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y so serious?”
艾希莉第三次听到这个问题。
小丑执着地向她这个孩子重复这个问题。
为什么？只是因为她站在那场演出的台下？因为她见证过小丑人生中糟糕的一天？
她知道不是，那时那个叫杰克的喜剧演员还是一个西西弗斯，在为他的妻子和孩子，一刻不停地推动生活的巨石。
艾希莉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是糟糕的一天，以至于他被轮回的巨石碾成了灰。
那天他终于意识到重复将巨石推向山顶这件事本身就是荒诞的、无意义的，于是他在山底放声大笑，不必想象，因为他真切地感到快乐，他因抛弃了这块巨石而感到快乐。
小丑盯着艾希莉，他的眼睛一眨不眨，艾希莉所有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起初是诧异，这个“严肃的孩子”眼瞳一颤，张了张嘴但是没说出话来。
她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因恐惧而发抖，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陷入了思考，以至于连恐惧都忘记了。
她的肢体放松下来，原本绷直的脊背变得松弛。
她的眼睛还盯着他，嘿，这双蓝眼睛闪着光的样子可真像水里盛着月亮，那光在她眼底跳动。很快她低下头，再一次把目光投放到水边厮杀的“演员”身上。
小丑兴奋起来，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这么兴奋，他皮肤表面的毛孔开始舒张，肌肉开始战栗，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被他强硬地压回去——嘘，嘘，别打扰她的思考。
啊哈哈哈，他想笑，他真的快要忍不住笑声了。
一个小孩，嘿，一个小孩认真地思考着小丑的问题！
他想得没错，最喜欢游戏的就是小孩，最喜欢快乐的就是小孩，最喜欢小丑的就是小孩！
小丑舔舔嘴唇，他开始觉得渴。
一个壮汉脚底一滑就落入了水中。
艾希莉看向水边时，恰好看见这一幕。
他此前就受了伤，大片血红的血融入海水，血腥味让咸湿的人造海水变得令人作呕，在不远处的水面，鲨鱼的背鳍高高竖起。
“救命！”“救我！！”“救救我啊！！！”
方才的械斗把他的体力消耗殆尽，他全凭最后一点求生意志挣扎，肮脏污浊的水进了他的口鼻，遮盖他的声音，鲨鱼却在一点点逼近他，水面下的庞然巨物如死亡的阴影般挥之不散。
站在水边的人无人敢上前。
小丑告诉他们，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够活下去，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第一刀见血后他们就变成服务于这场荒诞、残酷的表演的动物，人人都杀红了眼。
他们此刻尽数噤声，恍然意识到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们所有人的头顶，他们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是沉入水中变成鲨鱼的饵食。
一个瘦削的男人突然发疯似的冲了出去，他跳进水里，朝着那个落水的壮汉伸出了手。
壮汉也意识到有人伸出了援手，他拼尽全力，尖叫着，奋力扭动全身的肌肉扑腾水面，向岸边靠近。
艾希莉还在沉默，小丑已经沿着艾希莉的视线将这番情景收入眼底。
他扯了扯画着油彩的嘴角，又甩了甩绿色的头发，显然这在他看来是极其糟糕的表演，百无聊赖地提问：“嘿，小鸟，你觉得他会得救吗？”
他会得救吗？
艾希莉也不知道，但答案也许是肯定的，至少艾希莉认为就在那个瘦削男人伸出手的那一刻壮汉就已经得救了。
那个扑腾着水面的壮汉终于在力竭前抓住了男人的手。
可瘦削的男人实在难以拖动这个溺水的壮汉，他被壮汉拽了两下，险些呛水，很快他的双臂开始打颤，蹬水的腿开始抽痛，而鲨鱼的背鳍却越来越近。
“救命！帮我一把！”
瘦削的男人开始向岸上呼救。
“救命！”
岸上的人面面相觑，一个女人猛地推开身前层层阻挡的人群，抓起一根短棍朝瘦削的男人递过去，男人挣扎着伸出手，他知道只要他能抓到那根救命稻草，他们就能爬上岸——
一只粗壮的手臂压在他的头上，水漫过他的头。
那一瞬间艾希莉的耳朵里好像灌满了水，进入她耳朵的所有声音在这一刻都失真了。
那双与艾希莉眼眸有着相同颜色的水中，最先落水的壮汉压着瘦削男人的头把他往水里按，水花遮盖了两人水下的争斗，直到壮汉抓住短棍的一瞬间，卑鄙丑陋的男人眼里迸射出刺眼的光。
他兴奋的表情凝固在女人的瞳孔里。
“NO！”
他看到女人的肩膀开始压低、放松，她开始卸力。
“NO！！”
最终，女人松开了手。
“NO！！！！”
他嘶吼着，这的确是他最后的力气，他只能嘶吼，他死死抓着短棍企图将它递出去，这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是它脆弱不堪，被折断了。
再也不会有人伸手握住短棍的那一头。
瘦削的手臂再次扒上他的肩背，但这一次不是为了拯救。
激烈的水花，还有人性的完全相反的两面，都随着这两个男人一同淹没在水里，大片大片的红色覆盖了整个水面。
很快水面再次平静下来，让人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死一样的寂静。
艾希莉看着那片血海，她的眼睛就像这片水面一样被血染得猩红一片，怎么描述她这一刻的感受呢？就像她当初看到那只啃食同伴尸体的仓鼠一样大脑一片空白？
不，这一次她脑海中出现的竟然是一簇火红的头发。
是劳娜？还是芭芭拉？
艾希莉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是突兀地想到她们火红的燃烧一样的头发，她冰冷的四肢都开始因为那团火红回暖。
她还记得芭芭拉敲在约书亚头上的那巴掌，太清脆了，艾希莉很难忘记那个好头。
还有诺亚，他的手也是滚烫的，虽然他狠狠地揉乱了艾希莉的头发。
艾希莉记得这一切，少年人滚烫的体温已经把她点燃，那团火就在她的胸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猖狂的、刺耳的笑声在艾希莉的耳边炸开，掀起一阵耳鸣。
小丑放肆地手舞足蹈起来，大声赞叹这场演出真是精彩绝伦。
艾希莉有那么一瞬间是理解小丑的。
当然，更可能是她的一厢情愿。
至少艾希莉明白，人生来就是西西弗斯，在人间重复苦涩无望的轮回。
而偏偏这人间的准则又是他人即地狱。
跳出这一切的那人大笑着把自己装扮成小丑，游戏和快乐是小丑的全部。
“Why so serious?”
艾希莉有了她的答案。
因为她曾被巨石滚落下无法碾平的草托举，因为她还要推动那块无止境的滚石。
艾希莉看着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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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唇嚅动了两下，眉头紧紧皱起。
她知道她应该拖延时间，现在警察一定来了，很快戈登就会出现救她。
她也清楚激怒小丑对她来说是绝对不利的，没有人能够预料一个游戏至上的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
艾希莉看着小丑，静默地看着，右手抚上胸口。
那刺耳的鸣声终于消退，她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不是惊慌的心悸，不是幻境之中飞蛾扑火的冲动。
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心脏泵血的声音推动她的生命循环，如西西弗斯推动滚石，这是她生命中枯燥的，贫瘠的，也最原始的脉动。
而她的生命就汇聚在她的胸口熊熊燃烧，有什么比这更加快乐的事？
艾希莉惊讶地发现她已经不再恐惧，她只觉得悲哀，为此刻坐在这里的她自己，为眼前曾推动滚石的西西弗斯，
小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夸张地肢体停了下来，他的脸色变得阴沉。
小丑知道艾希莉的回答一定不是他期待的。
她目光怜悯。
她说。
“因为我是幸福的。”
“我真遗憾。”
小丑说。
大手粗暴地抓住艾希莉的头发，无情地拖拽她。
艾希莉发出尖锐的痛呼声。
“你知道我今天本来准备了一场超级盛大的演出吗？啊，好吧，你也许不知道，但现在你知道了。”
小丑又开始他癫狂的疯话：“可没想到我居然在海洋馆里发现了一只小鸟！”
“啊哈！一只小鸟，在海洋馆里哈哈哈哈！”
艾希莉根本无法跟上小丑的步伐，很快脚下就绊倒了，双腿在大理石上磕碰，她试图找到着力点抵抗，但她那点力气在小丑手里也不过螳臂当车。
她的头皮几乎要被扯掉了，她双手死死地捂着头，生理性的眼泪蓄满了她的眼眶，她看不清路，只知道自己离鲨鱼池越来越近。
“我想请你看表演，但我没把你逗笑。”
水池边，小丑贴着艾希莉的脸，猩红的油彩让小丑的嘴角咧到耳根。
“请你登台吧，小鸟。”
“咚——”
艾希莉重重地摔进水里。
咸苦的海水还裹挟着血的腥气，全都在艾希莉想要开口呼救的时候涌入她的口鼻。
水的阻力托举着她，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海水让自己上浮，她踢着双腿，却始终不得要领，她离水面始终只差一点。
呼噜，呼噜。
水进了她的耳朵，她听到水流的声音。
她的双腿开始抽痛，她迫切地想抓住透过水面的光。
她开始感到眩晕，开始下沉，鲨鱼盘踞在她头顶，遮挡了一片天光。
巨大的虚影从水底的深渊缓慢浮现，海底的年轮好像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这一次她看清了——
那是一只幽蓝无底的眼睛。
“哗啦！”
黑色的身影砸入渊海，把丁达尔效应的光搅碎，一双有力的手臂穿过艾希莉的腋下，一手拖着她的头一手拖着她的背，下潜一刻后带着她跃出水面。
艾希莉看不见是谁，但她落入一个怀抱，她趴在坚硬的肩甲上，她认得这个怀抱，哪怕他沉默、厚重且冰冷，艾希莉也记得这个感觉。
在世界陷入沉寂前，艾希莉说：“我好像看不见你了，布鲁斯？”
她感觉到怀抱自己的人僵硬了一刻，接着她就坠入一片漆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