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飞雪,千树结盐。一骑白马自东而来,踏碎朦胧晨光,奔驰地又凶又疾。
沈老爷子僵坐在堂内灯挂椅上,双鬓白发,面色枯黄,两只浑浊的眼球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呆滞地看不见一丝微颤。他身前落了一片蒲垫,一袭男女不是瑟瑟发抖,就是大声嚎哭,他也权当听不见,直到院外一声骏马长嘶。
一名朗目疏眉的年轻男子迈入院中央。他一身银狐翻毛斗篷,底下一套月白窄袖骑装,玉簪束发,满身细雪,耳朵微红,胸膛微微起伏,凝视着堂内哭杂一片的人。明明是丰神俊秀的一个人,眉宇间却隐约有一丝化不开的忧郁。
“二爷,二爷啊!我们终于等到您了啊!”管家阿福见沈老爷子不动,自个儿先迎了上去,哭了起来。
沈老爷子黯淡的眼球终于泛起了些许生气,紧紧盯向年轻男子右手攥着的那个人。
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一袭鸦青色宽袖大氅,头戴一顶黑绒暖耳帽,露出一张工笔画般精致的脸。虽然年幼,眉眼间已有英挺之色,眸若点漆,瞧不出一丝孩童的稚嫩与胆怯。二人收到飞鸽传书,便立刻动身快马加鞭。虽说驾马的是沈景玉,但男童也在同一匹马上脱缰颠簸了近一天一夜,此刻却丝毫不见倦色与疲态,像个大人一般,微仰着头,目光扫过面前各色人等。
沈景玉是他年过四十得的子,今年正满二十二。难道他十四五岁时就瞒着自己在外面非婚生子?
可万归宗乃文武心三修之地,若想到达最高神界必修心道,而修心道又必须清心克欲,他敢违宗规破色戒?
“父亲!”
沈景玉松开男童的手,眼神安抚他一下,独自穿过内院,大步走到沈老爷子面前。一句不问,附耳倾听。
信鸽纸条篇幅有限,不提前因后果,只道沈家遭恶灵突袭,请沈二速速归家。沈景玉主修文道,不是武绝不能御剑而行,也不是魂灵可以隔空转移,只能策马踏雪夜行。
沈老爷子哀哀叹了一口气,又朝男孩瞥了一眼。沈景玉留意着父亲的神色,介绍道:“这是故友殷……的三弟,天资过人,宗圣命我带其回宗门测考。”
“……哎!”沈老爷子说不出的失望,“阿福……你带少爷去吧,需要多少人就派多少人。我就不去了。年纪大了,去不得,看不得。”
沈老爷子重新坐回椅子上,紧闭双目,眼角一行浑泪沿着他崎岖的皱纹弯折而下。
落雪无声,万籁俱寂,两匹骏马拴在枯木边,在被积雪覆盖的荒地里像个雕塑般默然等待。
同样默然的还有沈景玉面前七具焦炭般的尸体。
也可能是八具。
这些人死得太急促了,恐怕死的瞬间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要死了就已经死了。四具差不多身量的尸体围着石木塔倒在地上,其中一具握着黑铁般的剑。另外两具起仰八叉紧挨着倒在离石木塔几丈开外的地方。一具整个瘫在了地上,背部略微还有些弓。还有一具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眶和口腔里什么都没有,黑黢黢空洞洞,应是被大火整个烧没了眼珠和舌头。
石木塔上还挂着一副尸体。相比前面六具,这副尸体明显情况要好得多,看得出性别,也没有缩小,虽然背部的衣服都烧成炭了,但脖颈处还留着一片白皙的皮肤,可以想象死者身前娇嫩细腻的肌肤。她十指紧紧扣进石砖的缝隙里,仿佛嵌进去一般。
管家阿福低着头看足尖,半点余光都不肯分给面前的尸体们。他十分庆幸自己在上马之前已经按照编排的跟沈景玉简要解释过了。如果现在让他说,恐怕刚开口说一半,他就要俯身呕吐。
他是这么说的。
家主新纳的小妾生了一个命格凶煞的女婴,一出生就把老太太和二房都克疯瘫了,把家主克到头疼欲裂。无奈之下,家主便送女婴进弃婴塔,希望她能重新投胎转世做好人。想不到女婴实在是太凶残,不知召来什么,竟把所有人都给烧死了。两个乡民当时刚好路过,目睹了一切。其中一个乡民事后尚存理智,连滚带爬连夜跑到了沈家,并说主公最后一句话是:快去万归宗。
至于尸体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在原封不动躺在这里呢。一是单从外貌上来看,除了女死者外,其他分辨不出谁是谁。抚去积雪,他们都一样的焦黑如碳,一样的面目全非,一样的体无完肤,缩成如孩童般的一小团。二是因为无人敢碰,生怕一碰,女婴的凶气又回来缠上他们。那夜乡民口中言语实在太可怕。当他手舞足蹈说杂草整个包裹住主公和其他人的身上,婴塔里的火星飞了出去瞬间点燃了杂草团时,老爷噗通一声就晕在了地上。老夫人本来就傻了,其他几房都是女眷性子弱只知道哭,家中实在是无人可商量。
只能等沈二回来。
雪小了些,荒田如被空芒吞噬。沈景玉半蹲在地上,单手抚过地上一具一具尸体,心下已有半分了然。
他与大哥虽说是沈家这辈唯二男丁,但同父异母,年龄又差近二十岁,养在两院,自小疏离。他七岁那年经人引荐拜入万归宗,从此一心修道,离家少归,对这名兄长的感情大概就是比陌生人多一丝熟悉罢了。也听闻兄长专制强势,纳妾不断,每年除夕归家,家中偏房又会多出一些陌生女人。他年幼时习惯在女人堆里玩耍,入宗门后变了性子,逢年探亲吃了个饭就想赶紧离开,从不多问家事。如今想来,灾祸的种子早已被家中男人们亲手种下。
他侧脸问道:“女婴生辰八字你可知否?”
知道知道,当然知道。经此一事,管家记她比记自己母亲生辰八字都清楚,他如实叙述了一遍,连女婴的长相他也高度形象少量修饰地描述了一下:母体生产顺利,出生时电闪雷鸣,群鸟嗡啼。女婴哭声极响,躺在母亲身边不久后便收住了哭声,也不怎么闹,安静地像个死婴。第二天她便能睁大眼睛看人,眼眸又大又黑,森森然的,现在想来,那就是魔鬼的眼睛,恶灵的眼睛!
沈景玉闭上眼睛心中默算,眉头开始紧缩。
“师叔,她在里面。”
冷不丁的,男孩的声音从婴塔那里传出。原来他已神不知鬼不觉走到了婴塔处,还把整个脑袋探进了窗洞里。乍眼一看,像是被婴塔的窗子吞咽了整个脑袋,只剩下身躯外挂在一堆焦尸之前。
闻声,管家膝如面团软绵绵跪在了雪地上。来之前他就暗示过沈景玉,半大个孩子不在家中等着,非要跟过来合适吗?验尸是什么很好玩的游戏吗?晚上不会做噩梦吗?不会吓出神精病吗?
沈景玉飞快起身,绕过塔前焦尸,奔到男孩身后,右手环住他腰,一把将他捞了出来。
男孩人在半空还在说:“她烧成红色了。”
沈景玉回头跟管家嘱咐:“福叔,你去叫人来殓尸吧,怨气已散,你们无需再担心。入土棺木四方位贴上我待会给你的护身符,法华观那里我会亲自跟住持去说。”
“呜,哪个是主公啊?”管家用冬袖捂住嘴鼻,强忍卡在喉间的呕吐感。
沈景玉指了指那个烧掉了眼珠舌头的尸体。
管家哪敢看。沈景玉又说:“你带殓尸人来即可,我会一一告诉他们。”
“那,这,她和她……”
“该女父母何在?”
“她少时丧母,父亲是个老赌徒,听说买妾银已经被他输光了,想来也不会管的。”
沈景玉眉头间阴郁之色更浓。
“去打一副乌木棺,放在梅山脚下冷泉边,我会布阵普度,设好结界,未经我允许不得让任何人擅入。至于女婴,我会带回万归宗。”
“可……”
“凶邪之气需道法相渡,父亲那里我自会去解释。你现在去叫人来殓尸,总不能一直暴露在这荒田积雪中。现在雪是小了,说不准待会儿又要大了。我在这里再待一会,你去吧。”
管家心想,万归宗果然厉害,二爷幼时最是胆小,如今却成了面对一众焦尸都镇定自若的样子。踉跄从雪地里站起来时又瞅男孩一眼,头晕眼花一阵,缓了缓神,扒拉两下跳上马,麻溜烟地跑了。
待阿福的身影消失在山野拐角处,沈景玉看了看地上的焦尸堆,又走到婴塔边,看着挂在塔上的女尸,无声地叹了口气。
右手贴塔,掌心上浮现出一道轻薄白色柔光,沿着婴塔顺流而下。那道白光包裹住了他整个人,也包裹住了婴塔和婴塔上趴着的女人。渐渐的,婴塔上的积雪融化了,焦土色也淡了些,女子的身体顺着婴塔缓缓下落,躺到了沈景玉的怀中。
他将她平放于地上。福家农女的头发衣服已经全部烧光了,脸烧得倒并不厉害,五官还在,只是蒙上了一层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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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无邪。”他柔声道,“你怕不怕?”
殷无邪面不改色道:“怕什么?”
沈景玉有一瞬间的出神。太像,真的太像,无论是长相还是说话的神态,都与他记忆中曾经那个少年有八九分相似。
他收回目光:“来时路上我一直在探测,方圆百里并没有他们所说的亡灵积聚黑雾冲天之气,这里也没有任何怨灵存留。我得看一下婴塔里的女婴,你既已看过了,想必也不会害怕。”
“师叔真的要把她带回万归宗吗?”
沈景玉摇头:“唬他们的。按照福叔所说生辰异象判断,若我算得无错,这女婴命格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极端之象。是正就成神,是邪就入魔,几乎没有中间路可走,如果出生之日便能告知于我……不过现在说这个也无意义了,如今眼前尸身已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身体。魂魄已不在上面,又何必带去。不如让她跟母亲一起,落土为安。”
“是让她跟母亲合棺下葬在梅山脚下吗?”
沈景玉点头:“魂魄虽分离,但命格如此强大,能召集万千亡灵并调度它们飞草杀人,若被邪恶之徒有心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好好安置肉身,也可以极大地消除亡灵的怨气。对她而言,最好的安置之所,就是母亲的怀抱了。”
“那师叔刚才为何要欺骗管家伯伯?”
“善意的谎言罢了。”沈景玉轻声道,“沈家和法华观都死了三个人,若让他们知道女婴身体被好好安置,一是心中不平,二是无法安心。这件事想必周边乡民都传遍了,谣言一旦四溢,就会有人刻意利用多生事端。还不如这样说,他们觉得万归宗会彻底镇住女婴,使其魂飞魄散,晚上也可以睡个好觉。只是奇怪……”
沈景玉反省自己是不是说太多了。毕竟一大一小一马站在皑皑白雪苍苍荒田中,八具焦炭般的尸体正躺在他们身旁,其中一具还是他的亲哥,他却这样若无其事淡然跟孩子分析之后的安排,突觉有些不妥。转念一想,亡魂已散,眼前说话的人是殷月航最喜欢的三弟,于是便继续解释。
“只是奇怪这么凶鸷强大的亡灵聚集,绝不可能说散就散。一般来说,只有小规模的聚集,可以由召集它们而来的魂主主动将其遣散。如果是按照他们所说山色动荡黑柱冲天,那就绝不会烧了几个人就彻底消失了。路过的乡民都活着,并没有被牵连。要想彻底消除这样规模的亡灵集聚,要么是魂主自愿献祭使其烟消云散,要么就是更强大的力量将它们转移、打散、收集或者代为献祭。女婴命格再诡异,也只是刚出生不久,无法自控,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说话间隙,他手一挥,婴塔从中对半缓缓打开,仿佛花朵初绽。缝隙裂开的刹那,碎石子和焦炭的木屑像细雪一样簌簌落下。塔壁内侧密密麻麻布满了辟邪抵崇的符咒刻痕。女婴仰面朝天,烧得没有了模样,缩成小小红红的一团,身上还有一片未燃尽的黄符残片。
殷无邪募地蹲了下来,掸去女婴尸体上那片符咒残片。他初听到世上竟有弃婴塔这种令人作呕的东西,又看见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婴儿死状惨烈,心下说不出的愤慨和难受。心神激荡下,看见眼前飞雪,他摘下头上的黑绒暖耳帽,轻轻盖在女婴红成一团的尸体上。
二人对话的过程中,雪又变大了。柳絮一般,纷纷扬扬。
沈景玉静立在雪中垂眼凝视了一会儿,忽然脸色大变。他猛地拔下束在发髻上的玉簪,黑发瞬间如墨绸般腾空落下,在风中肆意飞舞。又拉上衣袍,露出一截手臂,用玉簪尖头那端在臂上毫不留情地一划。只听男孩一声惊呼,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下。
他右指弹血,瞬间婴塔内壁上沾上一片细如薄雾的血丝。几秒过后,内壁浮现出一片流光溢彩,密密麻麻全是一艘艘尖如刀弯如月的图案:月色扁舟。
这是殷无邪第一次看见沈景玉神态失控。他目露血丝,双唇颤抖,对着婴塔喃喃自语。
“……是你吗?你竟还在……你还在吗——?!”
月色扁舟转瞬即逝,沈景玉闭上了眼睛。
当双眼再次睁开时,他已经冷静了下来,又恢复到了之前那个端庄克己的模样。
寒冷萧瑟的天幕下,飞雪如鳞,层层剥落,无声消融在地上人的眼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