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过，借过！”
一个穿浅蓝色护士服的女孩推着小车从女人身边经过。墙边的指示牌“血液科”下面用胶带粘着一张纸条，潦草写着：
“因床位紧张，部分患者安排在7楼西区”
许呓抬手，将口罩边缘又往上提了提，直到金属压条完全贴合鼻梁。
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屏幕亮起，锁屏上是妹妹发来的消息：姐姐，换到612了，东区普通病房。消息发送时间是三分钟前。
东区的走廊比电梯口还要拥挤一点，每间病房门口都堆着折叠床和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品。
许呓在612室门口停下，透过门上的小窗往里看。
这是一间八人间，靠窗的三号床上，一个女孩正盯着挂在墙上的小电视。购物频道的主持人正声嘶力竭喊着“榨汁机！”，声音完全被一号床的呻吟声盖过。
许呓轻轻推门，但门轴还是发出了"吱呀——"的一声。
“姐！”床上的女孩猛地转头。
她想坐起来，牵动了手背上的针头，疼得倒吸一口气。
“别动……你躺着！”
许呓上前，一只手按住妹妹的肩膀，另一只手抬高输液瓶。血线慢慢回落。
保温桶被放在床头柜上。
许呓拉过塑料凳坐下，手指轻轻抚过妹妹手背上的淤青。她嘴唇动了动：
“颜颜……以后除了周末，我可能……就不来了。”
妹妹看着她，问：“……为什么？”
许呓弯下腰，将被角一点点掖进床垫下。这个动作她做得很慢。
“店里……最近有点忙……姐姐顾不过来。”
面包店的利润在高昂的治疗费用面前，早已捉襟见肘，但许呓不打算和妹妹提，更不会告诉她自己要去做跑腿的事。
宋伊然介绍的那份工作，她最终还是签了字。虽然不在正规平台，没有劳动合同，直接走私人账户，但报酬很高，偶尔会遇到出手大方的雇主，小费会比基础报酬还要多。
所有的压力，她都打算自己扛着。
“哦。”许颜没再问什么，重新看向窗外。那里只有一堵灰白的水泥墙。
许呓转过身，拧开保温桶盖子。米粥的香气飘散开来，暂时盖过了病房里的药味。她盛了半碗，放在床头柜上晾着。
姐妹俩就这样待着，一时无话。
“今天……感觉怎么样？”许呓问出了那个经典问题。
许颜的答案也一如既往：“还好……就是没力气，骨头有点酸。”
许呓抿了下嘴，说：“嗯，刚做完治疗都这样。”
过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明天炖鸡汤。用砂锅炖，放点枸杞。”
说完，便拿起旁边水盆里的毛巾，拧干，开始给许颜擦手。
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至少刚刚是安静的。
“困困！快看热搜！回应了！”
这声音来自隔壁那张病床。
床上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染着一头扎眼的粉色头发，戴着很闪的耳钉。她特别“忙碌”：左手举着手机贴在耳边，右手划拉着平板电脑的屏幕。
平板里外放的音量开得很大。
许颜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小声抱怨：“吵……”
许呓没抬头，继续手上的动作，她把毛巾翻了个面，开始擦许颜的手臂。
女记者的提问在病房内回荡： “………最近网络上……有没有什么回应的？”
女孩对着手机大呼小叫：
“啧，这记者问得真够刁钻的！老婆你快怼他啊！”
紧接着，平板里传出个经过扩音后有些失真的女声：
“关于近期网络上流传的一些传闻……均为恶意捏造和诽谤……”
许呓把手里的毛巾放进水盆，溅起几滴水珠。
“……本人程书楠在此重申，专注于演艺事业……”
她很快抽出手，捞起毛巾，拧干、折叠、放好。随后她拿起床头柜上的碗。粥的温度应该刚好，碗摸着不烫手。
那个女孩好像把声音按大了，平板里的女声变得更加清楚：
“……对于持续散播谣言、侵害本人名誉的行为，公司已委托律师取证，并将依法追究责任……”
女孩听完用力拍了下床沿，对着手机喊：“困困！听见没！我老婆说要告！帅死我了！”
粉发女孩嘴里的“老婆”不是随便叫的，实际上……程书楠的粉丝都这么喊，不是喊老婆就是喊妈妈。
她那张脸确实配得上这个称呼，标准的勾魂美人脸，眼角微微上挑，不笑时冷得像冰，笑时又勾得人心痒。
但她很少笑，偶尔在镜头前勾一下嘴角，粉丝能截成动图疯传半个月。
十八岁那年她拎着个小行李箱站在重庆大学门口，被人拍了个侧脸发到网上。
照片糊得跟打了马赛克似的，评论区却炸了锅——这女孩那双眼睛，活脱脱就是二十年前影后岑虞的翻版。
后来大家才知道，何止是翻版，根本就是亲闺女……
岑虞退圈早，跟着陈家那位搞海外产业的老板移民私奔了。
谁也没想到这位影后的女儿会突然进到国内娱乐圈。
入学第二天，论坛就飘满了帖子：“星二代滚出艺考”“建议查查她三试录像”。结果期末汇报演出，她演《雷雨》里的繁漪，台下坐着的几个老教授当场拍了板。她成了这届表演系专业课第一，没争议。
后面也没人敢说她是资源咖。
她出道第一部戏是文艺片，导演是出了名的片场暴君——李牧李导。
程书楠当时演个跳河的哑女，主动在东北零下十几度的湖里，来来回回泡了十四次，只因为她自己觉得不满意。
后来这人直接被救护车拉走了，热搜挂了一整天#程书楠急性肠胃炎#。
狗仔蹲在医院门口想拍点她的狼狈相，结果在凌晨三点拍到她自己偷偷举着输液瓶溜出来，蹲在花坛边上抽了根烟。
烟头亮起的时，那双狐狸眼射了过来，好像能把狗仔的镜头戳个窟窿。
后来这照片成了她的出圈神图。粉丝在超话里对着这张照片喊“妈妈”，黑粉在论坛开帖说是摆拍。
但程书楠要是肯摆拍，也不至于出道六年零绯闻，呃，就算有也全是造谣的。
她性子冷，不爱交际，拍完戏就消失，狗仔蹲到天荒地老都蹲不到一条真的，也就只能借位或者假拍。
有一回被跟急了，她直接跑到那个狗仔面前，对着镜头说：“没谈恋爱，没和人亲嘴，不处，别蹲了。”
粉丝爱死她这副样子，黑粉骂她装，她也不理。
这次绯闻闹得更离谱。许呓是知道的。
有个八卦周刊拍到她深夜进出高档小区，配文写得倒是活色生香：
《惊！程书楠密会金融新贵，车库激吻三十分钟》。
实际上她裹得跟抢劫犯似的，全程和对方保持了至少三米以上距离。那条视频模糊的要死，像是用座机拍的。
程书楠的粉丝还没开骂，路人先笑了：
【这届狗仔行不行啊，糊成这样还好意思发出来？】
【程书楠这脾气……要是真谈恋爱，估计会自己发微博官宣吧？】
而她现在在采访里公开声明：准备走法律程序。
许颜戳戳姐姐的手，开口：“姐？”
许呓眨了两下眼睛，目光聚焦在妹妹脸上：
“嗯？”
“粥……”妹妹小声提醒。
许呓低头，发现自己已经舀了一勺粥。它悬在半空许久，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凉了。”她说，然后把勺子递到妹妹嘴边，“可以吃了。”
许颜配合地张嘴。
“…………”
“哎，对了。你说她之前那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啊？”粉发女孩又开始对着手机喋喋不休，眼睛却盯着平板屏幕。
“就是之前爆出来的那个事啊………我也觉得不是，听着就像假的，又不是拍偶像剧……楠楠她连回应都懒得给！”
“吵死了！”许颜突然别开头，勺子碰在她的牙齿上，发出"咔"的一声。
许呓放下碗，站起身，走到粉发女孩的床边。
她的影子投了下来，完全笼罩了对方。
粉发女孩抬头，手机还贴在耳边：“……等下……干嘛呀你？”
“麻烦你，”许呓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情绪，“声音关小，或者戴耳机。”
“这里是病房，不是你家客厅。”
她的目光扫向女孩的平板。染发了？还是个红发。
女孩对着手机匆匆说了句：“……我等下打给你。”
她挂了电话，撇着嘴，很不服气。
“我看个新闻打个电话怎么了？又没放音乐蹦迪……”
许呓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她。
这种无声反而更让人害怕。
女孩被她看的有点发毛，缩了下脖子。许呓的目光落在女孩的输液管上——那有一个小小的气泡，正在药液中缓缓上升。
“要么安静，”许呓终于开口，“要么我去找护士。”
女孩瞥了一眼靠窗那边脸色不太好的许颜，语气终于软了点：“……知道了。”
然后她不情不愿地在平板侧面按了几下，音量总算降到了勉强能忍受的程度。
“……感谢大家的信任与支持……”
女孩从包里掏出一个白色无线耳机盒，自己戴上了一只。
“……谢谢。”
许呓看着女孩掏出耳机后，吐出这两个字，转身回到许颜床边。
女孩对着许呓的背影小声说了一句。“……凶什么凶，管得真宽。”
许呓重新拿起碗和勺子，看向闭着眼的妹妹：“再吃点？”
许颜摇摇头，眼睛不睁开：“……我饱了。有点想吐。”
她只能放下碗，抽了张纸巾，给许颜擦嘴角。
“哎，护士！”那个粉发女孩突然对着门口喊了一声，一个护士正好进来查房。
“麻烦问一下，这病房的WiFi密码是多少啊？我这流量不够用啊！”
“还有，我这点滴怎么滴得这么慢啊？我着急走！待不下去了……啧！”
最后一声“啧”得很大声，那女孩还瞟了许呓一眼。
护士走了进来，回答：“床头卡背面贴着呢，自己看下。点滴速度是医生调好的，不能快。”
她走到粉发女孩床边，检查了一下药液袋。
“你这瓶还有大半呢，急什么？”
“我这不是有事嘛……”女孩抱怨道，低头去翻床头卡找密码。
护士走到许颜床边，看了下仪器，又看了看许颜的脸，问许呓：“今天反应有点大？……刚才怎么了？”
许呓还没回答，旁边那女孩却抢着说：“没怎么啊！我就看了会儿新闻……”
护士看了眼那边的粉发女孩，心里明白了大半。她转向许呓，嘱咐：“晚点还有一组药。多注意观察，有情况按铃。”
然后，她对着粉头发女孩的方向，声音提高了一点，严肃道：
“请保持病房安静！ 这是对其他病人的基本尊重。再大声喧哗影响病人休息，我只能请你换病房了。”
粉头发女孩被护士说得脸一红，头埋低了点，“嗯”了一声。
护士推着小车出去了。
许呓低声问：“难受？”
许颜没睁眼，轻轻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嗯”。
“想吐？”许呓又问。
许颜又轻轻“嗯”了一声。
女人直起身，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个干净的呕吐袋，展开，放在妹妹触手可及的床边。
她拿起水盆，对妹妹说：“我去倒水，给你接点温水漱口。”
许颜点了点头。
许呓叹了口气，端着水盆走向门口，视线扫向旁边。
粉发女孩戴着两只耳机，对着平板屏幕笑着，手指在打着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收回视线，拉开门，走了出去。
……
走到尽头的洗手间，倒掉盆里的冷水，拧开水龙头，接了半盆温水。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她很快用裤子擦干了手，掏出手机。
有一条通知：【新的朋友请求】
她点开去看：对方头像是一只橘猫，昵称只有一个简单的字母：C。
验证消息是空的。
许呓盯着那条请求，眉头蹙了一下。
宋伊然说过可能会有客户或者潜在客户加好友咨询，但这个账号今天才注册……这么快就有客户了？
即便对方什么都没填，但许呓也没多想，手指点下了“通过”。
她也没等对方发消息，直接把手机塞回口袋，端起那盆温水，转身离开洗手间，回到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那女孩应该是真消停了。
许呓轻飘飘看了她一眼，把水盆放回原处，在许颜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新添加好友的聊天界面。
那个“C”的对话框里，只有一行系统提示：
【你已添加了C，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这人怎么不说话？许呓看了一会，准备退出。
对话框顶端突然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许呓的手指停住了。她看着那个提示，等了几秒。
顶端的“对方正在输入…”消失了，变回了“C”。
过了一秒，“对方正在输入…”再次出现。
来来回回出现了三次，消息总算发过来了：
【C：你好。】
很普通的开场白。许呓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
“您好，需要我做什么，请提供一下地址和要求。”
为了让自己显得亲和一点，许呓还特意点了三个系统自带的表情。
【玫瑰】【玫瑰】【玫瑰】
发送。
许呓等了一会儿。屏幕上方的那个“对方正在输入…”又开始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
那边的人在反复删改着什么。
许呓的耐心很有限，现在自己病重的妹妹还在旁边。她有点等不了了，想着一会再看，准备先放下手机去看看妹妹的情况。
新消息却在这时跳出来：
【C：现在不需要跑腿。】
不需要跑腿？那加她是做什么？
许呓思考了片刻。难道是想，先留个联系方式？
毕竟可能是客户，她只好耐着性子，又打了一行字：
【请问有什么事？】
发送。
“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又出现了，持续的时间比刚才更长。
许呓的耐心在一点点耗尽。她看了一眼闭目休息的许颜，心里有些烦躁。
新消息来了，只有一句，没头没尾：
【C：你吃饭了吗？】
一个陌生账号，加了她，不需要跑腿，不说明来意，上来就问“你吃饭了吗”？这什么意思？
紧接着，对方很快发来一张图片。许呓点开来看：
图片有些模糊，像是在一个光线很暗的地方拍的。画面里一片混乱，只有一片像是布料堆叠的阴影，隐约有点暗红色，构图怪异，看着有点不舒服。
【C：像不像？】
许呓盯着手机，眉头拧起。什么像不像？像什么？
这图她根本看不懂好不好？！
经过这么一折腾，她终于失去了全部耐心，不再犹豫。
长按联系人“C” - 加入黑名单 - 确认。
【对方将无法再向你发送消息。】
最后，点下删除。动作很快，没有一点犹豫。
神经病。