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荫路 13 号,在本地的城市地图上,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点。但在老一辈人的口中,在网络上那些深夜怪谈论坛里,它却是一个沉甸甸的、足以让所有猎奇者望而却步的名字。
没人说得清这栋楼的怪异源于何时。它像一颗从一开始就腐烂了的牙齿,顽固地嵌在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版图中。这是一栋灰扑扑的、赫鲁晓夫时期风格的五层板楼,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与周围拔地而起的光鲜住宅小区和商业广场格格不入。它的墙皮大面积地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体,像是一块块干涸的血痂。楼前种着几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枝丫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即便是正午,阳光也只能筛下斑驳破碎的光点,让整栋楼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影子里。
保姆车停在街角,距离那栋楼还有一百多米。司机,那个沉默如石的男人,在林晚报出地址后,第一次主动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林小姐,警方已经封锁了现场。我们过不去。」
林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槐荫路 13 号的楼下拉起了长长的黄黑色警戒线,一辆警车和一辆白色的法医勘察车停在路边,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驱散零星驻足围观的群众。
她来晚了。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脏猛地一沉。警方介入,意味着她想悄无声息地进入死亡现场,几乎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任务失败的代价,将由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替你支付。」
契约上那句血色的警告,如同毒蛇的尖牙,再次狠狠咬噬着她的神经。她不能失败,她输不起。四十八小时的时限就像悬在她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宝贵。
「在这里等我。」林晚扔下这句话,推门下车。
她拉低了头上的鸭舌帽,将自己那张因为疲惫和焦虑而过分引人注目的脸,藏进阴影里。她没有走向警戒线,而是绕到了大楼的侧面,混入稀疏的人群,像一个普通的、对案件感到好奇的路人,冷静地观察着警方的部署。
两个警察守在楼道入口,另外两人则在维持外围的秩序。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进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怎么办?
硬闯,只会被当成疯子或者嫌犯当场制服。等待,只会坐以待毙。
林晚的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深渊给了她碾碎高天翔的力量,那是因为契约赋予了她「惩戒」侮辱者的权柄。可现在,面对国家机器这种秩序化的、非敌意的存在,那份契约似乎并没有给她提供任何「超能力」。
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指尖触碰到了那份冰冷的、被折叠起来的契约。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毫无征兆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它不是没有给。
是她……还不会用。
这份契约,是她与「渊」之间唯一的连接。它不仅仅是一纸条文,它本身,就是力量的载体。
林晚的心跳开始加速。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着契约上的第二条条款:「人间一切规则、律法、权柄,于此契约面前,皆为虚妄。」
之前,它抹除了高天翔的股权文件,那是对「商业规则」的否定。
那么,它是否也能否定……「视觉规则」?或者说,「认知规则」?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想法,在她心中形成。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口袋里的契约,然后,迈开脚步,径直朝着那道黄黑色的警戒线走了过去。
她没有跑,没有潜行,就那么以一种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速度,一步步地走着。她的目光直视着前方,越过警戒线,锁定在了那栋灰败的居民楼入口。
在她的大脑里,她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构建出一个清晰无比的意念:「我需要进去。我『应该』进去。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无须在意的、合理的存在。」
她没有祈祷,也没有许愿。这更像是一种……下达指令。向她自己,也向那份来自深渊的契约。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她走到警戒线前时,离她最近的一名警察,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手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正在靠近。而另一名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目光从她身上扫过,却没有任何停留,仿佛她只是一团透明的空气,或者一片随风飘过的落叶。他的大脑看到了她,但他的「认知」却自动将她过滤掉了。
林晚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没有停顿,弯下腰,从警戒线下方钻了过去,整个过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成功了。
「渊」的力量,再一次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展现了它的冰山一角。它并非让她隐形,而是更诡异地……扭曲了旁人对她的认知。在她意念所及的范围内,她成了一个「被合理化」的背景板。
这种感觉,比直接获得力量更让她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它意味着,「渊」的侵蚀,已经开始从外部世界,蔓延到人心,蔓延到认知层面。
她不敢有丝毫耽搁,快步走进了那栋楼的入口。
楼道里阴暗而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味和垃圾**的酸臭。声控灯似乎早已坏掉,整个楼梯间如同一个垂直的、深不见底的洞穴。
林晚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光柱在布满污渍和蛛网的墙壁上移动,照出无数用红漆、黑笔写下的「拆」字和各种不堪入目的涂鸦。
张敬德住在四楼,404 室。
一个在中国文化里,不吉利到了极点的门牌号。
越往上走,空气就越发冰冷。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低温,而是一种仿佛能渗透进骨髓的阴寒。四周死寂一片,听不到任何属于活人的声响,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在空旷的楼道里,被放大得格外清晰。
终于,她来到了四楼。
404 室的门,就在走廊的尽头。墨绿色的防盗门上,贴着一张崭新的、印有「警察」字样的白色封条。
林晚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行动。她侧耳倾听,门内没有任何声音。但她能感觉到,一股若有似无的、极度压抑的气息,正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
那是一种「空」。不是空旷,而是某种东西被抽走之后,留下的真空感。就好像,这间屋子里的「声音」本身,被什么东西给……吃掉了。
「声音收藏家……」
这个念头,让林晚的头皮一阵发麻。张敬德的死,和他笔下的那个怪物,难道真的有直接的联系?
她再次握紧口袋里的契约,重复着刚才的「指令」,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套细小的、专业的开锁工具。这是她过去做探险直播时,为了进入一些废弃建筑而练就的「手艺」,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在深渊力量的「认知扭曲」下,那张白色的封条在她眼中,仿佛也失去了「禁止入内」的规则意义。她的动作很快,老旧的锁芯没有给她造成任何麻烦。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门锁开了。
她轻轻推开门,闪身进入,然后迅速将门关上。
屋内,一片狼藉。
这是一个典型的、独居老学者的家。空间不大,两室一厅,但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被书和各种资料堆满了。书架上,地板上,沙发上,餐桌上,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旧纸张的味道,混杂着一丝尚未散去的、淡淡的尸臭。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丝微光从缝隙里透进来。
林晚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在了客厅中央的那张椅子上。
张敬德的尸体,还保持着被发现时的姿势,端坐在那里。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旧中山装,身体已经因为尸僵而变得僵硬。他的头微微后仰,脸上凝固着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表情——那是极度的恐惧,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浑浊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他的嘴巴大张着,仿佛想发出最后的尖叫,但他的声带,连同他的生命,都在那一刻被永远地凝固了。
而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的耳朵。干涸的、暗黑色的血迹从他的两个耳道里流淌出来,蜿蜒着划过他满是皱纹的脸颊,触目惊心。
他不是看到了什么,而是……听到了什么。
听到了某种足以瞬间摧毁人类听觉系统和理智的可怕声音。
林晚强忍着心中的不适,顺着张敬德那至死不渝的目光看去。
他面对的,不是墙壁,也不是窗户。
而是一套非常老旧、却保养得极好的音频设备。
一台盘式磁带机,也就是俗称的开盘机,几个盘腿大小的磁带盘散落在桌上。旁边,还放着一个更古老的卡式录音机,以及……几十盘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卡式磁带。
林晚的心,猛地一缩。
她明白了。
张敬德,这个所谓的民俗学者,根本不是在「记录」怪谈。
他是在……「狩猎」怪谈。
他在试图用这些老旧的设备,去捕捉、去录下那些不应存于世间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声音。
他是一个声音的盗猎者。而昨晚,他显然是捕获到了一个超乎他想象的「猎物」,最终,反被猎物所吞噬。
林晚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目光扫过那些卡式磁带的标签。
上面的手写字迹,让她看得心惊肉跳。
《婴啼井》、《无人的末班车》、《屠宰场的午夜哀嚎》、《山村嫁女时的哭声》……
每一个标签,都对应着一个恐怖的民间传说。这个老人,用他的一生,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行走的、专门收录灵异声音的博物馆。
而在那台盘式磁带机的正中央,一盘磁带,正静静地架在上面。播放键,是按下去的状态。
这盘磁带的标签,只有一个字。
一个用暗红色墨水写下的、仿佛拥有无穷魔力的字。
「渊」。
林晚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张敬德昨晚,通过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竟然真的捕捉到了来自「渊」的声音!他欣喜若狂,以为自己捕获了此生最伟大的「藏品」,却不知道,他录下的,是自己的死亡判决书。
而这盘录下了「渊」之声音的磁带,就是契约上所说的……第一块「力量碎片」!
它不是什么宝石,不是什么神器。
它就是一盘平平无奇的、承载了禁忌之声的……磁带!
林晚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拿下那盘磁带。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盘磁带的瞬间——
「嗡……」
一种极其诡异的、低沉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从房间的四面八方响了起来。
不,那不是「响」起来的。
那声音是直接凭空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它绕过了她的耳朵,绕过了空气的传播,直接作用于她的听觉中枢,作用于她的灵魂!
一瞬间,林晚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无数混乱的、充满了恶意的画面和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她的意识。
她看到了精神病院里那个数着她脚步声的病人,看到了高天翔被改造成怪物的恐怖景象,看到了自己签下契约时那绝望的脸,看到了奶奶在病床上痛苦呻吟的幻象……
恐惧、绝望、愤怒、悲伤……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在这一刻被放大了千百倍。
那声音,像一个贪婪的饕餮,正在疯狂地吞噬着她的理智,试图将她也变成像张敬德那样,一个被声音撑爆了大脑的空壳。
「不……」
林晚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双手抱住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头皮,剧烈的痛苦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要死了。
她会死在这里,和这个疯狂的老人一样。
就在她的意识即将被那恐怖的声音彻底淹没之际,她口袋里那份冰冷的「深渊主仆契约」,突然散发出一股更加森寒的气息。
一股冰流,从契约上涌出,顺着她的手臂,瞬间流遍全身。
那股声音的攻击,并没有消失。但那股彻骨的寒意,却像一道坚固的屏障,将她的核心意识牢牢地保护了起来。
她就像是暴风眼中的一叶孤舟,虽然被惊涛骇浪包围,却暂时免于倾覆。
「契约已绑定,任务不可拒绝。」
这句话,再次回响在她的脑海中。
她明白了。「渊」不会让她死。至少,在完成任务之前,它不会让她死。
林晚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剧烈的疼痛让她恢复了一丝清明。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只依旧在剧烈颤抖的手,无视了脑海中那足以让任何凡人疯狂的魔音,狠狠地抓向了那盘磁带!
「住手!!!」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磁带的那一刹那,一个苍老的、充满了怨毒和不甘的嘶吼声,突兀地在房间里炸响!
林晚猛地一惊,这不是来自她脑海的声音,而是真实的、物理的声音!
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了让她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本该已经死去的、坐在椅子上的张敬德,他的尸体,竟然缓缓地……动了!
他的头,以一种诡异的角度,一寸一寸地,转向了林晚。他那双浑浊的、没有生命的眼球里,燃起了两点猩红的光芒。
他死了,但他的执念,他那股对「声音」的疯狂占有欲,似乎与这盘磁带产生了某种共鸣,让他变成了一个守护「藏品」的……地缚灵。
「我的……这是我的收藏……」
尸体用一种不属于人类的、仿佛是无数声音拼接而成的语调嘶吼着。
它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而林晚的手,已经牢牢地,握住了那盘冰冷的、仿佛承载着整个深渊重量的磁带。
在她握住磁带的瞬间,脑海中那恐怖的魔音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宏大、更加冷漠、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意志涌入了她的身体。
她感觉自己握住的不是一盘磁带。
而是一把……钥匙。
一把可以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