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位王孙公子,一二十个贪吃顽童,正中间是唾沫星子满天飞的老先生,这间位于长安城西南角的梅花茶铺又在进行着日常的清谈茶会。
说的也是大齐上至世家官宦下至黎民百姓最常提的话题。
在座诸人无不哀叹,我大齐,大不幸啊!
大齐有三大患:
其一,当朝太傅姜戟。
姜家世代忠良,为大齐镇守边关百余年,只可惜五年前的一场大战,姜家的好男儿都死在了边关,只剩下姜戟这个媚上欺下的小人。姜戟天生左腿有疾,是以弃武从文。今上为皇子时,姜戟是他的老师,乃至前年今上登基,封他为太傅,又录尚书事,一跃成为文官之首,不可一世。他借变法之名排除异己结党营私,又凭借着姜家和岳父陈家在军中的势力生生在边关燃起战火。大齐军队一举打败边患赫连部这件事,还可以赞一声扬我国威,扩我疆土。可战后姜戟舌战百官一力促成的那件事,则是朝野内外都唾骂不已。
姜戟竟上书请求迎回当年送去和亲的十七公主!
十七公主是今上胞妹,先帝在时将她嫁到赫连部和亲。谁知一年之后,赫连部的老汗王去世。赫连部素有收继婚的习俗,新汗王可以将老汗王的妾侍收下为妃。蛮夷无知,但十七公主可是大齐女子,一女怎能侍二夫,况且还是父子!她若有半点廉耻之心,就该在老汗王归天后死守贞洁,以免父兄受辱,大齐受辱。但她没有!她还是开开心心地嫁给了新任汗王赫连赤河,并为其生下一子。
无论是从她的品行还是出嫁女的身份来说,都绝不可能让她回来。姜戟此举,不过是为了讨好当今圣上。圣上为皇子时,就极其反对胞妹和亲,甚至在君父殿外将跪了一天一夜。如今姜戟递了梯子,他自然是痛快同意了这个建议。
听闻如今姜戟又开始针对皇亲国戚和非他派系的将官们,窃国之心,昭然若揭,可恨老天无眼竟让这样的小人一日胜过一日。
其二便是永乐公主司马初墨。
姜戟此人猖狂至极,当今天下只有两人能令他讨好献媚,做尽奴仆姿态。而这两人,除了当今圣上,就是先帝的十七公主了。其归国后的荣宠,只看今上给她拟定的封号永乐,便可一窥一二。
十七公主归国之后,姜戟有心奉承,圣上一昧纵容,竟将晋州、元州、再加上衡县尽数封给她作食邑。足足有两万食邑,莫说是我朝,历朝历代的公主从未有过如此规模的食邑,便是诸王册封,也都是一州之地,偶有天子格外疼惜哪一位皇子幼弟,再添上两三个县也到头了。
身为女子,身为皇族,得到如此荣宠便该心满意足了。可不知是蛮夷之地教坏了她,还是生性如此,永乐公主竟然在府中豢养面首,听说还有强抢童男之事。每每提起此事,便是市井小民也深以为耻。更有那鲁直的血气士子恨不得提剑冲入公主府,杀了这不知廉耻的妇人。
皇女本该为天下女子表率,她不仅毫无妇德,近几个月还接连举荐府中之人为官,隐隐有干政之嫌。
老先生说到这里,一位帽上镶玛瑙的饮茶公子将茶盏重重砸在几案上,那些义愤填膺的话将要说出口时,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生生咽下了。
众人也不由得将目光从他身上重新转回老先生那里。
老先生也和那位公子想起了同一件事。
几日前,也是在这一带,一个醉酒的汉子对永乐公主破口大骂,不料却被策马游街的姜戟听到。他骑马直闯茶铺,冷如冰霜的银光稍纵即逝,手中长枪立时贯穿醉汉胸膛,口中还叫喊着:“以下犯上,辱骂永乐公主殿下,依律当斩!”
上午杀了人,下午又惺惺作态跑去白马寺烧香念佛。好一个念佛的屠夫,呵。
想到这里,老先生也忍不住心有余悸,“都散了吧,散了吧。”
那第三个祸患,便是提也不敢提了。
姜戟也好,永乐公主也罢,说到底,此二贼这般有恃无恐,依仗的还不是当今圣上。昏庸无道,亲奸佞,远贤臣,大齐诸恶之首便是那高坐在太极宫的大齐天子——司马惠。
茶铺众人落寞散去的时候,国子监的士子们正在太极宫外长跪不起,而他们口中的永乐公主司马初墨这会儿才悠悠醒来,一边扶着宿醉的额头,一边细细端详挑选侍女们手中的华丽衣裙。
最终被挑中的是一件胭脂红的宫装。
“这颜色鲜亮,殿下若穿着这件去游园,小奴的新衣也要黯淡无光。”
这位依偎在初墨旁的,便是府中最受宠的面首,眉如雨后远山黛影,肤较霜雪更胜三分,姜府送他来的时候名唤成玉,永乐公主给他改了名字,称作“玉令”。
玉令从侍女手中接过了另一件贡品雪锻裁成的衣裙,跪在初墨面前,头枕着她的大腿,撒娇道:“殿下,这件和我的新衣更相配呢。”
初墨这半年爱他爱得跟眼珠子似的,为他家人脱了奴籍,又为他父兄求了官职。昔日将他视作玩物的太傅姜戟,看到他也是称兄道弟地寒暄。
侍女们虽仍旧跪着,但已经随时准备伺候殿下穿那件雪锻裙。贴身侍女芽奴已经开始盘算配什么发髻妆面。
初墨随身带着一柄两寸长的月牙弯刀,只见她笑着将弯刀贴在玉令的脸上,轻轻拍打,“昨晚国子监那个老东西去了你兄长家中,你是凌晨还是上午收到的消息。”
玉令大惊失色,慌忙从她身上爬起来,扑在地上,不敢起身。
昨晚殿下喝得烂醉如泥,又和两三个男宠荒唐到后半夜,这会儿才醒,自己提前守在她枕边等着服侍,怎么会?
玉令能有如此盛宠,除了美貌还是长了几分脑子的,等殿下换上胭脂红的宫装,他已经想好如何应对。
“王大人的确在昨晚入府,但小奴全家受殿下大恩,万死难报万一,我哥哥一听到这样谋算殿下的事情立马就将他打出府,并连夜送信给我。
是我自作聪明,想着只是换个衣服走个形式,又不是真为那蛮夷守丧。殿下是洒脱随性之人,我却是个糊涂笨蛋,想着暗地里换了素色衣服,他们也就不会再喋喋不休污蔑殿下品行。”
听他此言,婉转悲切,说到最后,竟砸在地上几颗豆大的泪珠,抬眼看初墨时,已经泪眼婆娑,“殿下,我知错了,我昏了头,现在想想,他们算什么东西,不忠不孝,沽名钓誉,殿下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哪里有他们说话的份?”
很多年之前。
烟火缭绕中,王帐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老人味,腐朽的,酸臭的,再配上女子的甜腻脂粉香气,混合成一种让她作呕的气味,好在这几月气味中又添加了几分汤药苦香。
这些年她一直伪装得很好。
一次也没有吐。
不过这次她不再需要忍耐,在更大的屈辱面前,眼前面目可憎的老怪物竟然也成为一种依靠。
“咳咳。”
年迈的汗王饱受病痛折磨,咳出一口血痰,他是有心躲一躲的,可惜了,还是吐在了娇艳妃妾的碧色衣裙上。
初墨温柔地看着他,丝毫不顾及自身的狼狈,用锦帕为他拭去嘴角污渍。
她那样柔弱,那样忠诚,如何面对未来的风雨呢。老汗王这样想着。
“等我死后,”
老汗王开口,说了半句又咳了起来。
初墨心头一紧,再次想到关于赫连部的收继婚习俗,恐惧与屈辱几乎让她破功。
老汗王继续说:“我让人送你回齐国,你们汉人似乎有这样的习俗,回去吧,让你的兄长照顾你。”
重重深宫,巍峨大殿,赤红软纱,轻歌曼舞……
那是抛弃了她故国,出卖了她的母兄,也是姜戟信誓旦旦要带她回的家。
终究,初墨没敢流露太多欣喜神情,只是红了眼眶,静静坐在一旁,什么也没说,叫人分不清是感恩还是思乡。
老汗王死的那天正是,艳阳高照、秋雨暂停,今日亦是如此,屈指一算,已有四年。
永乐公主的轿辇历来是直至宫室,赤红软鞋,银红披风,她踩着健奴的背,也踩着诸位士子的脸面,施施然在殿门下轿入殿。
国子监的学生们已经在太极宫跪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
重写,大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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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害坏朝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