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苏妙定义她与江屿之间的关系,除了高中同学,她很难用一个简单的词去做概括。
高中时,苏妙的班级定期换座位,某次换座后她和江屿成了邻桌。
江屿个子很高,脸长得帅气,成绩常年处于年级前几,一般来说这样一个人在学校里即使不是众星捧月、三五好友总是有的。
但他的气质太冷了,沉默寡言,浑身上下写满了生人勿进,一直是独来独往,跟谁都不熟。
苏妙跟他原本也没什么交集,直到她偶然发现——江屿似乎常常饿肚子。
苏妙知道学校里有贫困生。十几岁正是心思敏感的年纪,为了保护贫困生们的自尊,学校一直对他们的身份保密、资助也是暗中进行。
苏妙偷偷观察江屿,发现很多次吃饭时间,江屿只喝水,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吃。
她还发现除了校服,江屿的帆布鞋洗得发白、包也看起来旧旧的。
高中这个时间段,不只要面对即将到来的高考,也是长身体的时候,一直饿肚子可不好。
苏妙想了很久,想到一个曲线救国帮一把江屿的办法。
她从小就对做点心感兴趣,也有一些天赋,一直想当国内最优秀的甜点师。而苏妙的父母也相当开明地支持她的梦想。
所以,苏妙每天做一些甜点带到学校,有时候是面包、有时候是各种口味的饼干。
到了休息时间,她把这些点心拿出来分给前后左右的同学,请他们帮忙试吃并给点意见,装作不经意地也请江屿帮忙。
苏妙第一次请江屿试吃的时候,心里非常忐忑,她不知道自已的演技行不行。
江屿只是面无表情看着她,压根不接苏妙递过去的红豆夹心面包。苏妙等了一会,只好讪讪地缩回手。
不过呢,她也不气馁,每天换一种点心再试一试。
记不清是到了第几天,那天苏妙做了柚子味饼干,请江屿试吃时她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江屿却接过饼干,低声说了句:“谢谢。”
苏妙又惊又喜,故作淡定地说不客气,又演戏演全套让江屿有什么建议一定要告诉她。
江屿点头答应,默默吃着手里的饼干。
苏妙偷偷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耶~”。
不过,试吃这招用多了,苏妙担心穿帮,又换了一种办法交替使用。
江屿是学霸,而苏妙的成绩只是中上,所以她时不时会遇到不会的题。然后苏妙就拜托江屿教她,再用吃的当谢礼。
后来,为了方便讲题,江屿主动加了她的微信。
一来二去,苏妙有种自己在偷偷投喂小猫小狗的错觉。
呃,用小猫小狗来形容又高又冷的江屿好像有点不太恰当,江屿更像是一只……嗯……孤狼?
之后某天,同学小美悄咪咪问苏妙:“妙妙,你是不是对江屿有意思啊?我看你俩好像挺熟的……”
苏妙一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忙否认了,暗暗提醒自已以后一定要投喂得更加不留痕迹。
*
冬去春来,到了新的学期。
新学期重新换座位,这一次苏妙和江屿的座位相隔很远,试吃这种办法自然不能再用了。
不过请教功课还是可以继续的,只是穿过大半个班级去找江屿问问题有点太显眼了,于是苏妙特意带了一包饼干,等放学时去找江屿。
苏妙记得那天的夕阳很美,她在校门外的一条侧路上看到江屿的背影,连忙喊他的名字,却意外看见江屿弯腰上了一辆豪华轿车。
苏妙愣住了。
车里的人似乎听到有人叫江屿,特意倒车来到苏妙身边。
苏妙听到车里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问道:“小屿,这是你的同学还是朋友对吧?叫什么名字?不给我介绍一下吗?”
江屿随意扫了一眼苏妙,冷冷地说:“不知道,不认识。”
苏妙整个人呆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她又听到副驾驶那边传来一个明显处在变声期的男生的声音:“等等,这个女生手里抱着的饼干,看样子像是亲手做的。”
接着这个声音明显带上了戏虐和调侃:“江屿,我好像看到过你拿着相似的饼干偷偷带回家哦~”
江屿沉默几秒,垂下眼帘,“在教室随便拿的,我拿回去喂嘟嘟。”
“嘟嘟?我们家的狗?你是说你拿回去喂狗了?哈哈哈!”副驾的男生乐不可支。
苏妙嗫嚅了一下嘴唇,想说点什么、最后没吭声。
车里的人没再开口,江屿关上车窗,轿车丝滑地加速离开,只留下苏妙呆呆地站在风里。
微风吹乱苏妙的发丝,好半天她才回过神。
这时,苏妙听到擦身而过的几个男生谈论江屿:
“我一直以为江屿家境不好呢,刚刚他怎么突然上了一辆豪车啊……那个牌子的车至少要好几百万吧……”
“对啊,看他平时的鞋子书包都破破烂烂的……”
“你们懂什么……有些小众品牌就喜欢搞那种做旧风格,看起来又破又旧,其实贵得要命……”
苏妙脸色苍白,没再听下去,只低着头快步离开。
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刚刚经历了她这十几年人生中最尴尬的乌龙,她自以为是的好意——只是个愚蠢而不自知的笑话。
江屿不吃学校的食物,可能只是不合胃口不喜欢……而不是她以为的饿肚子……
可是,就算是她误会了,江屿直接或间接告诉她不就行了吗,想要不动声色地展示他的真实家境多的是办法。她可以向他道歉。
为什么江屿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呢,他是不是一直在心里看她的笑话……看她像小丑一样自顾自地演着滑稽又蹩脚的戏……还把她的好意拿去喂狗……
不,小狗是无辜的……小狗根本没有人类那么多复杂难懂的心思……
苏妙用力眨掉涌上来的泪水,快速跑回家。
到家之后,苏妙拿出手机,盯着江屿的联系方式看了很久。
她依然想不通江屿为什么这么做。
他是不是很讨厌她……只有特别特别厌恶一个人,才会一直静静地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演猴戏而不去阻止吧……
算了,她和江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江屿不需要她那些所谓的帮助、她也不愿意继续在江屿面前当小丑。
既然江屿厌恶她,她不会再自找没趣。
不过,说不清为什么,苏妙没有立刻拉黑江屿。
她想也许有什么误会,也许江屿会跟她解释。但什么都没有。
在学校里,江屿有几次与她擦肩而过,却从来没有叫住她。
苏妙只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可悲又可笑。
几天后,苏妙将江屿加入黑名单。
之后,小美再次八卦地问起:“妙妙,你是不是和江屿闹翻了呀,怎么搞得像死对头一样?”
苏妙再次摇头。
她和江屿算死对头吗?……也许算吧。
这世上好朋友的相处模式可以有很多种,热情亲密的、君子之交的、欢喜互怼的。那死对头应该也可以分为不同类型。
比如有些死对头见面就掐架吵得轰轰烈烈,有些死对头则是背后拉黑提都不想再提。她和江屿大概就是后一种死对头。
高中毕业后,苏妙选择去学烘焙,而江屿出了国,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
直到现在。
苏妙没想过七年后会和江屿见面,还是一天见两次,更没想到第二次见面的情景更加荒唐:
她在半夜免费送面包,而江屿这个衣食无忧的“江总”居然要拿走明天就过期的食物。
苏妙忍不住瞪了江屿一眼,伸手阻止他:“不好意思,这些面包只送给有需要的人。”
江屿依然不松手,淡淡地说:“嗯,我就是。”
苏妙快气笑了:“这位先生,我不认识你,请你不要胡搅蛮缠。”
江屿从善如流,伸出手做出一个握手的姿势:“你好,我叫江屿,江河湖海的‘江’,岛屿的‘屿’。”
苏妙无语,夺回那袋面包转身进了店,开始擦洗柜台准备打烊。
江屿默默跟着她走进店里,到靠窗的小吧台边坐下,拿出一杯自带的咖啡慢慢开始喝。
苏妙暗自在心里磨牙:七年不见,那个对谁都冷冷淡淡的江屿,怎么变得如此难缠……
店里陷入一片沉默,只听到窸窸窣窣的洗刷声。
静默良久,苏妙想起一件事,问道:“蔡婆婆,就是白天晕倒的那位婆婆,她怎么样了?”
江屿答道:“送到医院做了检查,婆婆没什么大问题。她有高血压,平时没有按时吃药,要住院观察几天,我们公司会负责她的住院费用,也联系了婆婆的家属去照顾她。”
苏妙点点头。
又过了一会,苏妙再次提问:“……你,不是,你们公司,一定要把这片美食区改成什么室内儿童游乐场吗?”
“公司经过仔细考察,”江屿答道:“这片美食区的食物特色不够鲜明,没有人文景点,顾客人群太少了。”
“你听说过最近很火的‘苏超’吧?”他接着解释,“如果只看10块20块的门票钱,苏超是血亏的。但实际上这个比赛吸引了大量的人群流动,而这些人拉动了附近的整体消费,所以苏超的爆火其实非常赚钱。”
“所以,公司决定把这里调整升级改成室内儿童游乐场,目标是打造一个全新的小型家庭娱乐中心。公司看中的不是租金,而是小朋友们身后的家长和流动的顾客群。”
苏妙点点头,明白了。
过了一会,她又问道:“……那,如果能想办法吸引大量顾客,这片美食区是不是就能留下来了?”
江屿静静地看着她,“你很喜欢这个地方?”
苏妙沉默不语。不,她喜欢的不是地方,是遇到的人。
苏妙刚来这里开店时,在S市孤身一人,跌跌撞撞什么都不懂,左邻右舍很多人都给了她很多帮助,比如赵姐、比如蔡婆婆……
苏妙很清楚,如果美食区没了,有些人有足够的资金能换个地方继续经营下去,还有很多人像是赵姐蔡婆婆、包括她自己,可能要走到关店的绝境了……
苏妙笑了笑:“我想试试。”
江屿不置可否。
*
过了一会,江屿看了看时间,推开店门,坐到店外的长椅上抬头看向夜空。
苏妙不解:“你在干吗?”……用月光进行光合作用吗?
江屿解释道:“流星雨,网上说是这个时间。”
苏妙:“……你要许愿吗?”
“不,我的愿望自己去达成就行,”江屿否认,“只是看风景。”
也对,欣赏百年难得一遇的流星雨也不错。
累了一天,苏妙有点饿了。她拆开最后那袋面包,取出两片面包、夹入火腿和辣酱做成一个简易三明治,来到江屿身边,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一边吃一边等流星雨的出现。
江屿淡淡瞥了她一眼。
苏妙一愣,她怎么觉得江屿那一眼里隐隐含着委屈和控诉、仿佛在说她抢了他的食物还不分给他……不不,不可能,应该是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太累看错了。
夜空里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好的流星雨,不知道是因为市区光污染太严重、还是他俩站的方位不对,什么都看不到。
苏妙正想放弃,突然发现云层里有个又圆又亮的小光饼在一闪一闪。它看起来不像流星,更像是一个传说中的UFO,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苏妙和江屿下意识交换了一下眼神——不是幻觉,他俩都看到夜幕上有个小光饼在慢慢飞。
再次看向天空时,云层里的小光饼却消失不见了。
苏妙站起身打算回店里,却发现自己嘴里突然泛起一股极为苦涩的咖啡味。
她整个人愣住,仔细感受了一下,不是错觉,她嘴里真的有咖啡味、还是超级苦的黑咖啡。
苏妙下意识捂住嘴巴——她该不会是压力太大,味觉失常了吧?
一个甜点师如果味觉坏了,那就完蛋了啊!
紧接着,她发现身边的江屿开始咳嗽。
苏妙的目光从江屿手里的黑咖啡,缓缓移到他咳得停不下来的脸上,再回到自已手里的简易三明治上……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划过她的脑海:
她记得高中时江屿怕辣,只要碰到一点点辣,他就会咳个不停……而自己刚才做三明治时加了辣椒酱……
此外,江屿刚刚一直在喝黑咖啡……
苏妙脸色变了变,问江屿:“你是不是刚刚嘴里突然出现了辣味,所以才开始咳?”
江屿皱着眉头,压制不住地继续咳嗽:“咳……你怎么知道……”
苏妙满脸震惊,她在心底惨叫:她该不会——和江屿味觉共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