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亥时末,寒玉满身冷汗地从床上滚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呼吸了好一阵才感觉血液重新回流到身体里。
天戮宗位于桃园峰上,山清水秀,鸟兽灵动,入夜寂静之时也不时能听见虫鸟低鸣,狼狐泣月,今夜四周却安静得离奇。
寒玉把头探出窗外,一轮血月狰狞地悬挂在半空将周围染成猩红。
可血月每隔49年才会出现一次,他明明记得,5年前才......
五年前?今日何日?今时几时?
记忆逐渐回笼,寒玉想起那个绝望的黎明,那个曾经笑起来像阳光一般灿烂的灵师弟,正表情扭曲,挣扎着被魔族大将攥着脖子,如敝屣般抛下了葬仙崖。远处的他疯狂地跑向崖边,却已无济于事,只能隐约看到下坠中的师弟嘴边仿佛带着一抹解脱般的微笑。
他记起自己浑浑噩噩地回到宗门,在蚀骨的风雪夜里,头发散乱,满身血污,绝望地在师尊屋前跪求了七个日夜。
他原已做好准备,祈求师尊施展如此禁术,实为大逆不道,但即便抽筋扒皮,万箭穿心他也绝不退缩。
可第八日,临渊师尊撑了柄伞出现在他身边,银白的长发随风飘动,端庄的凤眸里看不出想法,只是无悲无喜地问了一句: “时间回溯是禁术,施术的人都不得好死,这个代价你付吗?”
寒玉本以为自己幻听了,呆呆地望着临渊,俊俏如玉的脸上此刻看不到一丝光。
他又问了一遍: “回溯之法需要献祭,若你未能完成所求之事,灵根便会被剜除,你愿意吗?”
寒玉终于听懂了,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嘶哑着嗓子不顾一切地喊道: “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只要他回来。”
临渊点头,声音毫无波澜。他继续道:“作为抵押,每日子时,你的灵力将会被收起一个时辰,届时你将与凡人无异,务必小心。”
“徒儿明白。”
“你先回去吧。这几天辛苦了。我们蚀珥之日再见。”
蚀珥之日......师尊指的是五年前的血月之夜吗?我的本意只是想救回那个人的命,为何是五年前?
寒玉再次探出窗外。本应被砸了大半的星枢阁安然无恙地错落在碧瓦朱檐的楼阁之间,门口那棵常年翠绿,在被烧了大半以后才终于铁树开花的红豆树,仍然是那副郁郁葱葱,谁都耐我不何的模样。
时间回溯之术,是成功了吧?寒玉心中一阵悸动。
灵窃月!
他回来了吗?那个他放在了心尖上7年,却从不敢宣之于口的人。
秋夜,寒气袭人,可寒玉并未感觉到寒冷。他随手披了件外衣便匆匆往外跑。白色内衬若隐若现,在血月笼罩的夜色中把他高挑颀长的身躯衬托得格外清晰。他心头乱哄哄的,期待,害怕,在夜风中疯狂生长。
血月见,妖孽现。
这样的夜晚,别说飞禽走兽,天戮宗的弟子也是不外出的。只有那倒霉的巡夜小师弟,三三两两地揣着金莲灯,哆哆嗦嗦走在路上。
以至于寒玉靠近时,其中一个年纪小的吓得金莲灯都扔了,举着剑奶声奶气地颤巍着道: “来者何人,竟在血月之夜随处乱逛。”
寒玉意识到自己吓着小师弟了,尽管心头有急事,仍是顿了顿,拱手,缓声解释道: “抱歉了这位师弟,我是寒玉,有些急事,需往燃霞阁一趟。”
巡夜的弟子中,年纪稍大的一人将金莲灯举近了些,柔光的灯光勾勒出寒玉如画般的轮廓。稍许,那人连忙恭敬地一揖,道: “寒师兄,我们失礼了!这血月夜,老鼠也见不了几只。我们没什么经验,担心是妖,便多小心了些。实在是我们冒犯了,十分抱歉。”
血月夜应该小心,这些孩子没做错,回想起来,上一世也确实有人发生了意外。
寒玉顿住了。
发生意外的那个人......是灵窃月!
上一辈子,血夜过后的清晨,灵窃月的室友发现他失踪了,找遍了燃霞阁都没有找到人。鉴于前夜是血夜,他担心出事,便只好用传声咒通知了宗门所有人,让大家都帮忙寻找。结果最后发现灵窃月奄奄一息,浑身湿透地躺在了宗门的入口。
灵窃月一向聪慧,主意很多,但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却是第一次。
疗伤完毕,他幽幽转醒,师尊问道: “血月夜你为何出门?又如何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
灵窃月仍然虚弱,却口条清晰,略显惭愧地道:“师尊,您知道我灵力开窍得晚,本就比同龄的师兄弟要差些。我听说血月夜妖魔多,便想到冥镜林历练一番......”
“既知血夜危险,为何还要独自行动?”师尊话中略带责怪,语气却依然冰冷冷的,让人感觉不到情绪。
“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徒弟惭愧。”灵窃月低头,并未多作解释。
师尊不置可否,只交代他仔细养病。
寒玉远远地看着心上人躺在床上,心如刀绞,却无法像其他师兄弟一般上前关心。
思及此,寒玉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此刻,他要找的人不应该在寝室,而应该在前往冥镜林的路上。既然师尊让我重生在了五年前,那我便从这一刻起护他周全。
“无妨。”寒玉像师弟们作了一揖,准备离开。他叮嘱道: “既是血月夜,你们也要多加小心,有事记得用传声咒喊人。”
师弟们恭敬地点头,在原地目送寒玉离开。
等人走远了,几人才窃窃私语道: “那真的是那个寒玉,寒师兄吗?”
“应该是吧,我没有这么近看见过。平时,只在集会有高级任务的时候远远见过几眼。”
“不是说他一向最端庄守礼的吗?可他......怎么衣冠不整的到处跑啊?”
“可能,有急事吧......”
“不过长相传的倒是没错,像画本里的神仙哥儿一样。”
“这落发披肩的样子,哪里是神仙哥儿,不应该是坠魔的宋玉吗?”
几人嘻嘻哈哈地聊着天走开了,刚才的紧张似乎也驱散了一些。
冥镜林是围着天戮宗长了一圈的针叶林。枝繁叶茂,就算御剑飞上半空,也无法一窥叶下的景色。
林中镜妖魔兽肆虐,人进入其中便无法分清现实与幻境,基本上有进无出,为安全考量,天戮宗弟子一般不被允许踏足。从这个角度想,上一世灵窃月一晚上便能活着从林中脱身,倒是真不简单。
天戮宗四周有结界,要出入冥镜林,唯有通过宗门入口。
刚才太急,寒玉后悔出门没带上佩剑,只好迈开大长腿,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大门赶去。
天戮宗大门建在了半山腰的一条坡道上,由一道简易的棂星门标识了入口,黑底金字的牌匾上写了三个象形文字,不是这个朝代使用的字,但能猜得出写的便是天戮宗。下面,木做的小门虚掩着,似乎因为有森林作为屏障,并不担心有谁会胡乱进出。
刚到,寒玉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那人手拿宝剑,左顾右盼了几下,便打开了木门要进入冥镜林。
他回来了!寒玉不自觉地会心一笑。感觉一路提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放回了胸口。
猩红的月色勾勒出少年挺拔如竹的背线,骑射服上手臂粗的腰带描绘出纤细的腰身,马尾高高扎起迎风舞动,显得人尤为飒爽灵动。
远处,钟楼敲了三声,示意已到三更。灵窃月一个侧身,便消失在了门后。寒玉一向循规蹈矩,是天戮宗品学兼优的好弟子,自然没有进去过这邪名在外的冥镜林。可他无法忘记前世灵窃月一身伤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如果这一世他能护他安好,即便罪罚加身又如何?
思及此,寒玉立马尾随着灵窃月进入了冥镜林。
这森林乍看之下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尽管月色基本透不进来,但地上零星长着些许苔藓,霉菌,倒是散着幽光,习惯了以后也能勉强辨认方向。
但不知为何,置身其中,总让人感觉说不出的不对劲。
难道是随地散落的灵兽骸骨?不对,这最多证明这林中危险,有猛兽出没。
还是镜妖投射出的景色与现实有异,看着不自然?也不对,镜妖是灵性极高的魔物,书中记载曾有修士将成年镜妖抓走,让他跟着窗外景色搭建了一片极为奢华繁复的琼楼玉宇,来访之人居然分辨不出何处才是真实。这样复杂的幻境也能复刻,这只有树的森林之境,自然不在话下。
寒玉仍是没能发觉为何,只好边尾随灵窃月,边留意周遭。
没追上去打个招呼,倒不是说见到喜欢的人耸了。只是他记得,上一世灵窃月每次见到他都像老鼠见了猫,自己都还没开口,人便逃得不见踪影,他只好识相地退避三舍,远远地看着。要不,凭他这幅模样,这身实力,怎么可能暗恋七年连句话也说不上,小手也没牵过。
虽说这风火水木四种灵力相生相克,被克者,尤其灵力低下的,见到克己者确实会战战兢兢,但灵窃月这生理反应也确实太夸张了些。
害得天之骄子宗门骄傲如寒玉,也只能默默守在他身后。
眼前的人仍是记忆中那个灵动少年,但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让寒玉觉得他怒气冲冲的,仿佛想揍谁一顿,嘴里还叽叽咕咕地骂着什么。可惜距离有点远,森林里又充斥着四方飘来的声响,全神贯注也只听到什么 “贱人,混蛋,大卸八块”之类的话。
这说起来,寒玉终于知道不对劲的是什么了,是声音!
夜风嗖嗖,眼前没来得及长高的松树苗随风摇摆。这树叶摆动之声本应近在咫尺,但声响却是从远方传来的。这不协调的感觉让人脊背发凉。
难道,不知不觉间,他已入镜境?
再抬头,眼前人已消失无踪。
一惊,寒玉抬头四处张望,却听见身后传来野兽浓重的喘气声。健硕的身影从眼前掠过,快如闪电,他灵活地侧身,完美避开了从身后扑来的千齿狼。一转头,却发现自己已经被狼群盯上,每一只都张开着血盆大口,露出嘴里密密麻麻如多层锯齿的尖牙,正留着唾沫,伺机向他扑来。
不自量力!
他好整以暇地展开双臂,正要用灵力具现出他的武器,却发现灵力使不出来。怎么回事?他尝试用手凝聚冰晶攻击,却什么也召唤不出来。
“作为抵押,每日子时,你的灵力将会被收起一个时辰,届时你将与凡人无异,务必小心。”师尊无波无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寒玉才记起此时已过三更......
坏了。
冷汗从他光洁的额头渗下。狼群一步一步靠近,寒玉环顾四周,抓住一根手腕粗的树枝稍一用力便掰了下来。
随着头领几声吼叫,狼群发狠地扑向了他。虽然没了灵力的寒玉略微吃力,但多年的剑术也不是白练的,几棍下来,便挡下了往前扑的几头狼。剩下的千齿狼不敢贸然靠近,一人,数狼僵持在密林之中。
就在此时,一条吐着火舌的软鞭凌空劈下,打破了僵局。噼啪几声,狼群被打得呜咽哀嚎,步步后退。来人身子灵动,一个转身,手中火鞭肆意挥动仿佛一条在跳舞的蛇。又是噼啪几声,火光照亮得周围如同白昼,魔兽不敌,几声狼嚎,最终撤退在黑夜里。
本应消失了的人,竟然又出现在了眼前。那人转头,梨涡浅笑,寒玉心头一震。他略带戏谑地问道:“寒师兄,您在找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