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琼从床榻起身时，院外细碎的争执声仍未停下。
天已大暗，屋内燃着几支素烛，有一支已近燃尽，融化的蜡水顺着灯檠淌落，又在坠地的瞬间干涸凝固。
云琼披了件衫子，自匣龛里取出一截新的，换下插在灯檠上。而后，行至窗牖，轻轻支开一扇缝隙，看着院中。
京旻背着身，迎面站着一位老妇，着一袭明褐色暗绣如意花纹的交领冬衫，体貌略见富态，约莫五十年纪，发间丝缕花白，眉眼间却很神气，说话时，两侧脸颊臃臃往下坠，额心眼角偶或挤出褶皱，隐隐显出几分苍颓。
“二郎君糊涂，怎好如此将人迎进门？你叫老奴该如何称呼？府中上下又该按何种例份对待？”
京旻顿了顿，淡淡回应：“称她，本名本姓。”
“老爷在世时交待，绝不允云氏入门，祠堂灵位尚在，二郎君不久前才做祭拜，难道已尽数忘了？”
“陈嬷嬷，”京旻出声打断，沉默了一会儿，才缓和道：“她不会入侯府。”
陈嬷嬷眼睛一吊，吸了一口气，声量压了下来：“辟府娇养，可是豢养外室的做派。云家怎肯答应？”
京旻眼帘垂落，语气有些僵硬：“别无他法，便只能应下。”
陈嬷嬷吃了大惊，不再说话，只是瞧向京旻的目光愈发不解，她原以为京旻不回侯府是恐睹物思人，却没想到是金屋藏娇，视线不由落向屋内，却直直撞上了云琼浅淡的面色，心头登时一跳。
“陈嬷嬷，她初入府内，事务打理并不擅长，劳烦嬷嬷一一教导。”京旻话音很轻，顿了顿，又道：“轻重嬷嬷自有分寸，我不会过问，只是嬷嬷须记得，她亦是这别院的主子。”
陈嬷嬷瞪着眼睛，没来得及回应，被京旻察觉她面色有异，顺着视线回过身，见卧房门自内打开，露出一张姝丽容貌，她虚拢了拢雪青色披衫，目光如水柔柔望过来，又垂下头，问了一声：“侯爷，陈嬷嬷。”
陈嬷嬷忙上前，说：“云…云姑娘，外面天冷，还是进屋的好。”说完，又给京旻使了眼色，随即寻了说辞出了院子。
京旻眸光追着她闪躲的视线，“你听见了……”
云琼鸦羽眼睫一簌，缓缓点了点头，轻嗯了一声。
寒月映落，似在她身上兜泄下一层朦胧的柔纱，或许是今日神思困乏，京旻看着人在咫尺，却分辨不出她的神色。
她面颊素净，又或是病中无血色的苍白。
京旻思及她睡了许久，缓声问：“可要用些吃食？”
云琼摇头。
又是一阵沉默，京旻暗暗叹息一声：“安置吧。”
他没有解释，或许不知如何解释。
进了屋，云琼替京旻更衣时，京旻张开双臂，垂眼看着她，或许是屋内地龙烧得正旺，京旻僵了一后晌的血液重新流淌至四肢百骸，心口再次缓缓跃动。他看着云琼，莫名地很想抱她一下。
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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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紧双臂，一只环在她腰间拉近，一只扣在她脑后按在胸前，下巴支在她肩窝，轻轻蹭了一下，感受到怀中真实温暖的存在，微不可闻地喟叹一声。
云琼只觉自己要喘不上气来，他抱得很紧，在云琼肩头压下近半个身子的重量，手臂还在一点一点勒紧，像是要逼出她肺中所剩无几的气息。
她眉间轻蹙，抬手正欲推开一些，喑哑的嗓音擦着耳边传过，抬起的手忽而便僵在空中。
“明日搬去映水阁，日后院中大小事宜由陈嬷嬷操持，有什么事务尽可吩咐。”
“不必……再做粗活。”
他声音里杂陈着浓浓的疲惫，云琼微微愣住，推拒的动作变作轻抚，顺着他的后背，无声安慰。
良久。
京旻撤开力道，稍稍拉开了距离，深邃的眼眸凝落而下。
云琼抬眸迎上，没有错失京旻眉眼间一晃神的脆弱失惶，虽似冷着脸，可莫名让人觉得，他好似在求助，像久久浮沉在水中的人望向陆地时的神色，绝望，又隐含微弱希冀。
京旻微微俯身，视线与云琼平齐，目光落在她面颊轻轻梭巡，最后深深望进云琼眼底。
“吻我。”
那两个字滑进耳朵，仿佛变作“救我”，藤蔓似的缠勒住云琼心口，每一次悸动，都在血肉中深嵌出痛意。
云琼瞳眸重重瑟了一瞬。
而后，捧起京旻的面颊，踮脚，在他额心落下一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