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御风!”酒沐怒吼道。
“狗男人害我来这种地方!他迟早受报应!不得好死!”酒沐骂得声嘶力竭,但腿还缩在巨龟的壳上,不敢下地。
酒沐的奶奶很迷信,在她小时候总是讲鬼故事以期达到教育目的,以至于酒沐没做亏心事也怕鬼敲门。
她身周是一片桃树林,阴森可怖,连空气都仿佛冻结,阴冷潮湿的感觉直钻到人骨头里。在这个本应万物蓬勃生长的初夏,桃树林中却没有一片叶子,形状扭曲的树枝拧巴着指向天上,看起来长得很费劲,让人的心里也很拧巴。
而她脚下的土壤是死气沉沉的灰色,看起来疏松多孔,好似积灰五十年的老海绵。海绵上稀疏地扒拉着带刺的野草,土黄色和暗灰色交织,刺比叶子还长。
“这谁敢下脚啊?阎王来了都得飘着走吧?”酒沐骂道。
巨龟倒是无所谓,它慢吞吞地蹲下,把四条腿缩进壳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乐悠悠的:“酒爷今年骂得格外狠呢。”
“闪电。”酒沐沉重地问,“我的鞋真在阎王那儿?”
“是呢,酒爷,上次阎王被毒得吐在酒爷鞋上了,酒爷叫阎王把鞋子擦好再还回来呢。”
酒沐:“……”
那还真是挺对不起他老人家的。
在抵达地府入口的最后半个月里,酒沐已经成功地适应了这具身体,其中付出了一些代价:被毒烟烧了一撮头发、把闪电的壳腐蚀出三个洞、以及路过之处寸草不留……终于掌握了许多必要的技能。
也就是说在收放自如方面完成了一半,不能收,但挺能放的。
她也搞清楚了这具身体剧痛的原因,她体内的毒素过多,偏偏又心脉缺损,如果不及时外放排出毒素,她也没法将其储存。浓度过高的剧毒会不断侵蚀她的伤口。
如果她将剧毒释放出来,就会造成惨绝人寰的破坏,污染环境不说,还会误杀附近至少三座城池的生命。
综合各角度看来,她只有炼化厉鬼这一条路可走。
总结来说就是:
酒沐下地府,幸福千万家。
酒沐壮了壮胆,狠下心来闭眼一跳。
“噫……呀呀呀呀!”她发出嫌弃的声音,赤足瞬间没进松软的土壤,灰色的土直埋到足踝。
酒沐踏出一步,感觉不妙,仿佛踩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摇晃得很不稳当。她蜷起脚尖,试探地叩了两下,听响声是块中空的板子,说不定是个陷阱。
她将膝盖抬得老高,小心翼翼地收回腿,宛如一只雕那样金鸡独立,将头扭回去问闪电:“那个,地府怎么进去来着?”
闪电还没说话,一双王八眼睛变成一对儿标准的圆。
“咚”地一声巨响,酒沐面前飞起一块棺材板……
“啊——!!!”
酒沐的尖叫伴随着棺材中大汉的迅猛起身,电光火石间,只听更响亮地一下木板撞击声,一切又归于平静。
是酒沐飞起一脚,用蛮力将棺材板摁了回去。
闪电的话终于说出了口,他说:“酒爷小心!”
“刚才是什么东西,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吧?就是我想的那样是吗?天啊我看到鬼了啊啊啊!”像跳大神一般舞了一顿之后,酒沐稍稍恢复了些理智,对着棺材板子双手合十:“无意打扰,逝者安息。”
“咚”的一声,棺材板子又被掀开了,一个面色铁青的大汉从里头坐起身来,神情郁郁:“可是俺已经被你吵醒了。”
说时迟那时快,酒沐害怕地尖叫着,一脚把棺材板子再次摁了下去:“不,你已经安息了,你不可以诈尸。”
一切再次归于平静。
闪电:“……”
鬼大汉:“……”
闪电从震撼中恢复,提醒到:“酒爷之前每次进地府都是抓一只看门鬼带路的呢。”
酒沐被惊吓到的心跳还没平复,尴尬地笑笑:“哦,是吗?”
“那酒爷要不要把他放出来带路呢?”闪电问。
系统在酒沐脑海中噗嗤笑了一声。酒沐怕得发麻,都没精力去和系统对呛。
酒沐深吸几口气,终于挪开了一直踏在木板上的脚,还小心地蜷起足尖敲门似地在棺材板上叩了两下:“大哥,劳驾?”
看门鬼这才得以再次坐起身来,他怀里抱着一只西瓜大小的锤子,阴森森道:“俺的头,被撞得好痛。”
有求于鬼的时候,就算是妖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大胆起来:“抱歉,别痛了,我给你揉揉。”
妖的身子是天生的宝贝,不仅带着灵气还汇聚着阴气,酒沐仅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点了点看门鬼的额头,大汉原本青灰色的脸就变得红光焕发,仿佛吸足了精血。
毕竟是给地府守门的,大汉很有职业操守,还是板起个脸:“俺叫吴大锤,在地府门口当值两百年了,何方宵小胆敢擅闯酆都?”
“擅闯?”酒沐一听也有些恼,她连地府门都没找到,就被扣了个“擅闯”的帽子,真是委屈。
“什么?大声点!”看门阴尸横眉怒视,手里的大锤就举了起来。
酒沐心里骂了一句,电光火石间想起了男主的姓氏,便顺手栽赃他一把:“……萧小锤,在下姓萧名小锤。”
吴大锤感觉被侮辱到,他吼:“玩我呢!”
毒妖肌肤剔透如雪,又惊又气下眼眶委屈地泛了红,装委屈的时候都不怎么需要演技,一双圆亮的杏眼清澈地看着守门鬼。明明才被惊吓到尖叫,眼中却透露着倔强和不服,带着几分脆生生的狠劲。
酒沐和大汉对视着,眼神恨恨地,开口却又十足地委屈巴巴:“我没有!我对阎王有要事相求,你要是不让我进去,我马上就会死的。”
大汉低头,眼神打量着酒沐抿起的唇,估计也觉得自己不该欺负无辜路人,何况这位血迹斑斑,确实没几分阳气,想来是真的性命垂危。再者,念及小锤这个名字和自己相像,吴大锤有种莫名的亲切,他别扭地握住了拳,态度也来了个大转变。
大汉两眼泪汪汪:“走!小锤弟,大哥带你进地府!”
“谢谢你,热心鬼民吴大锤!不过我是女的,你还是叫我锤妹好了。”
大汉猛地刹住:“你是女的?面相上看不出来啊,对不住了小锤妹!”
妖类本就样貌靡丽,酒沐化形时,身形不过人类十三岁少年般大小。两千余年悠悠而过,她在漫长岁月里大多处于沉睡状态,也未曾潜心练功增进修为,如今瞧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
她一头长发以繁复手法编于脑后,但被毒烟燎得炸毛两处,身上穿着枣红外袍,袍上还缀着一圈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声响。这般装扮,再配上她那英气的眉眼,还有被蹭得脏兮兮的脸蛋,乍一看,实在雌雄莫辨。
酒沐默默扯了扯自己炸起的碎发:“嗐,我这人阳气重,没事的大锤哥。”
吴大锤左右瞅了好几眼:“确实洋气。”说罢才继续往前走。
酒沐这才明白为什么此地土壤松软没有足迹,原来鬼走路真的是在飘。吴大锤带着她前行了数十步,酒沐豁然开朗了,进地府原来不用钻洞也不用跳河,只需在鬼门关附近靠着极阴之物带路,走着走着就突然进了阴间。
混冥市灯火阑珊,以大红和纯白为主色调,街上人影绰绰鬼影飘飘,仔细一嗅还有几分妖气,好不热闹。酒沐仔细看了看摊上卖的小玩意,骷髅骨头做的小饰品琳琅满目,内脏脾肺煮的小吃十里飘香,保证十年阴湿的家具应有尽有……
她在长街上走着,还有鬼摊主从小车上探出一米长的脑袋向她招揽生意:“小姑娘,新鲜的血蛊子要不要啦?拿去套小郎君,一套一个准的哟~还有手工原创糖葫芦,全是用的新鲜眼球,童叟无欺哦~”
神他妈童叟无欺。
吴大锤一把将小贩的脑袋拨开:“办差事呢,王二,你这摊还没向地府纳阴税吧?”
“纳了的!我小本生意还敢不经官爷的手续吗!大锤哥莫要胡说。小姑娘,我是正经商人,正经的哈!”
酒沐忍不住嘴角挂起笑意,这里很热闹,让她回忆起小时候和奶奶一起在庙会上摆摊卖草编手艺品的日子,只不过这里买家和卖家脸色都不甚阳间罢了。如果那卖人肉串串的吊死鬼老板能不用一根白森森腿骨搅麻辣烫底料就更好了。
她突然就没那么怕鬼了。
长街的尽头是一个高大的牌坊,上边写着“酆都地府”四字,颇有些官家机构的味道。
酒沐自牌坊下穿过,眼前的景象突然从长街变成了森严的门衙,高耸层叠,鳞次栉比,最高处的大殿上方有一条泉水,在天上涓涓流动。
外边鬼市的声音仿佛都被隔绝在一层鼓皮之外,在酒沐踏进大殿之前,这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但那种安静只维持了一瞬间,下一秒,急促刺耳的铜铃撕破了这层静谧,无数凶猛的青铜鬼兽开始嘶吼,传令鬼嘶哑尖锐的叫声顺着层层檐牙递了上去,尖叫的内容都是同一句话:
“酒沐来了!”“酒沐来了!”“沐来了!”“来了!”
酒沐:“……”
怎会整个地府都沸腾起来,跟演唱会似的。
吴大锤惊讶地看着酒沐,想不明白她这么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怎么触发了最高级别的警报机制。
酒沐想跟他解释其实我之前每隔三百多年就要下来搅动一次乾坤,所以现在估计被地府通缉了,但又不太忍寒了这位热情带路鬼的心。
酒沐讪笑:“那个,嗯,你还太小,我只能说这里面的水太深,你不懂也是好事。”
吴大锤仍处于失语状态,并没有被她给解释明白。
在震耳欲聋的哄闹中,吴大锤突然上前一步,将酒沐挡在身后:“小锤妹,你是不是得罪过阎王?”
酒沐被他山一般的身躯挡住,努力地探头想看清前方,大声问:“你说什么?”
吴大锤更加大声,吼道:“那阎王为什么拿着鞋冲过来了?他要抽你啊小锤妹!”
酒沐心中一惊,立刻在掌心运出两团高浓度的血红毒气,从吴大锤肩膀上方跳出,蓄势待发。
一刹那,哄闹的地府重归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年轻的阎王手捧一双暗红底纹钩金边的厚底尖头小靴子,滑跪在了酒沐面前。
·
“扯淡。”
萧御风将手中信筒轻飘飘扔出去,但信筒没有落地,径直穿过雕花的门,十分平滑地飞了出去,摔在门口跪着的两个信使面前。
信使并不是人类,他们背后敛着宽大的翼,上面覆着乌黑鸦羽。
“对,扯淡,扯大淡。就是说你!还有你!”忍冬把信使挨个瞪了一遍。
一位身着利落骑装的女子也怒了,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且不说杞粱王朝整个皇室在被皇叔篡权时已被妖僧杀尽,就连隔壁那坡国的蛮族都惨遭屠城灭族之祸,城破族亡,无一幸免!应然妖僧为了练那邪功,驱使众鬼在皇城疯狂屠戮,整整七日未曾停歇。亡魂堆积,腥气蔽天,遍地枯尸、血流成河,你们却说萧牧坤还活着,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手无缚鸡之力,究竟能靠什么来保全自己?依我看,定是贵首领又在处心积虑,妄图闹出些动静,引开山主,借此扰乱人心,妖言惑众罢了!”
忍冬表情难过,听着听着就抱着手绢哭起来:“好惨,我还是听不得这个故事。”
信使声音颤抖:“阿洛上神也知晓当时情况混乱,许是找寻中有所疏漏。”
萧御风没有言语,手指微微一动,两个信使便平地被掀起,似是被狂风裹挟的树叶,翻了好几个跟头。
子午便阴阳怪气地骂道:“你们是在质疑六界最出名的风水神官?三殿下也是正儿八经的皇子命格,咱们山主下界寻了八百年,若是还活着,怎么会一点线索都没有、一线生机都算不出来?”
阿洛上神抿唇,继续道:“新王朝在应然妖僧强改天龙之命后受到天谴,从此气运衰颓,乌云蔽日、终年飞雪,直到妖王无故暴走杀死篡位反贼,杞粱的风水才堪堪好起来。杞粱旧址气运如此糟糕,但凡隐了个皇子命格,怎可能毫无踪迹?”
谈及妖王,萧御风的食指突然动了一下,两位信使无辜地又在原地狼狈地滚了几圈,仿佛遭到了无形的殴打。
忍冬用胳膊肘悄悄捅了下子午,压低声音道:“山主真的好恨妖王啊,都到了想起妖王就要打人的程度。”
“……妖王。”信使高叫出声,“正是因为妖王!妖王抓住三殿下将其变成精怪……”
话未说完,阿洛武神一撩裙摆,几乎看不清她瞬移的动作,修长有劲的腿便踏上了信使的肩头,一把重刃直指乌鸦眼珠:“找借口也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一直坐在一旁缝补刀鞘的南枝温温和和地说道:“妖王虽性情残暴杀伐决断,但从不滥杀无辜,还救过许多素昧平生的妖,不至于难为三殿下。”
坐在上首的男子终于坐正了身子,先是扫了一眼南枝手里形状约两指厚的刀鞘,惹得后者把针线往身后藏了藏。
“滚。”萧御风开口了,声音低沉。
“可是……”信使还想辩说,就被一阵无形的力量弹开数丈,宽大双翼上的黑羽在风中凌乱如鸡毛掸子,呐喊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三殿下出现的地点留有妖王放的毒……”
“不愧是乌鸦,声音真难听哈。”忍冬试图打破沉默,“山主别和乌鸦过不去。”
子午也帮腔骂道:“是啊山主,他们但凡开了口,秃噜出来的话都是胡说八道。”
南枝将修补好的刀鞘轻放到桌上,刀鞘上原本的裂缝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阿洛上神也别生气。”
阿洛走过来拿起刀鞘掂了掂,赞道:“南枝好手艺,多谢。”形容间说不出的飒爽,脸庞清丽绝尘,动作却大大咧咧地。
说来倒也世事难料,阿洛飞升后位列武神,萧御风却是一介没多少实权的风水神。当初萧御风飞升的时候伤势过重,本是武艺超群的太子殿下,却因为失血过多,气脉虚浮,就被封了风水神官的虚职。现在虽然伤势早已愈合,却因为他选择下界四处游历,就没有抽空去天庭申请转为文官或武神等要职,仍旧做着清清闲闲风水神。
不过萧御风自小便聪慧过人,风水神盘在他手里用得灵活至极,接连算出了好几任人界紫微星,对气运的掌握很快便超过了风水职司的几个老头子,掐算水平一骑绝尘,现已司掌钦天台巫祝之首。这样算来,他也担得住子午的一句“六界最强风水神官”,毕竟他不仅是钦天台的最强,还是风水神官中民间信徒最多之人。
想到方才的信使所说,派他们前来的桂魄上神貌似已经找到了线索,这就意味着他找寻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萧牧坤,他的三弟,仍然活在世间。
萧御风抬起手掌,运指掐算,随着修长手指的移动,袖边的银纹也无风自动地舞起来,缠着线条结实的手臂。半晌,他动作停住,觉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劲,刹那间手背青筋乍现,一只银白小光球从指尖窜起,飞向西南方。
“有线索?”阿洛上神紧张起来。
“有了,三弟……确实还活着。”萧御风疑惑道,小指上忽地出现一根银色的细线,末端牵在指腹,另一端却拉直,缓慢地朝地下指去,没过一会就被侵染成了黑色。
忍冬脸色一变:“还真的跟妖王有关!”
见阿洛困惑的眼神,南枝开口解释道:“山主为了追杀妖王,专门创造了这一招移踪线,一旦牵扯到毒王,移踪线就会变黑。”
“你疯了,这多危险啊。你目前就是个巫祝,没有任何开过光的武器,你拿什么跟妖王打?等下,难道你留在人间几千年不回天庭,就是为了追杀妖王?”阿洛上神惊讶了。
“就算没有开光武器,咱们山主会自己做呀,什么炸魂符、定神剑,还有用招魂幡改装的连珠十八发袖箭。”子午说,“山主可认真了。”
“你……”阿洛放轻声音,杞娘国如何陷落她心知肚明,看着风轻云淡的萧御风做出这么多阴毒的杀器,她还是难以相信。
萧御风眼角锋利,垂下眼睑默了默:“酒沐狠辣歹毒,屠尽皇城,我既奉命杀她,自是要尽心尽力,不该么?”
对,就这么互相恨吧[袖手旁观][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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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扯最大的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