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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腊八宴

作者:眸花入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深夜像块浸了墨的绒布,严丝合缝盖着汴京城的角楼。


    晏井承坐在平康坊一间不起眼的酒肆雅间里,手持酒杯一饮而尽,冷酒的凉意渗进胃里,倒让他混沌了几日的脑子清醒了些。


    骆章掀帘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玄色短打外罩的披风沾了些尘土。


    “原定的日子,我想往前挪,”晏井承抬手给骆章斟了杯酒,“再这样下去,反倒容易露马脚。”


    骆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抬眼看向晏井承,目光沉静如深潭,没有立刻驳斥,只缓缓道:“定下的章程,动一分就可能差千里。你该明白这其中的轻重。”


    晏井承喉结滚动,声音压得极低,“我扮不了了,再扮下去,我怕对着镜子都认不出自己是谁,更怕……”


    他没再说下去,没有了柳嘉之,他甚至不想再呆在这汴京了。


    *


    “那接下来……”


    “三日内动手。”晏井承语气斩钉截铁。


    骆章抬眼,目光落在晏井承眼底那片掩不住的红血丝上,沉默了。


    他太清楚晏井承此时的心境,正如他在不值班的夜里,去城郊对着柳嘉之的灵位枯坐。


    沉默片刻,骆章从怀里取出枚皇城司的令牌,放在案上。“官家吩咐的,皇城司你随时可以调遣。”


    顿了顿,他补充道:“提前可以,但每一步,都得让我知道。”


    晏井承收起令牌,抬眼看向骆章,重重点头:“多谢。”


    *


    腊八的雪下得绵密,范柔沅裹着件兔毛斗篷,小手攥着柳嘉之的袖口往花厅拽。


    “五姐姐快来!今日厨房炖了腊八粥!”


    进了花厅,曹婧正把一碗腊八粥往桌边推,见她们来便笑:“快来这边坐,刚盛好的,温着呢。”


    范纯祐靠在椅背上,推了推面前的蜜饯匣子,冲范柔沅笑道:“里头有沅儿爱吃的松子糖,今日特许,自己来拿。”说完又对柳嘉之温和点头示意。


    范柔沅正解着斗篷,见到匣子眼睛直放光,不等侍女完全解开便蹲下挣脱跑了过去。


    柳嘉之徒然自己立在门口,望着一屋子熟悉又陌生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


    “五姐姐杵在这儿干嘛?”范纯礼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是范家老六范纯礼。”


    老六?柳嘉之听罢,下意识笑了笑,紧张感倏然少了半分。


    “五姐姐笑什么?”范纯礼一脸摸不着头脑。


    是啊,她笑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就是感觉刚才他那句话好生有趣。


    没等柳嘉之回话,他已侧身挤到她跟前,往花厅里探头扫了一眼,又转头冲她挤眉弄眼:“别紧张,跟我进来。”


    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腕往里走。


    范纯礼把她推到范柔沅身边的空位上,自己一屁股坐到旁边。


    *


    花厅里的炭火烧得旺极了,映得各人脸上都红彤彤的。


    柳嘉之刚坐稳,范柔沅就往她碟子里轻放了颗蜜饯,小声说:“五姐姐这个好甜!”


    曹婧端着碗腊八粥走过来,往她面前一放,粥面上浮着几粒圆润的莲子,还卧着颗剥好的栗子:“快趁热吃,熬了三个时辰呢,糯得很。”说着又转向范纯礼给他端了一碗。


    “多谢母亲!”范纯礼笑着。


    “多谢伯母。”柳嘉之学他应着,她小心翼翼看向家宴席间,数了数,除了两位已经嫁出去的姐姐,竟还少了一个。


    “五姐姐是不是纳闷还有个弟弟在哪呢?”范纯礼悄悄靠近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


    柳嘉之点点头,不动声色离范纯礼更近些等他说出其中蹊跷。


    “老八,范纯粹,和沅儿差不多大,前些日子因贪玩儿得了风寒,所以今日家宴就不能出席了,以后有机会我带他来找你玩。”范纯礼眼瞅比她小个两岁,却机灵友善得很。


    *


    腊八的家宴摆在花厅,条案上铺着素色绢布,碗筷是细白瓷的,摆得齐齐整整。


    范家虽为仕宦,却向来不喜铺张,连宴席也带着几分清简。


    待人坐齐,侍女最先上的是【脯腊】。


    并非大鱼大肉,而是几碟切得匀净的腊兔、腊鸭,据范纯礼说是曹婧初秋时亲手腌的,配着薄脆的萝卜干,开胃得很。


    接着是【菹醢】,也就是腌菜。


    一碟糟姜嫩得泛着水色,一碟腌梅带着酸香,都是冬日里存的时鲜。


    热菜来得简单,却见功夫。


    一道【煿金煮玉】,是把栗子剥了壳,与新米同煮,栗子糯软,米粒清香,原是农家吃食,范家却常用来待客,取【五谷丰登】的意头。


    还有道【蒸鸡】,整鸡不剁块,用荷叶裹着蒸得烂熟,掀开时香气混着荷香漫开来。


    最后是【饽饦】,也就是面片汤,里面卧着鸡蛋,撒了些芹芽碎。


    *


    望着曹婧递过来的那碗饽饦,柳嘉之的后颈像是被什么猛地攥住,尖锐的痛感顺着太阳穴往上冲。


    模糊的光影里,有人笑着往她盛满菜的碗里舀了一勺饽饦,“姐姐你尝尝这个……”


    “姐姐?”


    范柔沅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


    柳嘉之猛地按住额角,指腹抵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怎么了?”


    范纯祐的声音先一步过来,他原本坐在对面,不知何时已站起半个身子,目光落在她发白的脸上,刚才还刻意收敛的关切,此刻全从眼底涌了出来。


    他手边的筷子掉在地上,却浑然不觉,只往前倾着身:“头不舒服?”


    曹婧也看出不对,放下汤勺走过来,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没发热啊……是不是炭火太旺闷着了?”


    范仲淹放下茶盏,转向范纯祐,语气沉了些:“去叫大夫。”


    “不必麻烦大家。”柳嘉之哑着嗓子开口,手慢慢从额上移开,“许是……刚才进来时受了风,歇会儿就好。”她勉强扯出个笑,却没敢看任何人。


    *


    范纯祐没动,但他比谁都清楚,她这不是受风。


    曹婧还在温言细语地劝她回房歇息,柳嘉之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在曹婧回座途中,柳嘉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看到范纯祐。


    他站在那里,眉头拧得紧紧的,眼底的焦灼藏也藏不住。


    范仲淹坐在主位,忽然抬头问范纯祐:“昨日让你写的策论,改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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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纯祐这才坐下,应声:“已改好,回头呈给父亲过目。”


    他说话时目光平和,只在掠过柳嘉之那边时,极快地顿了一下,又转向范仲淹,“只是有几处关于河防的论述,还想请教父亲。”


    “饭后到书房说。”范仲淹淡淡应着。


    *


    宴席散后,范仲淹往书房去,范纯祐垂着手跟在后面。


    案上的书卷被风吹得微卷,范仲淹拾起一枚镇纸,轻轻压在散开的书页上,才将转过身。


    “方才在席间,”他缓缓开口,“你太急了,为父之前给你说过的话,你难不成都忘了。”


    范纯祐低头道:“孩儿只是见她头疼,一时失了分寸。”


    “她如今是你五妹妹,是咱们范家的人。”


    “孩儿知道。”范纯祐的声音低了几分。


    “你不知道。”范仲淹叹了口气,“她今日见了碗饽饦就头疼,往后见了别的、听了别的,保不齐还会想起更多。等她哪日真记起从前……你觉得,她会怎么看你如今这副样子?”


    范纯祐喉结滚了滚,没说话。


    “她现在是你五妹妹,”范仲淹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几分恳切,“等她想起一切,若还愿留在范家,依旧是你五妹妹。做大哥的,该守的本分,一分都不能乱。”


    “若她……若她不愿留呢?”


    范仲淹沉默片刻,才道:“那也是她的命。你能做的,是让她在范家一日,就安稳一日,而不是用你的心思,给她添乱。”


    他端起自己的茶盏,呷了一口,“想明白这点,才算真的【知道】。”


    良久,范纯祐才低声应道:“孩儿……明白了。”


    范仲淹没再说下去,只拿起案上的策论,“把这个改完,明日给我。”


    *


    腊八的雪下到后半日歇了,叶府的宴席散得迟。


    叶文彬被几个同僚灌得酩酊大醉,由仆役架着往内院去时,还在含混地喊着“再喝一杯”。


    晏井承混在送客人的仆役里,垂着眼跟在最后。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帽檐压得低,露出的半张脸沾了点灰,看着与寻常杂役无异。


    叶府,晏井承早就摸清了,叶文彬的书房平日除了贴身小厮,少有人去。


    此刻宴席刚散,下人们忙着收拾杯盘,正是最松懈的时候。他借由乏了,提前与叶瑾萝说了回屋子休息。


    *


    书房外,晏井承屏住呼吸,用细铁丝轻轻拨弄窗闩,这手艺是骆章教的。


    一声轻响,窗扇刚推开一道缝,身后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他转身,腰间的短刀已攥在手里,却在看清来人时顿住。


    叶瑾萝站在廊下,身后丫鬟手里还端着托盘,上面是个空了的药碗,显然是刚给叶文彬送醒酒汤过来。


    她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人,惊得后退半步。


    周遭瞬间静了。


    晏井承的帽檐仍压着,可方才转身时,下颌线的轮廓在烛火下闪了一瞬。


    叶瑾萝定了定神,声音里带着惊惶,却又透着股不肯退让的执拗:“你是谁?”


    晏井承没动,她壮着胆往前逼了半步,“潜入我爹爹书房,想偷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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