜。
不知几时昏昏沉沉睡去，云琼意识回笼时，下意识去摸身侧床榻，冰凉一片，睁开眼，头顶仍是映水阁的卧房，惺忪的眼眸眨了眨，瞧向窗外尚有些沉的天色，京旻该上朝了。
她披衫起身，匆匆行过石桥，方下石阶没几步，忽见梅池回廊上，一盏昏黄提灯在前引路，为首阔步昂藏，是京旻。
黎明夜幕中，他目光向她投来，定格一眼，又瞬间偏离。
云琼心头一颤，加快步伐，却见他身影越来越远，云琼追至前院，急切唤了一声，京旻正要跨过府门，似听到声音，脚下顿住，随即侧身同值守的府卫嘱咐了句什么，而后提步上了车马。
云琼怔住。
车驾驶过府门，寒风掠过帷幔，冷峻的侧颜在眼前一晃而过。
府卫拦住她，“近日不得出府，姑娘见谅。”
云琼倏而看向府卫，眼底闪过愕然，而后，像断裂的冰层渐渐沉没海底，无声无息的了然。
她再一次做错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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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水阁日渐成为云琼的囚笼，入目皆是过往，像凌迟一片片剜着心口。
她出不去，也连累了淳乐。
同外界斩断联系，她忧心父亲，又惦念母亲，时日变得煎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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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将近。
隔着院墙，偶或传过几声炮仗，还有孩童飞奔而过的嬉闹声。
炮仗炸响时，总能惊得小铃铛炸起浑身毛，连逃带蹿地飞进云琼怀里藏起耳朵。
“胆子还是这般小。”淳乐在院中笑着撸了一把。
映水阁正在为迎春作最后的除扫——院里院外，台前桌下，便是纳凉亭上镂雕的玄凤都经细细擦拭，亮得可以映出人影。
云琼心不在焉地坐在亭中——京旻不见她。
他事务繁忙，天蒙亮出府，夜雾浓重时回府。白日里，她寻不到京旻的半片衣角。入了夜，她去寻，被侍卫拦在门前。
她托千朝笔墨传书，祈求京旻可以消气，拾起笔，僵在空中半晌，只落下去几点墨团。
她不知该写些什么。
无论抱歉、下不为例，还是再不见兰若简……
笔落实处，都分外怪异。她对兰若简别无二心，这样解释反像坐实不轨。
挣扎有半日，云琼画出一只小铃铛，蜷着身子缩在角落，只猫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眸子，静静着望着他。
这是小铃铛刚入府时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环境，怯生生地靠近，试探她的喜怒。
而她在试探京旻的喜怒，等着，她重见光明的一日……
待到暮色昏沉，千朝前来送信时，京旻刚刚撕裂兰彧的信。
此人似知道信件定被拦截，在信中写道：昙儿，你若欢欣，我亦欢欣。只是倘他伤你怨你……箭矢不必回头，你只管向前，若简哥哥会在前路迎你。
京旻后槽牙紧了紧，心知此人有意激怒，却仍不可控地落进圈套。
就像那夜，他将自己没进灌冰的池水，整整一个时辰，直至急淌进血液中的怒气渐渐稀淡，他才重新披衫，去了映水阁。
可是，仅仅是在云琼床前稍坐，凝着她安静睡颜，京旻便几乎抑制不住手中力道。那一刻，他只想，只想将她绑在身下，狠狠地，狠狠地贯穿，听她在耳边颤抖着低泣，攥着她的脚踝压向酥软云团，狠狠地，直到她咬着唇边，泄了通身气力，再无心力念着旁人。最好，最好日日将她锁在卧榻，他才能有片刻心安。
可视线落向她的肩头，青紫斑驳。
京旻眸间阴沉一片，掌心缓缓捏紧成拳，筋络暴起。
他不会兰彧任何介入的机会。
“二爷……”千朝双手递过信，谨慎地唤了一声。这几日，府中气氛不妙，二爷三步之内威压迫人，压得人抬不起头，喘不过气。
京旻抬眼，接过攥在手心，他没有拆开，凝了良久，在等待理智渐渐压倒直冲全身的血液。
“云姑娘递来的。”千朝见信封越捏越皱，隐隐有被团起撕碎的危机，忙补了一句。
京旻瞳眸微微瑟缩，忽地松惬下来，“她今日做了什么？”
千朝嘴一秃噜：“云姑娘抱着那只黑猫在书案前坐了一日，饭菜都未用几口。郎君还是去见见姑娘吧……”
京旻微怔，眸光落在书案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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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奏疏，笔墨密密麻麻，只差落下印章。其上条陈详尽，一一细数云俨罪责，言辞冷锐，敲下贬官流放的最后一锤。
字字亲书，是京旻斟酌了三日的终章。
云公贤名万民晓喻，如此一人被太子流放，极易惹起众怒。可这，就是太子要的，局势越乱，藏在背后的宵小才敢露出眼睛，探出脑袋。
只是，云公可坦然接受，那云琼呢……
京旻展开信，信上蜷着一只小猫，眼巴巴地看着他，落款位置，书几个小字——二哥哥，昙儿知错。
京旻笑了下，又忽地垂下眼，眸光渐渐黯淡。
三年倏忽而过，他在云琼心底还有几分儿时情谊？经得住这般磋磨吗？
更遑论，在她眼底，如今只是一场交易。要她留下，他须力保云公无恙。可流放三千里，纵是出动全部人手护住伯父性命，沿途坎坎坷坷也无法避免，还有暗中窥伺的冷箭，倘若不慎致云公命殒……
京旻深深吸入一口寒气，只觉肺腑都尽数凉透。
他手中价码，实在太轻，她若不肯接受，要逃，又该如何？
或许，他当真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兰彧……
他垂下眼：“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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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水阁，屋内地龙烧得很旺。
盥洗后不久，湿漉漉的发丝已被烘得渐渐干透。云琼披着薄衫，坐在书案前，一笔一笔默着心经祭文。
先前抄家时，屋内器物一并被叩，连同锁着祭文的箱匣也被夺去，京安哥哥生祭在上元节前三日，正月十二，是极喜庆的日子。
一百零八封，重头开始誊撰，她须抓紧些时日。
屋内很静，淳乐床畔缝绣喜福，陈嬷嬷在一旁翻着云琼做的账目，偶或抬起一眼瞧着她的背影，暗暗叹息一声，又是一笔糊涂账。
却见，她写着写着，倏地停下笔，侧目望向乌漆漆的窗外。陈嬷嬷顺着她视线望过去，不过是寒风乍起，引得几道树影在窗面上婆娑晃动。又见她垂下眼落在案上，没半刻，门帘悉悉悉索动，云琼又倏地转过眸子，盯了片刻，小铃铛喵呜一声，从缝隙钻出小脑袋，云琼绷紧的肩头沉了沉，再一次期待落空。
陈嬷嬷瘪了瘪嘴，走过去：“姑娘与二郎君究竟生了何事？”
云琼抬起眼，又摇头。
陈嬷嬷拉过她的手拍了拍，温和：“姑娘心中惦记二郎君是不是？”
云琼顿了下，缓缓点头。
“您心中焦灼，老奴瞧着也不是滋味。可是姑娘一个字都不说，我又该怎么帮您？”
云琼咬了下唇，踟蹰了半晌，声若蚊呐磕磕绊绊：“他撞见，我同旁人……亲…亲热……”
陈嬷嬷一怔，嗓音倏而拔高：“云姑娘！你！你你！”
云琼垂下头，等着披头迎脸的数落。她宁肯京旻厉声呵斥她一顿，或是要怎么罚她都可以，她不要这样在冰窖里一日挨一日的凌迟。
“嬷嬷怎么了？”淳乐抬眼望过去。
陈嬷嬷胸脯起伏，摆了摆手，心底冒出巨大的疑惑，这般水性杨花的女子，二郎君到底看上她哪一处？可细细一想，若是二郎君当真瞧见，却连火气都不发，那岂不是爱惨了她。
陈嬷嬷强压下火气，面上挤出一抹笑，压低声量，宽慰：“姑娘定不是有意的，是吧？”
云琼眼睫颤了颤，她分不清，甚至不知道当时为何不狠狠推开。
陈嬷嬷当她默认，和善地引导：“男子若是气恼，撒个娇，哄一哄便是了。他若不肯听，不肯见，苦肉计使一使也很是必要的。”
“苦肉计？”
云琼望向陈嬷嬷，清润眸光如水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