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黑暗中,生物啃食骨头的音节被打乱,取而代之的汽笛声顺着管道回荡,敲击着铁架床下之人的耳膜。
“4号,上工。”
团在铁架下的人影条件反射一般翻身而起,伴随着手机亮光,映出一张暗沉发黄的脸,瘦到眼窝凹陷却依旧秀气的五官。
凌晨两点四十六,手机电量5%,几分钟之后,江九将失去所有信号来源。手机的流行时间是上个世纪,只有她们这种从旧城区来的人还用这种老古董作为通讯方式。
她挠了挠手臂上已经结痂的伤口,里面是已经过时好久的皮肤微刻芯片,早些年用来通讯和连接网络的工具,而她因为没钱更新神经传导器,芯片已经烂在手臂里了。
沉重的门从外缓缓打开,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嘎声,门扉越开越大,一束强烈的光线进来,在尘埃中折射,形成一道光剑,竖割在江九的侧脸上。
她微眯眼睛,仓库内光线昏暗,这束刺目的光从银色引擎装置上散发出来,降落在四周,凌乱的废弃电缆不时闪着火花,被尘土包裹着的显示屏和零件堆反射着冷硬的金属光芒。
“4号,还不上工,你死了?”
江九舌头顶了顶后槽牙,把手机收进口袋里,凌乱的黑发甩到耳后,每走一步都能踏起脚下一片灰尘,走过那人身边,抬眼露出罕见的黑瞳,脸上的冷意森然。
义眼是这里的人必不可少的东西,几乎是生存必备武器,即便没有钱安装义眼,也会有人用彩色的隐形眼镜来掩盖,像江九这种明目张胆把黑瞳露出来的要么是傻子,要么实力极其变态。
可江九两者都不是。
她来到新汉城也没多久。
作为落后城区的人,她在新汉城的人嘴里听到的最多的形容词就是“土著”。
江九所有的钱都给了她的未婚夫,两家的人钱,恰好够一个人出国留学,一旦坚持到她的未婚夫回来,她就能在新汉城拥有不错的生活,再也不用做下等苦工。
她的所有赌注都压在了一句话上,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在这个手机已经成为古董的年代,却是她和未婚夫唯一的通讯方式。
省下来三天的饭钱才能买到充电口的位置,但每天打开,熟悉的头像还是那句话。
“已到机场。”
在未婚夫回国的第一天,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江九成了一个小丑,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眼前黄毛,穿着光能夹克,整个人风骚又嚣张,是她最讨厌的类型,只要一见到外国人,她就控制不住想把对方脑袋扭下来。
但想归想,做“渡亡人”的都是些亡命之徒,绝不会比她更是善茬。
“吵你妈呢?”
“你!”
“算了算了杰瑞,别惹她,还指着她卖命呢。”
面前两人的翻译器闪烁着亮光,现在这里的人们一共有一百九十种语言,可以根据对方的的语言使用习惯自动翻译,但江九浑身上下的科技倚靠只有一个烂掉的微刻芯片,根本接收不到复杂的信号。
还好那两个人交流用的是英文,不用翻译器也能大概听懂。
仓库坐落在城市的边缘,与高耸的摩天楼群和流动的霓虹广告牌形成鲜明对比,外面一片废墟,锈蚀的铁门半遮掩着晦暗的灯牌。
灯牌上“义肢回收”几个字被磨损的不像样,但走私犯像是闻着味来的狗,总是准确无误。
新汉城夜晚带着雾气,潮湿的要死,江九穿过绵绵细雨,站在巨大的仓库门前。雨水滴答在黑漆皮衣上,她将套着皮革手套的双手交握在身前。
站在悬浮车前一刹那,江九已经切换成了标准的假笑。
“渡亡人4号,很高兴为您服务。”
感应器即刻识别了生物特征,老式悬浮车后备箱轻微的电子嗡响,缓缓打开,一股浓烈的血腥恶臭味扑鼻而来。
这种走私的黑货,全是刚从人身上卸下来的义肢,零成本,黑市上的抢手货。
一般这种义肢在运输开始就会有无数人盯着,转运的时候往往也是抢劫的最佳时机,而运输义肢工作自然而然落到了一些缺钱的倒霉蛋头上,被称为“渡亡人。”
每天都能在各种仓库门口看到被撕成碎片的渡亡人。
江九做这份工作并不是她多能打,而是以她的学历只能卖命,不是做渡亡人,就是做帮派马仔。
江九熟练地挑拣着成色好的义肢,抓到最后一个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那抹亮银色只是露出了一个角,在一片晦暗的废墟中显得异常夺目,机械臂关节处精密的几乎无法察觉到缝隙,纳米涂层闪烁着蓝色荧光,搭载了温度和压力的检测机制,多功能接线是进口款,完美的如同博物馆里技艺精湛的铠甲。
江九缓缓翻过面来,内嵌着一个菱形的诡异云状图。
她浑身僵硬,脸上的假笑也不敢收回去,整个人机械的站着。
平常义肢回收站最多也就是C级的义肢,发生争抢顶多撕碎渡亡人。
但是这种货色属于上面的官货,不是级别可以衡量的。
江九慢慢把东西放回去,试图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的神经传导器虽然已经报废,但耳力完好,周围任何异常的声音都逃不过她的听觉。
四周细微的机械螺丝摩擦的声音像一道危险的警笛,江九知道不妙,抱起零件撒腿就跑。
“操!这种东西他妈也敢运过来!”
“吵什么!”
义肢回收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最忌讳喧闹,更怕引来不知名的抢劫犯。
黄毛站到仓库门口气急败坏的看向江九。
但很快他就叫不出来了。
无数泛着亮光的眼睛密密麻麻布满了仓库周围零件垃圾堆上,像一群饥饿的豺狼。
黄毛下意识想把江九关在门外,双手才摸到仓库的门把,下一刻被江九一脚踹飞几米之外。
仓库内尘土飞扬,黄毛看不清楚东西,疯狂的咳嗽声混着外面咯咯咯的,义肢不合体时摩擦骨头的声音。
这是一帮专门抢劫义肢的人。
义肢回收站被人抢劫几乎是家常便饭,但这种规模的人数,黄毛正对着上帝发誓这辈子都没见过。
几十斤的钛合金门板,江九一个人拽到身前。
她这么多年没什么本事,就是干重活练出来的,力气大的惊人。
关上门,周围再次陷入一片黑暗,外面像是爆发了核战争一样,吼叫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知道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在门板砸出了一个大凸口。
江九连连后退,她没有义眼,这种程度的黑暗和灰尘围绕,根本无法视物。
她唯一能确认方位的便是在身后一直叫着“上帝”的黄毛。
“几个淘汰的义肢而已,这些人是脑子有病吗?!”
“不是淘汰的义肢。”
江九幽幽张口,接着掏出手机,用微弱的亮光看清身前半米的空间,只差一脚,她就会踩在冒着火花的电缆上。
“里面有狠货,旧日国的鬼云图,如果是真的,那就是被肢解的高官。”
“绝不可能!”
黄毛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的打开全息手环,一道屏幕弹射出来,横在二人中间。
“上面明明显示这次是D级的义肢,只能提取零件的垃圾货。”
江九耸耸肩,几步走到旁边的铁架床上坐下。
“爱信不信。”
黄毛显然情绪有点激动。
“如果真是你说的,旧日国的鬼云图,你根本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快完蛋了。”
门板年久失修,刚被砸到那一面显然还在不停遭受着攻击,在江九说完这句话之后,门板被凿出一个窟窿,外面的血直接飙了进来。
黄毛吞了口唾沫,两步跳到江九身后。
“新汉城义肢回收站只有你一个女渡亡人,你肯定有什么杀手锏吧。”
江九轻笑了一声,撩了一下黑色的刘海,尘土随之抖落,转头看向凑到身侧的黄毛,这一眼直接盯的黄毛一个激灵。
随后在黄毛期待的眼神中,贱兮兮的说了句。
“傻比。”
一直在旁边不吭声的眼镜男走了过来。
这人是义肢回收站的鉴别师,唯一一个有价值,有技术的人,在同一个地方,干着不同的活,领着不同的工钱。
江九和黄毛属于编外人员,是死是活根本不受上面重视,而眼镜男则是上面派来的唯一编内人员。
眼镜要是死了,他们这个回收站就彻底报废,直接爆炸。
眼镜对着黄毛摇摇头。
“你确实是个傻比。”
任何有一点生存能力的都不会来当渡亡人,一个女渡亡人的出现,并不代表她有过人的手段,只能说确实无处可去,不卖命就会饿死街头。
“如果真如你所说,外面是旧日国的鬼云义肢,那么我们今天谁也走不了,那些赛博精神病会把所有人活撕。”
这些人抢的都是别人的义肢,大部分还是转手好几次的低等货色,时间长了就会排斥,靠近新汉城外面的灰域里游荡的全是这种赛博精神病,动不动就会发疯把自己扯得七零八落,要么就直接啃食身边人的身体。
话语间,外面又飙进来泼洒的血浆,江九的身体一半红,一半黑。
她默默掏出兜里唯一一根电子烟,叼在嘴里,没有钱买烟芯,只能用力的咬着,似乎能寻到最后一丝尼古丁的刺激。
黄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god,我今天路过动能激光炮为什么不买,要是能抢到鬼云义肢,我就再也不用干这破工作了。”
江九指尖动作一顿,眼神有些古怪。
“这东西很值钱吗?”
“何止值。”眼镜打开全息手环,找到鬼云义肢的黑市价格。
“旧日国隐秘高官都有专属的印记,他们的义肢是进入赛博元宇宙的高级许可证,在现实世界里能换中央广场一栋楼,但在赛博终端里,你可以获得永生数据席位......杰瑞,杰瑞。”
“别叫我,烦着呢。”
“杰瑞,她把门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